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暉的“秘密”生涯
張宗高 文衛(wèi)華
1949年初冬，北京，一輛吉普車出現(xiàn)在寬闊的長安街上。車內(nèi)坐著一位30歲左右的青年。車子駛進了中南海，在勤政殿門口停下。“總理，您好?很抱歉我來晚了幾分鐘�！敝芸偫砦⑿χ呐乃募�，說：“來，見見客人們�！�
青年這才注意到，殿內(nèi)已坐著好幾位客人，有張治中、邵力子、劉斐等。
周恩來問大家：“你們都認識吧?”張治中說：“這不是熊老弟么?你也起義了�！敝芏鱽砉笮�，說：“他可不是起義，他是歸隊。今天，我請你們大家來，一是和你們聚聚，談?wù)勑模窍虼蠹夜_一個秘密�！�
大家坐定后，周總理指指青年，說：“他是1936年入黨的中共黨員，是我們派他到胡宗南那里去的……”說完，周恩來爽朗地大笑。眾人大為驚訝。國民黨前國防部長劉斐說：“怪不得胡宗南老打敗仗�！敝芏鱽砜戳饲嗄暌谎�，說：“以后我們打算讓他搞外交工作……”這位青年就是熊向暉——中共秘密戰(zhàn)線的一名神兵驍將。毛澤東曾稱贊熊向暉的地下情報工作是中共情報工作最成功、最模范的事例。
一
熊向暉1919年出生于一個官宦家庭，父親曾任湖北高等法院庭長。熊家有8個孩子，熊向暉排行老五。17歲那年，熊向暉考入清華大學(xué)。在清華，他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很快便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7年6月，熊向暉回武昌家中探親。此時，清華與北大、南開合并成臨時大學(xué)，遷至長沙，熊向暉于1937年11月趕赴長沙報到。在長沙，熊向暉接到上級黨的指示：不要暴露黨員身份，報名參加湖南青年戰(zhàn)地服務(wù)團，到國民黨第一軍胡宗南部隊“服務(wù)”。
服務(wù)團成立后不久他便由長沙到了武昌。胡宗南在武昌接見服務(wù)團人員。胡宗南手執(zhí)名冊依次點名，當(dāng)念到熊向暉的名字時，熊向暉故意違例，坐而不立，只舉起右手，說聲：“我就是�！焙谀夏槵F(xiàn)慍色，看了熊向暉一眼，問道：“貴庚?”“再過3個月零4天滿19周歲。”熊向暉不慌不忙地回答。胡宗南又問：“熊先生為什么到本軍來?”熊向暉答道：“為了參加革命?”胡宗南微微一怔，再問：“熊先生來本軍是為參加革命?”熊向暉答道：“孫中山先生遺囑第一句話就是‘余致力國民革命凡40年’，貴軍是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到貴軍來當(dāng)然是參加革命�！焙谀纤菩Ψ切Φ卣f：“那么，不愿抗日、反對抗日算什么?”熊向暉答：“積極抗日的是真革命，消極抗日的是假革命，不愿抗日的是不革命，反對抗日的是反革命�！痹捯魟偮�，胡宗南緊接著問：“對反革命怎么辦?”熊向暉脫口而出：“殺?”胡宗南盯著熊向暉看了足有好幾秒鐘。接見結(jié)束后不久，胡宗南的副官來接熊向暉，說胡宗南約他個別談話。個別談話在胡宗南的住所進行，胡宗南一改矜持，詢問了熊向暉的家庭情況、政治觀點等。
在胡宗南約見熊向暉個別談話后，熊向暉來到漢口八路軍辦事處，董必武會見了他。董必武向熊向暉轉(zhuǎn)達了周恩來的指示，要甘于當(dāng)閑棋冷子，在黨明確指示撤離前，絕不要離開胡宗南。
