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原強


作者:嚴(yán)復(fù)     整理日期:2022-12-30 02:39:06

  首先介紹了達(dá)爾文和斯賓塞的學(xué)說。嚴(yán)復(fù)認(rèn)為達(dá)爾文的學(xué)說最重要的是《物類宗衍》(即《物種起源》)中兩部分內(nèi)容《爭自存》、《遺宜種》,基本意思就是后來深入人心的口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斯賓塞(嚴(yán)譯為錫彭塞)的學(xué)說是“群學(xué)”(今則多譯為社會學(xué))。嚴(yán)復(fù)對斯賓塞的學(xué)說極為推崇,認(rèn)為“與吾《大學(xué)》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xué)》引而未發(fā),語而不詳。至錫彭塞之書,則精深微妙,繁富奧衍。其持一理論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極于不遁之效而后已!辈贿^,嚴(yán)復(fù)沒有介紹斯賓塞學(xué)說的具體內(nèi)容,而是分析斯賓塞學(xué)說是建立在數(shù)學(xué)、邏輯、物理、化學(xué)、生理、心理學(xué)等自然科學(xué)的基礎(chǔ)上的,“夫唯此數(shù)學(xué)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學(xué),群學(xué)治,而后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jìn)于郅治馨香之極盛也!
  原強
  今之扼腕奮舌,而講西學(xué),談洋務(wù)者,亦知五十年以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yuǎn)之可以利民經(jīng)國之一大事乎?
  達(dá)爾文者,英國講動植之學(xué)者也。承其家學(xué),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zhì)之草木禽魚,褎〔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shù)十年而著一書,名曰《物類宗衍》。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于無人不讀,而泰西之學(xué)術(shù)政教,為之一斐變焉。論者謂達(dá)氏之學(xué),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于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為書證闡明確,厘然有當(dāng)于人心。大旨謂:物類之繁,始于一本。其日紛日異,大抵牽天系地與凡所處事勢之殊,遂至闊絕相懸,幾于不可復(fù)一。然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馴致若此者也。書所稱述,獨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爭自存》,其一篇曰《遺宜種》。所謂爭自存者,謂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與接為構(gòu),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dāng)為強肉,愚者當(dāng)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遺種也,必強忍魁桀,
  捷巧慧,與一時之天時地利洎一切事勢之最相宜者也。且其爭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xí)于安者,使之處勞,狙于山者,使之居澤,不再傳而其種盡矣。爭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種,風(fēng)氣漸革,越數(shù)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絕,至于靡有孑遺,如卵學(xué)家所見之占禽古獸是已。此微禽獸為然,草木亦猶是也;微動植二物為然,而人民亦猶是也。人民者,固動物之一類也。達(dá)爾文氏總有生之物,而標(biāo)其宗旨,論其大凡。
  而又有錫彭塞者,亦英產(chǎn)也,宗其理而大闡人倫之事,幟其學(xué)曰“群學(xué)。”“群學(xué)”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能群也!狈裁裰嗌囵B(yǎng),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禮樂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錫彭塞氏取以名其學(xué)焉。約其所論,其節(jié)目支條,與吾《大學(xué)》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xué)》引而未發(fā),語而不詳。至錫彭塞之書,則精深微妙,繁富奧衍。其持一理論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極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為三致意焉。于五洲之治中,狉榛蠻夷,以至著號最強之國,指斥發(fā)麾,十九罄盡。而獨于中國之治嘿如也,此亦于其所不知,則從蓋闕之義也。錫彭塞殫畢生之精力,閱五十載而后成書。全書之外,雜著叢書又十余種,有曰《動〔勸〕學(xué)篇》者,有曰《明民要論》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誦讀者為尤眾!秳印矂瘛硨W(xué)篇》者,勸治群學(xué)之書也。其大恉以謂:大下沿流溯源,執(zhí)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學(xué)為最難。有國家者,施一政,著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歷時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變,遂有不可究詰者。是故不明群學(xué)之理,不獨率由舊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張者,乃瘉誤,因循鹵莽二者必與居一焉。何則?格致之學(xué)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虛,生心害政,固無往而不誤人家國者也。是故欲治群學(xué),且必先有事于諸學(xué)焉。非為數(shù)學(xué)、名學(xué),則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dāng)?shù)也;非為力學(xué)、質(zhì)學(xué),則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學(xué)者,所謂格致七〔之〕學(xué)是也。炙〔質(zhì)〕學(xué)者,所謂化學(xué)是也。名數(shù)力炙〔質(zhì)〕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猶審于寡而熒于紛,察于近而迷于遠(yuǎn)也,故非為天地人三學(xué),則無以盡事理之悠久博大與蕃變也,而三者之中,則人學(xué)為尤急切,何則?所謂群者,固積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則末由見于其全。且一群一國之成之立也,其間體用功能,實無異于生物之一體,大小雖殊,而官治相準(zhǔn)。故人學(xué)者,群學(xué)入德之門也。人學(xué)又析而為二焉:曰生學(xué),曰心學(xué)。生學(xué)者,論人類長養(yǎng)孳乳之大法也。心學(xué)者,言斯民知行感應(yīng)之秘機也。蓋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資以為用;故一國之立,亦力德相備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與其強弱盛衰之跡,特皆如釋民所謂循業(yè)發(fā)現(xiàn)者耳,夫固有為之根而受其蘊者也。夫唯此數(shù)學(xué)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學(xué),群學(xué)治,而后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jìn)于到治馨香之極盛也。嗚呼!美矣!備矣!自生民以來,未有若斯之懿也。雖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
