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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經(jīng)歷的中越戰(zhàn)爭


作者:我所經(jīng)歷的中越戰(zhàn)爭     整理日期:2013-06-02 11:34:15


   我所經(jīng)歷的中越戰(zhàn)爭
  一、新兵
  七月,我們開赴前線。我們來遲一步,越南人就在我們到達之前僅三個小時,發(fā)動了一次營級規(guī)模的進攻。那時我們還在路上,經(jīng)過一個炮兵陣地,聽見指揮官在叫“目標(biāo)△△△,三發(fā)連射,打!”炮聲象炸雷一樣響起,震得我頭皮發(fā)麻,雖隔著好遠,氣浪仍象大風(fēng)一樣吹得車篷碰碰直響。我胸中充滿悲壯感,心里反復(fù)在念“漢家大將出陰山,不斬樓蘭誓不還”決心不給英雄的祖先們丟臉。
  兩個士兵從路邊草里鉆出來向我們招手,車停了。原來現(xiàn)在已進入越軍炮火射程和雷區(qū),排長叫我們下車步行,以班為單位拉開距離向前進,班長都是前方派來接我們的老兵。
  在樹林里穿了一個鐘頭,當(dāng)我們來到一片草地時,空中傳來一聲尖嘯“臥倒!”
  我趕忙趴在地上,一發(fā)炮彈在遠處落下。老兵們都站著,新兵全趴著。
  “散開”排長說,我認(rèn)定跟著老兵沒錯,于是追在排長屁股後面躲進一個挖空的墓坑。排長看了我一眼,然後對著報話機喊“我們被炮擊了”聽起來好象這事不該發(fā)生似的。很快就有很多炮彈從我們頭上朝越南方向飛了過去,可以看到天空有有些不明顯的亮線。
  我們趴了五分鐘,沒有動靜,排長命令班長們帶隊分批離開。後來我才知道,越南人常常在較準(zhǔn)了火炮後故意不打,等你以為沒事了,站起來時,他就打來一群炮彈,炮兵觀察員就在附近躲著看你呢。所以排長叫班長們分批走。
  我還呆著沒動,排長說“去,跟著你自己的班長”我說“我看不見我的班長在哪,……”“幾班?”“二班”“那邊!迸砰L手一指,我忙貓著腰跳出去,拚命跑,好象有幾十支機槍在瞄準(zhǔn)我。那時我還沒聽過地雷傳說,否則我會跑也不是,站也不是。
  接下來全是山路,走得很累,但我心情極度興奮,并不覺得太怎樣。二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個戒備森嚴(yán)的山洞里。這里既是兵站也是軍火庫,據(jù)說類似的洞庫在戰(zhàn)爭其間修了不下一百個,有的大家知道,有的不為人知,越是靠前線越是保密。
  聽說有越南特工曾混進一個洞庫去,把整個洞給炸崩了,死了幾十號人呢。他們能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漢語甚至方言,對廣西云南了若指掌,因為打美國時,中國是他們的後方避難所和訓(xùn)練補給基地。
  我們排成方塊坐在涼涼的地上,喝水吃干糧,然後老兵給我們介紹情況。在之前我們已請來前線官兵介紹,但這回是真家伙了。過去盡說好的,可現(xiàn)在這幫家伙盡給我們講難聽的,甚至可以說是“血淋淋的”完全是兩種不同版本。
  大家一起聽完後,老兵們又和我們分組坐談,讓我們提問。一開始大家很踴躍,問了一陣後,個個膽戰(zhàn)心驚,不敢再問了。現(xiàn)在想起來,老兵們只是說了戰(zhàn)場實況,但當(dāng)時的確把我們嚇傻了,士氣突然低落了很多。
  以前聽政府宣傳,我們都以為越南人是笨蛋,一打就垮。現(xiàn)在才感到他們是狐貍,我拚命想找個理由證明越南人還是笨蛋,可惜說服不了自己,心里有種陰影揮之不去。
  “不要單獨外出,越南特工甚至已滲透到南寧昆明去了。他們隨便就可以干掉你,呆在營房別亂走!蔽矣浀美媳@樣說。心想,這倒底是在自己國家還是在敵國?後來到了部隊,戰(zhàn)友們說得更玄了,有縣長被綁架啦,民兵隊長被殺死在家里啦,等等……總之,浪漫全消,換了滿心恐懼。
  其實,我想這對我是一種運氣。此時中越交戰(zhàn)已近十年,中國軍隊經(jīng)過磨練後,已不象初戰(zhàn)時那樣幼稚。他們已明白對手的厲害,開始變得小心謹(jǐn)慎。若我不是現(xiàn)在,而是十年前參戰(zhàn),很可能早早送了性命。
  然後,我們被拆散,分頭下了連隊。從我們?nèi)チ艘葬,營以上的戰(zhàn)斗都沒有再發(fā)生,最多也只是連級的小戰(zhàn)斗。我被分去一個住在山谷里的部隊,是警戒部隊,不和敵人正面交火。只能時時聽到山那邊傳來陣陣炮聲。這里最大的官是排長,一切他說了算,包括撒尿在內(nèi)如果他有空管的話。戰(zhàn)場上紀(jì)律森嚴(yán),如果違反命令,可以就地槍決,先斬後奏。所以那小排長在這里神氣得不得了,象皇帝一樣,給他當(dāng)師長也未必肯去。
  做老百姓時,你看見個司令也許都不當(dāng)他回事,等你從這里出去,見到個連長都會肅然起敬。開始那幾天,沒啥事做,我閑得無聊,想去走走。才走了一會,一個哨兵叫住我“去哪?”“去散步!彼樕止值摹安荒苋ィ 薄坝忻顔?”
  “沒有,有地雷!
