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 酌元亭主人 卷一 七松園弄假成真 詩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頭粗服朝與昏, 門前車馬似流水,戶內(nèi)不驚鴛鴦魂。 座中一目識豪杰,無限相思少言說,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燈獨扣芙蓉結(jié)。 這首古風(fēng),是一個才子贈妓女的。 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濫,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專;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這等看起來,古今有情種子,不要在深閨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樓羅綺內(nèi)廣攬博收罷了。只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濫、情薄的:試看眼前那些倚門賣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貨,但曉得親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那班輕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認做這便是情:眼挑腳勾是情、賠錢貼鈔是情,輕打悄罵是情。更有一種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畫,居然詩伯詞宗,遇客風(fēng)云,滿口盟翁社長;還有一種學(xué)閨秀的妓女,喬稱小姐,入門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見面定需厚禮———局面雖大,取財更被窩浪態(tài),較甚至娼家,而座上戲調(diào),何減于土妓?蓱z把一個情字,生生泯沒了,還要想他情真、情專、情厚,此萬萬決不可得之理。 我卻反說妓女有情,反說妓女情真、情專、情厚,這是甚么緣故? 蓋為我輩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竊玉,敗壞閨門的事。便是閨門中有多情絕色美人,我們也不敢去領(lǐng)教。但天生下一個才子出來,他那種癡情,雖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于不用。只得去寄跡秦樓,陶情楚館,或者遇得著一兩個有心人,使可償今生之情緣了。所以,情字必須親身閱歷,才知道個中的甘苦。惟有妓女們,他閱人最多,那兩只俏眼,一副俊心腸,不是揮金如土的俗子可以買得轉(zhuǎn)。倘若看中了一個情種,便由你窮無立錐,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荊釵裙布,決不像朱買臣的阿妻,中道棄夫,定要學(xué)霍小玉那冤家,從一而死。 看官們,聽在下這回小說,便有許多人要將花柳徑路從今決絕的;更有許多人,將風(fēng)月工夫從今做起的。 話說蘇州一個秀士,姓阮諱苣,號江蘭,年方弱冠,生得瀟灑俊逸,詩詞歌賦,舉筆驚人。只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為他擇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該父母主張。但一日絲蘿,即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云流水,易聚易散,這是要終日相對,終身相守的。倘配著一個村姬俗婦,可不憎嫌殺眉目,辱沒殺枕席么!”遂立定主意,權(quán)辭父母道:“孩兒待成名之后,再議室家!备改敢娝練飧叽,甚是歡喜。且阮江蘭年紀還小,便遲得一兩年,也還不叫做曠夫。 有一日,阮江蘭的厚友張少伯約他去舉社。這張少伯家私雖不十分富厚,愛走名場,做人還在慷慨一邊。 是日舉社,賓朋畢集,分散過詩題,便開筵飲酒,演了一本《浣紗記》。阮江蘭嘖嘖羨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見范蠡,即訂終身,絕無兒女子氣,豈是尋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樂多聞,接口道:“西施不過一沒廉恥女子耳!何足羨慕?” 阮江蘭見言語不投,并不去回答。演完半本,眾人道:“浣紗”是舊戲,看得厭煩了,將下本換了雜出罷。” 扮末的送戲單到阮江蘭席上來,樂多聞道:“不消扯開戲目,演一折《大江東》罷! 阮江蘭道:“這一出戲不許做! 樂多聞道:“怎么不許做?” 阮江蘭道:“平日見了關(guān)夫子圣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樣妝做傀儡,我們飲酒作樂,豈不褻瀆圣賢?” 樂多聞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過了氣,這等道學(xué)起來!睂χ缒┑牡溃骸澳憧旆指稇蚍坷飱y扮! 