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一位三流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與心情。他要寫一部關于“阿部定審判事件”的紀實小說,卻因種種原因而未能如愿。小說通過某種偶然性表現(xiàn)了戰(zhàn)后社會的必然。 作者簡介: 織田作之助的成名作是1940年發(fā)表的《夫婦善哉》。戰(zhàn)后的代表作品有《世態(tài)》(1946)和《二流文樂論》(1946)等。這些作品從獨特的視點描繪了戰(zhàn)后的混亂世態(tài),且在小說中率先涉及薩特的存在主義。他的小說內(nèi)容上、表現(xiàn)上富于直露性,一般將他看作戰(zhàn)后肉體頹廢文學的先驅(qū)。而他卻自稱為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織田本質(zhì)上否定一切思想或體系,他力圖真實可信地描寫庶民階層的生活,進而完成“詩”的創(chuàng)造。他創(chuàng)造了獨自的文體樣式,又認定樣式本身等同于頹廢。他先驗地認定詩性產(chǎn)生于逆境之中!斗驄D善哉》正是在戰(zhàn)時苦悶的壓抑中完成。作品以平民式的大阪方言,真實地虛構了兩個平民極其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織田認為,在大阪平民的生活方式中,包含著某種破滅感覺與庶民哀愁,其中蘊含著美?椞镒髦男≌f內(nèi)容上、表現(xiàn)上富于直露性,一般將他看作戰(zhàn)后肉體頹廢文學的先驅(qū)。 目錄: 綠樹之都 世相 雪夜 聽雨 賽馬 鄉(xiāng)愁 深秋 昨日·今日·明日 織田作之助年譜世相 一 天寒地凍,白毛風呼嘯著掠過夜幕深處,叩擊套窗的聲響更添寒意。我站在廁所里,只見窗玻璃映出院樹枝條猛烈搖擺的影子。臘月里的寒風刺骨。 冒著寒風、戴著過時的防空帽來訪的客人,摘掉帽子之后也是一副臘月的面孔,蒼白而浮腫的臉,醒目的黑眼圈包圍著充血的眼球,忐忑不安地眨巴著。他來我這兒說是要“講講時下的世相”,卻很奇怪地顯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在露出棉花的兜帽檐上,字跡優(yōu)美地寫著“大阪府南河內(nèi)郡林田村第十二組、楢橋廉吉(五十四歲)A型血、工作單位大阪府南河內(nèi)郡林田村林田國民學!。從那規(guī)矩工整的楷書字體中,似乎可以看出這位老訓導以微薄收入養(yǎng)活七口之家的日常營生。他的胡子梢上清涕在閃光,而且沾了些灰塵,恐怕不光是因為冒著寒風走了二里多路吧! “前幾天聽說的事情!彼_口說話時,也是教書人那種生硬的方式,嗓音也嘰嘰咕咕的,顯得無精打采。 “……臨組有七戶住地窖的人家,每家湊兩千元錢合買了一頭牛,說是想偷偷屠宰了去黑市上販賣。可是,牛倒是買來了,卻沒有人知道怎么屠宰,有的說割斷脖子上的動脈,有的說用棒子砸腦門兒。深夜,人們把那牛牽到火災廢墟上,圍著那牛吵吵鬧鬧,結(jié)果全叫巡夜的警察捆起來帶走了。巡警也被弄得哭笑不得,哎呀呀呀……真是鬧了個大笑話!我的同事呢,由于忍受不了這些年來的貧困,終于跟家人商量決定去黑市上做買賣,可是在黑市上偷偷打開包袱時,里面卻是二三十根蠟燭,他說‘俺可不是什么黑屋子’。這簡直像是在說相聲、抖包袱呢!因為點著了蠟燭屋子里就不黑了……嘿嘿嘿嘿……” 他抖了包袱之后,先瞅瞅我的臉色只顧自己發(fā)笑,可那笑聲卻立刻鉆進胡須里,眼神中并無絲毫笑意,他其實并非打心眼里感到滑稽。而我雖然耳朵在聽,心里卻惦記著截稿日期已經(jīng)迫近,因而無法忍受老訓導的喋喋不休。