  地雷比命令更有說服力,但我望了望,有點不信,連營房門口都埋地雷?我們前幾天不是才從這里過來嗎?哨兵看著我,撿起一塊石頭往樹林里一扔,沒有動靜,他好象有點惱火,又扔了一塊,我正伸長了脖子看著,突然崩地一聲巨響,嚇得我趴在地上。
  “你們在做什麼鳥?”排長在營房門口伸出頭來大喝,我蹲在地上,不知所措。
  第一次訓(xùn)練是伏擊,班長掛了一溜罐頭盒在樹上,然後要我們趴在周圍樹林里,要求他在十米外看不見我們,誰被他看見的話就得出去做二十個俯臥撐。
  我自以為藏得天衣無縫,但班長卻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我。他記不清我的名字,就喊“喂,新來那小子”我假裝沒聽見,趴著不動,他過來踢了我一腳“有你這樣把草往身上堆的嗎?”我才明白,他并不是看見了我的身體,而是遠遠看到一堆不合乎自然的亂草,就知道下面藏著一個大傻瓜。
  “你會第一個被玩掉”他說,然後很粗魯?shù)亟涛遥液芸鞂W(xué)會了,第二次他就找不到我了,為此他很欣賞。因為另一個和我一起來的老是被他發(fā)現(xiàn),結(jié)果被趕去站夜崗了。那是個最容易被人從後面插一刀的差使,經(jīng)常有哨兵在早上發(fā)現(xiàn)自己隱蔽的地方不遠處的草被壓平了一塊,那是敵特埋伏的印記。有的該撒崗卻不見回來,于是全體出動去查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刀插在後心,哼都哼不出來就死了。敵人沒摸進來把我們?nèi)傻,是因為他們不知地雷和下一個崗哨的位置。
  有時越南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潛伏哨兵,就悄悄給你身後埋個地雷,然後不聲不響地走人。等你天亮撤崗時,一腳踩上,他已經(jīng)在家里睡覺了。或者,他一直埋伏著,等你下崗回去時,他就跟著你,記住你走的路,然後到晚上就順這路摸進來,拿槍向帳篷橫掃。這本事可令我妒嫉得很呢,因為經(jīng)常有人帶我走過幾次的大街我都會不記得。
  基于這些過往的教訓(xùn),僅僅是站崗都已變成復(fù)雜得不得了的一門學(xué)問,足足可以寫一本書了。其它更不用說。學(xué)會隱蔽後,班長就叫我們聽他口令打齊射“第一次打不中,再打就麻煩了,爭取一次齊射消滅敵人”據(jù)說槍一響,越南人就象兔子一樣跳進草里不見了,然後就一路騷擾你,向你打黑槍。在森林里他們是老師,我們是學(xué)生,他們用槍給我們考試。但我總也不信他們動作比槍還快。
  我們趴了十分鐘也不見班長叫打,等我脖子發(fā)酸,開始走神的時候,突聽他一聲“打”所有罐頭盒都打飛了,我的槍才在寂靜中很丟臉地響了起來,引來眾人一陣大笑。
  挨了幾次以後我才學(xué)乖了,班長認(rèn)為可以上陣了。
  二、初上前線
  就在拔營前移之前一天,排里死了一個戰(zhàn)友。十個人去執(zhí)行任務(wù),兩個人背了回來,另一個用繩子綁在胸前拖了回來,腳上的鞋不見了,胸前一排彈孔,臉白得象紙,眉頭還皺著,似乎仍感到痛苦。
  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就在身邊,但我更看不慣那人把死去的戰(zhàn)友的尸體往地上砰地一放。死者腦袋重、重撞在地上時,我心絞了一下。我不僅感到恐懼,也感到悲哀和憤怒。我在想一個為國捐軀的戰(zhàn)士不應(yīng)受到這種待遇,無論生前死後。我在想自己如果也死去了,他們是不是也會這樣對我?
  也許老兵們已看慣了,麻木了,但我覺得這種行為會嚴(yán)重挫傷新兵的士氣,我永遠也看不慣這樣的鏡頭!如果我是一個指揮官,我決不允許手下官兵這樣對待死去的戰(zhàn)友的遺體。
  排長親自給傷者看了傷口,打電話叫了擔(dān)架隊。擔(dān)架隊過了一小時才來,我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他們都帶著沖鋒槍,排長又派了三個人護送。因為越南人連擔(dān)架也會襲擊,趁機抓俘虜立功呢。
  不知不覺地,我的眼睛一直看著死者,直到兩個人來把他抬走。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大家在看我,我走開了。
  部隊換了營地,此後每三五天就換一次,每次移動都先行偵察好地點,在沿途布下崗,才全體移動,扎營,布雷。天哪,每次都埋好多地雷,甚至每天走的路都要埋上。我都不知在森林里有多少雷呢。好在軍用地圖上都很認(rèn)真地標(biāo)明了,但敵軍布的雷呢?有一些雷因為山洪爆發(fā),沖得到處都是,連埋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
  有人挖戰(zhàn)壕的時候都挖在雷上,炸瞎了雙眼。連去洗澡都會在水里踩到。唉,上帝保佑。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有一次半夜里我就聽到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爆炸,戰(zhàn)友們笑道“越南崽中招了”天亮後他們?nèi)タ戳丝,發(fā)現(xiàn)血跡。我沒敢去,老兵們的恐怖故事嚇壞了我,誰知那該死的越南人臨走前會不會給愛看熱鬧的中國兵準(zhǔn)備一顆地雷呢。當(dāng)我把這想法告訴班長時,他笑道“不錯呀小子,挺能想呢!
  兩星期後,班長派我和另兩個人去護送一個剛從越南潛伏回來的特務(wù)到另一處去。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營房,我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跟著走,一路上提心吊膽,踩著前人的腳印走,部隊里關(guān)于地雷的傳說把我弄得膽戰(zhàn)心驚。老兵們回頭看著我笑道“別光踩腳印啊,越南佬專愛在地雷上蓋個腳印引你去踩呢!”“我是踩你的腳印啦”我裝出輕松的笑臉回答。
  “別光看腳底,注意兩邊,子彈比地雷還能要你命”他們提醒我。
  走了三個小時深山密林,我們竟然上了老山,我一直想來沒來的地方。我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心想不知是什麼軍用品的氣味,其實那是死尸的味道。不久我就看見了第一具越南人的尸體,它躺在離戰(zhàn)壕約五十米的地方。遠遠看去,露在破爛軍衣外的手腳和臉已呈黑色,好象一件紀(jì)念品似的擺在那里,隨後又見到不少。
  這里我見到新兵連的幾個戰(zhàn)友,我們很高興地談了起來,同來的兩個人叫我在這里等他們,我求之不得。
  我們聊著分別後彼此的感受,大倒苦水,非常愉快。
  他們說部隊曾懸賞一百元人民幣給搶回我方士兵尸體的人,好多不要命的老百姓為部隊干這營生,有的拖不動尸體,干脆把腦袋瓜子給割掉帶回來,也可以拿五十元。有些尸體爛了,拖著拖著只剩個上半身。當(dāng)然也有的人踩上地雷,把自己也搭在里面了,不過正面戰(zhàn)場上地雷并不象冷戰(zhàn)地帶那麼多,F(xiàn)在雙方好象要達成協(xié)議,互相送回對方的尸體。
  我聽了直惡心,問他們要了望遠鏡往那邊看,我們這里并不是主峰,敵陣地很近,我一看嚇了一跳,一個穿著短褲的越南人正大模大樣地站在平地上,瞪著眼看我,他的臉幾乎就在面前,伸手可觸。
  這是我來到前線看到的第一個敵人!
