從骨科病房、心理診所到精神病院,從佛洛伊德,榮格星座到印度瑜伽,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她一路走來,求醫(yī)無數,最終遇到一段震顫人心的人生導師的教誨……陳玉慧潛心5年,走過無數漫長及令人動容的療傷旅程,觸摸自己、追求人生導師的一段真實的心靈體檢。 作者簡介: 陳玉慧(JadeY.Chen),旅歐臺灣著名女作家,臺灣《聯(lián)合報》駐歐特派員,德國《南德日報》《法蘭克福廣訊報》特約作家,被林懷民譽為“當代最動人的散文家”,陳芳明稱其為臺灣的“世界之窗”,德國作家史蒂曼認為她是“德國文壇最值得期待的作家”。曾獲第一屆世界華文文學紅樓夢獎決審團獎、臺灣文學獎金典獎、《聯(lián)合報》最高榮譽特別貢獻獎等。著有小說《征婚啟事》《海神家族》《China》,散文《失火》,戲劇《戲螞蟻》《離華沙不遠》等。 目錄: 玫瑰盛開的魔山角落 榮格、星座,與我 練功勝過買保險? 遇見上師流淚 五個我 自然心與社會之我 中心之我與利他 人生如一場虛幻電影 從人生之夢覺醒 細微身識書 認出本覺 修止的起點 修止與執(zhí)著 藝術工作者與修止 發(fā)心、虔誠心、慈悲心玫瑰盛開的魔山角落榮格、星座,與我練功勝過買保險?遇見上師流淚五個我自然心與社會之我中心之我與利他人生如一場虛幻電影從人生之夢覺醒細微身識書認出本覺修止的起點修止與執(zhí)著藝術工作者與修止發(fā)心、虔誠心、慈悲心說不出我愛你最差勁的佛教徒后記玫瑰盛開的魔山角落先是頭疼,再是耳鳴,最后便是失眠和焦慮。多少次,我去了內科、耳鼻喉科,再不然便是骨科,幾乎生活的大半時光都花在看醫(yī)生這件事上。疼痛像一把刀架在我頸上,耳朵居然整天像夏蟬作響,我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睡眠。記得小時候,我的夢想是住在夏威夷,每天去游泳曬太陽。我那時做夢也想不到,長大的我,竟然在德國住進精神療養(yǎng)院,“玫瑰的角落”(Rosenecke),這是位于南德阿爾卑斯山附近一家專收心理病患的醫(yī)院。那是公元二○○○年,我深陷身體的痛苦已有好一段時日,這病說來可笑,是因為一顆牙齒,由于這牙齒的高度失調,從此讓我陷入奇怪難解的疼痛。也許虛榮心實在太重了,一直認為自己牙齒不夠白,也或許實在太閑了,居然有空在牙齒上大做工程。問題是愛美絕不能偷懶,我卻懶到只肯在對門的牙醫(yī)診所治療,他不能算庸醫(yī),但是有顆假牙卻完全做錯,開始了我多年的惡夢。先是頭疼,再是耳鳴,最后便是失眠和焦慮。多少次,我坐在牙醫(yī)診所等候應診,我去了內科、耳鼻喉科,再不然便是骨科,幾乎生活的大半時光都花在看醫(yī)生這件事上。那時,疼痛像一把刀架在我頸上,使我無所適從,尤其耳朵居然整天像夏蟬作響,我從此再也無法平靜地睡眠了。我開始不?瘁t(yī)生,從慕尼黑到柏林,甚至歐洲各地,只要聽到哪里有名醫(yī),我和明夏便會一地又一地的拜訪。有一次,我們從慕尼黑遠道到丹麥邊境去看一位德國骨科名醫(yī)。經過了長久的等候,終于得到他的接見。他仔細看著X光圖,回頭對我說:“您的疼痛,是因為您住在異鄉(xiāng)。”他以很權威的態(tài)度,似乎在嘲笑我般地解說病情,“您的身體以這種方式抗議!蔽乙x去前,他突然微笑看著我說:“您知道嗎?我覺得您應該去跳舞……”我愈來愈疑惑,也愈來愈惶恐,因為這些名醫(yī)都沒法解開我的病謎。那時,慕尼黑有一家大醫(yī)院成立了疼痛中心,專為身體出現莫名疼痛的患者檢查與治療。我因為長期找不出病因,最后也只好去了。那是一整天的檢查,從X光到核磁共振,驗血驗尿等等,一個醫(yī)生群共同為我應診,他們問了好多問題,主治醫(yī)師是一位年輕時尚的男醫(yī)師,他詳細地看著我的檢驗報告,然后微笑告訴我:“我有一個好主意,你去基姆湖(Chiemsee)的‘玫瑰的角落’吧,那里對你一定很好!蹦菚r,我并不知道,疼痛醫(yī)生若找不到解藥,就只會把患者送去玫瑰的角落;泛堑聡粋名湖,風景優(yōu)美,可能是德國最美的湖之一。我當時沒想得太嚴重,“玫瑰的角落”,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就是精神病院。