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1908年4月7日-1966年9月3日),中國著名的翻譯家、作家、教育家、美術(shù)評論家。早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他翻譯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名家著作。20世紀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譯巴爾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貢獻,被法國巴爾扎克研究會吸收為會員。傅雷先生一生譯著宏富,翻譯生涯歷三十年代載,譯文以傳神為特色,更兼行文流暢,用字豐富,工于色彩變化。本書收錄傅雷翻譯的短篇文學、音樂及其他譯文作品。 圣揚喬而夫(Saint-Giuzolph)的傳說 一 當倍爾脫夫人在紡織的時光,曼以里與蒲佛萊中間,在那萊芒湖受了沸騰的毛越急流而向內(nèi)彎曲的地方,幾間茅屋圍繞著一個小貴族的邸宅而矗立著。。∵@是一個渺小而又寒素的村落,僅足蔽風雨的兩三陋室,局促于湖畔泉旁,險兀的勃朗崖山坡下,栗園松林間,疏疏地展開著幾畝荒田。 因了他的地位人們便叫他做“喬而夫村”。它是一個男爵的食邑,實際上也并不富有了,但很驕矜,且能獨立,對于鄰近的貪婪的諸侯,常知自衛(wèi)。居民很愛戴他與他的慈仁虔敬的夫人,故四鄉(xiāng)對之,頗知禮敬,不敢輕侮。因此,他們也就能靠了一些湖濱山麓的薄田,平平安安地耕種度日,或在湖中投著漁網(wǎng),直到薄暮時分,才于夕陽下?lián)P著鵝翼般三角的布帆翩然歸去。 男爵揚(Jehan)性情剛烈,最喜打獵的生涯。他終日地擎著鷹,攜著第阿納與曼洛兩條獵犬馳驅(qū)騁逐于羚羊,麋鹿及野山羊之后,有時也毫不畏懼地去攻擊那牧人大敵的熊羆。 夫人倍爾脫,只以紡織那美麗的地毯消遣時光,或是到她寒素的食邑中,去訪問病人。 然而,一個晴好的朝晨,這平和的空氣驟然破滅了;熱狂的情緒,激動了基督教徒全體。在一個從圣地回來的巡禮者的悲慘的敘述中,親王,騎士,富翁,平民下人,全世界都沸騰暴怒起來,整千整萬的十字軍,隨了“隱者比哀而”橫過歐羅巴動身到東方去殲滅那褻瀆神明的暴徒。 這阿羅倍勞越族的后裔也并不比法蘭西及其他的人民膽怯落后。鄰近的愛維揚,都隆,曼以里,諾維爾的諸侯,都團結(jié)起來,賣掉了田產(chǎn)珠寶,去置鞍買馬,準備出發(fā)。喬而夫的揚自然不能例外,但他的人民是如何愛戴他,怎會坐視他典質(zhì)祖業(yè),不一援手呢?于是這些慷慨的人們賣掉了魚,胡桃,家具,甚至牛羊,漁網(wǎng),靠了他們的熱誠幫助這騎士才能從頭到腳的武裝起來。 當然,他不能毫無悲痛地舍去了他賢慧的妻子倍爾脫,他的古老的邸宅,偉大的萊芒景色,與深邃的山林,他穩(wěn)識其中起伏的峰巒,美麗的麋鹿,快樂的狩獵,還有他的兩條愛犬,然而他生來就有戰(zhàn)士的血,且實際上如果大家出征而喬而夫的男爵獨與老弱殘廢枯守鄉(xiāng)間,豈不要被人羞死!他的族人奧倍,來疊,諾凡因健康關(guān)系,只得在家里吟詠幾句詩詞,不復能沖鋒陷陣,上馬殺賊了;然而他,為了他的英名令譽,是不得不走的。 他就委托了族人,請他保管他的食邑,照料他的夫人倍爾脫,又把他的田地,房產(chǎn),下民,都交代了。