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斯洛夫是BBC前廣播制作人;芬克勒是著名的猶太哲學(xué)家、作家和電視名人;利博爾年近九十,曾經(jīng)教授捷克歷史,兼職好萊塢專欄評論員。三人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卻常年保持友誼。利博爾與芬克勒新近喪偶,成了鰥夫;特雷斯洛夫經(jīng)過數(shù)次失敗的男女關(guān)系后,也淪為了“名譽鰥夫”。一次意外遇襲后,特雷斯洛夫?qū)ψ约旱姆仟q太身份產(chǎn)生了動搖…… 小說以特雷斯洛夫及他的兩個猶太朋友的生活為主線,通過幽默諷刺的語言展現(xiàn)了英國倫敦猶太人的生活境況,亦莊亦諧的口吻討論了猶太人的身份認(rèn)同、反猶主義等嚴(yán)肅問題,堪比一部猶太史的縮影。 作者簡介: 霍華德雅各布森,英國猶太裔小說家、專欄作家以及電臺主持人。雅各布森曾在悉尼大學(xué)授課三年,回到英國后,在劍橋大學(xué)塞爾文學(xué)院任教。 其主要作品有:《強大的華爾澤》、《此刻誰抱歉?》、《卡魯奇之夜》(入圍2006年布克獎長名單)、《愛情迫害狂》等。2010年憑喜劇小說《芬克勒問題》摘得布克獎。雅各布森最擅長描寫?yīng)q太裔英國人的困境,并以此題材創(chuàng)作喜劇小說而出名,他的寫作風(fēng)格睿智幽默,辛辣諷刺,自詡為“猶太裔的簡奧斯丁”。 《紐約時報》評價說:“一部智慧的小說,講述一個收音機制造者和一個哲學(xué)家的友誼,以及這種友誼所帶來的信仰問題! 〖幽么笞杂勺迦舜笮l(wèi)薩克斯說它是處理猶太人題材“最大膽”的書之一。也有評論說:“這部特殊的小說表現(xiàn)了我們最好的作家的最高水平。”第四章 大約在這個時候——前后相差不過一個小時,在附近的一家餐館里——左右相差不過四分之一英里,特雷斯洛夫的兩個兒子用完了晚餐正在買單。他們由各自的母親陪著。兩個女人不是第一次見面了,盡管在分別懷著拉爾夫和阿爾法的那幾個月,她們對對方的存在一無所知,實際上在孩子出生后的那幾年里也都是這樣。 特雷斯洛夫不是芬克勒。他的心不能同時獻(xiàn)給多個女人。他愛得太投入了。但他總知道什么時候大概要被人甩掉,所以在可能的情況下,總是很快做好準(zhǔn)備,以便再次投入地相愛。結(jié)果,新舊之間有時會出現(xiàn)短暫的交集。原則上,他不會告訴交集的任何一方——包括還沒有徹底離開他的舊愛,以及還沒有完全取代前者位置的新歡。在他看來,女人們受的傷害夠多了;沒理由再去傷害她們。在這一點上,同樣,他認(rèn)為自己和芬克勒不同,芬克勒顯然懶得在妻子面前隱瞞情人的消息。特雷斯洛夫羨慕芬克勒有那么多情人,但也承認(rèn)那些女人非他所能。連妻子都超出特雷斯洛夫的能力范圍。他能夠應(yīng)付的,也就是女朋友而已。但還是應(yīng)當(dāng)讓交集的女朋友互不知情。 出于同樣的考慮,他也希望兒子們能夠分開,可惜他混淆了魯?shù)婪颍ㄌ乩姿孤宸驘o法容忍將他們的名字英國化)的探訪日和阿爾弗雷多的探訪日。兩個男孩一個六歲,一個七歲,雖然不能指望特雷斯洛夫總能準(zhǔn)確地記得究竟哪個六歲、哪個七歲。他孩子們見得少,記不住年齡,而且孩子們不在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很容易把兩個放在一起考慮。有那么嚴(yán)重嗎?他們同樣都是他鐘愛的對象。把他們倆的名字和年齡混在一起,只說明他深愛著兩個孩子,而且毫不偏心。 兩人在父親公寓里相遇的那天,雙方都吃了一驚,但兩人都非常愿意和一個年紀(jì)差不多的同伴玩,不愿意和特雷斯洛夫到一個廢棄的公園里踢皮球——特雷斯洛夫一會兒就累,而且總是朝別的地方看,就算記得兒子還在旁邊,也會深情款款地問很多關(guān)于他們母親健康狀況的問題——阿爾法和拉爾夫祈求父親再次混淆他們的探訪日。 