阮江蘭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與汝輩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里,獨自掩房就枕,翻來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戲場上的假西施來,意中輾轉(zhuǎn)道:“死西施只好空想,不如去尋一個活跳的西施罷。聞得越地產(chǎn)名妹,我明日便治裝出門,到山陰去尋訪。難道我阮江蘭的時運,就不如范大夫了?”算計已定,一見窗格明亮,披著衣服下床,先叫醒書童焦綠,打點行囊,自家便去稟知父母。 才走出大門,正遇著張少伯。阮江蘭道:“兄長絕早往那里去?” 張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終席奉陪,特來請罪! 阮江蘭道:“小弟逃席,實因樂多聞惹厭,不干吾兄事! 張少伯道:“樂多聞那個怪物,不過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類,吾兄何必計較?” 阮江蘭道:“這種小人眼內(nèi)也還容得,自然付之不論、不議之列。只是小弟匆匆往山陰去,不及話別。今日一晤,正愜予懷。” 張少伯道:“吾兄何時言歸?好翹首佇望! 阮江蘭道:“丈夫游游山水,也定不得歸期。大約嚴慈在堂,不久就要歸省!睆埳俨帐窒嗨统龀恰:蛩狭舜艙]淚而別。 阮江蘭一路無事,在舟中不過焚一爐香,讀幾卷古詩。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賞玩,又止住道:“西湖風(fēng)景不是草草可以領(lǐng)會,且待山陰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過錢塘江,覺得行了一程,便換一種好境界。 船抵山陰,親自去賃一所花園,安頓行李,便去登會稽山,游了陽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腳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來。見一個所在,無數(shù)帶儒巾穿紅鞋子的相公,擁擠著眄望。阮江蘭也擠進去,抬頭看那宅第,上面是石刻的三個大字,寫關(guān)“香蘭社”。細問眾人,知道是婦女做詩會。 阮江蘭不覺呆了,癡癡的踱到里面去。早有兩三個仆役看見,便罵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規(guī)矩。許多夫人、小姐在內(nèi)里舉社,你竟自闖進來么?”有一個后生怒目張牙,起來喝叱道:“這定是白日撞,鎖去見官,敲斷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驚動那些錦心繡口的美人,走出珠簾,見眾人爭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亂打!逼鸵鄄胚h遠散開。 阮江蘭聽得美人來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彎著腰再不起來,只管偷眼去看。眾美人道:“你大膽擾亂清社,是甚么意思?” 阮江蘭道:“不佞是蘇州人,為慕山陰風(fēng)景,特到此間。聞得夫人、小姐續(xù)蘭亭雅集,偶想閨人風(fēng)雅愧殺儒巾,不知不覺擅入華堂,望乞憐恕死罪!北娒廊艘娝勍虑蹇,因問道:“你也想入社么?我們社規(guī)嚴肅,初次入社要飲三叵羅酒,才許分韻做詩!比罱m聽見許他入社,踴躍狂喜道:“不佞還吃得幾杯!泵廊嗣臼虄旱溃骸翱扇∫粡埿∥膸追旁诖松媲,準備文房四寶。先斟上三叵羅入社酒過來!比罱m接酒在手,見那叵羅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許,乘著高興,一飲而盡。眾美人道:“好量!” 阮江蘭被美人贊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擻精神,忙取過第二叵羅來,勉強掙持下肚。還留下些殘酒,不曾吃得干凈。侍兒持著壺在旁邊催道:“吃完時,好重斟的。”阮江蘭又咽下一口去,這一口便在腹肚內(nèi)轆轤了。 原來阮江蘭酒量,原未嘗開墾過,平時吃肚臍眼的鐘子,還作三四口打發(fā),略略過度,便要害起酒病來。今日雄飲兩叵羅,倒像樊噲撞鴻門宴,卮酒安足辭的吃法。也是他一種癡念,思想夾在明眸皓齒隊里做個帶柄的女人,挨入朱顏翠袖叢中,假充個半雄的女子。拼著書生性命,結(jié)果這三大叵羅。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雖然領(lǐng)命,腹中先寫了避謝的貼子。早把樊噲吃鴻門宴的威風(fēng),換了畢吏部醉倒在酒甕邊的故事。 眾美人還在那里贊他量好,阮江蘭卻沒福分頂這個花盆,有如泰山石壓在頭上,一寸一寸縮短了身體,不覺蹲倒桌下去逃席。眾美人大笑道:“無禮狂生,不如此懲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漁郎可以問信。”隨即喚侍女:“涂他一個花臉!笔膛疇幐髂昧酥旃P、墨筆,不管橫七豎八,把阮江蘭清清白白賽安岳,似六郎的容顏,倏忽便要配享冷廟中的瘟神痘使。仆役們走來,抬頭拽腳,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鋪成的,阮江蘭濃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朧,只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漸漸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圍一望,才知帳頂就是天面,席褥就是地皮。