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火者的逮捕》是作者在1933年到1934年之間寫成的。題材是描寫“神”的統(tǒng)治的橫暴與歌頌“人”的最后勝利。雖然寫的是古代的希臘神話,說的卻是當時當?shù)氐氖。作者在本書的《新序》中說:“我寫這部東西的當兒,是從肅殺的秋天,經(jīng)過狂風虎虎的冬天,到繁花怒放的春天的。滿腔的悲憤,一肚子的牢騷。卻也就在這最黑漆漆的夜里看到了將要到來的黎明時的紅色曙光”。 取火者的逮捕 一 是暴風雨將來的一個黃昏。 死灰色的天空,塗抹著一堆一縷的太陽的紅焰,那刺目的豬肝似的惡毒的顏色,使人看了便有些壓迫之感,至少是不舒服。 宙士,神與人的主宰,郁郁的坐在他的寶座上;伏在座下的鷙鷹,時時在昂頭四向,仿佛只等待宙士的命令一下,就準備著要飛騰出去,捕捉什么人與物。他手上的雷矢,在炎炎的發(fā)著白熱以上的火光,照耀得立在他左右的諸神都有些目眩頭脹,間或隆隆的發(fā)著雷聲,其聲悶而不揚,正足以表示其主人翁的蓄怒未發(fā)的心境。 一切都是沉悶,郁怒。 火山口將爆裂的一剎那,暴風雨將降臨的前一刻。 等候著!未前有的沉默與等候! 神們都緊皺著雙眉,裝著和宙士同憂共苦。連嬌媚的愛神愛孚洛特蒂也喬作顰態(tài),智慧神雅西娜的無變化的淡靑色的臉上卻若在深思。宙士不時的象發(fā)疑問似的望著她。她并不變動她的深思的姿態(tài),也一聲兒不響,活象一尊無感情無知覚的墓前的翁仲,永遠沉默的對著西墜的夕陽。天上的鉄匠海泛斯托士,那位柔心腸的殘疾者,心里正忐忑不寧,不忍看這幕活劇的進行,但又不敢離開,只能痛苦的等待著。 權威與勢力,那兩位助桀為虐的神的奴,一對玩鉄的鑄象似的緊密的站在宙士寶座的左與右;他們倆喜悅的躍躍欲試其惡辣的手腕;他們知道這場面上免不了他們倆的上演。他們握緊了有力的鉄似的雙拳在等待著。 一切都是沉悶,郁怒。 等候著!未前有的沉默與等候! 二 神的廳上開始騷動起來,竊竊的微語。神們都轉臉向外望。宙士抖擻著威風,更莊嚴的正坐著,暗地里在尋思著怎樣開始發(fā)泄他的久已不能忍耐的悶怒。權威與勢力活動了他們的緊握著鉄似的雙拳一下。座下的神鷹拍拍它的雙翼。 遠遠的有兩個黑點,在飛著似的浮動著。 這兩個黑點,近,更近,正向神的寶座前面來。 是他們所期待的人物! 前面執(zhí)著蛇杖的是神的使者合爾米士,后面跟著他而來的,啊,便是那位叛逆的取火者柏洛米修士。 神的廳上轉又沉默下來,沉默得連一移足,一伸手仿佛都會有聲響發(fā)出。 “別來無恙,”那位叛逆的柏洛米修士的豐姿并沒有什么變動;山峰似的軀干,忠懇而有神威的雙眼,表現(xiàn)著堅定的意志的帶著濃髭的嘴唇,鬢邊的斑白的頭發(fā),因思慮而微禿的頭顱,以及那雙多才多藝的巨手,全都不曾發(fā)生變化。 一見到他,期待著壯烈的,殘虐的表演的諸神們反都有些茫然自失;一縷“反省”與“同情”的游絲似幻成千千萬萬的化身,各緊粘著諸神們的心頭,擺脫不開。 未之前有的凄淸的空氣,彌漫了神的大廳。 神的使者合爾米士首先打破了這場淸寂,循例的交差似的說道: “父宙士,您命我去呼喚前來的柏洛米修士,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您面前了;他一聽到您的命令便和我一同動身! 