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人》是川端康成長篇小說代表作,分上下兩冊。住在東京的人,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喪夫的敬子認(rèn)識了島木俊三和他的女兒弓子?∪钠拮右虿¢L年在外地療養(yǎng),敬子和俊三便組成了一個奇怪的家庭。敬子的生意越來越好,她不但撐起全家開支,還承擔(dān)俊三妻子的醫(yī)療費(fèi)用,但俊三的公司卻瀕臨破產(chǎn)。有一天,俊三忽然不告而別、銷聲匿跡。在有如兩片破碎鏡子一樣重組的家里,敬子同她的親生兒女、養(yǎng)女一道,在離合悲歡中體味著世間人情與善意,講述著一個飽含愛與孤獨(dú)的東京故事。 作者簡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生于大阪。1968年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xiàn)日本人的精神實(shí)質(zhì)”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只鶴》、《山音》、《睡美人》等。 目錄: 《東京人》上 菖蒲澡 珠寶和母親 薔薇庭院 大事當(dāng)前 一時和睦 中年女人 流水落花 露水夢 白鹽 人生一度 熱帶魚 生理現(xiàn)象 女人之家 水上 各懷心思 男人運(yùn) 秋虹 粉紅色珍珠 紅羽毛 佳人臥病 婚禮之前 女兒出嫁 落巢雛鳥 蛛絲 短外褂 一本正經(jīng)的戲謔 《東京人》下 旅館小住 斯人猶在 新年 媽媽的心事 新店開張 墻上鏡子 鄰居失火 奇妙的自由 無法消失的陰影 春天來臨 沒有生活的生活 女孩節(jié) 獨(dú)自旅行 枕上紅唇 兒子不歸 風(fēng)中 為誰落淚 藍(lán)色的雨傘 在銀座 貧病路倒 咬耳朵的癡女人 奔向天空和海洋 顯示部分信息 ★《東京人》以一個家庭產(chǎn)生愛的龜裂的故事,反映了戰(zhàn)后東京人愛的困惑與孤獨(dú)。——葉渭渠 ★《東京人》既是一幅卷帙浩繁的戰(zhàn)后東京人的風(fēng)俗畫卷,也是一部動人心弦的東京人的愛史、心史。作者以舒緩有致的色調(diào),把一段段細(xì)膩的心路歷程娓娓道來,再現(xiàn)了日本古典的自然美和習(xí)俗美,同時又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心靈的彷徨孤獨(dú)、愛的失意與惆悵。——汪正球 ★川端康成的作品籠罩了我最初三年多的寫作。——余華 俊三和美根子分手以后,回到家里,進(jìn)屋之前,把口袋里剩下的錢藏在進(jìn)門的繡球花葉子后面。 他裝作看花的樣子,把一疊鈔票偷偷麻利地塞進(jìn)去,心想:“瞧這丑樣兒!在自家院子里藏東西比從保險柜里拿錢更做賊心虛。” “人一當(dāng)小偷,就有賊聰明。”俊三累得呼呼大睡,做了一個噩夢。 他五點(diǎn)半起床后,敬子把枕邊的鬧鐘從原來上的六點(diǎn)調(diào)到九點(diǎn)。 俊三穿上夏季西服,從繡球花叢中取出鈔票,揣起來出門而去。他怕家里人看到這筆錢后疑神疑鬼、刨根問底。 西服是英國凡立丁面料,做工也是第一流的,不會走樣。衣服散發(fā)著衛(wèi)生球的味道。 “要不是敬子,這套西服也賣了。” 俊三想起敬子總是把指甲修得整齊光亮的手指。她要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讓顧客觀看,所以手指頭要精心修飾。 俊三聽敬子說過,電視劇制片人稱贊朝子的手有個性,手的表現(xiàn)力很好。這大概是母親的遺傳吧。 