驚駭?shù)溃骸拔胰绾螖r街睡著?”立起身來,正要踏步歸寓,早擁上無數(shù)頑皮孩童,拿著荊條,拾起瓦片,望著阮江蘭打來。有幾個喊道:“瘋子!瘋子!”又有幾個喊道:“小鬼!小鬼!” 阮江蘭不知他們是玩是笑,奈被打不過,只得抱頭鼠竄。歸到寓所,書童焦綠看見,掩嘴便笑。阮江蘭道:“你笑甚么?”焦綠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戲來?”阮江蘭道:“我從不會患戲。這話說得可笑!苯咕G道:“若不曾串戲,因何開了小丑的花臉?”阮江蘭也疑心起來,忙取鏡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瘋子。”焦綠取過水來凈了面。阮江蘭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這等惡取笑,并不留一毫人情,辜負我老阮一片憐才之念。料想萱蘿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過也是蠢佳人慕名結(jié)社,摧殘才子的行徑罷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吳門。留著我這干凈面孔,晤對那些名窗凈幾,結(jié)識那些野鳥幽花,還不致出乖露丑。倘再不知進退,真要弄出話巴來。難道我面孔是鐵打的?累上些瘢點,豈不是一生之玷?”遂喚焦綠收拾歸裝,接淅而行,連西湖上也只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前有子猷,后有小阮。 說話阮江蘭回家之日,眾社友齊來探望,獨有張少伯請他接風(fēng)。吃酒中間,因問阮江蘭道:“吾兄出游山陰,可曾訪得一兩個麗人?”阮江蘭道:“說來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說麗人訪不著,便訪著了,也只好供他們嬉笑之具?偸枪沤耧L(fēng)氣不同,婦女好尚迥別。古時婦女還曉得以貌取人,譬如遇著潘安貌美,就擲果,左思貌丑,就擲瓦。雖是他們一偏好惡,也還眼里識貨。大約文人才子,有三分顏色,便有十分風(fēng)流,有一種蘊藉,便有百種俏麗。若只靠面貌上用工夫,那做戲子的,一般也有俊優(yōu),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只是他們面貌與俗氣俗骨是上天一齊秉賦來的。任你風(fēng)流俏麗殺,也只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蠟了。偏恨此輩慣會敗壞人家閨門。這皆是下流婦女,天賦他許多俗氣俗骨,好與那班下賤之人浹洽氣脈,浸淫骨隨。倘閨門習(xí)上流的,不學(xué)貞姬節(jié)婦,便該學(xué)名媛俠女。如紅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俠腸的裙釵。近來風(fēng)氣不同,千金國色定要揀公子王孫,才肯配合。閭閻之家,間有美女,又皆貪圖厚貲,嫁作妾媵。間或幾個能詩善畫的閨秀,口中也講擇人,究竟所擇的,也未必是才子?梢娂讶诵氖略豢蠈⒉抛訖M在胸中。況小弟一介寒素,那里輪流得著,真辜負我這一腔癡情了!睆埳俨Φ溃骸拔嵝忠l(fā)泄癡情,何不到揚州青樓中一訪?”阮江蘭笑道:“若說著青樓中,那得有人物?”張少伯道:“從來多才多情的,皆出于青樓。如薛濤、真娘、素秋、亞仙、湘蘭、素徽,難道不是妓家么?”阮江蘭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請問到處有妓,吾兄何故獨稱揚州?”張少伯道:“揚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麗之地,到今風(fēng)流一脈,猶未零落。日前一友從彼處來,曾將花案詩句寫在扇頭,吾兄一看便知!比罱m接扇在手,讀那上面的詩道: 畹客幽如空谷蘭,鏡憐好向月中看。 棠嬌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摶。 阮江蘭正在讀罷神往之際,只見樂多聞跑進書房來,嚷道:“反了!反了!我與老張結(jié)盟在前,老張與小阮結(jié)盟在后,今日兩個對面吃酒,便背著我了!睆埳俨溃骸靶〉苓@席酒因為江蘭兄自山陰來,又要往揚州去。一來是洗塵,二來是送行。倘若邀過吾兄來,少不得也要出個分子,這倒是小弟不體諒了!睒范嗦劦溃骸皳P州有個敝同社,在那里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聯(lián)舟何如?”阮江蘭道:“小弟還不就行,恐怕有誤尊兄!睒范嗦劦溃骸笆撬茀s。”酒也不吃,作別出門去了。阮江蘭還寬坐一會才別。 且說樂多聞回家暗惱道:“方才小阮可惡之極,我好意挈他同行,怎便一口推阻?待我明日到他家中一問。若是不曾起身便罷,倘若悄悄兒去了,決不與他干休!蹦侵罱m的心腸,恨不得有縮地之法,霎時到了揚州,那里管樂多聞來查謊?這樂多聞偏又多心,道是阮江蘭輕薄,說謊騙他,忙忙喚船,也趕到揚州,遍問關(guān)上飯店。并不知阮江蘭的蹤跡。 原來阮江蘭住在平山堂下七松園里。他道揚州名勝,只有個平山堂:那畫船、簫鼓、游妓、歌郎皆集于此,每日吃過飯,便循著寒河一帶,覽芳尋勝?