人與神的主宰宙士似最早便鎮(zhèn)攝住他自己的權勢和自重,使他立即恢復了他的嚴肅與殘忍。他向侍立的權威和勢力瞬了一眼,他們正鉄棒似的筆立著待命;雙拳是緊握的伸出,臉部是那么冷酷無表情,這增加了宙士的自覚的威嚴。 他緊皺著雙眉,望著忠厚而多智的柏洛米修士本想立即咆吼的痛駡,卻出于他自料以外,發(fā)出來的語聲是那么無力而和緩。 “啊,你竟又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了,柏洛米修士,我的好朋友——不,現(xiàn)在你已自動的背叛我們而向下等的猥瑣的人類那里求同盟,大約已不承認老朋友們了罷?你有理由說明為什么背叛我們而和人類為友嗎?” 柏洛米修士山峰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恐懼,也不傲慢;他誠懇的微笑著,并不曾說什么。 他該說什么呢? 長久的沉默。 “你,怎么一聲不響?” 宙士大聲的開始咆吼,但一望著他的那么誠懇忠厚的臉部,又失了發(fā)怒的勇氣!澳阏f,盡管無忌憚的說,為什么你要把神們所獨有的神秘,火,偸給了人類,使他們如今如此的跋扈?” 想到了偸火的事,宙士不禁氣往上沖;鹗巧駛兊莫毜弥兀巧竦臋嗤拇,它只能放光明于神之廳與室,它只能供神作種種的利用的工具。有了這火,便足以夸耀于下等的人類之前,足以為他們永久的主宰而不虞其反抗;人們是在永久的齷齪卑汚的生活中度過去的;那么可憐,那么無吿,卻正是神們所願的;這樣的人類,卻恰好是最適宜的神之奴。宙士和諸神們從沒有想到這神秘的火會由神之天堂而移殖到人世間,而供猥瑣可憐的人類利用的。然而這火卻終于不能成為神的獨有之秘密! 三 某一個冬夜,宙士帶著他的兒子合爾米士踏著瓊琚似的白雪而周行于大地上。手掌大小的雪片,在空中飄飛著,北風虎虎的在發(fā)威,把地上的一點一滴的水都凍結成冰塊。大地上什么都在沉睡,什么都已深深的躲藏著。宙士挺了挺偉健的巨軀,全身充滿著熱力,雪花到了他身的周圍的一丈左右便都已無聲的融化而落在地上了;北風對于他也是服從慣了的,只是服服貼貼的悄然從他背后溜過去。 他們倆幽靈似的在雪地上走著,以克服了一切目喜。 他們也許便是此夜的僅有的夜游者。 “啊,”宙士以全肺部的氣力叫道,他是高興著。 大地幾乎要迥應著他的游戲喊聲而打了一個寒噤。 一個奇跡突然出現(xiàn)了。 遠遠的,有一星紅光在若明若暗的照耀著,映著白雪的大地,似乎格外來得鮮明。 是星光,難道? 鉛灰色的天空,重重疊疊的為黑云所籠罩,所包裹,一點蔚藍色的空隙都沒有,哪里會有什么星光穿透重云而出現(xiàn)? 宙士以肘觸觸跟在他背后的合爾米士,悄聲的說道: “看見了么,你?” “看見的,”合爾米士微笑的隨意答道。他想,也許是嬌媚的愛神又在進行什么新的情戀,結婚神正為她執(zhí)著火把吧?也許是她的兒子,那位淘氣的丘比得在閙什么玄虛吧?也許是羊足的薩蒂爾們正在向林中仙女們追逐著吧?也許是酒神狄奧尼修士正率領著他的狂歡的一群在外面浪游吧? 宙士沒有他那么輕心快意的疏忽,這位神與人的主宰者,是飽經(jīng)憂懼與艱苦的,一點點的小事,都足以使他深思遠慮的焦念著,何況這不平常的突現(xiàn)的一星紅光。 