他一切物質(zhì)上的糾葛料理清楚之后,他通知鄰邑的諸侯,說他當于他們大隊經(jīng)過時加入。 一個明朗的春天,他穿著全新的甲胄,光芒四射的頭盔,燦爛的盾上繪著感謝神恩的圖樣,跨上駿馬,后面隨著他的盾手其奧末,及幾個村中的武士。無疑的,幾年長別他的愛人,是如何的心碎腸斷!然而基督的圣陵陷落在暴徒手里的事實,又使他怎樣的悲痛!前進罷!勇往罷!上帝鑒臨你! 倍爾脫夫人淚痕滿面的目送他遠去。翌日傍晚,她又在鼓樓上悵惘著,遠望對岸的騎士們的金黃的長矛,在落日下閃耀,漸漸地消失于黃昏薄霧中。他們是由凡回上育拉山,取道君士當斯湖岸,而上列國東征的大道去會集。 現(xiàn)在她孤零零地獨自在家中守著悠長的歲月,企待她親愛的人兒從沙場上征戰(zhàn)回來。 二 是啊,當十字軍出發(fā)之后,這喬而夫村中的日子格外顯得悠長了。 可憐這爵夫人,紅著眼睛,在她的閨房中過著凄清的時光,只有終日埋頭紡織與訪問征人的家族,聊以自遣。金錢在手中不知不覺地流去,日覺窘迫。因為漁船荒田,更無人去經(jīng)營耕種,這空落的小村,哪得不感到意外的窮困? 不久,別的危險又來了:大路上的剪賊,乘著壯丁遠戍的機會,從事于湖畔的劫掠。幸而奧倍萊及早防備,從諾凡山上派了幾個弓箭手來保護邸宅。倍爾脫夫人真可自傲了,騎士們從沒有比諾凡男爵,更細心體貼的服侍婦女。 ……韶光逝水般流過。寂寥的長夏之后,凄涼的秋色,染黃了栗樹林梢,薄霧于山谷中飄浮,但見深藍的紗幕,在光禿突兀的山腰中縹渺來去;早雪已降在齒形的高峰上,嚴峻的隆冬,已挾悲愁而俱來。餓狼在邸外長嚎,朔風在林間怒吼,爵夫人撥著火,默默地沉入遐想,她苦苦地追懷昔日的榮華快樂。她簡單樸素的生活,一向是很溫和甜蜜的。可是,如今,啊,并轡徐行于綠蔭遮道的山徑,親密地偕返故廬的景象到那里去了?泛舟湖上,尋訪漁家的舊游,又在何處?還有快樂的行獵夜歸,村中響亮著歡悅的樂聲,與乎節(jié)日,慶宴,旅行,這種種又向何處追尋?此刻是遠了,遠了,這快樂時光的伴侶,這心靈寄托的愛人!要這么長久的光陰,才能想望他的回來。至少,他倆終會有重見的一天吧? 奧倍萊,虔敬地,同情于她的幻想,不時用言語勸慰她,鼓勵她,在詩中為她唱出春之消息,歌詠她現(xiàn)實生活的詩景,她機械地首肯著……直到燈花搖落,報告安息的時間已經(jīng)來到的時分。 ……三年就這樣地過去,愈來愈單調(diào),愈凄涼了。只有那流浪的歌者與行吟的詩人,不時地來唱一些神奇渺茫的遠征騎士的故事,但從沒有報告過一些可靠的消息。終于,一天,長久長久之后,人們已不再希望的時候,從法國大路上回來了一小隊人馬,牲口是贏弱得不能再走了,人們形容憔悴,軍裝已百孔千瘡,襤褸不堪;此刻是輪到他們來訴述顛離的運命了。 噢!真是神的力量。這是從圣地回來的,第一批的十字軍!人們在邸中接待這些襤褸的英雄如帝王一般。悲傷過度的倍爾脫夫人,間他們知否他親愛的揚的消息。不幸,他們是淮萊人,簡直不認識他。但說成千成百的基督教徒殉難于圣地,全個西方,都蒙著重喪。他們這些虎口余生,都是由海道,經(jīng)浩納河流域回來的。聽了這些話,爵夫人更是柔腸寸斷了。…… 從此,每星期都有幾隊破落殘兵經(jīng)過,請求周濟。對于所有的人,倍爾脫夫人老是重復她同樣的問句,而老是無人對答……忠誠的奧倍萊,徒然到全個薩華阿去探聽,自日內(nèi)瓦至圣莫利斯,永遠是沒有結(jié)果。而鄰近的諸侯,呂格冷子爵,曼以里男爵,里淮公爵,都次第回來了。