  在國內(nèi),政府宣傳中說越南人背信棄義,我們節(jié)衣縮食幫他們打走老美,結(jié)果他小子調(diào)轉(zhuǎn)槍口打我們;據(jù)說七幾年他們在邊境殺我村民,趕我華僑,炮擊村莊、學(xué)校、醫(yī)院、連兒童也不放過,我早已恨不得殺光這些龜孫子。
  “越南人。!”我狂喊起來,抓起步槍推上子彈。
  戰(zhàn)友們按住我“別打槍。”
  “為什麼?!?”我喝道。
  他們給我解釋了好久,因為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雙方默認(rèn)的。你不開槍,我也不開,大家圖個太平。他們告訴我,曾有一段時間,雙方打得不可開交,結(jié)果大家都躲著,屎尿都撒在貓耳洞里,加上潮濕(下一場雨,洞內(nèi)積一星期水,人就蹲在臟水里),有人耳朵都發(fā)了霉,下身都爛掉了。最後是誰也打不著誰,自己活受罪。
  由此雙方慢慢達成默契,我出來,你不開槍,你出來,我也不打,就這樣。
  我還以為上了戰(zhàn)場就可以亂放槍呢,誰知竟有這麼多狗屁規(guī)矩。
  “不過我們也不能全走出去,不然他給你來個一窩揣也說不定。每次出去一個,其他人守著。”他們警告我“如果有當(dāng)官的來了就要特別小心,當(dāng)官的不了解內(nèi)情,一聲令下,他們不想打也得打,你站在外面就活該倒霉!
  很有道理,我想我又上了一課,希望下課前我還沒死。戰(zhàn)場上不用考試的,不合格的學(xué)生全得死,沒有補考的機會。這是個恐怖的課堂!我想學(xué)校里如果成績不佳就馬上拉出去槍斃的話,學(xué)生們會怎樣玩命學(xué)習(xí)呢。
  不覺過了一個小時,我看見戰(zhàn)士們紛紛回到防炮洞里去。
  “要打炮了!”戰(zhàn)友說,“不是說不打?”我問,“這是當(dāng)官的例行公事,每天都打,快走吧!
  這是我第一次挨炮擊,我趴在窄窄的洞里團團亂鉆,躲在哪都覺得不安全。炮彈從洞口側(cè)面打來,有些就在洞口爆炸,許多東西從外面飛進來落在我身上,我還以為自己被擊中了。一分鐘後炮擊到了高潮,耳邊全是洶涌的爆炸聲,到處在震蕩,我象被魔鬼裝在盒子里用力搖。好幾次我相信自己被震到全身離了地。
  那地上粘粘的全是爛泥,夾著一股尿臊味和其它臭氣,但我還是把臉貼在上面,保命要緊呢。
  “他們不會沖上來吧?”“你說什麼?”“我說他們不會沖上來吧?”……
  “聽不見”“我說,他們會沖上來嗎?”戰(zhàn)友用力搖了搖頭。
  我握著槍,想往洞口看,但飛濺的石塊令我打消了念頭,心里希望他是對的。
  五分鐘後,炮擊停了。我還沒見過炮擊兩天的場面,五分鐘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厲害的了!耙灰M入陣地?”我還沒忘記自己軍人的責(zé)任!暗劝嚅L指示吧,別一個人跑出去送死,可能還會打呢”他探頭往外望。我看著自己的寶貝七九式自動步槍,烏黑的槍管,雪亮的刺刀,它還沒對敵人放過呢。
  突然之間炮聲又響了,我忙縮回來,大叫“幸好沒出去”。戰(zhàn)友哈哈地笑了,“你沒聽出來是我們的炮。俊蔽矣X得糗死了。
  傍晚,我們回到了營地。
  三、伏擊
  “今晚去打埋伏”班長說“我們發(fā)現(xiàn)一條越南特工常走的路!彪y怪今晚我們幾個吃得特別好,敢情要去了!懊咳艘槐,別喝醉了,來,干”我們干了酒,吃著炒花生,班長老看我,其實我是能喝酒的人物。吃完,我們五個人進了帳篷,班長扔給我們一人一個袋子,大家打開,穿好。“拿著這個”班長給我一支AK47沖鋒槍,把我的七九式抽了去,我有點遺憾,那是我第一支槍,我很愛惜,地擦得堂堂亮,居然用都沒用過。
  “走吧,記住,沒有命令,不準(zhǔn)開槍”班長這句話象是對我一個人說的。我們圍著營房繞了一圈,因為沒有一條通進營房的直路是沒有地雷的。我們必須轉(zhuǎn)圈走出,直線出去,無需占卜,必死無疑。一路走,我們還一路設(shè)雷,把路封住,當(dāng)然做了記號。那記號是用刺刀攔腰砍掉路邊一叢草,斷莖告訴我們,這旁邊有東西。
  如果我們當(dāng)中有人被俘,那麼記號又會變。
  不能踩枯葉,不能踢倒草,不能說話,不能咳嗽,不能打噴嚏,禁止放屁,總之不能有聲音。密林里,看見是不容易的,全靠聽覺,誰先被對方聽到誰就倒霉,倒霉的意思是去向閻王報到。
  “我們?nèi)シ鼡魯橙耍缓靡矔幢粩橙朔鼡袅恕卑嚅L的話令人膽寒。
  伏擊之後還沒算完,回來的路上也不會有太多好事等你。這是我第一次出征,第一次為國征戰(zhàn),我這樣想。一定要干掉一個越南鬼,我下了決心。
  我們排成一條直線,輕輕地走。我不知走了多久,只知道我們不停地深入越南境內(nèi),走啊走啊,不停地走。一時間我懷疑班長是不是要帶我們?nèi)ズ觾?nèi)?看看表,才走了兩個鐘頭而已。喔對了,那年頭還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表的,我們班就我和班長有手表(我還有一個連師長都沒有的傻瓜相機),我的石英表比班長那塊老掉牙的要準(zhǔn),所以每次有任務(wù),他就會象搶劫一樣從我手腕子上把表擼了去,我要看時間的話還得去找他,而他那神氣好象那表是他的傳家寶。
  前面的人負(fù)責(zé)看地面有沒有地雷,後面的人注意身後有沒有情況,同時盡可能在營地附近掃除腳印,我在中間,負(fù)責(zé)看兩邊和頭頂(樹上也可能有人和雷或蛇),同時支起耳朵聽周圍動靜。
  我們班的鄭友和在後面推了我一下,他嫌我走得太慢了,班長他們都走開好遠了,可我一快就有聲音,急得冒汗。
  天黑了,我們還沒到目的地,但也只能停了下來。
  “你睡覺打呼嚕嗎?”梁琪問我,“我都和班長說過了,不打”我說。