回家之后,兩個男孩興奮地談起了他們同父異母的兄弟,很快特雷斯洛夫就收到了兩位前任女朋友的指責(zé)信——魯?shù)婪虻哪赣H呢,事過之后指責(zé)他不忠,不過她要說清楚,她只是在抽象的意義上受到了傷害;阿爾弗雷多的母親呢,通知他探視權(quán)被中止,等她律師的消息。但孩子們的愿望最終戰(zhàn)勝了母親們無害的惡意(特雷斯洛夫的說法),時間久了,母親們也覺得有對方陪伴,她們也能獲得令人振作的慰藉,更不用說可能找到答案,解答一個問題:為什么不僅僅是一個女人,而有兩個,竟然同意和一個毫不在乎的男人生了孩子?這話傳到特雷斯洛夫的耳朵里,他覺得是扭曲了事實,因為有一方同意,則必有一方提出請求,而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請求哪個女人為他生個孩子。為什么要那么做呢?在特雷斯洛夫的想象之中,謝幕的時候總是這樣的:他喊一聲“咪咪!”或者“瑪格麗特!”,最后一次親吻那冰冷的雙唇,告別,此生心碎永難愈合。如果有個孩子,他就沒法這么做。孩子把悲劇歌劇變成了operabuffa,至少又要再加一幕戲,特雷斯洛夫既沒這個毅力,也沒這個想象力。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兩個女人都吃了一驚,不僅孩子們像,她們倆也很像。 “如果他迷上一個黑皮膚、大胸脯、粗大腿、像拉丁語民族那樣脾氣火爆的女人,我倒能夠理解,”約瑟芬說,“可是他在你身上看到的東西,不都已經(jīng)從我這兒得到了嗎?我們倆都是皮包骨頭的盎格魯—撒克遜娘兒們! 她沒覺得這話好笑,但還是努力做出笑的樣子——呼出一大口酸酸的空氣,像氣喘一樣,從她薄薄的嘴唇四周發(fā)散開來。 “如果他的背叛符合正確的時間順序的話,”珍妮絲回答。她的嘴唇也呈扇貝狀,像內(nèi)衣的蕾絲邊,而且似乎不是上下移動,而是向兩側(cè)伸縮。 兩人都不知道究竟誰先誰后,孩子們的年齡也沒什么用,因為特雷斯洛夫和女人結(jié)束關(guān)系時常常拖泥帶水,有了新女朋友之后有時還會去看望以前的女朋友。但兩人都認(rèn)為,這個男人需要下命令逼他前進(jìn)——“起步走!快,快,”珍妮絲說——而且兩人能夠甩開他,都很幸運。 特雷斯洛夫在英國廣播公司遇到了約瑟芬并為她感到惋惜。英國廣播公司里最好看的女人是女猶太,但那時候他還沒有勇氣去接觸女猶太。他為她惋惜,部分原因是她既沒有英國廣播公司女猶太的氣色,也沒有她們的自信——雖然只是部分原因。盡管她長得不怎么樣,她自己也承認(rèn),皮包骨頭,她卻有塊頭更大的女人才有的粗壯大腿,而且她穿蛛網(wǎng)狀的絲襪,以突顯自己的腿部。她喜歡穿透明的蕾絲外衣,透過外衣,特雷斯洛夫看到她穿著胸圍大一倍的女人才能穿的胸罩,至少還要穿一件無袖衫,他相信這東西應(yīng)該叫做胸衣,還記得他母親曾稱之為自由束胸。兩人參加一個頒獎典禮——她做的一個關(guān)于男性更年期的節(jié)目,獲得了索尼無線電學(xué)院獎——特雷斯洛夫不是來領(lǐng)獎的,就坐在她對面,他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她兩個肩膀上各有五根帶子。領(lǐng)獎的時候她臉紅了——做了個簡短的講話,說她如何卸下筏子上的觀點,英國廣播公司的人用這個短語表示有了想法——同樣,特雷斯洛夫在走廊或食堂里上前搭訕,她也會臉紅,過幾個小時皮膚上還是一塊一塊的。特雷斯洛夫理解臉紅背后的羞恥感,邀請她把臉靠到他的肩上,以躲開這個世界。 “我們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羞恥感,”他對著她枯死的頭發(fā)低聲說道。 “誰有羞恥感?” 他做了件體面的事情。“是我,”他說。 她有了他的孩子,我行我素,沒有告訴他。她絕不愿意這樣的男人當(dāng)孩子的父親,除非是為了他勻稱、端正的五官。那她為什么要他的孩子呢?她也不知道。而且她為什么要孩子呢?無法面對流產(chǎn),這是個很好的解釋。