這不平常的一星紅光使他有意想以外的嚴重的打擊。 他有一種說不出恐怖的預警。 他一聲不響的向那一星紅光走去。 啊,突變,啊,太不平常的突變! 走近了,那紅光竟不僅是一點星了,一點,兩點,三點,……乃至數(shù)不淸其點數(shù),此明彼暗的竟似在那里向雪白的大地爭妍斗媚,又似乎有意的彼此爭向宙士和他的從者投射譏笑的眼風。 連合爾米士也漸漸的感覚到一種不平常的嚴重的空氣的壓迫了。 走近了,——最先走近的一星紅光,乃是從孤立于雪地上的一間草屋的窗中發(fā)出來。 這草屋對于神與人的主宰者宙士異常的生疏,刺目。 他想:“這東西什么時候建立在大地上的呢?” 他們俯下身去,向窗中望著。更嚴重的一幕景象顯呈于眼前。 一盞神們所獨有的油燈,放出豆大的火焰,孤獨而高傲的投射紅光于全屋以及雪地上。 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里移送到這荒原上來呢? 啊,更嚴重的是,對這盞燈而坐的,并不是什么神或薩蒂爾們或林中仙女們,卻是那么猥瑣平凡的人類。這些猥瑣平凡的人類,當這冬夜向來是深藏在洞窟之中的。 是誰把這盞燈從神之廳堂里偸給了猥瑣可憐的神之奴,人類的呢? 宙士不相信他自己的眼。他咬得銀牙作響,在發(fā)恨。 “非根究出這偸火的人來不成!誰敢大膽的把神的秘密泄露了?只要我能促住這賊!……至于這些猥瑣的人類,那卻容易想法子……” 他在轉著惡毒的念頭,呆對著窗內的那盞油燈望著。 一陣嬉笑聲,打斷了他的毒念。 父親在逗著周歲的孩子玩,對燈映出種種的手勢。孩子快樂得“吧,——吧——”的手舞足蹈的大叫著。另一個三歲的孩子伏在他媽的膝蓋頭,在靜靜的聽她講故事。 一陣哄堂大笑,不知為了什么。 這笑聲如利刃似的刺入宙士的耳中,更增益了宙士的憤怒。 “這些神的奴,他們居然也會滿足的笑樂!住神所居的屋!使用著神的燈!而且……滿足,快樂!” 妒忌與自己權威的損傷,使得宙士痛苦。他渴想毀滅什么;他要以毀滅來泄憤,來維持他的權威,來証明他的至高無上的能力。 猛一抬頭,一陣火光熊熊的高跳起,在五六十步的遠近處。 隨著聽到乒乒乓乓鉄與鉄的相擊聲。 “這是什么?”他跳起來叫道。 他疑惑自己是仍在天上,正走到鉄匠海泛斯托士工作場,去吩咐他冶鑄什么。 那鉄與鉄的相擊的弘壯的音樂,有絕大的力最,引誘他向前去。合爾米士默默的隨在后邊;他也是入了迷陣;卻不敢說什么,他明白他父親,宙士,正蘊蓄著莫名的憤怒。 那是一個市鎮(zhèn)的東梢頭,向西望去,啊,啊,無窮盡的草屋,無窮盡的火光! 這鉄工場雄健的鎮(zhèn)壓在市的東梢頭,大敞著店門在工作著;鸸夂婧娴囊魂囮嚨奶穑患t熱的軟鉄,放在砧上,乒乒乓乓的連續(xù)的一陣陣的重擊,便一陣陣的放射出絢爛的紅火花。那氣勢的弘偉壯麗,只有在海泛斯托士的工場里才可見到。然而如今是在人世間! 宙士和合爾米士隱身在鉄工場一家緊鄰的檐下,聚精會神的在望著那些打鉄的工人們。 鉄與鉄的相擊聲,此鳴彼應的,聽來總有五六對工人在鉄砧上工作,但他們只能見到最近的一對。 年輕的一對小伙子,異常結實的身體,雖在冬夜,卻敞袒著上身;臉色和上身,鉄般的黑。鉄屑飛濺在他們的手上,臂上,臉上。