當時我家樓上正在修建房子,每天施工搞得震天響,光噪聲就夠我心煩了,我想,也好,如果可以去玫瑰的角落住一陣子,剛好可以躲過噪聲,也不錯啊,就毫不考慮地對醫(yī)生說:“我要去,我想盡快出發(fā)!庇谑轻t(yī)生給我開處方和證明,我就去了。那時我已走投無路,疼痛跟著我,我也想知道,或許那些醫(yī)生說得沒錯,我沒有病,而是心病,既然我人在德國,何不聽從德國醫(yī)生的建議?我因此在玫瑰的角落待了一個月。那里有點像德國大作家托馬斯曼的《魔山》所描述的地方,你到了一個山上去,在一個世外桃源,那里到處都是病人,生活在一個醫(yī)療體制內,其實,對我而言,這里就是整個德國社會的縮影。住院當天,一位男醫(yī)生負責幫我們檢查身體,明夏不能陪我進去報到,只能在外面等候。住院醫(yī)師是位男士,他正色對我說,“現在就只有你我兩人,所以只有兩法,一是我打電話叫一位女護士來現場,二是你信任我,讓我一人幫你檢查!彼侵溉蘸蟛幌M腥烁嫠则}擾,面對這么公式化的開始,我說:“如果事情可以更簡單的話,我信任你!庇谑情_始檢查了。因為長期疼痛,我已固定服用安眠藥和抗憂藥,檢查以后,他同意我繼續(xù)服用,但忘了繼續(xù)開給我處方,以便我去取藥。第二天早上,我再去找他,想問清楚,他不在。到了下午,我在花園的小路遇到他,于是很高興地走向他,“我正在找您!蔽冶緛碚娴耐Ω吲d看到他,也只想快點取得處方,他看著我,眼神透著慌張及怕人打擾的態(tài)度:“不行,不行,我沒空說話,你要跟我另外約時間!比缓笏痛掖易吡。我看到的是一種官僚態(tài)度,以及那充滿疑問及擔心麻煩的眼神。當然,我自己也有問題,那時用藥成癮,沒有處方箋便沒有安全感。我也是個可憐的人。那時我已重度依賴藥物,與明夏到地中海上的小島旅行,因忘了帶安眠藥,到了目的地便四處打聽及找醫(yī)生開藥,但那是復活節(jié)的長假,能去的也只有醫(yī)院急診,那里的醫(yī)師不開給我習慣服用的安眠藥(Stilnox),我只好第二天便改機票回家。我在玫瑰的角落的第一天早上,是一個團體交談。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艷陽天,可是大家必須坐在室內,圍成一圈坐在椅子上,開始自我介紹。我右邊的婦人開口前,我已在角落里和她打過照面。在德國住了很多年,我知道德國人不茍言笑,但她不但不笑,整張臉似乎像凍僵一樣,沒有絲毫表情。她對大家說,她本來日子過得很好,是個很快樂的人。有一天,她下班回家時經過一個足球場,那時她正在和一位路過的朋友講話,結果一個足球遠遠踢來,打到她的頭,因為力道太大,她當場頭都昏了,也很痛,隨后她到醫(yī)院去,從此整個人就有很多的問號,疼痛再也好不了,而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她很害怕,走到外頭時都很恐懼,好似那顆命運之球隨時都會射過來,她也恐懼她的人生再也好不起來了。我左邊的人呢,她的問題是,本來在銀行工作,也肩負人妻人母的責任,她事事要求完美,又要照顧家事和兒女,又要主管銀行工作,蠟燭兩頭燒,有一天就崩潰了,被送去醫(yī)院,那是她來玫瑰角落的原因。她的臉是黑的,眼眶像熊貓一樣黑,我后來問她為什么?因為早上被電擊了,她得接受電療。我說:“啊,嚴重到需要電療的程度嗎?”“有。”咦,那我怎么沒有?我居然還有一絲羨慕她每天都可以做電療。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荒謬極了。而電療,我以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才有的治療方式,像飛越杜鵑窩那樣的情節(jié),竟然在二十一世紀的德國還普遍采用!而且就在玫瑰的角落。這里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一段為什么來這里的歷史。每個人都要講出來,而好好說出來,便是治療的開始。我雖覺得奇怪,但也配合大家,勉強講述我治牙有誤,從此疼痛如惡夢,我的故事跟別人的故事相較之下,一點兒也不奇特?