而且她認(rèn)識的很多女人都是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的。那時候還挺流行的——單身母親潮流。出于類似的動機,她完全可以嘗試一下同性戀,只不過和流產(chǎn)一樣,她就是無法邁出那最后一步。 很可能怨恨也是個合理的解釋。她生下了特雷斯洛夫的孩子,就是為了懲罰他。 特雷斯洛夫愛上了珍妮絲,同時等著勃然大怒的約瑟芬把他甩掉,如果不是他甩掉她的話。兩個女人注意到了她們的相似之處,這的確是事實。特雷斯洛夫的女人多少都有點兒像,都能引起他的憐憫,因為她們神經(jīng)衰弱的蒼白臉色,因為她們多少都過時了,不光是在跳舞方面,雖然她們的舞都跳得差,也包括語言和穿著,她們都不懂得使用當(dāng)前的語言,也不知道如何讓兩件衣服搭配起來。他倒不是不關(guān)注、不欣賞那些有活力、會講話、會穿衣的女人,只是他不知道如何能讓她們的生活變得更好。 她們也不能讓他的生活更好,有活力的女人香消玉殞的可能性很小。 珍妮絲有一雙靴子,所有季節(jié)都穿,快散架的時候就用透明膠帶纏一下。靴子上面穿薄薄的吉普賽裙子,顏色特雷斯洛夫無法分辨,上面穿一件藍(lán)灰色羊毛衫,袖子拉得長長的,好像是要保護(hù)手指頭不被凍著。無論天氣如何,珍妮絲的手腳都是冰冷的,在特雷斯洛夫的想象中,像維多利亞小說里的孤兒。她不是英國廣播公司的雇員,不過在特雷斯洛夫看來,她和他認(rèn)識的那些英國廣播公司女人肯定能合得來,甚至還可能出出風(fēng)頭。她是位藝術(shù)史家,寫了很多關(guān)于馬列維奇和羅斯科精神空虛的作品,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特雷斯洛夫熬夜制作的那種少人問津、無人贊助的藝術(shù)類節(jié)目上。她的特長是男性藝術(shù)家身上的缺失,與當(dāng)時的潮流相比,她對他們的缺失態(tài)度更加溫和。她顫抖著走進(jìn)錄音棚,戴上耳機,那一刻特雷斯洛夫感到一股奇異的憐憫感涌上心頭。看起來耳機好像要把她最后的生命之血從太陽穴里擠出來。 “你要是以為第一次約會就可以上我,”她說,雖然她第一次約會讓他上了她,“那你就想歪了! 她后來的解釋是,他們那次不算約會。 于是他又請她去約會。她戴著舊貨市場上買來的、愛德華七世時代的長歌劇手套,不許他上她。 “那我們出去好了,不約會,”他說。 她對他說,不約會是不能計劃的,因為計劃了就是約會了。 “那我們既不約會,也不不約會,”他提議!爸苯由! 她打了他一巴掌!澳阋詾槲沂鞘裁磁?”她說。 歌劇手套上一粒珍珠紐扣劃破了特雷斯洛夫的臉。手套很臟,他擔(dān)心會感染病毒。 后來他們就不再約會了,也就意味著他可以上她。 “給我,”她一邊大口喘氣,一邊說道,好像在朗讀天花板上的文字一樣。 他從靈魂深處憐憫她。 但這并不妨礙他給她。 也許她也憐憫他。在特雷斯洛夫這一時期的女朋友中,可能只有珍妮絲對他的感覺,可以用喜歡來描述,盡管還沒有到享受他的陪伴的程度!澳闼悴簧蠅哪腥耍庇幸淮嗡龑λf!拔也皇钦f你長得不壞,或者床上功夫不壞,我是說你沒有惡意。你身上缺點東西,但缺的不是善良。我不認(rèn)為你本身對誰有什么傷害意圖。甚至對女人也這樣。”這么說,她要了他的孩子,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有個孩子不是什么壞事。本身不壞。 但她告訴他,她要一個人養(yǎng)孩子,他對她說沒問題,可為什么呢。 “就是其他方式太困難了,”她說。“真的無意冒犯! “沒事,”特雷斯洛夫回答,心里很受傷害,但也感覺松了口氣。他會想念她冰冷的手腳,但不會想念某個嬰兒。 兩個女人認(rèn)識了對方,也認(rèn)識了對方的孩子——在孩子身上,她們分別注意到了特雷斯洛夫的那種英俊模樣,毫不顯眼,更不要說特色了。最讓她們惱火的是,她們兩人居然都屈從于特雷斯洛夫的影響,把孩子取名為魯?shù)婪蚝桶柛ダ锥。那時候,特雷斯洛夫輪流播放《波西米亞人》和《茶花女》的唱片。