一個執(zhí)著火鉗,鉗著一塊紅鉄放在砧上。他們掄起龐大的鉄錘來,一上一下的在打,在擊。紅熱的鉄花隨了砧錘聲而飛濺得很遠。兩臂的筋肉,一塊塊的隆起,鉄般的堅強。紅光中映見他們的臉部,是那么樣的嚴肅,自尊與自信!這形相是神們所獨有的,而今也竟移殖到人世間! 火光映到兩三丈外的雪地,鮮紅得可愛。 火光半映在宙士的臉部,鉄靑而憂郁。 天上?人間? 一個嚴重的神國傾危的預警,突現(xiàn)于他的心上。 瞬間的凄惋,憂郁,又為對于自己權威的失墜之損傷所代替。這傷痕,隨著砧與錘的一聲聲的相擊而創(chuàng)痛著。而望著那些自重的滿足的鉄工們的臉部,又象是一個新的攻擊。 他回過臉去。他狼狽到耍塞緊了雙耳。 那清朗,滿足,快樂的鉄與鉄的相擊聲,繼續(xù)的向他進攻,無痕跡的在他心上撕著,咬著,裂著,嚼著。 咬緊了牙,臉色鉄靑而郁悶的轉了身,他向天空飛去。 合爾米士機械的跟隨著他。 四 這回憶刺痛了宙士的心的瘡痕。 “你有什么可辯解的?” 宙士雷似的對柏洛米修士叫道。 “為什么一聲不響?” 他為柏洛米修士安詳鎮(zhèn)定的態(tài)度所激怒;血盆似的大口,露出燦燦的白色牙齒,好象要把世界整個吞下去。手緊捏了雷矢一下,便連續(xù)的發(fā)出隆隆的雷聲,震得他自己也耳聾。 權威和勢力齊齊的發(fā)出一聲喊,山崩似的: “說!” 他們的兩對鉄拳同時沖著柏洛米修士的臉上,晃了兩晃,腕臂上的靑筋,一根根的暴起。 柔心腸的鉄匠海泛斯托士,打了一個寒噤,回過臉去。 柏洛米修士卻安詳而鎮(zhèn)定的站在那里,山岳似的不動半步。 “為什么不說?” 宙士又咆吼著。 柏洛米修士銀鈴似的語聲在開始作響;那聲響,忠懇而清朗,鎮(zhèn)壓得全廳都靜肅無嘩。 “你,宙士,要我說什么呢?你責備我取了火給人類。不錯,這火是我給了他們的,我不否認。至于我為什么要幫助人類而和他們?yōu)橛涯?這,你也許比別人更明白:我從前為什么幫助了你和諸神們,我現(xiàn)在也便要以同樣的理由去幫助人類! 這又刺傷了宙士,他皺著眉不聲不響。 “我當初覚得你和你兄弟們受你們父親的壓迫太甚,所以,為了正義與自由,我?guī)椭四銈冃值,推翻了舊王朝。但自從你們兄弟們建立了新朝以后,你們的兇暴卻更甚于前。你父親克羅士是專制的,但他是個人的獨裁。你們這群乳虎,所做卻是什么事!去了一個吃人的,卻換了無數(shù)的吃人的;去了一位專制者,卻換來了無數(shù)更兇暴的專制者。你,宙士,尤為暴中之暴,專制者中的專制者!你制服了幫助你的大地母親,你殘害了與你無仇的巨人種族,你喜怒無常的肆虐于神們,你無辜的殘跛了天眞的童子海泛斯托士;你蹂躪了多少的女神們,仙女們!你以你的力量自恣!倚傍著權威與勢力以殘橫加人而自喜!以他人的痛苦來滿足你的心上的殘忍的欲望!你這殘民以逞的暴主!你這無惡不作的神閥!你說我離開了你,不和你為友,是的,你已不配成為我的友;是的,我是離開了你!我為了正義和自由而號呼,不得不離開你,正和我當初為了正義和自由幫助了你一樣!” 他愈說愈激昂。斑白的鬚邊,有幾粒汗珠沁出,蒼老的雙頰,上了紅潮,唇邊有了白沫,面貌是那么凜然不可侵犯,仿佛他也便是正義和自由的自身。 宙士默默的在聽著責駡,未之前聞的慷慨的責駡。在他硬化的良心上,這場當眾的責駡,引不起任何同感,卻反以這場當眾的責駡為深恥。