  我們睡了一夜,各種惡心的蟲子在周圍爬,蚊子嗡嗡響,周圍有不少奇怪的聲音。最要命的還是熱,森林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們都穿著全身包嚴(yán)的服裝,扎緊褲管袖口,戴著面網(wǎng),熱得不住流汗,流汗也沒用,只令我覺得更熱,我開始擔(dān)心水不夠,我盡量省,也喝去半壺了。這時最好的藥就是仁丹,吃一顆透心涼,只有中國軍隊才有這妙藥。萬金油是不能用的,因為氣味太強。
  差不多到早晨,天氣才有點涼,我剛打個瞌睡,就要走了。睜開眼,面罩上黑壓壓地一層,用手一拂,轟然飛走,竟是一大群蚊子。一坐起身,許多怪怪的蟲從身上身下跳著爬著伸縮著逃走。
  森林里有不少動物,是在桂林沒見過的,蛇也經(jīng)?匆,有鳥叫的地方我們就繞開走。最討厭的是鉆草叢,那草有一人多高,誰知里面藏著什麼毒蟲?我們象鉆洞一樣拔開草鉆過去,里面原來什麼都有,色彩斑爛的蜘蛛,蜈蚣,蛇,香蕉一樣粗的大綠蟲。一尺長的無頭無腦的螞蟥象片樹葉一樣貼在地上,作為軍人,最怕碰到的反而是鳥,把它們驚起來無異于向敵人招手說“hi,我在這里”鳥受驚起飛和平時不同的。受驚時它們大叫著亂飛一氣,不象平時朝著一個方向飛,無需太多經(jīng)驗也一眼就可以看出。
  穿過竹林時,走在我前面的老劉突然往後一縮,和我的臉撞個正著。原來一條竹葉青正繃得象彈簧一樣張著嘴對著他。我很興奮地拉開槍刺要和蛇較量一下,老劉把我從他身後推了過去,我們急匆匆地走了,什麼也不碰。從這以後,不用誰命令,我的眼睛總不由自主地注意著樹上了。
  第二天,我們埋伏下來。然後是漫長的等待,好長好長,好象等了好多好多年。
  時間在這時才令人覺得象坐牛車一樣慢。戰(zhàn)友們互相都看不見,時間久了,感覺好象只有自己一個人。我開始胡思亂想,是不是象老山一樣和越南人達成默契,你不伏擊我,我不伏擊你,不就完了?再想下去,不如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嘿,那戰(zhàn)爭就結(jié)束嘍。
  就在這時,我差點閉過氣去。一個持槍的人不知何時就站在了我面前!
  這家伙手持沖鋒槍,戴個大竹笠,身穿寬大的黑布衫,破膠鞋,肩上挎著一個粗布口袋。面容瘦削,一雙黑眼睛在斗笠下的陰影中閃爍著,完完全全是一個越南特工形象。林子里雖然很陰暗,但我連他腳背的血管都可以看見。
  所有幻想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憋住呼吸,想起自己槍栓還沒拉開,現(xiàn)在不能拉了,我喘口氣對方都能聽見?粗遣换挪幻Φ膭幼,老練狠辣的表情,我敢肯定,即使我們同時舉槍,他也一定會先打中我。
  心在狂跳。
  他在側(cè)耳細(xì)聽,一時間我還疑我的心跳聲都被他聽了去。我低垂著頭,不敢直視他,因為我知道,人眼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假如你盯著一個人看的話,會把他的注意力引過來。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人群中試一試,緊盯著一個人,不久他就會轉(zhuǎn)頭望你。如果不望,說明他早就看見你了。甚至,我懷疑緊張的心情也會造成一種電場,令人感到不安。不然這家伙怎麼在這里停這麼久呢?他一定感到什麼了。
  放松放松!我提醒自己,臉貼在地面,用眼角掃著那人,拚命想其它事。那人望了一陣,輕輕地又向前走,天哪,他踏在滿地枯枝落葉上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仔細(xì)地看著他的腳。忽然想起什麼,支愣起耳朵聽,難道,班長不會睡著了吧?
  我想,現(xiàn)在只要我一拉槍栓,朝背後抬手一槍,就把那家伙結(jié)果了。另一種恐懼又向我襲來,該不會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但裝作不知,然後悄悄走到我後面,一刀捅死我吧?想到這,我突然覺得後背發(fā)緊,但又不敢回頭看,怕回頭碰得草響會驚動他。只好在心里喊,上帝保佑!
  聽班長說,敵人的老兵不輕易殺你,通常會把你俘虜了帶回去審訊。若是被剛?cè)胛榈男卤l(fā)現(xiàn)了,他會毫不客氣地從後面一刀刺死你,因為他沒膽量和技術(shù)抓俘虜。我看這家伙就是個老兵。
  我懷疑戰(zhàn)友們都睡著了,這太可怕了!他們不會撤走了吧?不管怎麼想,我還是不敢動。就在這時,又來了幾個人,後面,還有,一共十幾個,他們拉得很長,手里都拿著槍,提著袋子,走一陣,蹲下,看看前面,然後再走。其中有幾個年輕的姑娘,樣子還很漂亮。我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不知為什麼。雖然我聽飽了戰(zhàn)友們關(guān)于越南女特工殺人不眨眼的手段。
  森林里并沒有路,隨處可走,我很怕他們會踩到我身上,幸好他們都跟著前面那人的路線走。假如我這時咳嗽一聲,或是放個屁,打個寒擅等等,都會送命。
  直到這些人全部走光,我還是沒聽到班長的信號。我想站起來看看他們還在不在,但我不敢。緊張過度後非常疲倦,我差點睡著了,輕輕旋開水壺,無聲地咽了一口水。
  漫長的等待。
  傳來一聲蛤蟆叫,兩聲,我心情放松了,回叫了四聲,然後是五聲,戰(zhàn)友們?nèi)冢麄儧]有睡著,更沒有走。我的水喝完了,但還沒有收到指示。我已趴在這里兩天,大小便用袋子伸進褲子里,貼在屁屁上,趴著拉,然後封好,放在旁邊。第二天,班長終于站起來了,然後又是小心的回程。
  “班長,為什麼不打?”“他們?nèi)硕,我們不能打,下回帶多點人去”“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大家大笑起來。“我們都以為你睡著了!卑嚅L笑道“我就怕你小子亂放槍,見你沒動靜,心想你還是睡著了比較好!薄澳羌一镎镜轿颐媲拔也虐l(fā)現(xiàn)”我心有余悸地說。“我看了他們的腳印”班長說“他們向前走了十里地就分散了,我們下次換個地方再試一次!