怎樣的悲痛。∷麄円簿恢獑潭虻膿P的下落!敲炊嗟氖周,又是那么多的人傷亡于劊子手中。 后來,一個十月的晚上,村中的戰(zhàn)士也回來了。唉,這樣的稀少!人們哭了他們好久了,即是生還的如是其少,但究竟帶來了莫大的喜悅?墒,從這天起,倍爾脫夫人便得帶孝了。她最后的希望已經(jīng)破滅。他們講述他們主人的痛苦,熱誠,勇武,還有待遇他們的慈愛——這些回憶使他們下淚——可是,自阿斯加公一役他象怒獅般奮斗之后,就此不見了。他的盾手說,主人在暴徒叢中奮勇殺賊,忽然受傷倒下馬來,頃刻間被亂軍踐踏,在死尸堆里輾側(cè),可憐的仆人,竟無從找到他的遺軀。 倍爾脫夫人披起黑紗,重復過她哀痛的生活,只等慈悲的死神來領(lǐng)她去永息,在靈光普照的殉道的騎士身旁。 三 年月不息地流過,更慘淡了,現(xiàn)在的她,更無什么希冀……真是可憐,看這無可安慰的寡婦終日地祈禱,哭泣,哭泣,祈禱。全村為之感動,穿起孝來,去參與他的祭禮,暗淡的愁云,籠罩了喬而夫。 于是,為稍解倍爾脫夫人的愁苦計,奧倍萊自諾凡搬下山來,住在邸內(nèi)。且邑中百廢待舉,也得他來籌畫整理。他盡心經(jīng)營,朽敗的漁船換了新的,倒坍的墻垣重又砌起,牛羊滋長繁盛起來,邸宅的周圍也重復有了些生氣。 同時,他力使悲哀侵蝕的爵夫人排遣。不能舉行慶節(jié),他送了她一部騾車,伴她去參觀附近的宮堡修院,想使自然的美景稍稍敷復她心底的創(chuàng)傷!瓗状蔚,在勃朗崖山坡上,他們倆遙望天際,對著蔚藍的湖水,與它懷抱中的古宮廢堡而出神。幾次的,在山崗上,他們倆矚視著平和幽靜的山谷,宛似竹籬茅舍的搖籃。幾次的,在長松巨柏之下,滿懷著宗教的情緒,長跪于蒼苔之上,仰天默禱!漸漸地,自然的柔和,浸潤了苦悶的嫠婦的心魂,深切的悲痛,漸化為淡漠的悵惘,宛似黃昏將降時的湖上暮色。 奧倍萊慢慢大膽起來。他不大講到死者了,只維持她安定慰藉了的心境。虔誠地,他訴說他的初戀,說她是他第一個鐘情的女子。他暗地里敬仰她,然而她是這般膽怯,當英武的騎士揚向她求婚的時光,便默然隱忍了。倍爾脫呢,私心銘感他的英雄的俠腸,與十字軍時代的體貼的照料,又回想起童年往事,也就讓他訴說。她并非忘懷于殉道的夫君,只是同情此溫柔緘默的詩人的,秘密的,長久的戀愛;不知不覺地,她回首瞻望未來了。 倍爾脫守喪以來,匆匆已經(jīng)五載——末了,在一個繁星閃閃的夏夜,奧倍萊與她在鼓樓上憑欄深思,他決心向她傾吐愛情了。時光是這般地溫和醉人,心底的愁苦,緩緩地平靜下去,好象大地囂聲,熟睡在無邊的夜幕之下。兩人無言地對著這神秘的世界凝想。一道銀白色的月光,輕輕地灑在湖上,齒形的山峰,在幽暗的天際略耀微光。對面希逢古堡的倒影,伸出在娜越巖石前面,映入水波。粼粼綠水,吻著這美麗的港灣,唱出幽微的舞曲,與岸上松濤遙相呼應。全個宇宙,柔和地露著笑容,似乎在鼓勵這一對情侶……奧倍萊絮絮地表白他的愛,又重述他的兒時,他的情感,他的長久苦悶的相思。他只請求倍爾脫保存著殉道者的紀念,而重新生活起來,他向她求愛…… 倍爾脫顫顫地,在一個靜默的擁抱之后,終于應承了。 四 一個夏天的傍晚,喬而夫的漁人到凡回坡下去拋網(wǎng),一個人在湖畔佇立著,有味地望著在斜陽下閃耀的魚鱗。這是一個可憐的老人,衣衫襤褸,滿面風塵,挾著朝山的拐杖。這些薩華阿鄉(xiāng)人恭敬地向他致禮。 “善良的人們,”他問,“你們是否本村的人民?” “不,”他們答,“我們住在那邊,湖的彼岸,喬而夫小村中! 