  嗚呼!中國至于今日,其積弱不振之勢,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恥大辱,有無可諱焉者。日本以寥寥數(shù)艦之舟師,區(qū)區(qū)數(shù)萬人之眾,一戰(zhàn)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zhàn)而陪京戒嚴(yán),三戰(zhàn)而奪我最堅之?冢膽(zhàn)而覆我海軍。今者款議不成,而畿輔且有旦暮之警矣。則是民不知兵而將帥乏才也。曩者天子嘗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內(nèi)之則殿閣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撫將軍,乃無一人焉足以勝御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虛論耳。夫如是尚得謂之國有人焉哉!兵連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是財匱而蹈前明之覆轍也。夫一國猶一身也,擊其首則四肢皆應(yīng),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若秦越之肥瘠。則是臣主君民之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講,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蟻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槍機炮,則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毀折。故其用之也,轉(zhuǎn)不如陋鈍之抬槍。而昧者不知,遂詡詡?cè)辉唬菏莾?nèi)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謂吾習(xí)一槍之有準(zhǔn),遂可以司命三軍,且大布其言以懾敵。此其所見,尚何足與言今日之軍械也哉!更何足與言戰(zhàn)陳之事也哉!夫督曰制軍,撫曰撫軍,皆將帥也,其居其名不習(xí)其事乃如此。十年已來,朝廷闕政亦已多矣。其謀謨廟廊,佐上出令者,與下為市翹污濁苞苴之行以為天下標(biāo)準(zhǔn),且靦然曰:弊者,固中國之所以養(yǎng)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國舉為穿窬而后已也。即目擊甚不道之政,亦謂吾已無可奈何于吾君,或為天下后世所共諒。且此數(shù)公者,又非不知與亂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馬齒保目所見!逼埿壹拔嵘碇疅o親見而已,而國家億萬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謂是區(qū)區(qū)者之尚不余畀耶!至所謂天子顧問獻(xiàn)替之臣,則于時事時勢國家所視以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無異瞽人之捕風(fēng)。其于外洋之事,固無責(zé)矣。所可異者,其于本國本朝與其職分所應(yīng)知應(yīng)明之事,亦未嘗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實。是故有所論列,則啽囈穉駘,傳聞遠(yuǎn)方,徒資笑虐。有所彈劾,則道聽涂說,矯誣氣矜。人經(jīng)朝廷數(shù)十年之任事,在輦轂數(shù)百里之中,于其短長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囂,自鳴忠讜。而一時之論,亦以忠讜稱之,此皆文武百執(zhí)事天子緩急所恃以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趨時者流,自命俊杰,則矜其淺嘗,夸為獨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亂人主之聰明。而尤不肖者,則竊幸世事之糾紛,又欲因之以為利。求才亟,則可以僥幸而驟遷,興作多,則可以居間以自潤。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篤論,抑為鄙人喪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于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廢伏匿于草野閭巷之間,乃轉(zhuǎn)而求之,則消乏彫亡,存一二于千萬之中,即竟謂之無,亦蔑不可審矣。神州九萬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滿耳。尚自謂吾為冠帶之民,靈秀所錘,孔孟之所教,禮義之所治,抑何其無愧而不知恥也。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戰(zhàn)敗何足以悲。今且無論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嘗敗于法國乎?不三十年,灑恥復(fù)亡,蔚為強國。八百六十余年,法蘭西不嘗破于德國乎?不二十年,救敝扶傷,褎然稱富,論世之士,謂其較拿破侖之日為逾強也。然則戰(zhàn)敗又烏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雖有圣人用事,非數(shù)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終不足以有立。而歲月悠悠,四鄰耽耽〔眈眈〕,恐未及有為,而已為印度、波蘭之續(xù);將錫彭塞之說未行,而達(dá)爾文之理先信,況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輩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孫與中國之人種何!於戲!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其尚無相茲下士民以克誘其衷,咸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開〔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杞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于旃裘羶酪者近數(shù)百年。當(dāng)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于唐,載庶載富。及至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fù)歸漢產(chǎn)。至國朝龍興遼沈,圣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穢,蓋三百祀于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然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眾,詎無噍類!而吾子聳于達(dá)爾文氏之邪說,一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臺,而吾子被發(fā)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論之怪誕不經(jīng),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圣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于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天道剝復(fù)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后號咷,而吾子漆嘆嫠憂,所貶君而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余應(yīng)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謂至矣!雖然,愿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于古而暗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者之非異族。