  我躺在竹床上,覺得這爛床這麼舒服,我好象虛脫了一樣,一直睡到第二天。
  中間有人來叫我吃飯兩次,我都沒搭理。然後特別餓,狠狠地吃了一頓罐頭?纯粗車切┘一铮粋個赤身露體,就我和排長兩個穿條短褲。怎麼熱我也不習(xí)慣光著身子,不過一個月沒洗澡倒是真的,所有衣服都有汗味。幸好我在家也經(jīng)常一個月不洗澡,好象也不臭,因為我的皮膚還可以,有些家伙已經(jīng)生疥瘡了。
  我是個天生的軍人,我想。
  營帳里總是臭氣熏天,弄得排長要下令每個人必須把鞋襪擺在門外。有人說,如果敵人來襲沒鞋穿怎麼辦?排長的理由是,如果敵人來襲前我們已經(jīng)被臭死那又怎麼辦?看看架上的毛巾吧,全是黑的,用不了多久,排長就會下令把毛巾也掛在門外去的。
  唯一令我不爽的地方是那隱形眼鏡弄得我眼睛有點紅紅的。我經(jīng)常追著班長問“今晚沒任務(wù)吧?你肯定嗎?”弄得他很煩,因為我要確定萬事大吉才敢摘掉眼鏡,不然蒙著眼上陣豈不等于送死?
  休息了兩天,戰(zhàn)友們整天打牌,談女人,再不就是談洗澡。說得最多的是越南女特工,他們說越南女特工美貌如花,而且會在被你俘虜時,突然脫光衣服,等你神魂顛倒時就干掉你;蛘撸齻兂T谖臆婈嚨厍吧饺呄丛,引得一班傻瓜看得不亦樂乎時,後面就有人給你顆手雷。我于是非常想俘虜一個女特工,就算不碰,看看也好。
  還有一個極挫傷士氣的話題,那就是錢了。要知道,這時候改革早已開始,經(jīng)濟已成為人們最關(guān)心的事情,向錢看的風(fēng)潮席卷全國。人們心目中的英雄不再是戰(zhàn)爭英雄,而是那些白手發(fā)家的經(jīng)濟英雄。很少有人再象越戰(zhàn)剛爆發(fā)時那樣關(guān)心前線的軍隊。反之,不少人甚至嘲笑冒著槍林彈雨作戰(zhàn)的軍人是傻瓜。每每談到這些,再講起各自家鄉(xiāng)那些發(fā)家致富的朋友熟人,大家都默然。
  這時,我們就唱唱歌,寬解一下惆悵的情緒。那會兒部隊里流行的是“再見吧,媽媽”“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風(fēng)采”。其中“血染的風(fēng)采”在六四時被到處傳唱,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打牌我不會,他們教我,我水平也很臭。因為我那時心里對打牌的人特別鄙視,只是敷衍,下的賭注也小,慢慢他們就不要我參加了。我樂得拿本書看,帶來的書分兩類,一是軍事類,二是文學(xué)類。那軍事的書以戰(zhàn)略居多,并不能教我應(yīng)付現(xiàn)在的情況。文學(xué)書我看著看著就會神馳天外,想來想去總會想回到怎樣活命這個問題上來。心里不停地假設(shè)下次可能遇到的情形及如何避免。
  可惜,從我所知道的情形看來,簡直沒法避免。我原以為在戰(zhàn)場上只要聰明點就可以活命,現(xiàn)在才明白,想活下來得靠百分之二十的聰明和百分之八十的運氣。
  每個人只能盡力而為,誰也不敢說百分之百。
  煙是最寶貴的東西,打牌時倍受歡迎的賭注,象黃金一樣的硬通貨,可以交換任何東西。即使不抽煙的人也視如珍寶。那時該死的後勤部還不知前線對煙的需要遠遠超過糧食和水,把它列在閑得無聊時才送的物品清單內(nèi)。班長曾經(jīng)以為我不抽煙,想過來行騙,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也是煙筒子,他失望之余,給我起個外號叫“煙罐”,我便叫他“老鬼”,因為他二十三歲了,比我大六歲。
  我還得了個外號叫山貓,因為有一次排長要我們估計一下遠處一座山有多高,有人說八百米,有人說兩千米。我說是一千米多一點吧,排長問我怎麼知道?我說很簡單,山上的樹木長到山頂附近就長不上去了,說明山頂高度在一千米左右。老劉笑道“難道不是被人砍掉了啊?”我說“誰會山腳的樹不砍要爬到山頂去砍?”
  排長說“你還行”我說“我經(jīng)常爬山”于是他們叫我做山貓。
  這期間,排長又派了二班去埋伏,我們這個排整天就干這個勾當(dāng),所以我曾建議排長給我們弄個有蛇形圖案的臂章,因為我們排總是象蛇一樣躲在暗處伏擊別人,可惜這白癡連一點浪漫的感覺都沒有。
  第三天,二班一無所獲地回來了,有一名戰(zhàn)友踩中地雷,整個左腳不見了,只剩一條血淋淋的褲腿,一直到被擔(dān)架抬走都昏迷不醒。
  我問老劉“怎麼搞的,是不是情報錯誤?”老劉說“不一定的,越南人很少在同一條路上走三次,除非是離我們很遠”“我們發(fā)現(xiàn)時不知他們走了幾次了?”
  “這誰知道?”“象這樣次次撲空,還不如不要去了。不然敵人沒打著,我們自己先死光”“我也這樣想!
