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雙清


作者:王統(tǒng)照     整理日期:2022-12-30 16:02:37

  《雙清》是一部長篇小說,是作者計劃中長篇小說的上部,共有二十章。小說寫了一個“命薄如紙,心比天高”,處境坎坷,情操清高有如茶花女那樣品質(zhì)的淪落在賣笑生涯中的姑娘笑倩。這是作者在另一種艱苦的環(huán)境中的作品,他不得不放下目前的問題而追懷過去,即便寫過去也不得不使用一些比喻、象征的手法。在這上小說中作者加入了一些羅曼蒂克的氣氛,但如實地反映了一段歷史。
  一
  微熱的風,沖撞的人群,電燈齊明后的馬路;一輛精巧華美的包車由如黃霧的街塵中沖過。
  四個光度很大的電燈向如流的行人道上射出精麗的光彩。明漆的車把前有穿著紅鑲邊藍布短衣的壯力車夫,他是飛奔拖重的兩足同行里很幸福的一個:年輕,穿得利落,每天只在黃昏后忙一陣,到處都見到酒資。他的許多同行最艷羨的,是在他的漂亮車上有一個輕盈,美麗,每天晚上到飯店,酒樓去蹓跶的姑娘。
  車子在人群里跑的分外起勁。車上明耀的電燈是活動招牌,在街道上飛馳,似乎是向四面投射著陶醉,快樂與肉的溫感,車上的姑娘雖是微欹地坐在紫絨墊上,卻不向那些紛擾愚笨的行人留意。慣了,她幾乎每個晚間須經(jīng)過這平凡,嘈亂的城中的熱鬧街道。有什么呢?如鋸齒般黃綢黑字的軟招牌,如妖怪眼睛般的紅紅綠綠的小電燈,啞澀的留聲機,與拉著四弦討飯的小乞兒,專好往大玻璃窗呆看的女人,穿各式鞋子的灰衣兵士,閑逛的青年。這些如定時演影片的各種人物與物象,在她的視力中太熟了,太平常了,一點也沒有新鮮與生動的感觸。所以她每坐車子是不向兩面的房屋,陳設(shè),與人群看的。天空,一片漆黑,幽麗的星光在這種地方早掩遮了它們的光彩。她只能向前望去,這是無希望無目標的一種慣常的呆視,也是一天生活中最容易引起幻思的良時。她是在生活的掌握里陶煉出來的生物。過去與現(xiàn)在,輕微的凄悲與狂惑的歡樂,她都不很留意。在這難得的自己可以自由思索的時候,能夠脫開言語的酬對,身體的逢迎,種種的音樂,人語,牌響的聲音,以及突襲環(huán)繞在她的頭,肩,手各部分的不可抗的力量,都消失了。雖在鬧忙的市上,她卻能任憑活潑的心靈自由飛動。
  但是道旁那些在另一種心情與另一種生活中的人類,卻只知用強欲的眼光在她那衣服,發(fā)結(jié),柔白的面龐上搜尋什么。
  恰好百花村的柜臺上的自鳴鐘報過八點一刻,這輛惹人注目的包車在花玻璃門口當?shù)囊宦曂W。酒樓的門前,多少汽車,黃包車旁邊嗑瓜子吃香煙的人都寂靜了,眼看車上的姑娘緩緩地走上柜臺轉(zhuǎn)角的樓梯,于是門外門內(nèi)許多聲音嚷著:“來了!來了!吉和里的笑倩!