墒,剛開始的時候,我雖不耐講述和旁聽,但還有好奇心,也當自己是社會觀察者,所以很愿意出席,但到了第三個星期,我慢慢對這整套的醫(yī)療系統(tǒng)和整套的心理醫(yī)療方式生出了很大的問號。 我從巴黎移居德國慕尼黑后,為臺北《聯(lián)合報》擔任駐歐特派員工作,那時,我和明夏結了婚,事業(yè)也很順利,不但新聞工作表現可圈可點,經常訪問總統(tǒng)領袖,并且屢有獨家新聞,我多次得到《聯(lián)合報》最高榮譽貢獻獎,還拿過很多次一萬美金獨家新聞紅包呢。那時,我離開多年的劇場編劇和導演工作,也開始寫小說,出了本暢銷書《征婚啟事》,后來改編成電影和舞臺劇也都是叫好又叫座。但無論表面看起來多有成就,但在精神上,我仍然感覺很貧瘠,那時我甚至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叫《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便可說明我那時的空虛。我周游列國,卻不知朝生暮死,去印度,卻只計較小販在價錢上不誠實。我的情緒古怪且無法理喻,而心又過于狂野無法駕馭。有一次,我與陌生人通電話時,不但語氣愈來愈不友善,還與對方爭辯很久,最后氣到把電話往地上一摔,話筒都裂開了。當時,我明明看到自己的可笑,但卻無法控制自己不惱火。還好身旁的人較寬容,我得以保持人樣,好好活著,靠的是別人的善意。然后,有一天心病爆發(fā),身體陷入奇怪的疼痛,這便是一個人生功課。在玫瑰的角落一個月,疼痛仍未告別我的身體。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我,反而覺得別有收獲,我突然知道德國社會是怎么一回事,德國的人際關系是怎么一回事,德國人是怎么面對他們的生命,怎么面對他們的病痛和生活。基姆湖是那么美的湖,大家都希望自己房間有最好的窗景,但是,殊不知,看出去的哪有看進去的重要?在那里,有點像在旅館度假,每天三餐都有人幫你打點,任何活動根據你的意愿,依照你的興趣安排,那里也有吧臺,有按摩服務,可以做SPA,甚至有游泳池。真的是走進托馬斯曼的《魔山》。來這里的人,醫(yī)生會依照各人的身心狀況,分配不同的醫(yī)療或課程和心理咨商,甚至娛樂和健身活動。大多數的人都會有一張時間表,也都會按表操課?赡苁堑聡褡逍院艹聊,不擅表達自己感受,久了便很壓抑,玫瑰的角落主張大家多聚在一起聊,把心事說出來。也依照每個人的問題分組,每一組大概有十個人,大家要敞開心胸,好好仔細談自己的問題。這里的醫(yī)療概念便是,如果一個人心理有障礙,應該就是受到外界壓抑或者自我壓抑久了,所以講出來就是治療。真的是談話治療(TalkingCure)。可是我發(fā)現吐槽不會解決問題,至少對我是一點效果都沒有。我開始有點意興闌珊,醫(yī)療團隊認為我不合作,也不合群,有人甚至覺得我太自大。我曾告訴一位治療師:“這樣講半天,又怎么樣呢?你身體的痛也不會就好了。”看我這么說,治療師也只是對我搖搖頭,“那你為什么來這里呢?”他問我!拔也恢溃乙膊恢罏楹挝以谶@里?”我這么告訴他。在這個醫(yī)療系統(tǒng)內,他們希望有病的人多聽聽其他病人的說法,甚至加入有相同問題的人群,嘗試社交;如果旁邊的人都跟你一樣,你就不會覺得寂寞孤單了。大家相濡以沫,就不會把病情看得那么重。原來孤寂是生病的原因,是現代人的瘟疫。我后來想,這可能是因為在西方社會,尤其是德國,人際關系很疏離,很多人一生交不到兩個朋友。我也是在德國住了很多年后,才開始有好朋友,而德國人的嚴肅和謹慎也都影響了我的性情,說不定寒冷的北國不適合我也說不定,不管怎么說,我都沒有想要去找一群人一起吐槽,這種方式適合生活中很壓抑的人,但并不適合我。我是一個喜歡和情人和好友傾吐的人,從小開始寫作,若有心事,也習于以文字或語言表達出來,后來在巴黎學戲劇和表演,甚至有巡回演出的經歷,可以說,我并不是壓抑型的人,剛好相反,我是一個習于表達的人,有一陣子我甚至還覺得自己說的寫的總是一樣的事。總而言之,在玫瑰的角落,大家一起生活,三餐一起吃,當生活完全沒問題的時候,你就發(fā)現人永遠都在自找問題。好比說,我們坐在一個長桌,剛開始,大家其樂融融,過了幾天,就發(fā)現這個人不愿意和那個人講話,而那個人不知何時已悄悄換了一桌,而且堅持不要和他人坐在一起,或者某甲替某乙預留位置,不讓別人落席,人跟人之間真的有好多局限和距離。