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鳴唱。
我選擇了這個有風的午后開始記錄去年的流水帳,似乎相信這樣的氣候有益于我的寫作。日子一天天從北窗穿梭而過,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心情平靜如水。在潮汐般的市聲和打夯機敲擊城市的合奏中我分辨出另外一種聲音,那是彩色風車在樓頂平臺上旋轉的聲音。好久沒有風了,好久沒想起那只風車了,現(xiàn)在我意識到風車旋轉聲對于現(xiàn)實的意義,所以我說,平靜如水。
或者倒霉的一天
日記寫道:你作為一個倒霉蛋的歲月也許始于這一天。我是想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我?guī)е恢淮蠓及鸵话押谟陚愕搅嘶疖囌尽D鞘沁@個城市的被廢棄了一半的舊車站,只發(fā)開往南方的短途車。那天有下雨的跡象,天色晦暗,但雨卻遲遲下不來。我走進低矮的候車室時覺得里面很黑,好像停電了,五排長條凳上坐著的人一個個孤島似的若隱若現(xiàn)。我找了個空位坐下,我把包放在地上,把傘插在帆布包的拉手里,一切都沒有異常之處。鄰近的一條壯漢盤著腿在看《家庭醫(yī)生》,我問他,"停電了嗎?"他說,"車站怎么會停電?停了信號燈怎么亮?"我想想也是。但我對舊車站的幽暗實在不習慣。為什么不開照明燈呢?
檢票口還不放人。我聽見一個女檢票員尖聲對沖撞鐵欄桿的人喊,"急什么?火車不是馬車,該走就走不該走你打死它也不走。"我記得我笑出了聲,我對于別人的幽默總是忍俊不禁。然后我閉上眼睛等待廣播檢票。事后我想想我的一切都沒有異常之處。我是想回老家過春節(jié)的。不知什么時候我覺得額頭上被什么冰涼的物體一點,睜眼一看,候車室天棚上的吸頂燈都亮了,一個白衣警察巋然站在我面前。當時我覺得光明是和警察一起降臨的,這很奇妙。
"放人了嗎?"我說。"把你的證件拿出來。"他說。
我這才意識到哪里出了毛病。我拉開帆布包的拉鏈,掏出工作證給他。"怎么啦?""沒什么。"他翻開工作證溜了幾眼,然后遞還我說:"放好吧。"
"快放人了吧?"我問。
"快了。請你跟我來一趟。"他又說。我注意到他的臉色很嚴肅,胡子修得發(fā)青,雙眼炯炯有神,而一只手漫不經心地摳著鼻孔。"為什么?你覺得我是壞人嗎?"我盯著他的另一只手。"跟我來一趟吧。"另一只手正慢慢舉起來。"去哪兒?"我猜測那只手才是關鍵的手。"跟我來就知道了。"關鍵的手朝我肩上拍了一下。我想了想還是拎起了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他領著我朝盥洗室旁邊的鐵門走,一根黑色的鑲有皮套的警棍掛在皮帶上不時碰撞他的干癟的臀部。鐵門后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在走廊里我想起那把傘忘在長條凳上了。我像一只沒頭沒腦的羊跟著他走進車站派出所,我預感到一場莫名其妙的宰割就要開始了。辦公室里還有四個人,好像在玩牌,一個剛把紙條從鼻子上揭下來,另一個手指關節(jié)咔咔響著把凌亂的撲克剎那間洗成一塊。這時候我又笑了,我總是難以克制自己的笑,這種毛病總有一天會惹來滅頂之災。揪住我的警察猛地回頭:"不準笑!""不笑。"我應著坐到屋子中間的圓凳上。我覺得自己像個老練的被捕者,這讓我有點迷惘。我弓腰坐著,看見帆布包可憐地縮在地上,我在想帆布包里是不是有問題,但是我肯定沒有攜帶任何違禁品,我只是想回老家過春節(jié)。"姓名?""李多。""我問你真實姓名。""那就是真實姓名。我沒有假姓名。"
作者簡介:
蘇童,1963年生于蘇州,先后就讀于齊門小學和蘇州39中,1980年考取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83年,還在讀大三的蘇童在《青春》雜志發(fā)表處女作《第八個是銅像》。1984年,畢業(yè)分配到南京藝術學院工作,擔任工藝系的輔導員。1985年底,被《鐘山》雜志招納到麾下,成為《鐘山》雜志最年輕的編輯。1986年,與自己的青梅竹馬的女同學魏紅結婚。1987年,蘇童發(fā)表《1934年的逃亡》而一舉成名。1989年,在《收獲》雜志發(fā)表個人最著名的代表作《妻妾成群》,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獲威尼斯電影節(jié)銀獅獎,并獲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90年代之后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先后發(fā)表了《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帶》,《菩薩蠻》等。2005年發(fā)表長篇小說《碧奴》,大獲好評。2009年發(fā)表《河岸》,獲第三屆英仕曼亞洲文學獎和第八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被蘇童認為是自己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