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 作者:陳慧瑛 愛情是個永遠確定的記號, 它藐視著風雨,它永不會飄落; 愛是北極星,瓢泊的船都靠它導航。 它價值無窮,雖然它海拔之高能測量。 ——(英)莎士比亞 此岸·彼岸 從前,他喜歡一個人到海邊來,在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時…… 地處東海之濱的廈門大學,瀕臨著一片藍色的海灣,四周幾處明礁,像一朵朵黑蘑菇,飄落在藍瑪瑙似的海面上…… 他喜歡在退潮的時候,沿著校門外撒滿五色貝殼的沙灘,慢慢踱上礁盤,獨自靜靜地坐在那兒,凝望那一脈悠悠的斜暉晚照…… 不是他喜歡孤獨——他的確是孤單的:已經(jīng)年過半百,兩鬢含霜了,卻沒有愛人,沒有兒女;父母兄弟姐妹呢,又天各一方,死生未卜…… 他常常望著,望著——近水,遠山,沙鷗點點…… 如煙的往事,便會潮水般地、緩緩、緩緩地漫上心田…… 他,黃國雄,臺灣省臺中縣鹿港鎮(zhèn)人,1924年出生于福州一個醫(yī)生家庭。父親是當時名重一方的良醫(yī),常常被日本人請去看病,因此,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國雄是家中長子,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凡是出診,總帶著他,以后又讓他去日本人開辦的小學讀書,自然而然地,他也講得一口好日語。 后來,父親調(diào)到臺灣總督府衛(wèi)生局任職,于是舉家南遷臺灣。 他在臺北二中(現(xiàn)在改為臺北成功中學)畢了業(yè),又上臺北經(jīng)濟專門學校讀了三年書,19揚年11月,考上了教育廳的公費生,被錄取于廈門大學商學院會計系。 父母深知“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的道理。但畢竟從來不曾分離——遙遙兩岸,一水分隔,至少一年后對才以相見,父親猶可忍耐,母親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難舍難分…… 他呢,雖然長成個小伙子了,但誰能不留戀依偎在父母膝下的安寧和幸福呢?何況,故鄉(xiāng)是那么美麗迷人!與家人分別那一刻,他忽然深切地想起兒時的春天——花紅了,草綠了,一家人一起上北投放風箏去。大大的花蝴蝶風箏在和煦的春風里飄啊飄啊……他仰著臉兒對母親說: “飄到福州去吧,去找外婆!” 妹妹卻嘟起小嘴喊起來: “不,飄到福州去,把外婆載過來!” 母親的老家在福州,聽了他們兄妹的話,忍不住噙著淚花俯下身來,親親他,再親親妹妹…… 是啊,船兒將帶走他甜蜜的童年,帶著他去到那陌生的彼岸……望著母親的淚眼,他有些辛酸。但知識是誘人的,青春的追求是誘人的,那未知的彼岸也是誘人的。他邊上船,邊向母親招手: “媽媽,別難過!明年放寒假,我就回來看您!” 母親仰起頭來,擦著淚: “雄兒,明年除夕,全家等你回家過年!” 正是橙黃桔香的深秋,輪船駛出港口多遠了,國雄還望得見,碼頭上,颯颯秋風里,母親依依地向他揮著手巾…… 他來到了風光如畫的廈門大學,環(huán)境和知識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他起早貪黑,一頭撲進功課中去。忙中日月急,轉眼一年過去。 寒假到了,外地學生,人人收拾行裝,準備回家歡度春節(jié)。他原也打算回臺灣去——臨行時答應過母親的,要不回去,一家人將多么難過!可是,他想,難得有個假期可以好好溫習功課,哎,來日方長,明年再回吧!母親會理解兒子的向?qū)W之心的!他攤開信箋,給母親寫了封信: “母親:見信如見兒……” 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各門功課。 一年級,二年級,寒暑交替。為了利用假期繼續(xù)深造,兩年間,他終于不曾回家一次。 上大學三年級時,正好是1949年。放暑假的時候,臺灣來的學生幾乎都走光了。一些同鄉(xiāng)勸他: “國雄,走吧!明天就要開船。再不回去,就走不成了!” 他仍惦著學業(yè),心想:干脆畢業(yè)了再回去吧!