書桌上的稿紙剛剛開頭寫了九行字: 某日早上,在千日區(qū)大阪劇場后臺外面的陰溝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具年輕姑娘的尸體。尸檢結(jié)果判明存在他殺及強暴的跡象,事發(fā)至今已經(jīng)四天。據(jù)說被害者先前離家出走,住在千日區(qū)的廉價旅店,每天往返小歌舞劇場,不久就被街痞盯上,在強暴之后被害了。警察局立刻展開偵查,但兇手尚未找到,案件進入了迷宮。 之所以只寫出九行就擱置了,不僅是因為這段文章中助詞“的”使用過多而有所顧忌,還因為我忽然覺得,試圖以此案為中心來描寫一九三五年千日區(qū)的風物有些蒼白,因而下筆甚為艱澀。像這種特意選取千日區(qū)那宗兇案為素材寫作的好事作家,目前除了我似乎再無別人。而且,盡管寫出這種作品尚可當做懷念當時千日區(qū)的線索,但只要聽到近來播放的老流行歌,卻總是感到特別掃興,極不融洽。年輕姑娘陳尸陰溝的光景,也早已讓人見怪不怪了。我即使想模仿老作家的風俗小說追索往昔的夢想,也很難與當今的時代感覺拉開距離,而將水平一般的風俗小說作為當代作品又太過幼稚……如此想來便更難以下筆。但是,為了不至于寫成“水平一般”的小說,又該尋求什么樣的文體呢?就在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老訓導前來久坐長談了。 然而,古板的老訓導可能是把我的緘默不語當成了洗耳恭聽,繼續(xù)嘰嘰咕咕地講述下去。 “……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不怕你笑話,我也想試試做黑市買賣呢!我在京都的堀川聽說,金巾……就是作為彩票副獎頒發(fā)的那種平紋細棉布啊!一幅金巾的賣價是十七元,可黑市的價格是四十五元呢! “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把所有的存款包括孩子的那份兒都取了出來,還賣了些東西,終于湊上了八千元錢。我想自己一個人怎么都拿不了,于是動員全家上陣,當然,老人和小孩留下看家,總共五人帶上盒飯,天還沒亮就起床去了京都的堀川…… “哦,我們要找的金巾倒是有,可對方卻說必須以萬元為單位才能出讓。我們垂頭喪氣地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了……” 聽上去老訓導像是謀劃在年底發(fā)一筆橫財卻打錯了如意算盤,我還覺得他挺倒霉的,可他卻突然快嘴快舌地提高了聲調(diào)說: “不過,跑這么一趟還是很值!也就是說,那個金巾雖然沒搞成,但又聽說了另一檔子事!聽說光牌香煙一盒才十元錢,當然是以千盒為單位喲!不過,怎么樣?十元一盒夠便宜的吧?你買不買?” 繞了一大圈,他還是來推銷香煙的。我也不知道他要收多少回扣,但既然故意選擇夜晚來,看來這是個小心謹慎的臨時黑市商。 “如果一千盒的話就是一萬元吧?” “現(xiàn)在買下囤起來,明年還會漲價,所以最后……” “可是我哪能有一萬塊錢嘛!” 我一直指望趕快拿到印花稅,可是那個送錢的男子好像也是生活窘迫,居然在半路上銷聲匿跡了——我把實話說出來,老訓導驟然紅了臉。我想,黑市商一旦遭到拒絕也會感到羞愧嗎? 老訓導不再繼續(xù)推銷,又慌忙轉(zhuǎn)到村上浪六和菊池幽芳那些已在我面前講過三次的、過時的文藝話題。他扭捏了一小會兒,從我的書柜中抽出兩本未必想讀的書,說了聲“借我看看”,就起身戴上防空帽,疾風般地沖到屋外的寒風中去了。 寒風仍在持續(xù)不停地刮著,我想象他在回家的二里路上忍受徹骨嚴寒?墒牵钊藨z憫的這位老訓導尚有八千元的資本,而我呢,恐怕連五千元都沒有。想到這里,心中油然產(chǎn)生了窮人與窮人形影相憐的感覺。不過,誰是形誰是影呢?