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也。北并乎錫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乎太平洋,西苞乎昆侖墟,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fā)。烏拉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產(chǎn)也。其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準(zhǔn)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①],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則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矣。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由是言之,則中國者,遂〔邃〕古以還,固一種之所君,而未嘗或淪于非類,區(qū)以別之,正坐所見隘耳。彼三代、春秋時,秦、徐、燕、越、吳、楚、閩、濮,胥戎狄矣,又烏足以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強弱者,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shù)智之強;有以質(zhì)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zhì)勝者,游牧射獵之民是也。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xùn)之事,簡而不詳,騎射馳騁,云屯飆散,旃毳肉酪,養(yǎng)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為種樂戰(zhàn)而輕死,有魁杰者要約而驅(qū)使之,其勢可以強天下。雖然,強矣,而未進(jìn)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jìn)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于是有刑政禮樂之治,有庠序?qū)W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yǎng)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也媮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轉(zhuǎn)為質(zhì)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游牧射獵者所心慕而遠(yuǎn)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shù)傳而后,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惇德而染澆風(fēng),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靡而與漢物化者蓋已寡矣。善夫蘇子瞻之言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比黄錈o法也,始以自治則有余,迨既入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jīng)其累勝以常自若,而其化轉(zhuǎn)以日廣,其種轉(zhuǎn)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每身歷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詳審之,則謂異族常受制于中國也可,不可謂異族制中國也。
  然而至于至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彼西洋者,無法與法并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lián)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商賈章程明備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jìn)退作息,未或失節(jié),無間遠(yuǎn)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民長大鷙悍既勝我矣,而德慧術(shù)知較而論之,又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謂耕鑿陶冶,織纴樹牧,上而至于官府刑政,戰(zhàn)斗轉(zhuǎn)輸,凡所以保民養(yǎng)民之事,其精密廣遠(yuǎn),較之中國之所有所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學(xué)術(shù);其為學(xué)術(shù)也,又一一求之實事實理,層累階級,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蓋寡一事焉可坐論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蓋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雄并長,以相磨淬,始于相忌,終于相成,各殫智慮,此日異而彼月新,故能以法勝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中國常有以自勝;今也彼亦以其法與吾法遇,而吾法乃頹墮蠹朽膛〔瞠〕乎其后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傫然不終日之嘆也,此豈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豈狂癡也者!钡煜率录热绱艘,則安得塞耳涂目,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過矣,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夫豈必“死者以國量平〔乎〕澤若蕉”而后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逸,以戰(zhàn)則我居先,為治則我居后,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于是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使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于奮,是蚩蚩者長為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無以自存無以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于無噍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于兩間矣,矧夫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貴賤苦樂之間異耳。
  且物之極也,必有其所由極,勢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dāng)?shù),老氏雄雌之言,固圣智者之妙用微權(quán),而非無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謂也。無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為無衣者減寒,歲亦不為不耕者減饑也?鸵嘀褚恐镣炼渲陨写,則彼之穆哈驀德,固以敢死為教,而以武健嚴(yán)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zhì)有余,術(shù)知雖無可言,而鷙悍勝兵尚足有以自立,故雖介兩雄乎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蓋亦僅矣。若我中國,則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矣,又烏得以上耳其自廣也哉!