磥砜慈ィ际鞘浪字,并不見有超塵出色的女子。正在園中納悶,書童焦綠慌慌走來,道:“園主人叫我們搬行李哩,說是新到一位公子,要我們出這間屋與他!比罱m罵道:“我阮相公先住在此,那個敢來奪我的屋?”還不曾說完,那一位公子已踱到園里,聽見阮江蘭不肯出房,大怒道:“眾小廝可進去將這狗頭的行李搬了出來!”阮江蘭趕出書房門,正要發(fā)話,看見公子身邊立著一位美貌麗人,只道是他家眷,便不開口,走了出來。園主人接著道:“阮相公莫怪小人無禮,因這位公子是應(yīng)大爺,住不多幾日就要去的。相公且權(quán)在這竹閣上停下。候他起身,再移進去罷了!比罱m見那竹閣也還幽雅,便叫書童搬行李上去。心中只管想那麗人,道是:“世間有這等絕色,反與蠢物受用。我輩枉有才貌,只好在畫圖中結(jié)交兩個相知,眼皮上飽看幾個尤物,那得能夠沐浴脂香,親承粉澤,做個一雙兩好?總之,天公不肯以全福予人。隔世若投人身,該投在富貴之家,平平常常學(xué)那享癡福的白丁,再不可做今世失時落運的才子了!闭牵 天莫生才子,才人會怨天。 牢騷如不作,早賜與嬋娟。 阮江蘭自此之后,時常在竹籬邊偷望,有時見麗人在亭子中染畫,有時見麗人憑欄對著流水長嘆,有時見麗人蓬頭焚香,有時見麗人在月下吟詩。阮江蘭心魂蕩漾,情不自持,走來走去,就像走馬燈兒點上了火,不住團團轉(zhuǎn)的一般。幾番被應(yīng)家下人呵斥,阮江蘭再不理論。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計道:“這個饞眼餓胚,且叫我受他一場屈氣!泵行P研墨,自家取了一張紅葉箋,杜撰幾句偷情話兒,用上一顆鮮紅的小圖印,鈐封好了,命一個后生小廝,叫他:“送與竹閣上的阮相公。只說娘娘約到夜靜相會,切不可露我的機關(guān)!毙P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籬門,只見阮江蘭背剪著手,望著竹籬內(nèi)嘆氣。小廝在他身后,輕輕拽了拽衣袖。阮江蘭回頭一看,只是應(yīng)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罵,慌忙跑回竹閣去。小廝跟到閣里,低低叫:“阮相公,我來作成你好事的!彪H江蘭還道是取笑。反嚴聲厲色道:“胡說!我阮相公是正經(jīng)人,你輒敢來取笑么?”小廝嘆道:“好心認做驢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惫室庀蛐渲腥〕銮闀鴣恚谌罱m面前略晃一晃,依舊走了出去。阮江蘭一時認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說知就里,我買酒酬謝!毙P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蘭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書來!毙P道:“我這帶柄的紅娘,初次傳書遞柬,不是輕易打發(fā)的哩!比罱m忙在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子來送他。小廝接在手里,將書交付阮江蘭。又道:“娘娘約你夜靜相會,須放悄密些。”說罷,打閣外去了。阮江蘭取書在鼻頭上嗅了一陣,就如嗅出許多美人香來。拆開一看,書內(nèi)寫道: 妾幽如劍衽拜,具書阮郎臺下:素知足下鐘情妾身,奈無緣相見。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于月明人靜之后,跳墻而來。妾在花陰深處,專候張生也。 阮江手舞足蹈,狂喜起來。坐在閣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輪降世,又出閣打聽消息。只見應(yīng)公子身穿著簇新衣服,喬模喬樣的,后面跟著三四個家人,夾了氈包,一齊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個家人,大聲說道:“大爺分付道,早閉上園門,今夜不得回來。這四面曠野,須小心防賊要緊。”阮江蘭聽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園外的賊,那里防得我這園內(nèi)的偷花賊?” 將次更闌,挨身到竹籬邊,推一推門,那門是虛掩上的。阮江蘭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門兒開在這里了。”跨進門檻,靠著花架走去。阮江蘭原是熟路,便直達臥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膽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一塊磚頭絆倒。眾家人齊喊道:“甚么響?”走過來不問是賊不是賊,先打上一頓,拿條索子綁在柱上。阮江蘭喊道:“我是阮相公,你們也不認得么?”眾家人道:“那個管你軟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賊,任你招成那一個罪名!比罱m又喊道:“綁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罷!奔胰说溃骸拔覀冊醺疑梅牛看鬆敾貋戆l(fā)落!比罱m道:“我不怕甚么,現(xiàn)是你娘娘約我來的!焙鲆娎锩骈_了房門,走出那位麗人來,罵道:“何處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約你?”