兩個女人熟悉了歌劇,但當(dāng)時并不知道,事后才發(fā)現(xiàn),尤其是愛情二重唱和令人心碎的終曲,結(jié)尾的時候特雷斯洛夫就會以魯?shù)婪蚧虬柛ダ锥嗟目谖呛俺鏊齻兊拿,“咪咪!”或“瑪格麗特!”,有時候兩部歌劇會混淆,但總是帶著一個男人的傷心欲絕,因為他相信,沒有她們——咪咪或瑪格麗特——他自己的生命就完了。 “他教會我恨那些狗日的歌劇,”約瑟芬對珍妮絲說,“我倒沒在意,我根本就沒打算把阿爾弗雷多的事告訴他,那我為什么叫他阿爾弗雷多呢?這你能解釋嗎?” “哦,我知道我為什么把魯?shù)婪蚪凶鲷數(shù)婪。聽起來可能有些奇怪,但我的目的是把尤里安從我的生活中趕出去。那一切都死氣沉沉,我想如果我用一個新生命來替代那些死前纏綿悱惻的東西,我們就會好起來! “噢,天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覺得他有能力和活著的女人相處嗎?” “沒有;钪暮⒆右膊恍小K晕也抛岕?shù)婪螂x他遠(yuǎn)遠(yuǎn)的。我害怕孩子還在搖籃里,他就給他放歌劇聽,讓他的小腦袋里充滿神經(jīng)衰弱、雙手冰冷的女人! “我也一樣,”約瑟芬說,心里想,魯?shù)婪蚣热皇钦淠萁z的兒子,小腦袋里除了充滿神經(jīng)衰弱、雙手冰冷的女人之外,也沒有別的選擇。 “他們總是最糟糕的,那些浪漫派,是不是啊?” “絕對沒錯。你都想猛拍一巴掌,把他們從你身上打開。像水蛭一樣! “不過水蛭你拿巴掌是拍不走的,是嗎?你得把它們燒走! “是的;蛘咄鼈兩砩系咕凭2贿^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們總是跟你說,他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一邊又去找下一個女人! “是啊,他們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心理上! “沒錯。不過是我先收拾行李的。” “我也是! “天哪,還有那些歌!一想到唱片里面那些臨死前的……” “我明白!,天哪,那么年輕就死了!’我不光是耳朵里聽到,我還能聞到病床的氣味,F(xiàn)在。一直到今天。有時候我覺得他在遠(yuǎn)處還在施加著折磨人的影響力。” “普契尼?” “不,尤里安。不過,實際上應(yīng)該是威爾第。你的才是普契尼! “他怎么做到的呢?” “普契尼?” “不,尤里安! “我哪里知道! 這樣,每隔兩三年,他們就會見面,借口是阿爾夫或拉爾夫的生日,或者她們能編造出來的某個其他紀(jì)念日,比如離開特雷斯洛夫紀(jì)念日,不用去管是誰先離開他的。孩子們長大離家之后,這個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 今晚,根據(jù)近期的一貫做法,他們都避而不談特雷斯洛夫,他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們太多談話空間,就是在關(guān)系最好的時候他也不值得如此談?wù),考慮到特雷斯洛夫最近為了生活所做的工作,他已經(jīng)逐漸變成了一個令人尷尬的話題。無論經(jīng)過了多少世事變幻,他仍舊是阿爾夫和拉爾夫的父親,她們倒很希望孩子們的父親能做點別的事情,而不是去當(dāng)名人的替身。 可是,就在他們拿起外套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約瑟夫把珍妮絲的孩子魯?shù)婪蚝暗脚赃!白罱心惆职值南?”她問?磥磉@個問題她沒法問自己的兒子。 他搖搖頭。 “那你呢?”珍妮絲問阿爾弗雷多。 “哦,”阿爾弗雷多說。“你們既然提到他嘛……” 于是,他們不得不問服務(wù)員,可不可以再多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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