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民國才女系列:呼蘭河傳


作者:蕭紅     整理日期:2015-12-19 18:21:33

民國才女,穿著舊式旗袍卻讀著新式文章的女人
  她們有著非凡的經(jīng)歷,都是令人遐想的風流人物
  用文字原滋原味地展示民國風情
  民國時期的獨特韻味,民國才女的內(nèi)心情感
  帶領(lǐng)讀者感受那個混雜著戰(zhàn)火與繁華的年代
本書簡介:
  《呼蘭河傳》選錄了民國才女蕭紅的部分代表性經(jīng)典作品。每位民國才女都各具特色,各有特長!逗籼m河傳》收入了蕭紅的代表作品,或是已廣為流傳,或是被歷史遺漏的明珠。蕭紅作為深受大眾喜愛的民國才女,其情感經(jīng)歷、文采才干與絕代風華都一直吸引著廣大讀者。讀者不僅可以從這本書當中欣賞到作者的文字,更能隨著文字真切感受作者當時的內(nèi)心與生活,還可以在閱讀中了解民國時期的社會狀態(tài),接受民國特色的文藝熏陶。
  作者簡介:
  蕭紅(1911-1942)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原名張乃瑩,曾用筆名悄吟、田娣。黑龍江呼蘭縣人。1933年與蕭軍自費出版第一本作品合集《跋涉》。在魯迅的幫助和支持下,1935年發(fā)表了成名作《生死場》(開始使用筆名蕭紅)。1936年,為擺脫精神上的苦惱東渡日本,在東京寫下了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與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馬伯樂》和著名長篇小說《呼蘭河傳》。
  目錄:
  呼蘭河傳
  生死場
  王阿嫂的死前言第1章
  1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
  “好厲害的天。⌒〉蹲右粯!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第1章
  1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
  “好厲害的天!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里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里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墒沁^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滾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shù),不對數(shù)。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jié)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guān)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jié),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里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后,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里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后,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zhèn),不遠又來了一鎮(zhèn)。這里是什么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里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yī)生。那醫(y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里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么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余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y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y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里。不但城里的人這樣,就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么都記熟了。用不著什么廣告,用不著什么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y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xiāng)下來的人們看了這么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y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y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后來那女醫(y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
  這兩條街上沒有什么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里邊進去不得,那里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里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wèi)。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里邊,一個在龍王廟里,一個在祖師廟里。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里的那個學的是養(yǎng)蠶,叫做農(nóng)業(yè)學校。祖師廟里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么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nóng)業(yè)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里邊的學生的確比農(nóng)業(yè)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nóng)業(yè)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xiāng)下私學館里已經(jīng)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xiàn)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里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xiàn)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jīng)子女成群,已經(jīng)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里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里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jù)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
  “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shè)在城隍廟里邊。
  其余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里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凈,好像在提煉什么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里邊提煉出點什么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zhì)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fā)走了,那里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瀙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里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里邊滾著,掙扎著,掙扎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么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shù)摹F鋵嵅蝗,呼蘭河這城里的人沒有這么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別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jīng)過的車轍了。那再后來者,一看,前邊已經(jīng)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了。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過去了,可是他卻翻了車了。
  車夫從泥坑爬出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污,而后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jīng)倒在泥污之中了,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茨菢幼右采觳怀鍪謥,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凈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彩,“噢!噢!”地喊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彩。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了一陣之后,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里。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么新花樣了。于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家去了。
  現(xiàn)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里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里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他們卷卷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么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jié)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
  看了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梁似的,把馬抬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說: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么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凍住的季節(jié)之外,其余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guān)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墻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墻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斗的,卷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墻,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zhàn)。
  偏偏那人家的板墻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墻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么,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jié)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扎了五六分鐘之后,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fā)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后來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樣也不多,也只是東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鐘之后,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后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斗著的人說:
  “這算什么,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fā)白。有的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心里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里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于也沒有說什么,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nóng)業(yè)學校校長的兒子。
  于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nóng)業(yè)學堂設(shè)在廟里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guān)系,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里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么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么大的禍,老龍王怎么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nèi)ァD鞘驱埻鯛斞!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哪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xiàn)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lǐng)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里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么?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干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后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里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墻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墻里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墻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墻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墻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里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里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jié)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扎,掙扎到?jīng)]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么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只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于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fā)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干什么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么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么沒?”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并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并沒有堅決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zhí),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于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里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里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站在門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里還說著:
  “誰讓你這么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shù)鼐用竦母@袃蓷l: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wèi)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jīng)濟,第二也不算什么不衛(wèi)生。
  2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么了。
  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么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么議論。那里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jié)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tài)。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shù)娜兆,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br/>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后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后,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于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xiāng)、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里,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guān)于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里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zhuǎn)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于是轉(zhuǎn)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lǐng)到水溝里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里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3再說那染缸房里邊,也發(fā)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jiān)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fā)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fā)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xiāng)鎮(zhèn)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御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里邊也發(fā)生過不幸:兩個伙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里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說他了。4其余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扎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里邊去,地獄里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钪娜司蜑樗隽诉@么一套,用火燒了,據(jù)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里的廚子、喂豬的豬官,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墻,墻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凈,空氣特別新鮮;ㄅ枰慌枰慌璧臄[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雌鹗谷瞬恢朗鞘裁醇竟(jié),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里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xiàn),比真的廚子真是干凈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里邊在做拉面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里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里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zhuǎn)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邊去。車里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扎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只,母雞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贊。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里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xiāng)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shè)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里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么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么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里駒”
  其余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里拉著面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么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guī)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么,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面條,到了陰間也吃面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5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里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里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墻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丑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fā)的、毛頭發(fā)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guān)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shù)氐娘L俗的大流逢年過節(jié)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shù)數(shù)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后,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里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并夢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么?他們并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shù)夭患偎妓鞯卣f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扎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扎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6呼蘭河城里,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邊更沒有什么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里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guān)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xiàn)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的不生氣。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閑著,于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卷,大概頭發(fā)不怎樣整齊,發(fā)卷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wǎng)子,網(wǎng)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墒且驗檫@一睡覺,不但頭發(fā)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fā)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刮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里閃出來了。隨后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只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里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只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只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只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頭是禿的,一只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干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礃幼右膊贿^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余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么呢,說什么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云層?瓷先ィ孟窨锤羯秸账频,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里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并沒有幾只。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過十來只,經(jīng)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后他說:
  “我要大的!
  于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
  已經(jīng)找到一塊墻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jīng)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里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
  于是這場戲才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jīng)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fā)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jīng)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只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里。
  鬧到結(jié)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后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guān)于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jié)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jīng)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干凈,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于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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