阮江蘭道:“現(xiàn)在親筆書在此,難道我無因而至?你若果然是個情種,小生甘心為你而死。你既擯我于大門之外,毫不憐念,我豈輕生之浪子哉!”那麗人默然為語,暗地躊躇道:“我看此生風(fēng)流倜儻,磊落不羈,倒是可托終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寫書約他,他這樣孟浪而來,必定有個緣故!苯屑胰怂阉纳磉叀D切┘胰艘积R動手,搜出一幅花箋來。麗人看了,卻認得應(yīng)公子筆跡,當時猜破機關(guān),親自替阮江蘭解縛,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愛殺可憐人。 不信桃花落,漁郎猶問津。 你道這麗人是那一個?原來是揚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個,叫做畹容的便是。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詩賦,雖在風(fēng)塵中,極要揀擇長短,留心數(shù)年,莫說鄭元和是空谷足音,連賣油郎也是稀世活寶。擇來擇去,并無一毫著己的。畹娘鎮(zhèn)日閉戶,不肯招攬那些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詼諧笑傲,時常弄出是非來。老鴇本意要女兒做個搖錢樹,誰知倒做了惹禍胎,不情愿留他在身邊。得了應(yīng)公子五百余金,瞞神瞞鬼,將一乘轎子抬來,交付應(yīng)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無可奈何,不覺染成一病。應(yīng)公子還覺知趣,便不去歪纏,借這七松園與他養(yǎng)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時,眾家人候公子到來,預(yù)先下石畹娘,說:“是綁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惫诱l(fā)作,畹娘反說出一篇道理來,道:“妾身既入君門,便屬君愛妻妾,豈有冒名偷情、辱沒自家閨閫之理?風(fēng)聞自外,不說君家戲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誚,豈是正人君子所為?”應(yīng)公子目定口呆,羞慚滿面。畹娘從此茶飯都減,病勢轉(zhuǎn)劇。應(yīng)公子求神請醫(yī),慌個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還是厭惡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來新害的卻是愛上阮江蘭、相思抑郁的癥候。這相思抑郁的癥候,不是藥餌可以救得、針砭可以治得,必須一劑活人參湯,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萬計,扶病寫了一封書,寄與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個醫(yī)心病的盧扁,那知反做了誤殺人的庸醫(yī)。這是甚么緣故? 原來阮江蘭自幼父母愛之如寶,大氣兒也不敢呵著他,便是上學(xué)讀書,從不曾經(jīng)過一下竹片,嬌生嬌養(yǎng),比女兒還不同些。前番被山陰婦女涂了花臉,還心上懊悔不過,今番受這雨點的拳頭腳尖,著肉的麻繩鐵索,便由你頂尖好色的癡人,沒奈何也要回頭,熬一熬火性。又接著畹娘這封性急的情書,便真正嫡筆,阮江蘭也不敢認這個犯頭。接書在手,反拿去出首,當面羞辱應(yīng)公子一場。應(yīng)公子疑心道:“我只假過一次書,難道這封書又是我假的?”拆開一看,書上寫道: 足下月夜虛驚,皆奸謀預(yù)布之地,雖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之,即白我怨也。 應(yīng)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發(fā)雷霆,趕進房內(nèi),痛撻畹娘。立刻喚了老鴇來,叫他領(lǐng)去。阮江蘭目擊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轎后,直等轎子住了,才納悶而歸。遲了幾日,阮江蘭偷問應(yīng)家下人,備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復(fù)進城到畹娘家去詢視。老鴇回說:“女兒臥病在床,不便相見!比罱m取出三兩一錠,遞與老鴇。老鴇道:“銀子我且收下,待女兒病好,相公再來罷!比罱m道:“小生原為看病而來,并無他念。但在畹娘臥榻邊,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當厚謝媽媽。”老鴇見這個雄兒是肯出手的,還有甚么作難?便一直引到床前。畹娘一見,但以手招阮江蘭,含淚不語。阢江蘭道:“玉體違和,該善自調(diào)攝。小生在此,欲侍奉湯藥,未審尊意見許否?”畹娘點頭作喜。從此阮江蘭竟移了鋪蓋來,寓在畹娘家里,一應(yīng)供給,盡出己貲。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艷妝濃飾,拜謝阮江蘭。當夜自薦枕席,共歡魚水。正是: 銀簟照水簞,珀枕墜金釵。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滿懷。 