行人似乎被什么感情激動了,他舉首向天,喃喃了半句,又問道: “喬而夫!……啊,……那么……從前不是有一個爵爺么?你們知道他現(xiàn)在怎樣了?” “唉!我們善良的一爵爺死在圣地,已經(jīng)有十年了,上帝在天國里保佑他罷!” “那么,他的寡婦呢?快講,還活著嗎?” “是的,她還活著,謝上帝,我們的爵夫人守了長久的喪,非常悲苦……自從她與她的族叔重婚后,他們變成年輕了,象快樂的天使一樣。……但,你是否曾認識我們的夫人或戰(zhàn)死的男爵?或許你曾和他在一起,當他奮臂殺賊亂刀砍死的辰光?來,上船罷,我們也要回去,就領(lǐng)你到邸宅里去! 巡禮者頷首致謝,便上了船。但他沉默悲哀地倚著桅桿,再也不答漁人的殷勤問訊了。只是用了熱烈的眼睛,呆視對岸……漁舟扯滿了三角的布帆,在黃昏紫光中直向埠頭駛?cè)。曼以里的房屋,喬而夫的草舍,漸見近來,隱約中并可窺見毛越急流瀉入湖口的白沫,灰暗的勃朗崖,蓋滿著栗樹,弗列次的青翠的山頭,格拉蒙的峻峭的崇嶺,都次第顯露了。 面對著這神奇美妙的景色,巡禮者盡在冥想,但煩躁不安的臉色,告訴我們有兩種相反的情感在他胸中交戰(zhàn)。漁人們看了他這副形態(tài),不禁嫌惡起來,但他簡直沒有留意到這些。一會兒,水汪汪的眼珠,沉入自然的美景中,一會兒怒形于色,眼眶里似乎要冒出火來。素樸的漁人,被這奇怪的神情駭怕了,把老人載上了岸,已覺放下了一件心事,更哪里敢想到去領(lǐng)他到村室里去? 當他象怒狼般在村中狂奔的時候,人們又驚駭了。孩童四散逃避,婦女們劃著十字。更壞的,是那條爵爺?shù)膼廴┌⒓{,在邸宅的四周,邂逅著度他的殘年,忽然走近老人,舐他的手,獻媚一會之后,突然倒地死了。于是人們都大聲呼斥這浪人,用石子投射他。他呢,發(fā)瘋似的向著人堆中叫囂沖突;忽然,爵夫人出現(xiàn)了。 真是怪事,老人用著威嚇的神氣逼近她,但她的柔和的聲音使他止住了腳步。 “你們這些無賴,”她說,“快放下這可憐的人!你們羞也不羞,連白發(fā)的老人與巡禮的信徒都不知尊敬?喂,老人,寬恕這些無知的人罷!鞂⑼砹耍埖桔≈腥バ,我將款待你如上帝的使臣一樣,你也將祝福我的孩子。” 老人顫巍巍地站著如一片飄搖的落葉。他深思的眼睛,張大著注視爵夫人。她不解他沉默的用意,正想探囊取一些布施的錢,突然,他做個手勢拒絕了,滾滾的淚珠,沾滿了花白的胡須,一言不發(fā),遽而走了。 翌日,倍爾脫夫人知道他曾說起他傷亡的丈夫,急忙派人到各處去尋訪,然而終于沒有下落。 五 在勃朗崖荒蕪的山巔高處,遠在松林栗樹之上,無限的靜寂,統(tǒng)治了一切,只有羊群的鈴聲,不時從遠處傳來,巡禮者就在這里結(jié)草為廬的住下了。耐心,勤勞,他墾植荒田,開辟出一角小園,種些日常必須的菜蔬。嚶嚶的蜜蜂,就居于他以樹皮果殼所制的蜂房中,采集山野百花,釀出芬芳的佳蜜,供他享用。在寂寥的天地中,遠隔著煩囂的塵世,他度著安閑平和的生活。他一早起來看朝陽在絢紅的茅阿勃來山峰上升起,整天的在遼闊的世界中工作。有時,他攜杖出門,在山谷中采些野果,拾些枯枝當作柴燒。輕清的大氣,野花的芬芳,陶醉了他,他愉悅地穿過花叢:百合,卷丹,維納司的木屐,紫鈴,野菊,還有楊梅,覆盆子,拓榴樹;他采罷了花,便往路旁沉思默坐,對著下連諾凡的山徑出神。偶然,他信步走到喬而夫的上面,便含著酸淚,不勝抑郁悲楚,他坐在巖石上,極目于浩納河口與曼以里土峽中間窺探搜尋,只有漸入黑暗的夜景,才能使他從冥想中回醒過來,踽踽獨行,向著隱居歸去。