  三、俘虜
  第四天天剛黑,潛伏哨兵抓住了一個越南女人,全排馬上轟動了,大家一窩蜂去看。
  “喂,脫衣服啊”色鬼鄭友和叫道。大家笑起來,那女人對鄭拋了個媚眼,眾人更笑得要發(fā)瘋。我擠在排長帳篷門口傻看,那女人進去時也向我笑笑,她還長得真叫美呢。老劉馬上在我腦袋後拍了一巴掌“小子她對你有意思那”于是大家把我往帳篷里推,我把頭頂在老劉腰上,拿腳踢開他們。
  不過如果那女人對我再笑一笑我可能會愛上她,老劉說“□□□□□□□,□□□□□□,□□□□”這一句話激起眾怒,老劉被K 了一頓,得了個外號叫“漢奸”。
  排長和幾名班長用所謂疲勞轟炸術(shù)審了一天,還是什麼也沒問出來。那女人一口咬定她是迷路的老百姓,最後排長要搜她的身,那女人突然下手。
  我們?nèi)谕饷,聽到帳篷里傳來扭打聲,就一齊沖了進去,四個大男人把她按住綁起來。那女人披頭散發(fā),伏在地上。象眼鏡蛇那樣高高昂起頭,眼里發(fā)出野獸似的兇光,牙咬得格格作響,好象要生吃了我們,剛才那種溫柔和美麗完全不見影蹤。
  排長臉上一條血印,咬著牙梆子,罵罵咧咧地閉著眼,戴上手套搜她身,那女人向他吐口水,拚命想踢他,一個戰(zhàn)友用手捂住她的嘴,冷不防就挨咬了一口,掉了栗子大一塊肉,氣得他揪住那女人就猛踢猛踢。踢得她倒在地上,大家連忙把他們分開。我開始很討厭那女人的囂張,但看到戰(zhàn)友這樣狠狠地踢得她倒下,又覺得她實在很可憐。
  最後,搜出了一個竹筒子,從屁屁里搜出來的。里面是什麼排長沒有當(dāng)眾拆開,他打了個電話叫營部派個女兵來搜,因為他已經(jīng)滿頭是汗,士氣消沉。而大家都懷疑女特工身上什麼地方一定還藏有更重要的東西,但沒人敢動手。
  營部來人之前,那女人就象桂林人綁賊一樣被綁在一棵樹上。垂著頭,好象很累,長發(fā)蓋住了臉。排長叫人去給她一點水喝,誰知一走近她就象老虎一樣吼叫起來,去的人都悻悻而回“不喝就渴死她,別說咱解放軍虐待俘虜”排長惱火極了。
  過了一小時,那女人的樣子好象快死了。她已經(jīng)被排長審了差不多一天水米未進,再被那挨她咬了的戰(zhàn)友狠踢一輪,天氣炎熱,現(xiàn)在又綁在樹上,真的很難頂。
  排長也有點怕,問我們誰去給她送水。老劉說“這女人可能想自殺咧,誰送也不會喝!薄澳蔷颓碎_她嘴巴灌進去”排長火冒三丈,大聲說,好象要讓那女人聽到。但那女人垂著頭,一動不動,好象已經(jīng)死了。
  我默默地看著她,心里很煩亂。在電影里,我看到的敵人特務(wù)都是被丑化的,長期以來在我心里,女特務(wù)總是妖冶不堪,行為下流。但今天見到這女人,簡直象電影里寧死不屈的正派角色,而我們倒象反派人物似的。
  不知什麼時候,排長站到我旁邊,推了推我的腦袋,遞給我一碗水“小袁,你去試試”身後馬上傳來轟笑聲,我很尷尬“不去”,“笑個鳥”排長回頭喝道。大家馬上噤聲,“去”排長把碗放在我面前,我猶豫著。就在這時,那個好象死了很久的女人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這邊。身後戰(zhàn)友們一齊喝彩鼓掌,我突然來了勇氣,站起身,接過排長的碗,身後又是雷鳴般的掌聲。
  水裝得很滿,我的手好久沒洗了,臟得很,于是托著碗底(這是全排唯一一只碗,其余都是飯盒),很小心地走著,四周變得很安靜,大家從各個方向看我,好象在看一場驚險電影,我覺得腳有點不對勁。走到那女人前面差幾米,我不敢再往前去了,看看她,她也在看我,那眼睛黑沉沉的,藏在亂發(fā)後面,那張原來是美麗的臉,已經(jīng)變得那麼蒼老。
  身後戰(zhàn)友們又在起哄,我的心又開始亂了。聽排長吼起來“別吵”他真的發(fā)火了。也不知站了多久,越站越心慌,我忽然蹦出一句話“你是條好漢,我真的敬重你,請喝了這碗水吧!敝袊鴮嵲跊]有什麼稱贊女英雄的言辭,我只好這樣說。不知不覺中,可能還鞠了一躬,我自己沒注意,但戰(zhàn)友們?nèi)匆娏,是他們說給我聽的,他們稱我為“對敵人卑躬屈膝,有失尊嚴(yán)。”
  那女人沒作聲,我試著走近幾步,再走近幾步。已經(jīng)到了她面前,然後,膽戰(zhàn)心驚地把碗捧到她唇邊,這時她隨便一個動作就可以把我嚇走。可是,她竟然張開嘴,低頭喝了起來。
  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去時,喝彩聲、掌聲和山那邊的炮聲一齊響了起來,我耳朵里一時間鐘鼓齊嗚,得意洋洋!斑真有你的咧,啊,以後跟老越和親得派你去”排長說,他還真有點預(yù)見性,因為那時我們都以為要和小越南打一輩子仗了!鞍筒坏媚亍
  我說“她的手綁得要出血了。”排長叫人去把那女人放了下來,給她松一松繩子。
  一班長反對說“別以為啊,她可能裝死呢,一松她就跑。”排長道“幾十號人在還給她跑得了,你們也太白癡了吧?”一班長只好照辦。那女人被放下,就閉著眼,側(cè)身躺在地上,雙手仍捆在背後。
  我被無聊的戰(zhàn)友們耍笑了近一個鐘頭,才把自己從人堆里扯了出來,帽子和扣子都失了蹤,那幫白癡還跟在我後面不放,我忙跑進營房。從那女人身邊走過時,我看到她倒在塵埃里,臉、長發(fā)和衣褲上都沾滿了土,就象街邊的乞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悲哀。也許,我還沒在戰(zhàn)場上和她們較量,不知她們的厲害吧?反正我覺得這樣對一個女人,即便是仇敵,也實在有點。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會把她扶起來。但那時我還小,甚至還沒形成自己對人生的看法,跟隨眾人,是我的愿望,因為我害怕再被戰(zhàn)友們嘲笑。不象現(xiàn)在的我,遠離人群獨步,敢于一個人和整個世界對抗。也許過去的我是對的,也許現(xiàn)在是對的,但在這件事上,我鄙視過去那個我。
  營部來了五個人,三男兩女,他們又把那女人帶進帳蓬去了。我們都覺得這太過份了些,不過他們并不知道這女人受了什麼罪,可能還以為她在裝蒜呢。
  部隊又要轉(zhuǎn)移,我覺得很煩,因為每次轉(zhuǎn)移就有好多事做。問班長,怎麼才兩天就要走?班長說這個女特工被抓說不定越南人已經(jīng)知道了,如果他們回去搬一門迫擊炮來半夜轟幾炮就糟了。我一聽這話,恨不得撒腿就跑。
  五、復(fù)員
