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伯父葉廷人
葉嘉瑩自述 李晶整理
一 說起小時候我的伯父對我的影響，首先很自然地要回憶起我家當(dāng)年的舊居，那是一所很大的四合院，它是在我曾祖手中購置的，曾祖和祖父都曾在朝廷任官。曾祖是滿清的二品武官，祖父在工部任職，仕至員外郎。在光緒20年出的《大清扌晉紳全書》中有過記敘。因此我家大門上方原來懸有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寫“進士第”三個大字�！ ∮捎谖沂巧凇把嗑┲f家”，因此小的時候，父母沒有送我入一般的小學(xué)讀書，而是由姨母來做我和我弟弟的家庭教師。弟弟讀《三字經(jīng)》，我讀《論語》，此外就是伯父隨意地教我念詩和寫詩。 伯父諱廷人，字狷卿，生于光緒十一年，青年時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留學(xué)，后因我祖父患病，伯父遂離日返家。民國初年，伯父曾在浙江等地任秘書及科長等職，因感于世亂，遂辭仕家居，精研歧黃，以中醫(yī)名世，卒于1958年。伯父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很小時就離世了，他只有一個兒子留下來。所以伯父對我自幼疼愛。又因為我的父親很早時候便轉(zhuǎn)往上海供職?中航公司?，常年不回家來，所以伯父便自然而然地對我的教養(yǎng)極為關(guān)心。我雖開蒙時才讀《論語》，這之前卻早就背誦了不少唐詩，這也與伯父的引導(dǎo)分不開。后來長輩們常愛說一則笑談，說我在很小時候便喜歡隨口吟唱詩歌，有一次家中來了親友，大家逗弄我要我背詩，我隨口吟起李白的《長干行》，吟到“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幾句時，大家都哄笑起來，逗我說，你才有幾歲啊，怎就“坐愁紅顏老”了?有一次我與伯父學(xué)詩，學(xué)到王之渙《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那幾句時，我就想到父親曾經(jīng)念過的幾句詩，怎么那么像啊?那是一次北京下大雪的時候，父親在家，看著院子里飛舞的雪花，他隨口吟道：“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里事，同上酒家樓�！辈父嬖V我說，其實兩首的情境是不同的，我父親所吟的詩是內(nèi)心里有感慨之意，王之渙則是說視野的廣遠，兩首的感情和意境實在是不一樣的。
二? 說到寫詩，其實伯父始終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教過我，只是喜歡和我聊天。他熟知很多詩人詞人的掌故，有了工夫就和我閑談。很多的掌故就是這么聽過來的。有一次，伯父和我說起清代詞人陳維崧的詞。伯父告訴我，陳的別號叫迦陵，又說起另一位詞人郭，別號頻伽。說他們兩人的別號合起來，“迦陵頻伽”四個字恰好是佛經(jīng)當(dāng)中一種鳥的名字。后來我在國外遇見一個印度學(xué)者，告訴我，很多佛經(jīng)里都講到這種鳥。我又查到《正法念經(jīng)》里說：“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迦，出妙聲音，若天若人，緊那羅等無能及者”?緊那羅為佛經(jīng)中主歌唱之神?。當(dāng)時這關(guān)于詞人別號的掌故讓我覺得好玩，從而在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當(dāng)其后在我進入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我的老師顧隨先生擬把我的詩詞習(xí)作送到報刊去發(fā)表，并要我想一個別號做筆名時，我就由我的名字“嘉瑩”二字的發(fā)音，想到了“迦陵”這兩個字。
三? 伯父的詩我很少見過，只是常見他寫對聯(lián)。過年時人家貼春聯(lián)，我騎自行車出去給長輩們拜年，伯父就讓我仔細看看哪一家的對聯(lián)比較好，回來跟他談一談。記得每臨到正月初一，伯父只拿一張紙，來寫一副對聯(lián)，一定要啟用一支新的毛筆，大多是七紫三羊毫。伯父說，這紫毫是硬毫，羊毫是軟毫，七紫三羊毫，就是硬中有軟。他寫的新年聯(lián)語，多是用干支出字的對聯(lián)。記得乙酉年他寫過：“乙夜靜觀前代史，酉山?二酉山名?深庋不傳書”。還有一年，是戊子年，他寫：“戊為吉日誅蟊盡，子紹箕裘號象賢”?戊句出于詩經(jīng)《小雅·吉日》：“吉日多戊，既伯既禱”?�！ ∥乙恢庇X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國維，他們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學(xué)，然后一個因為母親有病回來，一個因為自己生病回來，回來后都是對民國初年的政治現(xiàn)狀感到失望。伯父也一直留著根辮子，每天都是伯母給他梳。如果呆在家里時，伯父就把辮子垂下來，如果要出診了，他就把辮子盤起來，戴上一頂帽子。
四? 我的堂兄告訴我，我當(dāng)年就是在伯父坐堂的東房出生的，后來我父母遷去西房，這間空下來的東房才給伯父作為給人看病的脈房了。脈房里邊掛了很多幅字畫，有些是清代比較有名的人的字畫，也有朋友寫了送來的。有一幅上面寫的詩我還記得：“道貌尊青主，而今見葉臺，起家長白外，遁跡軟紅中。松柏凌寒節(jié)，參苓造化功，陽和真有腳，小草被春風(fēng)�！边@詩對我的伯父充滿了贊詞，因為伯父的醫(yī)術(shù)實在是很好的。他行醫(yī)，一般上午在家里門診，下午出診。然后有了空暇，就是跟我聊天，念詩寫字。飯一直是傭人做。淪陷后期傭人沒有了，母親去世了，就由伯母來做飯，伯父有時會買菜。北京風(fēng)沙塵土很大，伯父出去時常戴一頂黑色的風(fēng)帽。房門口常掛一只布撣子，他回來就撣一撣衣裳褲角，到出診時，他坐一輛包車。 伯父的醫(yī)德醫(yī)術(shù)都很好，有很多的疑難病人都來找他。他曾想過要教我，可是我的功課很忙，后來又離家遠嫁，所以沒有跟伯父學(xué)醫(yī)。但是大弟弟結(jié)婚以后弟妹想跟伯父學(xué)醫(yī)，伯父卻不肯教。伯父認為學(xué)醫(yī)并非易事，要有深厚的古典的修養(yǎng)，因為許多的醫(yī)書都是古典的，并且學(xué)習(xí)中醫(yī)還要有許多智慧的體悟。伯父以為，假如你沒有那種智慧，學(xué)了以后只是死板地掌握教條，生硬用藥，對于病人便會非常不好。
五? 我深深記得唯一一首伯父所寫的詩，是1948年當(dāng)我要南下結(jié)婚時，伯父贈給我的一首五言古詩。其中曾有句云：“有女慧而文，聊以慰遲暮。前日婿書來，招之使南去�；榧揄毤皶r，此理本早喻。顧念耿耿心，翻覺多奇妒。明珠今我攘，涸轍余枯鮒�！边@頁詩箋，我原曾珍重保存，誰知當(dāng)我婚后赴臺之次年，就遭受了白色恐怖，許多書信都被抄檢而去，這頁寶貴的詩箋，也就從此失落了。分離之后，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信息，那時又不流行照相，因此相片也沒留下一張�！ �?摘自《英才》2000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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