  雖然,使今有人焉,憤中國之積貧積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可以立致富強而厚風(fēng)俗。然則其道何由?曰:中國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有在,吾將遵而用之而加實力焉。于是督責(zé)之政行,而刺舉之事興。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之勢,猶水之趨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勝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圣人之芻狗也,一陳而不可復(fù)用。天下之勢已日趨于混同矣,吾欲富強,西洋富強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于是其于朝也,則建民主,開議院;其于野也,則合公司,用公舉。練通國之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賦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有彌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則窳,勞則強,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從事于超距贏越之間,則有速其死而已。中國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蘇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禍,莫大于上作而下不應(yīng)。上作而下不應(yīng),則上亦將窮而自止!卞a彭塞亦言曰:“富強不可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wèi)其成長,使其效不期而自至!苯穹蛎裰且严乱樱竦乱阉ヒ,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謂能旦暮為之,無是理也。何則?有一倡而無群和也。是故雖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發(fā)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與之合也,否則立槁而已。王介甫之變法,如青苗,如保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馴致大亂者,坐不知其時之風(fēng)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見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黨論紛殽,至于亡國而后已。而后世遂鰓鰓然,舉以變法為戒,其亦不達(dá)于理矣。茍曰:今之時固不然,則請無論其大而難明者,得以小小一事眾所共見者證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師,見吾之貢院,笑謂導(dǎo)者曰:爾中國乃選士于此乎?以方我國之囹圄不如,其湫穢溷濁不中以畜吾狗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著其事實而已。今無論辟治涂塈為其中以選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費無從出一也。幸而費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盜蝕而有以及工者幾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減料者又幾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攜席帽而入居于此者,其知此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愛惜保全焉,不恣毀瓦畫墁以為快者,又有幾人哉?然則數(shù)科之后,又將不中以畜狗馬。然則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為愈也。此雖一事,而其余可以類推焉。
  凡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國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圣賢之訓(xùn),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為卓卓如是,則于農(nóng)工商以至皂隸輿臺,夫又何說?往者嘗見人以僧徒之濫惡而訾釋迦,今吾亦竊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為其教何入人心淺也。惟其入人心之淺,則周孔之教固有未盡善焉者,此固斷斷乎不得辭也。何則?中國名為用儒術(shù)者,三千年于茲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則糜爛廢瘺不相保持。其究也,且無以自存,無以遺種,則其道奚貴焉?然此特鄙人發(fā)憤之過言,而非事理之真實。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比逍g(shù)之不行,固自秦以來,愚民之治負(fù)之也。
  第由是而觀之,則及今而圖自強,非標(biāo)本并治焉,固不可也。不為其標(biāo),則無以救目前之潰;不為其本,則雖治其標(biāo),而不久亦將自廢。標(biāo)者何?收大權(quán)、練軍實,如俄國所為是已。至于其本,則亦于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開,民力日奮,民德日和,則上雖不治其標(biāo),而標(biāo)將自立。何則?爭自存而欲遺種者,固民所受于天,不教而同愿之者也。語曰:“同舟而遇風(fēng),則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碧鼗家恢壑伺e無知風(fēng)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則其效必至于傾覆。有篙師焉,操舵指揮,而大難濟(jì)矣。然則三者又以民智為最急也。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國人與人相與之際,至難言矣。知損彼之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兩無所損而共利焉,然后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于上下舉不能自由,皆無以自利;而富強之政,亦無以行于其中。強而行之,其究也,必至于白廢。夫自海禁既開以還,中國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總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制造局,四也;海軍,五也;海軍衙門,六也;礦務(wù),七也;學(xué)堂,八也;鐵道,九也;紡織,十也;電報,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強之機,而遷地弗良,若亡若存,輒有淮橘為枳之嘆。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國二人聯(lián)財則相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與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舉其事故也。顏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則絕臏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廢之說也。嗟乎!外洋之物,其來中土而蔓延日廣者,獨鴉片一端耳。何以故?針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與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后知處今之日挽救中國之至難。亦唯知其難,而后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郤而導(dǎo)大窾也。至于民智之何以開,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務(wù),固將有待而后言。
  注釋:
  第 5 頁[*]本文發(fā)表在一八九五年三月四日至九日(光緒二十一年二月初八日至十三日)天津《直報》上。據(jù)本文末段說:“至于民智之何以開,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三者皆今日至切之務(wù),固將有待而后言”知為未完之作。一八九六年十月上海《時務(wù)報》要轉(zhuǎn)載這篇文章,嚴(yán)復(fù)在復(fù)梁啟超的信中說:“今日取觀舊篇,直覺不成一物……擬更刪益成篇,容十許日后續(xù)呈法鑒如何?”但修改后的《原強》,《時務(wù)報》始終沒有轉(zhuǎn)載。此據(jù)《直報》原文,并將《侯官嚴(yán)氏叢刻》所刊的修改稿附錄于后。
  第 10 頁[①]痕都即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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