敬子停了小賣店轉(zhuǎn)做珠寶生意的時候,俊三看她的手一天比一天修長漂亮,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力量影響所致,其實(shí)也是敬子自身的力量。 下到坡道口,俊三停下來,點(diǎn)燃一支煙,望著剛才走過的自家的小路。 被踩得堅硬的坡道閃爍著淡灰色的亮光,清晰地映現(xiàn)出清晨的樹影。一條茶褐色的狗匆匆地跑上坡去。俊三也很熟悉這條柴犬。 這平平常常的寧靜晨景忽然勾惹得俊三眼睛模糊。 弓子起床了嗎? 爸爸這么早干嗎去呢?弓子會出門來看爸爸的。 俊三急著要截一輛出租車,但這個時間空車不好找。上班的人們匆匆忙忙從他身后超上來。 “走著去車站。”他在車站前坐進(jìn)了出租車。 “淺草。”俊三告訴司機(jī)自己平時不去的這個地方。 司機(jī)發(fā)動引擎,一踩油門,車往前走動。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沖過來,使勁拍打車窗。 俊三吃了一驚,以為是弓子或者敬子。 司機(jī)急忙剎車,打開車門。 美根子像捕捉鳥一樣,雙手按著俊三的膝蓋一頭倒了進(jìn)來。 “可以走了嗎?”司機(jī)問。 “啊。”俊三回答。 “真湊巧。上帝保佑。要是那個公用電話沒人占用,我一定鉆進(jìn)去打,那就走岔路了。”美根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剛才還在車站等著……” “……” “我一直擔(dān)心,從昨天就睡不著覺。”她心情急切,但俊三默不作聲。 “要是見不到您,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么早上哪兒去?”俊三的沉默讓她心里難受。 出租車行駛在大冢都營電車路上,在早晨的陽光里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從本鄉(xiāng)往上野奔去。 “昨天的地方。”俊三吐了一句。 美根子說不出話來,也沒有淚水。今天的俊三跟昨天判若兩人。 俊三的內(nèi)心激烈地斗爭,糾纏著迷惘和懼怕。 他想一個人行動。他知道自己神經(jīng)衰弱,難免言行越軌,因此害怕單獨(dú)行動,但今天想一個人無拘無束。 他現(xiàn)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讓這個一心一意掛念自己的女人回家去。 “淺草哪兒?”司機(jī)問。 “雷門。”俊三沒有目標(biāo),隨口而出。 七點(diǎn)的淺草還沒有醒過來。上班的人們行色匆匆。一大早,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路上游逛,只能被大家看作剛從情侶旅館出來。 俊三看見仲見世小街后面有一家小飯館已經(jīng)開門,幾個穿淺藍(lán)色連衣裙、系著白圍裙的姑娘正在收拾桌子。 俊三走過去,坐在角落里。 “啤酒和汽水。還沒有吃的東西吧?” “有吐司……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姑娘回答。 俊三喝了一口啤酒,才第一次對美根子露出笑容,但顯然是做作的笑容。 “離電影院開門還早呢。” “怎么?一大早就看電影?” “嗯。不這樣,怎么打發(fā)時間?” “不是來為公司辦事嗎?” “公司在淺草沒業(yè)務(wù)。” “那今天打算做什么?要是您自己一個人的話。” “因為不想見人,才到淺草來。” “為什么要來淺草?” “淺草的商店街宣傳中元節(jié)大甩賣,搞化裝游行,連脫衣舞舞女都上街做廣告” 美根子想,俊三的出版社是不是也別出心裁地利用脫衣舞舞女上街做廣告。 “是來看這個的嗎?” “哪能呢。我只是在報上看到這個報道,才想起淺草……有十五六年沒來了吧。”