兩個在被窩之中,訂了百年廝守的姻緣,相親相愛,起坐不離。但小娘愛俏,老鴇愛鈔,是千百年鐵板鑄定的舊話。阮江蘭初時還有幾兩孔方,熱一熱老鴇的手,亮一亮老鴇的眼,塞一塞老鴇的口,及至囊橐用盡,漸漸要拿衣服去編字號,老鴇手也光棍了,眼也勢利了,口也零碎了。阮江蘭平日極有性氣,不知怎么到此地,任憑老鴇嘲笑怒罵,一毫不動聲色,就像受過戒的禪和子。 有一日,揚州許多惡少,同著一位下路朋友,來闖寡門。老鴇正沒處發(fā)揮,對著眾人一五一十的告訴道:“我的女兒已是從良過了,偏他骨頭作癢,又要出來接客。應(yīng)公子立逼取足身價,老身東借債、西借債,方得湊完。若是女兒有良心的,見我這般苦惱,便該用心賺錢。偏又戀著一個沒來歷的窮鬼,反要老娘拿閑飯養(yǎng)他。許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關(guān)著房門,盡打斷了。眾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這樣道理么?”那班惡少裸袖揮拳道:“老媽媽,你放心,我們替你趕他出門!币积R擁進房里,正要動手,那一個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須造次,這是敝同社江蘭兄!比罱m認了一認,才知道是樂多聞。 眾人坐下,樂多聞道:“小弟謬托在聲氣中,當日相約同舟,何故拒絕達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氣習(xí),怕過了吾兄么?”阮江蘭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氣習(xí),還是小弟自諒不敢奉陪!睒范嗦勛I誚道:“這樣好娘娘,吾兄也該做個大老官,帶挈我們領(lǐng)一領(lǐng)大教。為何閉門做嫖客?”阮江蘭兩眼看著畹娘,只當不曾聽見。樂多聞又將手中一把扇子遞與畹娘道:“小弟久慕大筆,粗扇上,要求幾筆蘭花,幸即賜教!鳖的锊⒉蛔銮,取過一枝畫筆,就用那硯池里殘墨,任意畫完了。眾人稱羨不已。樂多聞道:“這一面是娘娘的畫,那一面不得江蘭兄的詩,難道辭得小弟么?”江蘭胡亂寫完,樂多聞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暉,王孫叩犢不能歸。 驕人慚愧稱貧賤,世路何妨罵布衣。 畹娘曉得是譏刺樂多聞,暗自含笑。樂多聞不解其中意思,歡歡喜喜,同著眾人出門。那老鴇實指望勞動這些天神、天將,退送災(zāi)星出宮,那知求詩求畫,反講做一家,心上又添一番氣惱。只得施展出調(diào)虎離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將畹娘藏過,弄得阮江蘭似香火無主,冷廟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喪家之狗,惶惶落湯之雞。 前輩元和榜樣,卑田院里堪棲。 不提阮江蘭落寞,話說樂多聞回到蘇州,將一把扇子到處賣弄。遇著一個明眼人,解說那阮江蘭的詩句,道是:“明明笑罵,怎還寶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態(tài)?”樂多聞銜恨,滿城布散流言說:“阮江蘭在揚州嫖得精光,被老鴇趕出大門,親眼見他在街上討飯。”眾朋友聞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話傳播的,獨有張少伯著急,向樂多聞處問了女客名姓,連夜叫船趕到揚州。 訪的確了畹娘住居,敲進門去,深深向老鴇唱喏。老鴇問道:“尊客要見我女兒么?”張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訪!崩哮d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實不能相會了!睆埳俨儐杹須v,老鴇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兒愛上一個窮人,一心一念要嫁他,這幾日那窮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沒奈何!睆埳俨溃骸凹热皇悄懔類鄄豢辖涌,你們行戶人家可經(jīng)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個情人,將來也須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尋起一條死路來,你老人家貼了棺材,還帶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脫這滯貨,再討一兩個賺錢的,這便人財兩得。”老鴇見他說得有理,沉吟一會,道:“出脫是極妙的,但一時尋不出主客來。”張少伯道:“你令愛多少身價?”老鴇道:“是五百金!睆埳俨溃骸叭羰菧p價求售,在下還娶得起,倘要索高價,便不敢擔(dān)當!崩哮d急要推出大門,自家減價道:“極少也須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少伯道:“你既說定四百金,我即取來兌與你,只是即日要過門的!崩哮d道:“這不消說得!睆埳俨衅蛷男断卤诚鋪。老鴇引到自家房里,配搭了銀水,充足數(shù)目,正交贖身文契。忽聽得外面敲門響,老鴇聽一聽,卻是阮江蘭聲氣,便不開門。張少伯道:“敲門的是哪個?”老鴇道:“就是我女兒嫁的那個窮鬼,叫做甚么阮江蘭!