因為,雖然他竭力避免于世人交接,然而當有一股潛伏的熱情,驅(qū)使他時時翹首于這水濱山麓之間的兒椽白屋。這是顯然的矛盾:每逢什么狩獵,節(jié)日,或追蹤一只亡失的牲畜,而人們走近他的茅舍時,他必嫉妒地回避,直到人聲遠去,消失在遠處森林里的辰光。 他這樣地生活了好久,忽然有一天,一個不速的伴侶投依了他。在村人狩獵羚羊的時節(jié),一群獵犬中最老的一頭,曼洛,離開了大隊,投向這隱士的園門,老人正拔完了蔬菜,喘息甫定,這犬嗚嗚地叫了幾聲,淚眼晶瑩的投向著他,躺在他腳下。老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它溫柔地撫摩了一回;當他聽見夕陽下,銳長的號角聲召此老犬而不回,他不禁潸然流涕了。從此,這獵犬便分享此巡禮者的孤寂的生涯,但他對于世人的冷淡趨避,依然如故。 六 漸漸地,這隱士的秘密泄露了,他的令名也就傳布開去。在山中受傷的牧人樵夫都投奔到他那里去,他誠懇地救治他們。很快的,他有了奇跡的名聲,各處鄉(xiāng)人都來請他醫(yī)治疾苦。 謙卑的老人,不肯承認他的奇跡;然而他的祈禱與勸告,他所認為美德的淳樸,竟產(chǎn)生了意外的結(jié)果。雖然他謙遜,人們終給他上了一個圣者的徽號,都隆,倍爾諾克斯,一直到圣保爾,大家都談著勃朗崖隱士的故事。 自然,喬而夫的爵爺們是最先聽到這老隱士的德行,與他的超自然的奇跡。倍爾脫夫人也因了她兒子的病,上山求治過一次,他把孩子醫(yī)好了。從此那盾手其奧末常伴了她去訪問老人。 不喜榮祿的圣者,似乎有意回避他們,屢次在客人登門時悄然引遁。忽而,又是怪事,當?shù)谝淮卧L間遇見之后,他反覺不忍離別了,當倍爾脫夫人臨走時,他總感到強烈的激動。 這些訪問的日子,曼洛一覺到她來到的時候,總歡躍跳踉的上前迎接它的主人,引導她到隱士的居屋。倍爾脫夫人第一次發(fā)見這亡失的獵犬在這里之時,她很覺驚異,但隱者的巧妙的解釋,使她想象到,這是圣者盛德,感及鳥獸之故,也就不以為意了。 然而,有一天,象往常一樣,倍爾脫正在登山時,在小崗上遇見這老犬迎面而來,她很詫異它并不如平時一樣的跳踉,只在它主人身旁繞了幾個圈子,便嗚咽地悲號,并銜著她的裙角,催她向小屋疾走。 小園里,外屋中,都闃無一人,難道隱士出去了嗎?盾手叫了兒聲,不見答應,便推開他寢室的門。真奇怪,這樣晚的天光,他還睡在床上。映著他圣潔的靈魂的瘦削的臉上,籠罩著一團平和安息之氣,雙手交叉在胸口,沉思晶瑩的眼神,便是這衰老的臉上的唯一的生命的符號了。實在是隱士年高,被悲愁侵蝕,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了。其奧末覺到了這層,不勝悲楚。 “歡迎啊,我的兄弟們,”老人說。墻隙中透進的月光,已不能使他辨認來客的衣飾面貌了。 只在倍爾脫悲傷地向他詢問起居的時候,他才知道是他們。這柔和的聲音,對于她仍如初見時一樣發(fā)生奇異的效力。彌留的老人,抖索著張開他以為與世永別了的眼睛,一道喜悅的神光,忽然照在他蒼白的額上。 “喔,夫人,”他喃喃地說,“祝福你,親愛的天使,你在我最后的一瞬間光臨,為我輕啟天國之門……” 他露著無限安慰之色,合攏手掌: “感謝我主,你賜與了我最后的,最深的安慰! 倍爾脫夫人感動之余,想竭力撫慰他。 “我的希望,”他說,“是永久的安息;是在彼世與我的所愛,而被此生的命運永隔了的人兒,長在一起。但,告訴我,和善的夫人,誰使你今天想起來看我呢?