我不由得發(fā)出了苦笑,隨即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放在身旁的報紙,上面赫然印著大號標題,說最近京都的祗園町藝伎一個月最高能掙十萬元以上。 國家的毀滅帶來了黑市商和婦人的暴富,但黑市商中也有像老訓導那樣令人憐憫的人,婦人中也有為了一個飯團賣身的人。說到底,要想靠寫文章獲得榮華富貴,筆端最好還是指向藝伎。我自言自語的同時,聯(lián)想到了今宮車站前的一角錢藝伎,也想起了告訴我這件事情的“色子”店的老板娘!吧印笔俏挥谇逅木瓢,已經(jīng)在大阪第一次遭到空襲時燒毀了。但老板娘因為原先是宗右衛(wèi)門町的藝伎,所以如今又去京都重操舊業(yè)了;蛘呤且驗樗f過必須把喬治?拉夫特擺在枕邊才能入眠,所以也許進夜總會當了藝伎女招待?那是一位既典雅又摩登的肉感女人。 二 很早失去雙親和家庭的我寄居在親戚家中游手好閑,后來又輾轉(zhuǎn)遷居,在別人家寄宿或住在公寓里?赡芫褪沁@個緣故,我自然而然地養(yǎng)成了孤身浪跡天涯的習慣,每晚去大阪的鬧市區(qū)閑逛,也會忽而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流浪漢。信步走到心齋橋街和道頓堀街一帶,比起繽紛絢爛的鈴蘭燈和豪華吊燈以及華麗霓虹燈輝煌耀眼的正街,我更喜歡徜徉在昏暗的背街小巷。路旁地藏菩薩石像前燭光搖曳、線香青煙繚繞,鑲著格窗的平民家居二樓的蚊帳上方,燈泡發(fā)出混濁的光亮,鐘表修理店的工作間里臺燈長明。 那時,由于事變即將演變?yōu)閼?zhàn)爭,所以可能是為了節(jié)約電力而沒有了霓虹燈,耀眼的光芒也從正街消失,但仍然殘留著豪華的影子。當然,那天晚上——具體來講就是一九四〇年七月九日的晚上(之所以現(xiàn)在仍然記得,是因為那天不僅恰好是生國魂神社的夏祭,也是我的作品以傷風敗俗的理由遭到禁銷的日子)——我在道頓堀街閑逛的時候,腳步自然朝著太左衛(wèi)門橋的方向邁去。過了橋,橫穿宗右衛(wèi)門町,就到了仿佛錯落了一截般昏暗的笠屋町街。雖然在煙花柳巷附近還蕩漾著妖冶的氛圍,但畢竟已沒落得如同背街小巷了。通過那條街徑直向北走就是三寺街,拐角處有一座屋檐搖搖欲墜的老藥店。從此向前走就是八幡街,拐角處有一座晝夜銀行的洋房。再向前經(jīng)過左手邊能看到玉井湯紅門簾的周防町街就到了半町,也就是深夜中的清水町街。從這里向右轉(zhuǎn)到界町,向左轉(zhuǎn)到心齋橋町。我猛然止步沉思了片刻,還是左轉(zhuǎn)而去。但我并不打算去心齋橋街那邊,因為從這邊去疊屋町街之前的左手邊就是“色子”酒吧了。 在四五天之前,“色子”酒吧的老板娘曾邀請我去觀賞四道橋天文館的太陽系行星儀。她比我小兩歲即二十七歲,從小在陋巷中租住牙簽工匠家二樓的六鋪席房間過窮日子長大。母親在她十三歲那年離世,前來守靈的親戚、樓下的牙簽工匠以及住在平房里的男人們,都聚集在這間六鋪席房間里喝酒。那伙人醉醺醺地說:“不管是高興的時候還是悲哀的時候,只有杯中酒才是好東西呀!”她孤零零地坐在樓梯口停放母親尸體的枕旁望著那伙人,心里十分痛切地厭惡那些酒徒。后來與父親的后妻即自己的繼母鬧起不和,離家出走當了藝伎,還不到一年時間自己竟然也成了大酒鬼。她被迫引退并在清水町開辦“色子”酒吧是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而丈夫半年之后就死掉了。她喝了酒就想要男人,并從此開始一有機會就亂搞,變成了一個淫蕩的女人。那次也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抓住我并意味深長地說:“我跟各種職業(yè)的男人都有過關系,就是還不知道文人怎么樣。” 她又出神地望著我說:“你很像我第一次伴宿的男人!辈⒚偷刈プ×宋业南ヮ^。 “嘿!你干什么?”我粗魯?shù)睾浅獾,并且對自己感到厭煩?br/> 但我仍然有些得意揚揚,受到邀請就輕飄飄地答應約會。而當我在約定的咖啡館一看到遲到半小時的老板娘,頓時感到事情不妙并紅了臉。藝伎出身的老板娘身穿純白色禮服裙,胸前別著粉紅色的玫瑰花,頭戴鮮紅色的巾帽,手戴黑色蕾絲手套。不僅如此,她還戴了一副方形墨鏡!我總是樂意跟不管多么丑的女人一同走路,但是不管多么漂亮的美女,如果她奇裝異服、引人注目,我就會感到萬分畏懼。我盡量與她拉開距離,走過了心齋橋街,沿著河邊的電車大街來到了四道橋。當我在電氣科學館七層天文館里坐在帶彈簧的躺椅上時,才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周圍觀眾不多,隨即擦了擦汗。過了不久,場內(nèi)漆黑一團,除了天花板上投影的星辰之外,連她稍向上翹的矮鼻頭都看不見了,這樣的黑暗真是求之不得——我就是如此畏懼美女。然而,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對黑暗求之不得的倒莫如說是老板娘。她隨著星辰的轉(zhuǎn)動,利用椅子的彈力漸漸把腦袋湊近我,接著突然緊緊貼上我的臉,并想把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我起身去了廁所,洗完手之后乘電梯下到了一層。老板娘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樓,站在一層的電梯門口若無其事地盯著這邊。然后兩人一起過了四道橋,來到文樂座的正街,一直默不做聲的她突然使勁地按著肩膀,毫不難為情地尖聲快速說:“下次來店一起睡個覺吧!钡搅诵凝S橋街,我與她分別。看著盛夏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老板娘豐腴的裸背上,我喃喃自語道:“要是再去‘色子’酒吧恐怕就兇多吉少了。”此刻老板娘驀然回首,戴著華麗墨鏡的臉上流露出莫名的落魄神情。我也感到十分落魄。 從發(fā)生了那種事情以來,那天晚上我的情緒特別低落,因為自己的作品遭禁,一時不能描寫自己所喜愛的大阪市民生活和城市風俗,心中出現(xiàn)了很多落魄的裂隙。我已經(jīng)預料到去見“色子”酒吧的老板娘會越來越危險,可是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手還是推開了藍燈映照的玻璃門。與此同時,在包廂里手搭男人肩膀的兩個女人站起身來說“歡迎光臨”,都是我不曾見過的面孔,而且室內(nèi)情狀與“色子”完全不同。。∈遣皇亲咤e了?我趕忙退到門外,推開隔壁紅燈映照的玻璃門。與此同時,一個身穿白底印有黑詩牌圖案的薩摩苧麻布和服、系著純銀灰色寬腰帶、潤澤的秀發(fā)披在肩頭的女人敞開因喝酒發(fā)熱的領口站在電風扇前,連“歡迎光臨”都不說,只是像近視眼似的擠著眼角朝這邊瞅瞅,隨即微微地點了點頭。這就是“色子”老板娘的習慣性動作。 “我今天差點兒進了隔壁!” “花心大王!來杯……啤酒?” “你應該叫我冒失大王嘛!好,來杯啤酒!啊哈哈……” 我發(fā)出輕佻的笑聲,端起啤酒正要喝,老板娘卻摁住了我的手,給啤酒里加上了白蘭地。 “你明白吧?白蘭地哦!”她故意用京都方言說道。 我露出傻相心里想起,平日里她曾說過“跟男人睡覺前喝白蘭地最好”,便越發(fā)感到今晚危險。紅色燈泡的光線照在老板娘和服的白布上,泛起了某種煽情的色澤。 因為已經(jīng)過了關門時間,顧客只剩下我一個。老板娘很快就喝暈了,我也開始下賤地打著嗝兒,映在酒柜下方鏡中的面孔猶如哼哈二將。老板娘望著我這副嘴臉微微一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等著!