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章士釗——無愧無悔 章含之 父親章士釗解放后24年的生活基本上是平靜的。他在晚年終于有了一個讀書、著書的寧靜環(huán)境。除了開會,他手不離卷,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收聽廣播學俄語,短短兩年的時間,他已可閱讀俄文書籍。他在75歲之后,開始撰寫《柳文指要》,歷時10載,完成百萬字。自50年代末,他又受命于毛主席、周總理,赴香港建立與臺灣的對話渠道,每隔一年,赴港會晤臺灣故舊或他們的代表,進行祖國統(tǒng)一的非常實質性的探索。 當然,父親的安寧是與他受到毛澤東的保護分不開的。否則,以他一生直言不諱的性格是難以躲過一次又一次政治運動的。1957年,整風運動時,在政協(xié)的會議上父親發(fā)言說:“物必自腐而蟲生”。他說共產黨是領導國家的核心力量,如果共產黨自身出了問題,那才是真正嚴重的問題。他希望共產黨嚴于自律,保持廉潔。未料,不久政協(xié)開始“反右”,父親的言論被作為右派言論,重點批判。父親被逼寫檢討。但當政協(xié)整理的右派材料報到中央后,毛主席親自把父親的名字劃去了,并說“章士釗是共產黨的朋友!1966年8月,“新北大紅衛(wèi)兵”抄了我們家,斗爭了父親。第二天,毛主席收到父親去信,立即回信說,“來信收到,甚為系念。已請總理予以布置。勿念為盼。”周總理當天即對父親采取了保護措施。1967年3月,當打倒劉少奇同志已成定局時,父親仍堅持上書毛主席,勸他與劉少奇團結,不要打倒他,國家需要安定,切不可亂。這封信使我十分為父親擔心,生怕激怒毛主席。但毛主席卻回函說:“惠書敬悉。為大局計,彼此心同。個別人情況復雜,一時尚難肯定,尊計似宜緩行!薄 「赣H的《柳文指要》得以在1971年出版是一件不尋常的罕事。當時,中國大地被瘋狂的所謂“文化大革命”所席卷,一切文化都被埋葬。偏偏在這個時候,《柳文指要》這部絕非馬列主義的作品抵制住康生的壓力問世了,這幾乎是個奇跡。而在當時只有毛澤東的支持才能使這個奇跡成為現實! ≡缭诟赣H開始寫作《柳文》時,毛澤東就主動提出要替父親審稿。他真的一絲不茍地這樣做了。1965年8月,在他讀完《柳文》全部手稿之后,寫了一封長信給父親,毛主席說:“各信及指要下部都已收到,已經讀過一遍,還想讀一遍。上部也還想再讀一遍。另有友人也想讀。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斗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觀已經固定的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嗣后歷史學家可能批評你這一點,請你要有精神準備,不怕人家批評……”現在看來,《柳文》的出版一開始就遭到了康生的抵制。因為此后,毛主席把《柳文》送給了康生閱讀。1966年1月,毛主席把康生給他的回信轉給父親。可見此前信中所說的“友人”是康生。當時由于毛主席的表態(tài),康生也不得不對《柳文》有所肯定。但康生在信中著重說:“當然,正如主席信中所說,此書也有缺點,如著者不能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去解釋《柳文》,對柳宗元這個歷史人物缺乏階級分析,對社會進化,以為‘承新仍返諸舊,新舊如環(huán),因成進化必然之理’等等。但這些對于一個沒有研究馬列主義的人,是可以理解的!薄 ”緛恚诿飨H自審定之后,《柳文》的出版應當是沒有困難了。但數月之后,“文化大革命”的災難開始,文化出版界一片混亂,中華書局也就不可能正常運作出版了。父親十分傷心,他花費了近10年的時間,在年近90歲時希望見到他一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問世,最后卻不得不停頓下來! ∪欢,父親是個鍥而不舍的人。當“文化大革命”的狂暴逐漸減弱、轉為“斗、批、改”的時候,父親又重新提出了《柳文指要》的出版問題。此時大約是1970年。本來毛主席已批準同意出版,中華書局也已排版,但此時的康生已竊取“中央文革”要位,見《柳文指要》最后要出版了,他專斷地提出要父親改變觀點,將全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重新修改一遍,才能出版。他一反1965年12月給毛主席信中的動聽言語,殺氣騰騰地對老父親的心愛作品舉起大棒。父親得知康生意見后,極為憤怒,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長信給毛主席并康生,斷然拒絕按康生意見修改全書。從父親的手稿中可見父親當時心情十分激動,他在信中說:“根據康生的意見,看來原作不加改動斷不可,既為社會必須掃除的穢濁物,哪里還談得上出版。”又嘲諷地說:“夫唯物主義無他,只不過求則得之不求則不得之高貴讀物!边說,“我未信人類有不可變更的觀點,亦未聞天下有走不通的道路。為此請求主席恕我違抗指揮之罪?父親旁注:指不改變原稿?,并賜我3年期限補習必不可不讀的馬列著作以及全部毛選,如果天假之年能達96闕比時,諒已通將《指要》殘本重新訂正準即要求版行公之大眾,不望無暇,庶乎少過。我之此一請求出于十分真誠。臨紙無任惶恐。待命之至,未肅順致崇祺?瞪蔽瘑T長均此未另!薄 ∑孥E是這時出現的。父親這封譏諷挖苦康生、發(fā)泄了很大不滿的信不僅沒有招來殺身之禍,反而促使毛主席下指示由中華書局立即排印《柳文指要》。1971年,《柳文》終于出版了,F在出版的《全集》收入全部《柳文》成為它的第二版。 《柳文》的出版是父親一生學術研究的完美終結。此時,他已90歲高齡,可以無愧無悔地度過人生最后的歲月了。常常有外國朋友問我“你父親是做什么的?”我的確難以回答。父親的一生如此豐富斑斕,他是早期的革命者;他是尋找中國富強之路的愛國者、先驅者;他是政治家、學問家、書法家;他是馳名的大律師……然而,我想,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一生為人正直的人,剛正不阿,對一切營私舞弊的不正之風,毫不容忍;他從不謀求私利,他一生中經手過不少錢財,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我們家既無動產,也無不動產,他唯一留下的一筆金錢是《柳文》出版后,周總理指示送他的一萬元人民幣。也許更值得我記住的是,父親到了晚年,他的修養(yǎng)已是爐火純青,盡管一直遭受誤解,卻從不為自己辯解,忍辱負重,相信歷史。如今父親已經長逝久去,他的種種品德卻超越了歷史的長河,在我的眼前日益顯出它們的亮點。今天在他的全集出版之日,撫今追昔,我只想對著父親的遺像說一聲:“爹爹啊,你在天之靈安息吧?歷史不會忘記你?” 摘自3月23日《文匯報》,原載文匯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章士釗全集》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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