有一次,大家坐在長桌前吃飯,我發(fā)現好幾個人都對一個胖女人很不客氣,過一會兒,那些人集體出走,搬到另外一張桌子去坐,就剩下胖女子跟我。那時,我選擇留下來陪她,因為我是那種支持弱者的人,他們都走了,為什么我沒有跟著他們呢?怎么坐在這邊陪著這個胖女人呢?事實上,我也不喜歡這位胖女士啊,她不但刻薄,還有一點種族歧視。后來我明白,我個性里支持弱者的心態(tài),是因為我父母。在我父母的關系中,父親是個強者,母親是弱者,父親對母親始亂終棄,但我從未站在父親那邊,我始終箭頭朝向他,總是指責他拋棄家庭,欺侮母親。有時對父親講話很兇,為什么我這么做?因為母親是弱者,而我是長女,所以我毫無保留地支持她,這是我的人生態(tài)度,這樣的態(tài)度對嗎?不見得。我和那胖女人坐在一起用餐兩天,很快就發(fā)現她真的令人討厭,但她是個弱者,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刻薄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家不喜歡她。所以,與其說我在那里得到什么治療,還不如說我在那里學習了解德國社會心理。但我的病痛并沒有解決,我離開時,還被人認為過于驕傲,因為我不肯對大家“打開自己”。當時我對這樣的心理治療方式,便不完全信服。我開始懷疑我的疼痛是因為我有心理問題,我更覺得,就算沒問題的人,來了這里恐怕也會真的出問題吧?玫瑰的角落開始像杜鵑窩了。在那一個月中,我比較像小說家的我,也就是那個社會的我?墒牵嬲奈,我的身體也好,我的心也好,似乎不在那里,我在那里好像只是為了忠于小說家的職責。每天去參加不同的活動和醫(yī)療,很認真地與心理醫(yī)師講話。到了第四個禮拜,我開始和心理分析師有了爭執(zhí)。我在玫瑰角落的心理分析師是一個年輕的女孩,起初我很信任她,向她傾訴了不少心事。可能因為剛從學校畢業(yè)不久,執(zhí)業(yè)經驗還不足,甚至社會經歷也不夠,她努力表現得很權威,講話用字也下得很重,我和她的爭執(zhí)起因是在于我打算提早離開,我告知她,我認為那里不太適合我,她卻說,我曾有被強暴的經驗,依她的看法,被強暴的女人,一輩子很難從那陰影中走出來,她認為,我的病痛和這件事有關系,她認為,我要提早離開是錯誤的決定,因為“精神分析這條路是很漫長的,不是你想的那么快”。那時,我就有話說了,我說:“我不覺得強暴經驗對我有那么嚴重,也許對別人很嚴重,可是對我沒什么大影響。”她就說:“不不,你太小看這件事情了,那影響是無形的,你看不到。”我說:“我不這么認為。”我們因此有了這一場爭執(zhí)。這些經驗加上剛入院時醫(yī)生的官僚態(tài)度,讓我感受到身在一個系統(tǒng)里,只能配合和接受。而我如今知道,這種不帶人性的系統(tǒng)和體制就足以讓人生病,何況治療!在玫瑰的角落,很多德國病人會拖延出院時間,但我一點都不愿意延長,我只想提早離開。到今天我都覺得,那整套治療真的沒有大用,大家聚在一起互吐苦水,你講你的問題,他講他的問題,這能安慰誰?這種傾訴,被認為有療愈效果,也是一種精神治療,但我覺得那并不算是“治療”。另外,也許一些被強暴的女性終生會有陰影,從此在性上無法再輕松自如。性,當然很重要,如果分析師又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一定會認為被強暴者一輩子都會有問題。但這個分析并不適用每個人。這可能也就是弗洛伊德派最大的爭議點,他們太堅持“性”是人性的核心,但其實今日現代社會比過去開放多了,除了性,追求權力和成功或者自尊心都是相當重要的人性議題,佛派太以性問題掛帥。其實現代人的生活相當多面向,人的心理問題并不只是性。但為了讓人生走得更順更好,為了健康,我什么都做了,連玫瑰的角落都去過了,現在想想,用最普通的字眼,那里就是精神病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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