你怎么會知道……?” “不,我一些也沒有先知,是上天在冥冥中叫我來的! 垂危的老人,輕輕地握住了夫人的手,眼底射出更清明的光彩,又說道: “愿你舉家平安!我最親切的愿望,便是求永恒使我常與你們聚首。我真如何愛你的家庭。”稍稍興奮著,并不注意到來客的驚詫。 “你的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了罷,是不是?你長久沒有領(lǐng)他們來了……你將來不時同他們講起我,他們見了稍覺畏懼的,可憐的老人,曾怎樣的愛過他們……我將在上面默佑你們,既然是精靈不散……我愿知道你永遠幸福!……你曾如何地熱望,你曾那樣的哀傷,當你那邸宅的主人……的那天,我……” 他突然停住,但已太晚了。爵夫人的面色,和他一般蒼白,一跳起來,雙手掩住了臉,斷續(xù)地訴說: “啊,上帝!怎么我會?……大家都對我說的真話……我們的獵犬的忠誠的本能……他的不變的感情,……他的永恒的關(guān)切……現(xiàn)在,這證人……這是真的嗎?” 她重新舉起眼睛,熱情洋溢著注視著臨終的老人,他呢,心魂沉著,顫顫地迸出二十年來抑壓著的一句: “倍爾脫!”嗚咽聲里,向她張開著手臂。 于是,更慘白了,白得象一朵大百合,被人猛烈地連根拔起了一樣,爵夫人軟癱著倒在死人的床上。忠心的其奧末被這幕悲劇弄昏了,此時膝行而前,熱烈地吻著他舊主人的手;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一切都完了:只是兩副歡容煥發(fā)的面孔,被死神蒙上了永恒的微笑。 這是喬而夫的神奇的圣跡,當人們知道這虔敬的隱士便是被人信為戰(zhàn)死圣地的英武的爵爺,又是怎樣的哀痛。知道他曾如何地苦悶,又誰不為之一掬同情之淚。為此命運播弄的人,遠戍回鄉(xiāng),生妻再嫁,而自去過著刻苦的隱遁生涯,永不曾表白自己,只恐損失了她自信為寡婦的純潔,與破壞了她和平的幸福! 全村蒙孝上山,到草廬中去盡他們最后的敬禮,就把兩人葬在這所神圣的隱居中。奧倍萊男爵感著莫大的哀傷,又同情于隱士的圣德與痛苦,筑起一所教堂,永留紀念。至于那忠誠的其奧末,在主人墓上守喪二年之后,也就奄然物化,長眠于主人腳下了。 這便是萊芒湖畔的草屋茅舍中,當隆冬攜長夜俱來,人們圍著爐火,剝著栗子的時候,所絮絮講述的故事。人們并說這圣者的英名使人建筑寺院,使遠方的巡禮者來到這喬而夫的圣揚的墓上唏噓憑吊。今日是,寂寥的荒村已成為秀麗的避暑勝地,游人過客,只知鑒賞贊美這瑞士湖岸的華美與薩華阿水濱的樸素幽邃;更不知在這村名中藏著一圣潔的隱者的名字,因了年代久遠及我們的薩華阿鄉(xiāng)人歌唱一般的言語,才把他改成現(xiàn)在的圣揚喬而夫。 一九二九年,九,十三夜半,于傳說之故鄉(xiāng)譯竣。 附注: 這篇傳說,是我今年在此湖畔小村消夏的時侯,在房主家里一本舊歷書上譯下來的。作者是一個無名的瑞士人,(他的名字,我當時也忘記錄下了,)但這篇傳說確是文學上絕對成功的作品。我在感嘆激賞他的藝術(shù)之余,對于我沒有錄出他的名字的疏忽,覺得要向作者告罪的。 至于傳說的內(nèi)容的價值,讀者自會領(lǐng)略,我也不必多來繞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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