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熱的天氣。P城氣象臺預(yù)報說,這一天的最高氣溫是攝氏三十九度。這是一個發(fā)燒、看急診的溫度,一個頭疼、頭暈、嘴唇干裂、食欲減退、舌苔變黃而又畏寒發(fā)抖、顏面青白、嘴唇褐紫、捂上雙層棉被也暖和不過來的溫度。你摸一摸桌子、墻壁、床欄桿,溫吞吞的。你摸一摸石頭和鐵器,燙手。你摸一摸自己的身體,冰涼。鐘亦成的心,更冷。
這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子就凍結(jié)了。花草、天空、空氣、報紙、笑聲和每一個人的臉孔,突然一下子都硬了起來。世界一下子降到了太空溫度——絕對零度了嗎?天空像青色的鐵板,花草像雜亂的石頭,空氣液化以后結(jié)成了堅硬的冰塊,報紙殺氣騰騰,笑聲陡地消失,臉孔上全是冷氣。心,失去血色,硬邦邦的了。
事情是從七月一日開始的。七月一日,多么美好,多么莊嚴(yán),多么令人熱血沸騰的日子!在這一天以前,中共P城市中心城區(qū)委員會的青年干部、辦公室調(diào)查研究組的組長鐘亦成,正像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yùn)動中一樣,積極熱情,慷慨激昂,毫無保留地參加著反右派斗爭,他還是辦公室領(lǐng)導(dǎo)運(yùn)動的三人小組的成員呢。然而,七月一日,首都出版的一家報紙上,刊登了一位文藝評論界的新星寫的批判文章,這篇文章批判了鐘亦成發(fā)表在一個小小的兒童畫報上的一首小詩。小詩的題目是《冬小麥自述》,攏共不過四句:
野菊花謝了,
我們生長起來;
冰雪覆蓋著大地,
我們孕育著豐收。
可憐的鐘亦成,他愛上了詩(有人說,寫詩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不論拜倫還是雪萊,普希金還是馬雅可夫斯基,不是決斗中被殺就是自殺,要不也得因為亂搞男女關(guān)系而坐牢)。他讀了,背誦了那么多詩,他流著淚,熬著夜,哭著、笑著、叨念著、喊叫著、低語著寫了那么多,那么多詩,就是這首《冬小麥自述》也寫了那么多、那么多行,最后被不知是哪一位學(xué)識淵博、德高望重、近視度數(shù)很深的編輯全給砍掉了。截至這時為止,鐘亦成發(fā)表出來的詩只有這四句,而且是配在一幅鄉(xiāng)村風(fēng)景畫的右下角。然而這也光榮,這也幸福,這是大地的一幅生生不已的畫面,抖顫的小黃菊花,漫天遍地的白雪,翠綠如氈的麥苗和沉甸甸的麥穗……這四句也蓄積著他的許多愛,許多遐想。他在對千千萬萬的兒童說話。讀了他的詩,一個穿著小海軍服的胖小子問他的媽媽:“什么叫小麥?小麥比大麥小多少?”“我的孩子,小的不見得比大的小啊,你明白嗎?”燙頭發(fā)的、含笑的媽媽說,她不知道該選擇怎樣的詞句。還有一個梳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讀了他的四句詩,她就想到農(nóng)村去,想看一看田野、莊稼、農(nóng)民、代謝迭替著的作物,還有磨坊,小麥在那里變成了雪白的面粉……多么幸福,多么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