1938年5月初，胡宗南送熊向暉到陸軍軍官學(xué)校第七分校學(xué)習(xí)。中央陸軍軍官學(xué)校的前身為黃埔軍校，原設(shè)在南京，抗戰(zhàn)后遷至成都，并建起一些分校，校長都由蔣介石兼，胡宗南任第七分校主任，學(xué)生都屬“黃埔系列”。這樣，熊向暉算做黃埔第十五期生。
從學(xué)校學(xué)習(xí)期滿，熊向暉便被委派為胡宗南的助手——侍從副官、機要秘書。
二
1943年5月25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公開宣布《關(guān)于提議解散共產(chǎn)國際》的決議。蔣介石密電胡宗南：奸黨連年整風(fēng)，內(nèi)爭激烈，共產(chǎn)國際解散對奸黨是沉重打擊，你等應(yīng)乘此良機，閃擊延安，一舉攻占陜甘寧邊區(qū)，限6月底完成部署，行動絕對保密。于是，胡宗南6月18日在洛川召開軍事會議，部署進攻陜甘寧邊區(qū)。蔣介石給胡宗南的密令都由熊向暉簽收，胡宗南對所屬部隊下達的文件也都由熊向暉起草。熊向暉將所有內(nèi)容一概記下，然后，迅速通過秘密戰(zhàn)線，將它送到毛澤東、周恩來手中。
7月4日，朱德致電胡宗南，“知駕抵洛川，邊境忽呈戰(zhàn)爭景象。道路紛傳，中央將乘國際解散機會，實行剿共�！�(dāng)此抗戰(zhàn)艱難之際，力謀團結(jié)，猶恐不及，若遂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必致兵連禍結(jié)，破壞抗戰(zhàn)團結(jié)之大業(yè)，而使日寇坐收漁利，陷國家民族于危險境地，并極大妨礙英美蘇各盟邦作戰(zhàn)任務(wù)�！�
朱德這份電報由熊向暉簽收，熊向暉看后，心頭不覺一驚，因為共產(chǎn)國際解散，蔣介石是不允許公開評論的，而朱德電報稱“中央將乘國際解散機會，實行剿共”，這是絕密情報，只有胡宗南及身邊有關(guān)人員、參戰(zhàn)部隊師以上的將領(lǐng)知道，如今這情報出現(xiàn)在朱德的電報中，胡宗南不可能不懷疑有人泄密。此時，熊向暉真正感到了身居虎穴的危險。不過，熊向暉像往常一樣，把電報送給了胡宗南。
胡宗南將電報看了兩遍，皺皺眉，說：“這一手真厲害?是誰泄的密呢?這仗還打嗎?”熊向暉不改常態(tài)地說：“也許有共產(chǎn)黨間諜混進來，不查清楚，不好向委座交待盃”胡宗南問：“你看怎么查?”說這話時，胡宗南兩眼死死地盯著熊向暉。熊向暉迎視著胡的目光，說：“請胡先生指定專人，將西安和參戰(zhàn)部隊知道這一秘密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列出名單，秘密審查�！焙谀下犃诉@話，沒說別的什么，只叫熊向暉把下屬的特務(wù)頭子劉大軍找來。
當(dāng)晚，胡宗南召集參謀長等有關(guān)人員開會，照常讓熊向暉出席。會上，胡對泄密的問題只字未提，只提“這仗打不打”的問題，有人主張照打，有人則主張暫緩。胡宗南最后作結(jié)論：“委座原定閃擊、偷襲，不料共黨采取非正規(guī)手段，利用朱德電報大肆張揚。此時進軍陜北，將給共黨口實，損委座聲譽，美國可能轉(zhuǎn)而支持共黨。我們只能停止行動，恢復(fù)原態(tài)勢�！睍�，參照熊向暉的意見，胡宗南向蔣介石發(fā)了請示電報。7月7日，蔣介石電復(fù)胡宗南：同意罷兵。于是，胡宗南的部隊奉命收回。