他的雙頰也漲紅了,雙眼圓睜著,手把雷矢握得更緊,——雷聲不斷的在響,仿佛代他回答,以權威回答正義的責駡——血嘴張得大大的,直似一只要撲向前去捕捉狐兎的猛獸。 海泛斯托士驚得臉色發(fā)白,他知道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廳上的諸神們半聲兒也不敢響。 這嚴重的空氣從不曾在神廳上發(fā)生過。 五 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站立在那里,安詳而鎮(zhèn)定;他等候最壞的結果,幷不躱避。 宙士幷沒有立時發(fā)作。 柏洛米修士又繼續(xù)的陳說: “至于我為什么選擇了人類為友呢?” 他望了望廳上的諸神,悲戚的說道: “我要不客氣的說了:完全為的是救可憐的人類出于你們的鉄腕之外。人類呻吟在你們這班專制魔王的暴虐之下,已經(jīng)夠久了;你們布置了寒暑的侵凌,秋冬的枯槁;水旱隨你們的喜怒而來臨,冷暖憑你們的支配而降生;乃至風霜雨露,草木禽獸,無不供你們的驅使,作為你們游戲生殺予奪的大權的表現(xiàn)。為了你們的一怒,不曾使千里的沃土成為赤地么?為了你們的厭惡,不曾在一夜之間,使大水飄沒了萬家么?雅西娜不曾殺害無辜的女郎阿慶么?她死后,不還把她變成蜘蛛,苦擾到今么?日月二神不曾為了他們母親的眥睚之怨而慘屠妮奧卜所生的十四個少男、少女么?……你們這些專制的魔王們恣用著權威,蹂躪人類,剝奪了一切的幸福與生趣,全無理由,只為了游戲與自己的喜怒。這是應該的么?啊,啊,你們的一部《神譜》,還不是一部蹂躪人權的血書么?無能力的人類,除了對你們祈禱與乞憐,許願與求赦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趨避之途呢?而你們卻以濫用這生殺予奪的大權自喜。以人們可憐的慘酷的犧牲,作為你們嬉笑歡樂之源!假如世界上有正義和公理這東西存在,還能容你們橫行到底么!” 他停頓了一卞,以手拭去額際的汗點。 “你們以為人類便可以永久供你們奴使,永久供你們作為尋求快樂的犧牲品么?這形相不殊于你們,且有更光明的靈魂的人類,難道竟永久壓伏在你們專制之下么?不,不,宙士,當你們神之宮里舉杯歡宴,細樂鏗鏘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呼吁與憤怒!當你們稱心稱意在以可憐的被選擇的人們作為歡樂的資料的時候,你們知否人類是如何的在詛咒與號泣!” 柏洛米修士睜大了雙眼,仿佛他自己也在詛咒,在憤怒。額的中央暴露一條條的靑筋,眼邊有些潮濕,語聲有些發(fā)啞,幾要為著人類放聲哭一個痛快。 勉強鎮(zhèn)定了他自己,又陳說下去: “這詛咒,這哭聲,達到了遼遠的我的住所;這哭聲,這詛咒,刻刻在刺傷我的良心。我為了正義,為了救人類,老實說,也為自己良心的慰安,我不能不出來做點事。這便是我取了火,一切智慧、工藝的源泉,給了人類的原因! 恢復了安詳而鎮(zhèn)定的常態(tài),仿佛大雷雨之后的晴朗的靑天似的,柏洛米修士山岳似的屹立在神廳中,等候著什么事的來監(jiān)。 石象似的諸神,呆立或呆坐在那廳上;海泛斯托士感動得要哭出來。