  排長決定一次派兩個班出去,他們開了一個小時的會。會後我們每人得到三支煙,抽完就走。這回我灌足了水,直喝到想嘔吐,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喝水了才上路,上回渴的教訓(xùn)實在太深刻。我想起那天那越南人站在我面前時,如果打起來的話,戰(zhàn)友們?nèi)右粋手榴彈過來,豈不把我也給轟掉?我把這告訴班長,他說“嗯,知道了”在我看來,被自己人打死是最冤枉和最不可思議的,後來才知道那簡直是家常便飯。
  我們走了大概兩個小時,突然班長一擺手,隊伍停下了,隨即所有人悄悄臥倒在地上。一陣輕輕地響聲,哈,定是沒有經(jīng)驗的新手在走,我得意地想,覺得自己已是個老兵棍子。班長伸出四個手指,那是散開的手勢。我們悄悄後退,向著聲音方向成一個半圓形隱蔽,這次我們有十一個人。我把偽裝網(wǎng)披上(這個動作也許救了我的命),因為我是個多疑的人,總擔(dān)心後面,這也是我每天在床上胡思亂想時想到的求生計策之一。然後伏在亂草里,把槍壓在身下,輕輕地,拉開槍栓,推上子彈。
  聲音越來越近,走走停停,和上次一樣。我想起那次出擊的半路上,我們也是聽到這聲音,也是這樣趴下來。結(jié)果,走出一只野羊,它邊啃草邊走,擦著葉子響,好象一個猶疑不定的人在摸索前進。蒙朧的影子在樹干和雜草中慢慢晃動,我把槍上表尺定在三十米(密林里最多看到這麼遠),舉槍向影子晃動了一下準(zhǔn)星,深呼吸,吐氣,憋住,瞄準(zhǔn),輕輕壓下扳機。相信戰(zhàn)友們也這樣做了。這時,我無意中回頭望了一下,上帝!我都看見了什麼。。
  在我左後方大概二十步遠的地方,有五個人正躬著腰,躡手躡腳地向我左邊一個地方走近,我的腦袋轟地一下,是誰被發(fā)現(xiàn)了?急忙回頭向右邊望去,還好,沒人?僧(dāng)我轉(zhuǎn)回頭來時,那五個人一齊象惡狼一樣往下?lián)淞诉^去,嗚嗚的慘叫和扭打聲傳來。
  “誰?”班長大喝一聲。
  聽到戰(zhàn)友的慘叫,我眼都紅了,端著槍一聲不吭地向那邊沖了過去,四下里一片亂響,掩蓋了我的聲音,我踩著一條倒下的樹干過去的,幾乎沒有什麼響動。三條人影突然從草叢里鉆出,向我跑來,他們的臉朝著班長叫的方向,我立刻狠狠地扣下扳機。樹干太多,擋住了大部分子彈,我只看見一個人捂著肚子滾進雜木林中,另兩個人歪了一下,閃到一邊,動作快得難以想象!隨後子彈向我掃來,我感到一陣剛硬的風(fēng)從我臉旁擦過,便朝班長的方向滾了過去,有子彈從那掠過我頭頂,射向樹林里。我趴下不動,槍聲忽停。
  嗡嗡作響的耳朵靜了靜,沙沙聲正在遠去,敵人在跑,我爬起來,班長也閃出來,我追到他旁邊“班長,剛才那邊是什麼?”“山羊”“誰被捅了刀子?”“不知道”班長答,我們來不及再說,就追過去。
  我犯了個極大的錯誤,因為急著要為戰(zhàn)友報仇,不顧一切地想追上敵人,結(jié)果弄得身邊草木嘩嘩亂響,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正往前猛沖時,草叢里突然閃電般站起一條人影,槍口向我突突突地噴出火焰,我看見面前的枝葉亂飛,耳邊盡是尖嘯聲,收腳不及,向前一躍撲倒在地,眼睛差點被干枝刺穿,下巴咯在一條胳膊粗的青藤上,脖子幾乎扯斷,痛!挺身舉槍掃了一梭,子彈沒了,我伸手去抽彈夾。
  這時,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胸口熱熱的,手一軟,跌倒在地。我吸口氣想爬起來,只覺得右邊肺竟然扁了似的,吸不進氣。一摸右胸,沾糊糊的全是血。熱呼呼的血在我背後和胸前往下流,我被打穿了。
  我想抬手去拿急救包,手卻軟軟的,我翻了個身仰面朝天躺下,胸前肌肉開始抽搐,我不得不側(cè)過來,但後背的潮濕感越來越大,血順著軍衣滲開去。我又翻身仰臥,以壓住背後的傷口。右肺扁扁的象個水袋,沒有了進氣感,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劇痛,并有血涌出來,我把整塊藥棉按在胸前,再也無力做其它。我開始咳,血馬上從我口鼻流出,我動了動舌頭,粘粘滑滑,全是血,我一口口往下吞自己的血。血流得比我吞得還快,不住從嘴角淌下。
  我知道流血超過多少會有生命危險,我要止血,但血在體內(nèi)流,怎麼止?恐懼向我襲來,但我已不能動彈。戰(zhàn)友們沖去哪里了?他們會來找我嗎?能及時找到我嗎?我知道象這個速度流血,我很快會死去。而且;厝サ穆愤那麼漫長,心里明白自己活下來的機會已不多。當(dāng)時我是忘了,或者有點神智不清,我們離開營地其實還沒有多遠。
  躺在地上,我感到孤單,悲哀罷罩了我,手指和腳尖迅速失去知覺,四肢發(fā)麻,那是死亡在往上爬。我想起那個象破口袋一樣被扔在地上的死去的戰(zhàn)友。我突然後悔了,我為什麼要來這里?
  陽光透過密密的葉縫,一點點地灑在我臉上,我的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我極力睜大雙眼,可是仍然越來越模糊,我這時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臨死前會睜著兩眼啊。我仍清醒,忽然回想起自己這一生,只感到浪費和無盡的遺憾。也許是這一刻,我下了決心要去考大學(xué)。要好好讀書,可惜,太遲了。我想起仍未吐出真情的愛人,假如再給我一次生命,我會大聲對她說“親愛的,我愛你”但後來的事實卻是我仍然沒說。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慢慢失去意識,是慢慢的。耳邊出現(xiàn)各種聲音,象音樂,象有人在大聲吟詩。我蒙朧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和我說話,我清醒了一下,覺得他象是在問我還有什麼遺言。我突然想到媽媽,她就我一個兒子,平時掉了一根頭發(fā)她都會問個不停,養(yǎng)到這麼大,就這樣死了,她以後會孤單地渡過一生。流著淚,我告訴戰(zhàn)友,代我去看望媽媽。不,我是說,幫我照顧媽媽。也不對,我似乎只在心里想,卻沒說出口。我想說,但血流干了,身體漸漸沒有了感覺。我的嘴在動,卻不能說話。我流著淚,心想,媽媽,這世上你最關(guān)心我,但我平時沒給你好臉色,和你吵架,在我臨死前的一刻,象所有人一樣,我想起了你媽媽,媽媽,媽媽。!