睆埳俨溃骸罢,我倒少算計了,雖將女兒嫁我,卻不曾與你女兒講通,設(shè)使一時不情愿出門,你如何勉強得?”老鴇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轎子在門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遠遠跟著,不可露出行徑來!睆埳俨溃骸拔視缘昧!泵﹂_門送出來,老鴇四面一望,不見阮江蘭在門外,放心大膽。回身進去,和顏悅色對女兒說道:“我們搬在此處,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見有一個來走動,我想坐吃山空,不如還搬到舊地。你心下如何?”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處,若重到舊居,或者可以相會!彼禳c頭應(yīng)允。 老鴇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鏡前掠鬢梳頭,滿望牛郎一度。老鴇轉(zhuǎn)一轉(zhuǎn)身,向畹娘道:“我在此發(fā)家伙,你先到那邊去照管,F(xiàn)有轎子在門前哩!鳖的锊⒉灰尚,蓮步慢挪,湘裙微動上了轎。老鴇出來,與張家小廝做手勢,打個照會。那轎夫如飛的抬了去,張家小廝也如飛的跟著轎子,后面又有一個人如飛的趕來,扯著張家小廝。原來這小廝叫做秋星,兩只腳正跑得高興,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亂罵;剡^頭來,只見后面那一個人破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孫,不第的蘇子,又覺有些面善。那一個人也不等秋星開口,先自通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緣何忘了?”秋星“哎喲”道:“小人眼花!連阮相公竟不認得。該死!該死!”阮江蘭道:“你匆忙跟這轎子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個名妓,我跟著上船去哩!比罱m還要盤問,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腳的去了。 原來阮江蘭因老鴇拆開之后,一心尚牽掛畹娘,住飯店里,到處訪問消息。這一日正尋得著,又閉門不納。阮江蘭悶懨懨,在旁邊寺院里閑踱,思想覷個方便好進去。雖一條肚腸放在門內(nèi),那一雙餓眼遠遠射在門外,見了一乘轎子出來,便像王母云車,恨不得攀轅留駕。偏那兩個轎夫比長興腳了更跑得迅速。阮江蘭卻認得轎后的是秋星,扯著一問,才知他主人娶了畹娘。一時發(fā)怒,要趕到張少伯那邊,拚個你死我活。爭奈著了這一口氣,下部盡軟了,挪不上三兩步,恰恰遇著冤家對頭。那張少伯面帶喜容。搶上前來,深躬大喏道:“久別吾兄,渴想之極。” 阮江蘭禮也不回,大聲責(zé)備道:“你這假謙恭哄那個?橫豎不過有幾兩銅臭,便如此大膽,硬奪朋友妻妾!”張少伯道:“我們相別許多時,不知你見教的那一件?”阮江蘭道:“人兒現(xiàn)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張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兒得罪,原來為這一個娼家。小弟雖是淡薄財主,也還虧這些銅臭換得美人來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鵝肉吃罷了。”阮江蘭道:“你不要賣弄家私,只將你倒吊起來,腹中看可有半點墨水?”張少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蘭道:“不敢夸口說,我這筆尖戳得死你這等白丁哩!睆埳俨溃骸翱湛跓o準,你既自恃才高,便該中舉、中進士,怎么像叫花子的形狀,拿著趕狗棒兒罵皇帝———貴賤也不自量!比罱m冷笑道:“待我中一個舉人、進士,讓你們小人來勢利的。”說罷竟走去了。正是: 話說阮江蘭被老張一段激發(fā),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丟在東洋大海了,一時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腸。連夜回去,閉關(guān)讀書,一切詩詞歌賦,置之高閣,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見。 父母見他潛心攻苦,竭力治辦好飲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埋頭三年,正逢大比,宗師秉公取土,錄在一等。為沒有盤纏動身,到了七月將盡,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無處借貸,低著頭兒納悶。忽然走一個小廝進來,夾著朱紅拜匣。阮老者認得是張家的秋星,揭開拜匣一看,見封筒上寫著“程儀十兩”,連忙叫出兒子,說:“張家送了盤費來!比罱m不見猶可,見了分外焦躁,道:“是張少伯,分明來奚落。”他拿起拜匣,往階墀上一擲。秋星搗鬼道:“我相公送你盤費,又不希圖甚么,如何妝這樣嘴臉?”拾起拜匣,出門去了。 阮老者道:“張少伯是你同窗好友,送來程儀,便該領(lǐng)謝才是,如何反去抵觸他?”阮江蘭切齒道:“孩兒寧可沿路叫化進京,決不受小人無義之財!比罾险卟恢屠,只管再三埋怨。