  即時樓上靠街的三層大客廳中也起了一陣喧呶的叫聲。
  她將柔軟的鞋底踏上那寬大的鋪了漆布的樓梯,她驟然覺得將思想的自由剝奪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迅疾地轉(zhuǎn)上三樓的短梯,迎頭一個白衣銅牌的少年?官笑吟吟地說:“李旅長在這屋里!彼钢粋大的房間。
  當她掀開洋紗的門簾走入這寬大明麗的房間以后,團團的座上拍掌與說話聲亂成一片。
  她看看有多半是熟識的軍官,與什么長,便照例先勸過一巡酒。她輕淺地笑著并不強勸他們飲,然而芳烈的白蘭地已罄了兩大瓶。她剛剛在穿騎馬褲敞胸的青緞小袷衫的李旅長身旁坐下,忽然,對面的稅捐局長端起高腳玻璃杯高聲道:
  “旅長,今兒非把笑姑娘罰一下不可!來得怎么晚了?……您要用用軍令!……哈哈!……”他是五十多歲的肥胖官兒,腮上厚垂的肉紋與一撮新留的胡子,流蕩著欲火的眼光,都十分稱合。他同這一席的主人李旅長是多年關(guān)外的老朋友,所以說話沒得忌諱。
  “行!”健壯而滿臉呆氣的旅長將右手粗大拇指豎起:“就是老兄做司令,我來執(zhí)法。”
  桌面上又是一陣聽不清的笑聲,笑倩卻悠閑地吸著一枝三炮臺香煙,像滿不在意。
  “我說這話,對,這叫做公平,這才是軍界領(lǐng)袖說的話。笑姑娘,你服氣吧?……不,咱們早散席了,師部方面今天八點開緊急會議,旅長為你要晚到一個鐘頭。嚇!現(xiàn)在多忙!你別瞧我像是終日沒事,稅捐要擴充,前線上的犒賞要從這兒儲備,也是通夜辦公呢。……玉堂,你得替我出個主意,你說,怎么罰她才對?”稅捐局長的厚嘴皮天生是不脫懶的機器,無論在會上,宴會上,他的話總是不容易停的下。
  玉堂是個瘦子,財政廳的科長,十年前大學畢業(yè)生。向來是心里會打算盤的能手。他干過縣知事,崇文門稅務(wù)員,煙公司的買辦,教過法政學堂的理財學,他似有滿肚皮的金錢學問卻不大好說話。但是話說起來每一個字都有點分量。這時他正在盤算著一位縣知事的交代案與“討赤特捐”的分派,事情是忙亂而復(fù)雜,到明天都得辦理。雖然是口里嚼著肥膩甜腥的食品,腦子被金錢,鈔票,軍用票,支票等等的顏色,花紋攪亂了。所以雖是這位紅極一時的姑娘進來,他也沒怎么分心,因為他常常自詡是受過科學教育的,對于處理一切事物要妥貼,分明,迅速,有力,而且收得來,站得!不過,局長的征求意見不能不好好答復(fù),他皺了皺粗黑的眉毛:
  “云翁在行得很,還不恥下問。我想,笑姑娘既然來晚了沒有別的,就先罰她三杯白蘭地,回頭旅長事情完了,大家也為旅長餞行,到她那里捧一場牌,罰整宿不能睡覺,還要一早到車站上送旅長榮行!”
  幾句話確有力量,即時吳道尹,胡副行長,白團長,都拍手贊同。李旅長也笑瞇著充血的大眼,表示出無量歡欣,而提議此案的稅捐局長首先答道:
  “好,……我算一個!”
  “這不是?道尹,副行長,你,旅長,正好。我們忙一點,改日奉陪!F(xiàn)在先請旅長回敬她一下,叫做先禮后兵,……旅長能端著給笑姑娘喝嗎?”聰明的玉堂科長這樣分派出來。
  在賽賭與欲的游戲之中,這提議誰也不否認。明日出發(fā)要下血海洗澡的李旅長更以為這是他的應(yīng)分;他應(yīng)享的愉樂,他揮霍的光榮。這一宿的時間他以為唯有這樣方是天經(jīng)地義的合理消遣。除此外,生命,金錢,及遼遠的一切憂慮與尋思,都不曾在他的腦中閃過瞬時的幻影。而自從入門后為大家起哄,找趣,討論,注目的中心人物,笑倩姑娘呢?她看見這一群人,他們的言語舉動平凡、愚笨,與她每晚上由大街中穿過所見的那些人一樣。她看他們猜拳,讓酒,狂吞,惡嚼的神情,與自詡聰明的種種言語,她并沒有絲毫的歡悅與憎惡。這些事對于她既無意味,也不覺得驕傲。所以雖是聽過科學教育者,善于理財?shù)挠裉每崎L的提議,她仍是從彎突的紅嘴角下照例現(xiàn)出一絲笑容,別的無所表示。及至拍著她的肩頭的李旅長取過三個玻璃杯要斟白蘭地時,她也不言語。她看滿桌子上一對對可憐而昏橫的眼光都對自己凝視著,她突然從旅長的粗大手指中將酒瓶奪過來,同時向斜對面的財廳科長道:
  “玉堂,你不要太欺負我不能吃酒,來來,我們須對喝三杯!……”這是個強硬而姣媚的提議。接著禿頭的副科長,與道尹一同接著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義不容辭!”她似沒曾看見這屋子中的這些人物,報復(fù)般地將三杯的烈酒一氣飲下。于是在大家喝彩聲中自作聰明的玉堂科長蹙著眉毛,也陪了三杯。她不再坐下,向李旅長的黑臉上瞥了一下道:“回頭見!
  她臉上已經(jīng)微紅了,一邊用絹帕擦著酒味浸辣的紅唇,向大家點點頭便先行下樓。座上的人似乎都被她這種又冷峻又豪氣的吸力顛播慣了,反不敢像對待其他的女子一般拖回她。因為她的慣性是如花園中的玫瑰,雖以他們的身份與揮霍,但不敢欺負她。他們能夠得到這位姑娘一句溫貼的話,便十分舒暢,向來少有更大奢望。
  這一場出發(fā)前敵之前的夜宴,因為李旅長的事忙便匆匆早散。約到的牌手也出去消遣個人的時間,都等到十一點方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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