  我被抬了起來,我仍沒有失去知覺,但象做夢一樣,被人抬著,搖晃著。走啊,走啊。好象永無止境,好象要走到地老天荒。我的靈魂好象離開了身體,在森林上空飛行,看著行進的隊伍。也不知什麼時候,我完全昏迷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醒來。
  一個戴口罩的臉湊得很近地看我,從來沒有人這麼近看過我!昂昧,下一個”
  他說。有人來抬我,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頭戴越南士兵頭盔的人。“越南人!”我心里狂呼,全身肌肉猛地繃緊了!原來我被俘了!這時,那人連忙摘下帽子彎下腰很快地對我說“是自己人,自己人!
  我無力地閉上眼,不管是誰,我現(xiàn)在也毫無辦法。胸前綁著厚厚的繃帶,我只覺得全身癱軟,兩眼模糊,嘴唇和四肢仍然麻木。好冷啊,現(xiàn)在是什麼天氣?到了外面,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聽到蟬鳴,現(xiàn)在是夏天,可我好冷。
  我被送住後方醫(yī)院,兩個士兵把我和其他傷員抬上車,看也沒看我一眼,砰地關(guān)上後門,好象我們只是一批貨物。我平時最討厭有人看我,母親的關(guān)心只是讓我厭煩,可現(xiàn)在,我多需要有人關(guān)懷地看我一眼。
  車停了一下,有護士來給我們每人打了一針,我睡了。
  我又被抬了下來,許多人,有老百姓,有軍人,有婦女,兒童,老人,圍著看,醫(yī)生們大聲呵斥“讓開讓開,看啥?”人群推擠著,碰撞著,有一個老太太憐憫地望著我,說“造孳啊”我好想拉拉她的手,祝福她。好人一生平安,而在身體健壯的時候,我只會從鼻孔里哼一聲說“婦人之仁”。
  從小到大,我記不清有多少次和人們一起圍觀著受傷或重病的人被抬上擔(dān)架。
  今天,輪到我躺在擔(dān)架上,被人好奇地觀看了。幸福而無知的人那,你們知道死亡的恐懼嗎,我這樣想。以後,當(dāng)我再看到受傷的人,我不再象以往那樣帶著冷漠和嘲笑地表情去看他,我會上去扶起他。因為我想起今天。
  一輛運兵卡車旁邊貼身駛過,車上的士兵們伸長脖子看我,從他們臉上好奇的神情,我知道這是一批新兵。心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詩“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
  此刻的我,滿腔豪情壯志全化為烏有,只剩下悲哀,很深很深的悲哀。
  只住了二天,我傷勢稍有穩(wěn)定,又轉(zhuǎn)送到另一家大醫(yī)院。我的傷口處理太晚,化膿了,聽醫(yī)生說好象要穿胸抽膿。我發(fā)了高燒,全身滾燙,好象要爆裂,差點死掉。但我此刻并不害怕,似乎覺得能死在潔白的床上,已是萬幸。有一種欣快感,如果我是從家里而不是從叢林里被搬進醫(yī)院的,我此刻一定悲哀莫名。
  我輸了很多血,對此有點反感,因為一想到別人的血在我身體里流,我總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護士來問我家的地址,我感到恐慌,我不想讓媽媽知道這事。她一直以為我不過在一個普通的部隊里當(dāng)兵混日子,圖個好玩而已,她知道我很愛舞刀弄槍。
  “你不說我們也可以去查到”護士說,“不要告訴我媽”我說。結(jié)果她真的沒說。
  後方比前方好多了,這是憑祥市,久不久就有人來慰問,送糖果點心給我們。
  這對傷員來說真是很大的安慰,老師們帶著學(xué)生進來,他們睜大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只有在這清純的眼睛里,我才是個真的英雄。這時我恨自己傷得還不夠重呢,開始我確實很感動,但當(dāng)傷慢慢好了的時候,我那孤避狂妄的性格又爬了上來。好了傷疤忘了痛,對護士們的溫情和關(guān)愛不屑一顧。我的野心又慢慢膨脹,快得連我自己也不信。前段時間連想也不愿想的成吉思汗,拿破侖,隆美爾等英雄形象又出現(xiàn)在我眼前。
  兩眼仍然模糊,不過我知道這是我的隱形眼鏡被摘掉了的緣故。醫(yī)生護士對我們很好,不象普通病人盡挨白眼,這是真正英雄的待遇,是我用血換來的,當(dāng)之無愧!可惜我是個怕丑的人,總覺得不自在。要是現(xiàn)在,我可以象住旅館一樣住它一陣子才走。但那時的年齡,血是滾燙的,一刻也坐不住。我還要去戰(zhàn)斗!雖然我對戰(zhàn)場仍滿懷恐懼。
  兩個月後,我出院了,去部隊報到,他們給我?guī)装僭X(在當(dāng)時幾百元很經(jīng)用呢),叫我復(fù)員回家,因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是近視眼了。我就這樣,結(jié)束了還不到一年的軍人生涯,在戰(zhàn)場上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五、回憶
  參軍前,我以為此去不是成為槍下亡魂,就是成為英雄,誰知居然是這樣不三不四的結(jié)果?不過,我想起有些終身殘廢的戰(zhàn)友,又覺得幸運。我一直沒有和原來的部隊聯(lián)系,突然消失,是我一種悲壯的愛好,基于我那黑色的人生觀。那天倒底是誰遭了毒手,在我倒下之後又發(fā)生了什麼事?這對我都將是一個永遠的謎。
  我變得更加孤僻不群,每每只愛一個人到山上去,坐在那里,讓火熱的南風(fēng)擁抱我。點燃一支煙,看著下面忙碌如蟻的人群,默默地把往事一件一件從心底拿出,細(xì)細(xì)地品味。
  我變得更愛思索。
  因為,我總也不能忘記那天,在垂死之際,回想起自己一生時,竟然是那麼空虛和無謂。一個曾在生死之間掙扎過的人,對生命的意義有著更深的理解和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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