再跑可不行!”她輕浮地說著,使勁兒抓了一把我映出紅色斑點的手,轉(zhuǎn)身踏著木梯呱嗒呱嗒地上二樓去了。片刻之間,她又唱歌似的說著“快脫快穿更衣忙”,走下樓來。只見她身穿猩紅色綢緞套服,既非睡袍亦非睡衣,看上去夠悶熱的,就像工裝一樣上衣和褲子連成一體,正中央從脖子下面到襠部有一道拉鎖。我以為那是可以分成兩片的款式,不由得想笑出聲來,卻“呃”地反嘔上來,趕緊把嘴捂住。 “給我點兒鹽水……”我發(fā)出可憐巴巴的叫聲,老板娘應聲說“好嘞”,卻給我喝了一口蘇打水松子酒。我“啊”的一聲皺起眉頭,老板娘抿嘴盯著我的滿臉苦相,隨后把拉鎖開到胸部,硬是把我的手塞了進去。圓潤的觸感令我心頭一驚,慌忙想把汗手抽出來,可老板娘卻不放,死死地摁住了我的手。 “。≌媸羌彼廊肆!”不知她想起了什么,說完就開始使勁兒地咬我的食指。我喊了一聲“疼啊”就拔了出來。 “你看!血都滲出來了。嘿!還咬出牙印兒了呢!” 我雖然非常氣憤,可是聲調(diào)卻顯得那么窩囊,并痛切地感到自己簡直太沒出息了。 老板娘裝腔作勢地唱起了酸曲兒:“擰一把就發(fā)紫嗎,啃一口就紅,姹紫嫣紅造就了我的女兒身……” 我感到悲傷不已,忽而瞟見在角落里一聲不吭洗東西的老板娘的妹妹。她表情僵硬,確實像個十五歲的少女。我站起來說該走了,可身體卻左搖右晃,丑態(tài)百出。 “你打算爬回去嗎?”老板娘看我腿腳不靈便就想挽留。 “回不去我就露宿嘛!在今宮站前的高架橋下……” “?那你是不是打算召個一角錢藝伎呢?” “一角錢?一角錢什么?” “一角錢藝伎……虧你還是個文人……”連這個都不知道。 “是不是一角錢相聲?還是一角錢壽司之類的?” 盡管嘴上說要走,可腳下卻根本走不了路,而且我對老板娘的好奇心也還沒有完全消失。我裝出“傷風敗俗”的文人應有的、極為血氣方剛的放蕩無賴樣子,再次沉重地坐下,用手支著下巴聽老板娘講故事。一角錢藝伎的故事,這果然是在夏夜深沉時,從酒館里頹廢櫻唇中吐露的故事: 已經(jīng)快十年了吧?在可以用一角錢買到櫻桃牌香煙的時代,一角錢這個詞兒很摩登。像一角錢壽司、一角錢便餐、一角錢市場、一角錢圍棋、一角錢相聲,小影院打折期間也是一角錢,新聞館也一律是一角錢。不管什么樣的人,全都撲向用一角錢就可以買到、吃到、看到的東西。一角錢藝伎也是在那時出現(xiàn)的,卻不是風靡全國的摩登產(chǎn)物。一角錢藝伎——她只是在大阪今宮的角落里為人所知,是短暫而游離于摩登之外的職業(yè)婦女。今宮是貧民區(qū),是流浪漢的巢穴,而她只不過是以那些流浪漢為對象的寒酸賣藝女子而已。流浪漢也有自己的歡宴,他們在高架橋下的空地鋪上草席,把從垃圾箱中翻來的剩飯剩菜當下酒菜,喝著琉球燒酒歡聲笑語。偶爾有腰包略鼓的時候,便你二分、我三分地湊些零錢召一次一角錢藝伎。她平日里在新世界和飛田的鬧市中彈三弦乞討,可以說與流浪漢過著同樣的生活。然而當流浪漢召她“陪宴”的時候,她仍然毫不含糊地蘸著水撫平蓬亂的頭發(fā),用水粉抹白了脖頸,用包袱皮裹好破舊的三弦,在雨天還雅致地撐著幾乎只剩骨架的油紙傘,腳趿高齒木屐應召而來,酬金是一小時一角錢。偶爾有人興致高漲,再給五分錢或一角錢的小費,她便對著那個男人露出小腿,咕嚕地咽一下口水做出媚態(tài)。但是,她不賣身。雖然她是最下等的藝伎,卻比最上等的藝伎還要高潔。當然,她有過好幾個情夫…… 講故事的老板娘臉上白粉已經(jīng)溶化,鼻翼滲出了令人作嘔的油汗,呼吸時酒氣熏天。當我扭開臉的時候,腦海里忽然鮮明地浮現(xiàn)出撐著油紙傘的一角錢藝伎那寒酸的、撩起衣擺的媚態(tài),而在現(xiàn)實中,卻頓時失去了對老板娘乳房的好奇心。 為我這個放蕩無賴的風俗作家的落魄心靈遮風擋雨的,就是想象中一角錢藝伎的那把破油紙傘。這個能寫!作家意識的迷醉、酒精的迷醉已漸漸退去。 正在此時,關好的房門被強行推開,一條白褲破門而入。 “就喝一杯,給我上酒!”原來是左翼落伍的同盟記者、與大阪的同人雜志也有關聯(lián)的海老原,一位文學青年。他那身白色西裝、蝴蝶領結(jié)的正裝從未出現(xiàn)過絲毫紊亂,看樣子像是盯上“色子”酒吧老板娘了。 看到我之后,他抬起下巴默默行禮。 “談得很投機嘛!我是不是打攪你們啦?”他轉(zhuǎn)向老板娘。 “說什么傻話?我在給他講小說素材呢!一角錢藝伎的故事……” “哦?今宮的一角錢藝伎嗎?”海老原知道此事,卻故意不看我,“你很喜歡低劣的作品吧?不過你也總是愛寫這種故事……” “已被禁止銷售……”我回應道。 “哦,這種情況倒是也有!闭f著他把倒?jié)M的啤酒一飲而盡。 “倒不如說,你總是愛寫那種事情,所以不管到了什么時候人們都會說你缺乏朝氣!闭f著就像頂起巴拿馬草帽似的直接戳向我的痛處。 “哦,缺乏朝氣就是我反證式的朝氣——給我也來點兒啤酒,。∵@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指青春的反證?” 我被禁止銷售的作品標題就是“青春的反證”。 “就算是那么回事兒吧!在你們左翼的思想運動失敗之后,我們就進了高等學校,是吧?左翼分子就在我們的眼前變節(jié),嚴重的竟然變成了右翼。但是,我們既不能跟隨左翼也不能跟隨右翼,對所謂思想和體系表示不信任——當然是消極的不信任,總之是不信任。雖說如此,倒也沒有陷入極度不安的狀態(tài)。感覺似乎有所省悟又似乎沒有省悟,不明白是年輕還是衰老,用一種曖昧的表情左顧右盼地送走了青春時代。唉,也就算是一種頹廢吧!你們不管怎么說還對思想飽含熱情,而我們現(xiàn)在二十多歲的這一代已經(jīng)沒有熱情了。我嘛,你看,會把大量的地名呀、職業(yè)名稱呀,還有數(shù)字散布在作品當中吧?這樣做吧,就是為了去除曖昧的思想和不值得信任的體系,代之以值得信任的具體性。取代用思想和心理來捕捉人物,改用感覺來捕捉人物。也就是說,與其相信左翼思想,還不如相信餓肚子的人的空腹感。所以,我的小說雖然乍看像是老年人的小說,但并沒有在其中倚老賣老。因為文體是頹廢型的嘛!對高聲吶喊也感到難為情,對細膩的情緒也感到難為情,對自白也感到難為情。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 我這是在玩弄雜亂無章的詭辯,所謂“青春的反證”是一種不純潔的辯解。把自己只能寫缺乏朝氣的作品歸咎于時代,歸罪于一代人,這真是卑鄙無恥!我狼狽地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卻只剩下泡沫了。 但是,海老原卻把啤酒一飲而盡,那種豪爽或許就是他不寫小說專事批評的輕松安逸,所以他盛氣凌人。 “你不懂得什么是思想。即使嘴上說不信任也未必經(jīng)過一一質(zhì)疑吧?” “所以我說是消極的不信任嘛!”我不由得放大嗓門,再次失態(tài)。 “那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嘛!”海老原一邊向老板娘使眼色一邊說道。 我緘口不語。因為如果我一張嘴,對方可能就會說出“可是你未必就能寫得出一角錢藝伎的故事”這種難聽話來。還有一個原因,我通過不懷好意的觀察,斷定海老原的本意并非在于胸懷某種思想而是他的色眼,我狹隘的心頭悶氣由此得以發(fā)泄。于是,我決定把海老原一個人留在老板娘面前離開“色子”酒吧,就此結(jié)束爭論。 “好啦,你慢慢喝吧!” 老板娘也因為有海老原在,所以沒有勉強挽留我,只是喊了一聲:“傻瓜?你壞心眼兒!” 喊聲從背后追來,我走出了“色子”酒吧。外面漆黑一片,夜風嗖地鉆進胸口,令我驟然感到夜的深沉。一陣鈴聲傳來,不知是冰淇淋還是夜宵烏冬面的小吃攤。