俊三又要了一瓶啤酒,“忽然懷念起淺草來,以前這兒是罪犯和流浪漢的巢穴,或者說是碼頭……” “……” 美根子身上帶著昨天的錢,還想還給他,但找不到合適的機(jī)會。 “十五六年前,我十歲,常常從吾妻橋或者言間橋到淺草來,說不定那時候在這一帶還見過面呢。” “不可能。”美根子一下子被頂回來。“戰(zhàn)后那一陣子,淺草也變得跟新宿和澀谷差不多。淺草的哀愁悲歡幾乎蕩然無存了。” “淺草之后還去哪兒?” 俊三扭頭看著仲見世小街上的行人。 “是去公司還是回家?” “想去旅行。” “帶我去。您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不行。昨天不是對你說了嗎?有的地方不能帶別人去,也帶不去。” “沒有這種地方。”美根子使勁搖頭,淚水從大眼睛簌簌地淌下來。 “別哭……服務(wù)員看著呢。” 小飯館的服務(wù)員一大早就看見愛操心的女人哭鼻子、抹眼淚,大概覺得很稀奇。但是,美根子的淚水在人前也抑制不住。 俊三付了款,走到仲見世小街。 兩人在觀音參道上溜達(dá),兩旁排列著店面相同的各種小商店,像口琴一樣。這跟戰(zhàn)前沒什么兩樣,梅林堂的紅梅烤餅、玩具店、金石雕刻店、女式和服飾物店、扇店、婦女用品雜貨店…… 美根子在松坂屋的櫥窗前停下來,看著里面美麗的華簪和花梳。 “原先還有一間銀花堂也賣這些東西,已經(jīng)沒了吧?”俊三用目光四下尋找。 “我也記得銀花堂。” “以前這家商店的華簪還送給園的舞伎。郵來的感謝信的彩色信封和信紙上印著京極櫻井屋舞伎的畫像,可好看了。” 俊三脫下西服,搭在手臂上。 在雨后放晴的晨光里,他帶著幾分醉意的臉色顯得開朗明亮。 美根子緊張的心情也稍稍緩和下來。 從兩人站立的位置,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看見與仲見世小街呈十字形的新仲見世街。 大家都說,自從新仲見世街出現(xiàn)以后,把仲見世小街的繁華搶走了。其實(shí)新仲見世街和仲見世小街一樣,是淺草主要的繁華商店街,從國際劇場的那條街橫穿到松屋百貨店那條街,上面是銀灰色的拱廊,雨天在下面走都不用打傘。 “去年乞巧節(jié)我來這條街玩過。”美根子說。 到觀音堂,美根子抽了一支簽。 第五十五吉:“宜旅行、宜嫁娶,萬事大吉……” 俊三從裝模作樣的法衣裹身的和尚手里拿過一支簽。 這也是吉簽:“蔽月浮云散,萬里照朗光……”美根子從一旁看著這樣的簽詩,心花怒放。 “好,兩支都是吉簽。”俊三也喜不自禁。 小小的觀音堂上,清晨就來朝拜的香客點(diǎn)燃的蠟燭熠熠閃動。在這臨時殿堂后面,據(jù)說耗資四億日元的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正殿即將竣工。 從這一帶往淡路島方向,路邊都是各種小攤,現(xiàn)在正是準(zhǔn)備出攤的時候。 俊三看著給衣服繡字的小店鋪,說:“買一套西服,可以在這兒繡名字。” 賣眼鏡、賣手表、賣鋼筆、賣皮包、賣鞋,各式各樣的雜貨,再往里走便是賣衣服的,日本的、外國的,應(yīng)有盡有,像一條長長的隧道。 戰(zhàn)前賣孩子防走失牌、腰掛①、細(xì)繩、毛筆、人造花的店鋪現(xiàn)在不見了。 一走進(jìn)賣衣服的隧道,就被做生意的人盯上,他們大聲吆喝兜售衣服。 “太太,夏天的衣服,您看怎么樣?您是今天的頭一筆開張,價錢便宜,跟白送一樣。” 一件素地紅碎點(diǎn)花紋的絲綢夏季和服掛在衣架上,在美根子眼前晃來晃去。 專賣女式和服或?qū)Yu男式西服的相似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這樣子是不是生意就好做一些呢?可能這些都是估衣鋪,但現(xiàn)在賣的凈是新衣服。 “乞巧節(jié)什么時候?”俊三問。 “七月初七。” 他們似乎為了減輕兩旁估衣鋪造成的壓迫感,開始閑聊。 “不是陰歷,天上星辰位置就看不出來。