劉大軍奉胡宗南之命一直在多方查尋泄密之事，不久報告送來，稱泄密之事有兩件，6月12日，西安勞動營訓(xùn)導(dǎo)處長張滌非召集9人開會，通過文件，要中共隨共產(chǎn)國際解散而解散；7月6日，中央社自西安發(fā)出電訊說，西安文化團體開會，致電毛澤東，叫他趁共產(chǎn)國際解散之機，“解散中共”。胡宗南聽后，大罵：“混蛋?蠢豬?壞了大事?”遂下令劉大軍將兩個泄密嫌疑犯送西安勞動營關(guān)押。
胡宗南常常輕車簡從，微服出巡。一次，他去西峽口會見湯恩伯，只帶兩名隨從，中途夜宿野外，熊向暉通宵未眠，在胡宗南的身邊警戒，胡深為感動，認為他忠誠無比。所以，熊向暉雖幾次遇驚，卻最終無險。這一次熊向暉憑著胡宗南對他的絕對信任化險為夷。
三
1943年7月10日下午，胡宗南在西安置辦酒會招待周恩來。酒會后，胡宗南命熊向暉用他的專車送周恩來回去。途中，周恩來佯裝不認識熊向暉，快到七賢莊時，周恩來說：“熊秘書，到七賢莊后請你稍等。我有一些延安出版的書報雜志送給胡副長官�！毙芟驎燁I(lǐng)悟，這是周恩來暗示，要同他密談。到七賢莊，周恩來領(lǐng)熊向暉到里院的一間小屋。剛一關(guān)上門，周恩來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熊向暉的手，說：“這幾年真讓你辛苦了?”熊向暉，這位在無數(shù)次危急關(guān)頭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錚錚鐵漢，在周恩來親切的目光注視下，不禁雙淚長流。最后，周恩來再次緊握熊向暉的手，說：“勝利后再見?”熊向暉以軍禮向周恩來告別。
當(dāng)熊向暉走出小屋時，七賢莊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的幾位同志正將幾捆包裝好的延安出版的書報雜志送上他坐的汽車。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胡宗南決定保薦熊向暉去美國留學(xué)。熊向暉通過秘密戰(zhàn)線請示周恩來同意后，于1946年6月5日飛抵南京，辦理留美手續(xù)。這天，熊向暉正坐在家中看報。10時許，保姆進來通報：“熊先生，有人求見�！毙芟驎熣f：“請他進來�！眮砣苏f：“胡公請你�！薄昂笔侵芏鱽淼拇�，熊向暉明白了，原來是周恩來派來的人?于是說：“那好，我們走吧?”出門時，來人輕聲對熊向暉說，我叫童小鵬，胡公有急事，需要你到梅園新村30號走一趟�！芟驎熢诿穲@新村會客室剛一坐定，周恩來就推門進來。他關(guān)上門，拉著熊向暉的手在沙發(fā)上坐下，神情嚴肅地說：“我不小心，出了事故?”原來，6月7日，周恩來坐馬歇爾的專機去延安，研究東北停戰(zhàn)問題。在延安，連續(xù)開了一天一夜的會。因忙著回南京參加國共談判，周恩來開完會后直奔機常在飛機上，周恩來十分疲倦，一下便睡著了，醒來后飛機已降落在南京。回到梅園新村后，周恩來發(fā)現(xiàn)裝在襯衣口袋里的一個小本子不見了，到處找不到，想必掉到馬歇爾的專機上了。小本子上有熊向暉在南京的住址。
果然，9日下午馬歇爾派他的侍從副官給周恩來送來了一個用厚紙包裝、火漆密封的小盒子，說是一份機密文件，周恩來打開一看，里面裝的正是他丟失的小本子。周恩來明白，小本子雖然找回來了，但馬歇爾肯定將小本子上的內(nèi)容拍了照，這樣，熊向暉就很有可能被暴露。熊向暉內(nèi)心感到一陣震撼，但堅定地說：“請周副主席放心。萬一出了什么問題我也不怕。為了黨的事業(yè)，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周恩來緊握熊向暉的手說：“黨不應(yīng)該讓她的黨員平白無故地犧牲。