果然,不久以后,解放大軍南下,國民黨占據(jù)了臺灣孤島,家里的信息、匯款全斷了,他再也無法回家! 經(jīng)濟上青黃不接,要讀書就困難了。怎么辦呢?廈大外語系一位教美國史的外籍老師孟居仁,給廈門港的居民辦了個暑期掃盲班,介紹大學生們?nèi)ツ莾荷险n,搞半工半讀,他便參加了這個暑期掃盲班。 盂居仁覺得他英語不錯,又介紹他上鼓浪嶼一位美國牧師曼安理家里,讓他用英語教曼安理漢語。他覺得這差事不僅可以謀生,還可以鍛煉英語口語能力,也就答應下來。 終于讀完四年大學——畢業(yè)了!可是,有家歸不得!昔日臺北碼頭與家人一別,望穿秋水,再難相見…… 啊,此岸望彼岸,盈盈一水間…… 幾十年來,他總是盼著,盼著有一天,有一條由此及彼的橋…… 他常常會記起克雷洛夫的名言: “現(xiàn)實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間隔著湍急的河流,行動是架在川上的橋梁! 他想:用我的行動,來架這道橋吧! 愛,是無私的 大學畢業(yè)了,他被留在廈門大學會計研究室當助教。 那時候,他正年輕,在廈門沒有家庭,沒有親人,單槍匹馬,精力充沛,正是干事業(yè)的年華——兢兢業(yè)業(yè)地當了五年會計系的助教,他被提升為講師,業(yè)務上正初露頭角?墒牵瑥B大南洋研究所需要有人去搞資料翻譯,結果把他給調(diào)去了,他沒有二話,離開自己心愛的專業(yè),一去就是兩年…… 后來,廈大設立了東南亞經(jīng)濟專業(yè),學校又讓他改行,到那兒去教日語。他深深感到遺憾——會計專業(yè)搞了十年,丟了多可惜!然而,他還是到東南亞經(jīng)濟室去了,在那兒,一心一意為學校培養(yǎng)日語師資,F(xiàn)在的廈大副校長王洛林、經(jīng)濟系主任袁鎮(zhèn)岳,南洋研究所所長汪慕恒等同志,都是當時他教授的日語班上的學生。 在東南亞經(jīng)濟研究室干了兩年半,外語系需要日語教師,學校再一次將他調(diào)往外語系。 當時,各系教師正評工資,經(jīng)濟系的同志說: “你反正要走廠,到外文系評吧!” 外語系的同志說: “你剛來,下次評吧!” 三十年間,由于幾經(jīng)輾轉,他的職稱評不上——不管業(yè)務多么拔尖,還是個老講師!工資提不了——和他同等條件的教師,早已提了好幾級,他還是原地踏步走! 別人為他抱不平: “黃老師,你一會兒調(diào)這兒,一會兒調(diào)那兒,哪班車也搭不上,真吃虧!” 他只是淡淡一笑: “只要國家需要,我都無條件服從!” 1964年,學校號召教師到閩西山區(qū)搞社教——那時候,閩西山區(qū)的生活還十分貧困,到那里搞社教是件苦差事。領導給了任務,他仍然是沒有二話,打起鋪蓋就上了車。住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土房里,干著力不從心的重體力活,有的人叫苦連天,他卻咬著牙,淌著汗,一步一個腳印地跋涉在閩西山區(qū)險峻的羊腸小道上…… 多少年來,評職稱、提工資,一次次落空,他從不曾計較;艱苦的工作、繁重的勞動,只要推給他,他總是默默地接受…… 在那場人妖顛倒、指鹿為馬的空前浩劫里,有人造謠他來自臺灣,是特務;有人誣陷他父親給日本人看過病,是漢奸;也有人攻擊他跟美國人曼安理、孟居仁曾有過來往,是里通外國……他一下子成了罪人,房間被抄了,吃飯專人送,上廁所有人跟,一步也不準出門,“造**派”串通了逼他的口供,黑帽子一頂壓下來,最后,他被關進了牛棚! 在烏云壓頂?shù)娜兆永,他痛苦地詢問自己:難道我有罪? 回答是否定的:不!我無罪!我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黨、熱愛人民。二十幾年來,我忍受了背井離鄉(xiāng)、拋親別友的痛苦,克服了種種個人的艱難和欲望,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著。上萬個工作日里,我沒有請過一次病假、事假;幾十個寒暑假,我總是忙于備課、輔導學生、培訓師資,從不曾休息一天,從不曾離開校園一步……我把我全部的青春和愛情,全獻給了祖國的教育事業(yè)!我問心無愧——祖國啊,我相信,陽光總要驅(qū)散烏云;我相信,您一定會為您忠誠的兒子作證! 