走過清水町街剛向疊屋町拐過去,就看到一個身穿夏和服、腰系紫布束帶的年輕姑娘跟一個穿白襯衫的男子并肩走來。擦肩而過時,姑娘悄悄地放開了男子的手。姑娘臉龐皮肉還緊繃繃的,可是肩頭曲線已經(jīng)松垮,垂吊著束帶的腰肢也已不像是姑娘了。她恐怕是船場區(qū)或島內(nèi)區(qū)的不良少女吧?在船場區(qū)上流家庭中長大的姑娘,淫蕩的血脈,離家出走居無定所,不久慘遭多舛厄運捉弄漸漸落魄,終于淪為一角錢藝伎的人生—但是,這不過是模仿西鶴的一代女而已。想到這里,我已來到了阪口樓前,門廳還亮著燈,出來的藝伎正在跟隨從模樣的男子說話,不久便并肩朝宗右衛(wèi)門町的方向拐過去了。我忽然想到,如果跟在他們身后去看看,兩人說不定還是相戀的一對呢!在一角錢藝伎還是姑娘的時候,有一個戀慕她的男子對她癡情執(zhí)著。要是姑娘當了藝伎,他就當隨從去管理處供事。要是姑娘當了娼妓,他就去花街柳巷當牛太郎(皮條客)。要是姑娘當了菜館的女招待,他就去當廚子。要是姑娘當了暗娼,在她接客時他就在街角望風。要是姑娘當了一角錢藝伎,他就當撿破爛的在她賣藝的場地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這樣永不停歇地追隨姑娘,如形影相擁、形影相憐,同姑娘命運與共,并從中感受人生的價值。如果設定這樣的一個男子,或許不會導致對一代女的單純模仿。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過宗右衛(wèi)門町,然后朝戎橋方向拐過去。經(jīng)過橋北頭的崗亭時,巡警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橋下,一只掛著紅色燈籠的小船穿行而過。我剛過了橋,這邊也有崗亭,交警又盯了我?guī)籽邸缸铩.斄艘唤清X藝伎的女人,不久就被卷入企圖占有她的流浪漢們的爭斗當中。某日夜里,她死在天王寺公園的草叢中,下腹部被切割。警察立刻開始搜查,但兇手不明。可是,后來有個男子跑來自首,說那事是他干的。他就是事件發(fā)生之后隱匿行蹤的破爛王。經(jīng)過審訊,他供述說從十年前自己就是那女人的情夫,此次行兇是由于嫉妒。但是經(jīng)過進一步調(diào)查,他所供述的內(nèi)容不合情理,而且找不到兇器,甚至供述的內(nèi)容本身都可以作為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據(jù)。警察推測真兇另有其人,并且真正的犯人最終被捕。破爛王之所以謊稱行兇并自首,其實是出于無限的嫉妒,他嫉恨是別人而不是自己切割了女人的下腹部。當時女人五十一歲、男人五十六歲——就這樣設定。戎橋街完全黑了下來,只能看到銀行屋檐下算卦先生的昏沉燈光。但是,我的心中卻忽然亮起一盞燈,新小說的構思漸漸有了雛形。我興奮不已,連禁銷處分帶來的郁悶也全都忘掉了。我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我在難波區(qū)乘上高野線的末班電車回到家,立刻趴在蚊帳里開始寫稿。標題就是“一角錢藝伎”——我寫著寫著忽然想到,也許這部小說還會以“傷風敗俗”的理由被打入冷宮,但又想到了江戶時代被戴上手銬的通俗小說作家,甚至產(chǎn)生一種乖僻鬼的快感。如果因為被貼上了頹廢派作家的標簽就驚慌失措地迎合時代的風潮,仔細想來這也是一種丑態(tài)。一旦被扣上不良少年的帽子便越要作惡多端,拉開架勢接招兒才是最起碼的自尊心。打入冷宮就打入冷宮吧!我懷著破鑼破敲的心態(tài)繼續(xù)奮筆疾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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