我們要想辦法挽回這個損失。你得先避避風(fēng)頭……你先去上海躲避一段時間，找個可靠的熟人注意你家中動靜，如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即用暗語快信通知你，你即到上海馬思南路107號找王炳南，他會把你安全送到蘇北解放區(qū)。如果半個月后，一切正常，就說明馬歇爾沒有把照片送給蔣介石，你便迅速回南京辦留美手續(xù)。”接著，周恩來又問：“你在南京有可靠的熟人嗎?不能是我們秘密線上的�！�
熊向暉沉吟了一下，說：“我的未婚妻諶筱華可以負責(zé)這事�！彪S即，熊向暉介紹了諶筱華的主要情況。周恩來說：“好，就這么辦�！�
遵照周恩來的指示，熊向暉在上海躲了半個月，接到諶筱華的來信，內(nèi)寫“王兄康泰，闔府安詳”。這表明一切正常，熊向暉松了一口氣。接著，熊向暉飛抵南京，迅速辦妥留美的一切手續(xù)。1947年1月，熊向暉和諶筱華在南京舉行婚禮。
四
就在熊向暉回到南京后不久，胡宗南交給他兩份秘密文件，一份是蔣介石核準(zhǔn)的攻略延安方案，一份是陜北解放軍兵力配置情況，胡宗南命他據(jù)此畫一份軍事草圖，并起草一份施政綱領(lǐng)。熊向暉回到自己房間后，細閱了攻略延安方案抄件，不覺大吃一驚，蔣介石這次進攻延安的總兵力達15萬余人，共17個旅，另調(diào)集上海、徐州飛機94架，大有一口將我陜甘寧邊區(qū)吞掉的氣焰。
第二天上午，熊向暉隨胡宗南從南京飛回西安。晚上，熊向暉化裝來到秘密線上的聯(lián)系人王石堅家，將所獲的重要情報一一告訴了王石堅，王石堅當(dāng)即報告給延安。
3月10日晚10時，胡宗南在洛川“前線指揮所”召集整一軍和整二十九軍的軍、師、旅長開會，具體部署進攻延安的方略。這些情報十萬火急，尤其是保密局魏大銘帶來的探測無線電臺方向位置的那套裝備，將探測出我軍各級指揮部的位置，這關(guān)系到黨中央及整個陜甘寧邊區(qū)的安危。開完會后，熊向暉回到房間來回踱步，考慮如何把情報送出去，他點燃一支又一支香煙吸著，腦子里涌出一個個方案，可又一個個否決。猛然，他扔掉手中煙頭，咬咬牙，快步走到桌前，飛快地寫起來……原來，熊向暉考慮到情勢緊迫，只能打破秘密工作的常規(guī)，將情報寫在紙上，封好后派胡宗南的機要通信員送西安摯友潘裕然，請潘將信轉(zhuǎn)給王石堅。
據(jù)說，當(dāng)周恩來收到這份情報時，曾十分激動地稱贊道：“熊向暉真是好樣的?關(guān)鍵時刻又一次保衛(wèi)了黨中央。”由于有了這份情報，黨中央迅速作了多方準(zhǔn)備。
3月19日，根據(jù)毛澤東、周恩來的指示，黨中央撤出延安，把一座空城留給了胡宗南。
1947年7月，熊向暉赴美國留學(xué)。1949年初，熊向暉在美獲碩士學(xué)位。南京解放后，熊向暉取道香港回到祖國。新中國成立后，熊向暉一直在外事戰(zhàn)線工作。聯(lián)合國恢復(fù)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席位后，熊向暉隨喬冠華首次代表中國出席聯(lián)合國大會。
?摘自《世紀(jì)風(fēng)采》2000年第9期 張宗高 文衛(wèi)華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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