又見學(xué)里門斗顧亦齊,走來催促道:“眾相公俱已進京,你家相公怎么還不動身?”阮老者道:“不瞞你說,前日在縣里領(lǐng)了盤費來,又糴米買柴用去,如今向那個開口!鳖櫼帻R道:“不妨不妨,我有十兩銀子,快拿去作速起身罷!比罱m感激了幾句,別過父母,帶領(lǐng)焦綠,上京應(yīng)試。剛剛到得應(yīng)天府,次日進頭場,果然篇篇擲地作金石,筆筆臨池散蕊花。 原來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舉業(yè)。那知天公賦他的才分寧有多少,若將一分才用在詩上,舉業(yè)內(nèi)便少了一分精神;若將一分才用在畫上,舉業(yè)內(nèi)便少了一分火候;若將一分才用在賓朋應(yīng)酬上,舉業(yè)內(nèi)便少了一分工夫。所以才人終身博不得一第,都坐這個病痛。阮江蘭天分既好,又加上三年苦功,還怕甚么廣寒宮的桂花,沒有上天梯子,去拿利斧折他么?正是: 為學(xué)如務(wù)農(nóng),粒粒驗收成。 不勤則不獲,質(zhì)美宜加功。 阮江蘭出場之后,看見監(jiān)場御史告示寫道: 放榜日近,生員毋得歸家。如違,拿歇家重究。 阮江蘭只得住下,寓中閑寂不過,走到街上去散悶。撞到應(yīng)天府門前,只見搭棚掛彩,紅緞扎就一座龍門;再走進去,又見一座亭子內(nèi)供著那踢頭的魁星。兩廊排設(shè)的盡是風(fēng)糖膠果,獨有一張桌子上更覺加倍擺列齊整。只見: 顫巍巍的風(fēng)糖,酷肖樓臺殿閣;齊臻臻的膠果,恍如花鳥人禽。蜂蝶聞香而繞座,中心好之;猿猴望影而垂涎,未嘗飽也。頒自尚方稱盛典,移來南國宴春元。 阮江蘭問那承值的軍健,才知道明日放榜,預(yù)先端正下鹿鳴宴。那分外齊整的是解元桌面。阮江蘭一心羨慕,不知自己可有這樣福分。又一心妒忌,不知那個有造化的吃他。早是出了神,往前一撞,搖倒了兩碗風(fēng)糖。走攏兩三個軍健,一把扯住,要捉拿見官。阮江蘭慌了,情愿賠還。軍健道:“這都是一月前定做下的,那里去買?”阮江蘭再三哀告,軍健才許他跟到下處,逼取四兩銀子。又氣又惱,一夜睡不著,略閉上睛,便夢見風(fēng)糖、膠果排在前面,反驚得一身冷汗。嘆口氣道:“別人中解元,我替他備桌面,真是晦氣。僥幸中了還好,若是下第,何處措辦盤費回家?”翻來覆去。輾轉(zhuǎn)思量。忽聽耳根邊一派喧嚷,早有幾個漢子從被窩里扶起來,替他穿了衣服、鞋襪,要他寫喜錢。阮江蘭此時如立在云端里,牙齒捉對兒的打交,渾身發(fā)瘧兒的縮抖,不知是夢里,是醒里?戳嗽囦,見自家是解無,才叫一聲“慚愧”,慌忙打點去赴宴。 一走進應(yīng)天府,只見地下跪著幾個帶紅氈帽的磕頭搗蒜,只求饒恕。阮江蘭知道是昨日扯著要賠錢的軍健,并不較論。吃宴了畢,回到寓所,同鄉(xiāng)的沒一個不送禮來賀。阮江蘭要塞張少伯的口,急急回家,門前早已豎了四根旗竿。相見父母,各各歡喜。少頃,房中走出一個標致的丫環(huán)來,說道:“娘娘要出來相見哩。”阮江蘭只道是那個親戚家的,呆呆的盤問。父母道:“孩狼,你倒忘記了,當初在揚州時,可曾與一個畹娘訂終身之約么?”阮江蘭變色道:“這話提他則甚?”父母道:“孩兒,你這件事負不得心。張少伯特送他來與你成親,豈可以一旦富貴,遂改前言?”阮江蘭指著門外罵道:“那張少伯小畜生,我決不與他干休。孩兒昔日在揚州,與畹娘訂了同衾同穴之約,被張少伯挾富娶去,反辱罵孩兒一場。便是孩兒奮志讀書,皆從他辱罵而起。若論畹娘,也只好算一個隨波逐浪的女客,盟誓未冷,旋嫁他人。雖然是妓家本色,只是初時設(shè)盟設(shè)誓者何心?后來輸情服意,薦他人枕席者又何心?既要如此,何苦在牝牡驪黃之外結(jié)交我這窮漢?可不辜負了他那雙眼睛?如今張少伯見孩兒僥幸,便想送畹娘來贖罪。孩兒至愚不肖,決不肯收此失節(jié)之婦,以污清白之軀。” 正說得激烈,里面走出畹娘來,嬌聲婉氣的說道:“阮郎,你不要錯怪了人。那張少伯分明是押衙一流人物!比罱m背著身體笑道:“好個為自家娶老婆的古押衙!”畹娘道:“你不要在夢里罵我,待奴家細細說出原委來。昔日郎君與妾相昵,有一個姓樂的撞來,郎君曾做詩譏誚他。他銜恨不過,便在蘇州謊說郎君狎邪狼狽,仿了鄭元和的行止。張少伯信以為真,變賣田產(chǎn),帶了銀子星夜趕來,為妾贖身。妾為老鴇計賺,哄到他船上,一時間要尋死覓活。誰知張少伯不是要娶我,原是為郎君娶下的! 阮江蘭又笑道:“既為我娶下,何不彼時就做一個現(xiàn)人情?”畹娘道:“這又有個話說。他道是郎君是天生才子,只不肯沉潛讀書,恐妾歸君子之后,未免流連房闈,便致廢棄本業(yè)。不是成就郎君,反是貽害郎君了。所以當面笑罵,總是激勵郎君一片踴躍功名的念頭。妾到他家里,另置一間房屋安頓妾身,以弟婦相待。便是張宅夫人,亦以妯娌相稱。后來聽得郎君閉關(guān)讀書,私自慶幸。見郎君取了科舉。曉得無力進京,又饋送路費。郎君乃擲之大門之外,只得轉(zhuǎn)托顧門斗送來。難道郎君就不是解人,以精窮之門斗,那得有十金資助貧士?這件事上,不該省悟么?前日得了郎君發(fā)解之信,朝天四拜道是:‘姻緣擔(dān)子,此番才得卸肩。’如此周旋苦心,雖押衙亦不能及。若郎君疑妾有不白之行,妾亦無足惜,但埋沒了熱腸俠士,妾惟有立死君前,以表彰心跡而已!比罱m汗流浹背,如大夢方醒。兩個老人家嘖嘖稱道不絕。阮江蘭才請過畹娘來,拜見公婆,又交拜了。隨即叫兩乘轎子,到張少伯家去,請他夫婦拜謝。從此兩家世世往來,竟成了異姓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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