陽歷七月七日還是梅雨季節(jié)。我小時候,一到七夕,就買來竹子,系上折紙做的詩箋,到這兒來放進(jìn)水里流走。” “你是生在河對岸吧?” “對。去年乞巧節(jié),新仲見世街的拱廊里掛著五彩風(fēng)幡、花繡球、大詩箋,花花綠綠、五彩繽紛,可漂亮了。商店都減價大甩賣。”昔時的景象似乎浮現(xiàn)在美根子的腦海里,“過了乞巧節(jié),淺草在七月十日的四萬六千日參拜期間還有酸漿果集市,除了一串串一簇簇紅的藍(lán)的酸漿果玩具外,還有避毒蟲的護(hù)身符、避雷符。” 有時候,逛完酸漿果集市,背著睡著的弟弟從吾妻橋回去。 “酸漿果之后是盂蘭盆節(jié)。” “腦子里記的越多越有意思。” “啊,淡島池也沒了?!”美根子停下來尋找。 在塵蒙蒙的樹木環(huán)繞的空地上搭著雜技團(tuán)的帳篷。帳篷入口處擺著猴子和野雞,以為是小馬戲團(tuán),其實(shí)是表演脫衣舞的。 “原來是脫衣舞,門票三十日元。”俊三嘟囔著。 招牌廣告上濃艷妖媚的美女入浴圖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憔悴凄慘。 三四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模樣的人正逗弄猴子。 俊三和美根子又走進(jìn)小攤販的隧道,穿過去,來到木馬館前面。 幾桿寫著“淺草萬歲”的旗幟隨風(fēng)飄揚(yáng),但二樓“萬歲小屋”的窗戶像洞穴一樣黑咕隆咚。 樓下,木馬伴隨著唱片播放的童謠音樂,一邊上下起伏一邊旋轉(zhuǎn)。只有一個男孩子騎木馬玩,保姆在旁邊照看。 俊三一邊走一邊說:“那兒有藤蘿架,應(yīng)該是葫蘆池岸邊。” 六區(qū)的葫蘆池消失以后,俊三第二次到這里來。 關(guān)東大地震以前,十二層塔倒映在葫蘆池水里。那是古老的淺草的回憶。那個時候,還沒有美根子。 葫蘆池填平以后,蓋起電影院,六區(qū)的景色也變了樣。 一個賣鋼筆的特地用泥土把鋼筆弄臟,然后一邊用布擦一邊抬頭緊緊盯著俊三,但沒有招攬生意。 烤墨斗魚、炒面、關(guān)東煮的味道撲鼻而來。 “置身淺草的人群里,就會感覺到昔日的松散。” 美根子聽俊三這么一說,心里的石頭也就落了地。 電影院開演的鈴聲像鬧鐘一樣刺耳地叫喚起來。 俊三想,敬子該起床了吧…… 一大早兩次電話,鬧得敬子頭痛。 第一次是朝子打來的,說沒車,回不來,住在郊外的朋友家里了。那口氣只是通知家里一聲,冷淡得很。 敬子還想問兩句,對方說完話就咔嚓掛斷了。 第二次是俊三公司的老會計打來的。敬子與公司的人幾乎不認(rèn)識,但這個姓秋田的老頭倒見過幾次面。 “嗯……是夫人嗎?真的是夫人嗎?” “是。沒錯。” “噢,聽聲音非常年輕,我以為是令愛原來是夫人。嗯,我個人覺得也可以跟您說,可是現(xiàn)在總經(jīng)理在家嗎?我找總經(jīng)理有點(diǎn)事。” “島木一大早就出去了,沒去公司嗎?” “啊,昨天晚上回去了嗎……是嘛,其實(shí)我現(xiàn)在在外面打公用電話。我上班以后,以為總經(jīng)理也來了……” “公司的電話被拆了嗎?” “沒有。不過,用公司的電話不太好說……” “島木出什么事了?” 秋田老頭拐彎抹角唆半天,就是說俊三昨天把保險柜里的錢拿走,參加谷村辭靈儀式以后,再沒到公司露過面。 “不過,夫人您不必?fù)?dān)心。這錢是公司兩三個主要股東的,有辦法對上賬……我想先私下把公司善后處理的方式向總經(jīng)理報告一聲。他回來以后,麻煩您告訴他我來過電……” 敬子放下電話,心頭忐忑不安。 她回想起俊三昨天晚上的確不尋常。她坐立不安,打算去公司好好了解一下俊三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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