愛神的嫩臉,羞得通紅,她也許正憶起了生平千件的不端的戀愛。雅西娜和月神亞特美絲恨得拖長了她們的靑臉,咬著牙想報復。 宙士頻頻冷笑著,望望左右立著的權威和勢力;他們倆象兩支鉄棒似的筆立著,磨拳擦掌的待要發(fā)作。 “你說完了話么?我的好心腸的柏洛米修士!現(xiàn)在輪到我的班次了。我不說什么。我要使你明白‘力量’勝過‘巧辯’。來,我的忠僕們!” 權威和勢力機械似的應聲而立在宙士的面前。 “把他釘在高加索山的史克薩尖峰上,永遠的不能解放,為了他好心腸的偷盜! 鉄匠海泛斯托士低了頭,兩條淚水象珠串脫了綫似的落在地上。他為仁愛喜助的柏洛米修士傷心。 宙士瞥見了這,又生一個惡念。 “而你,我的鉄匠,你去鑄打永遠不斷裂的鉄鏈,親自把柏洛米修士釘在那巖上! 海泛斯托士不敢說什么,低了頭走出廳去,詛咒他自己那可詛咒的工作。 六 權威和勢力各執(zhí)著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廳外拖。 “停著!”宙士又一轉念,叫道。 柏洛米修士的臂被放松了。他安詳而鎮(zhèn)定的象山岳般的屹立著。 “為了顧念到你從前對于我的有力的幫助,我給你以一個最后的補過的機會:把火從人類那里奪回來,當人類被奪去火的時候,你的罪過也可被赦免! 柏洛來修士不動情的屹立著,默默不言。 “怎么?不言語?為了猥瑣平凡的奴隸,人類,你竟甘心受罪么?” “不,奪回‘火’的事是不可能的了!我怎么能夠‘出爾反爾’的賣友求免呢?這是一。再則,老實說,‘火’是永久要為人類所保有的了。我去,你去,你們都去,都將奪不回來的了。這‘火’在每一個屋隅,在每一個工場,在每一個廚間;在每一個灰堆中,都堅頑的保有著。你們固能毀壞,奪回其一,其二;但你們能把每一個灰堆中的火種都奪去了么?把每一屋里的油燈都毀棄了么?把每一件敲火器都拋到遠遠的所在去么?不,這是不可能的了!火成為深藏在每一個人心里的知識的源泉。你能把每個人的心都奪去么?火也便是知識的本身,其光明使人類照耀著正義與自由的自覚;你能把人類對于正義與自由的自覚都奪去么?不,這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毀滅了整個的人類! “啊,啊,我便毀滅了整個的人類!” 宙士自負的冷笑道。 “這也是不可能的了! “為什么?我也不是曾經(jīng)毀滅一次人類么?” “不,這次你是不可能毀滅他們的了! “為什么?” “因為他們已經(jīng)得到了火,成為不可克服的了!火使他們知道怎樣保護他們自己;怎樣為了他們的自由與平等而爭斗;火給他們以無量數(shù)的智慧,以無窮大的力量。他們將不再向你們這些神閥乞憐,祈禱的了! 他們將不再在你們之前逃避,躱藏,求赦的了!他們也不再詛咒,不再哭泣的了!不,他們將用他們自己的力量反抗。只要你們敢去和他們爭斗,你們將見到他們新的力量的偉大與不可克服。他們將永不再受著你們的奴使與支配;他們要用他們自己的力量支配自己,為自己同類而服役,一人為全體而工作,而全體為一人而存在!他們將永不再成為你們娛樂的犧牲,喜怒不常的泄憤的對象;他們要用他們自己的力量來反抗外來的一切壓迫,不,他們的新的力量,還足夠撼動神之國的基礎的! “什么!我將使你知道我的力量。巨人的一族都為我所滅絕,何況猥瑣無力的人類! 宙士氣沖沖的說道,但他開始有些氣餒,他知道預言者的柏洛米修士的允許是不會落空的。 “不,他們將不再感覚到你的力量的了;巨人族因愚蠢為你們所滅。但人類卻將有一個遠比你們更偉大,更光明,更快樂的前途;他們對于‘火’的利用,將不是你們這班橫暴無智的神閥們所了解的。啊,你們只會把‘火’來照亮夜宴,來幽會,來裝飾神的廳與室,來鑄打兵器與鉄鎖,來作為毀滅敵人的工具。但人類卻將‘火’的功用改變了;‘火’將不再是個人的裝飾品,將不再是神閥的工具,將不再是陰謀與個人主義的奴役。它幻變了千萬個式樣,為全人類而服務,為向全人類的光明、幸福的生活的建立之目的而服務。啊,‘火’,我終于見到你是向著最光榮,最正當?shù)氖姑鄣牧!?br/> 柏洛米修士微仰著頭,說敎者似的,滔滔的陳說著,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什么!你敢在我面前為人類夸口!”宙士咆哮道。 “這是事實,宙士,你將會知道! “好,你等著,你看我將再在一夜之間把整個人類都掃蕩到地球以外! “不,宙士,不要逞強,這不是你力之所能及! “啊,啊,恰是我力之所能及的!” “不,宙士,不要太自負了;人類已不復是猥瑣無力的人類了,從得了火之后,在極短的時間里,他們已使他們自己具有了神以上的新的能力。” “什么,神以上的能力,你們聽聽,這不是瘋話!” 宙士向左右的諸神望望,諸神機械似的點點頭。 “我?guī)自羞^‘超事實’的允許!”預言者的柏洛米修士懸切的說道。 “隨你的意思去允許什么吧,我是決意將要掃蕩那批猥瑣的人類的了! “你不能,宙士! “我能,柏洛米修士! “絕對的不能,我說! “絕對的能!我說! 他們之間,幾乎是斗嘴的姿態(tài)。 “當你們敢去和人類發(fā)生新的斗爭的時候,宙士,被掃蕩出大地以外的將是你們而不是人類。” 柏洛米修士安詳而鎮(zhèn)定的預言道。 “什么!你這暴徒!敢!” 宙士再也忍不住,大聲咆吼道,整個神之廳都為之一震。 “來,把這叛逆帶到高加索山去!” 權威和勢力各執(zhí)著柏洛米修士的一臂,向外推,形相猙獰得怕人。 “我因了幫助有偉大的前途的人類而受到苦難,我不以為憾。柏洛米修士安詳而鎮(zhèn)定的回過頭對宙士說道!暗媸,你的權威的發(fā)揮,將以我的犧牲為最后的了!” “什么!” 宙士的憤怒的水閘整個的拉開了;他忘其所以的,雙足重重的頓著,緊緊的把握著雷矢的那只手,在桌上重重的擊了一下。一聲震天動地的霹靂,煙火和硫磺氣彌漫了整個神之廳。愛神愛孚洛特蒂驚得暈倒了;丘比特大叫的藏在椅下。宙士他自己也被震得耳聾。神之后希幽幽的哭了。雅西娜還是石象似的站立著。但她靑色的臉部卻籠罩上一層未之前有的殷憂之色。 雷聲不斷的大作,電光在閃,每一電鞭,都長長的經(jīng)過半個天空。鉛灰色的天空,重重的為破碎的綿絮似的雨云所籠罩。大雨傾盆的倒下去。 大雷雨象永不停止似的在傾泄,仿佛在盡量的表演神閥的最后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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