他抹去了一顆滾到腮邊的苦淚,悄悄地走出廈大囊螢樓的牛棚,來到海邊。那一派廣闊無際的蔚藍,使他的心,陡然開朗…… 隔離審查了七個月,終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把他下放。他再次來到閩西上杭,來到他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貧下中農(nóng)之間。純樸的農(nóng)民給了他親人的溫暖;艱辛的汗水,使他忘卻了心靈的憂傷。他努力“改造”自己,一次次被評上了五好干部,五好社員! 1972年,廈大外文系準備建立日語專業(yè),調(diào)了一位年輕的大學生小紀進來當黨支部書記。小紀的日語還太嫩,需要有人傳、幫、帶。人們又想起了黃國雄,想起他那嫻熟的日語、優(yōu)秀的教學法,想起他無私的、全力以赴的工作作風…… 他從山區(qū)被調(diào)回了學校。 從此,小紀就搬進他的房間里。日日夜夜,他一面協(xié)助小紀籌備日語專業(yè),一面把自己的外語知識傳授給小紀。 小紀原來是工農(nóng)兵學員,經(jīng)過他的悉心培養(yǎng),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擔任日語專業(yè)高年級的課程,小紀的學術論文《關于日語一方奧秘的探討》也被日本交流基金會收入了論文集……如今,小紀已經(jīng)是廈大外語系副主任兼日語教研室主任,早已搬出了黃國雄老師的房間。然而,黃老師還是將房間的鑰匙交一把給小紀,讓他隨時來家中翻閱日文圖書、資料。 十年來,他像無私的泥土,培育了一批批林木;他像謙遜的綠葉,成就了一朵朵鮮花—— 八二屆畢業(yè)生王平平,想報考研究生,從杭州寄來一封封請教信,他一次次不厭其煩地作答。王平平的文章,他認真修改了,然后推薦給《日語學習》發(fā)表; 南洋研究所的福建師大畢業(yè)生郁貝紅,日語音調(diào)不行,教學有困難,他花了大量心血去教音調(diào),結果,郁考上了北京語言學院日語培訓班; 廈大分配到北京航空學院的李大清,要求回母校進修日語,他積極通過組織幫李聯(lián)系,李回來后,他又讓李住在自己的寢室里,認真加以輔導,李終于考上了日語研究生。李的論文《和制漢字》得到了日語界專家的贊賞; 廈大外語系日語專業(yè)有六個研究生,他一人就帶了兩個; 他利用業(yè)余時間,熱心指導青年教師搞科研,和他們一起編出了《日本語成語集》、譯出了《惡魔的盛宴》…… 在衣冠楚楚的廈大校園,他顯得分外樸素,平時,總是一件白夏威夷恤衫,一條灰藍色的長褲,生活上,他不追求時髦。在教學上,他卻努力標新立異,大膽革新。 他認為過去的日語教學法大繁瑣,通過艱苦的探索,他把教材進行了簡化、條理化,并講究音調(diào)、青流,又自費另編了一套新教材在他授課的班里推廣,收到了良好的教學效果,也得到日本語言專家秋永一枝的肯定。沒想到卻因此遭到了一些同行的反對?蛇@位文弱的教師并不讓步,他可以忍受種種的圍攻和打擊,但他要堅持科學、堅持真理,他要為祖國的教育事業(yè)負責!有志者事竟成,他終于取得了勝利,人們承認了他的勞動成果,并開始向他學習。 他執(zhí)教三十五載,在四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里住了二十年,在雙人的集體宿舍里住了十五年。 那一年,有一位外地姑娘仰慕他的才華學識,敬佩他的人格風范,深深地愛上了他。但是,因為沒有房子,他一直不敢答應姑娘前來廈門作客的要求。兩年過去了,他已年近花甲,同事們打算騰出一間空房來,幫幫他的忙,沒想到,姑娘卻已琵琶別抱了!當他接到女方委婉訣別的信,不知怎地,他想起了裴多菲的一首詩: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熱。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愛也成熟了, 很熱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親愛的, 就是收割的人! 他嘆了一口氣:姑娘沒有錯,愛成熟了,我為什么不去收割?他有那么一瞬的悲傷和凄涼……可是,當聽到他的學生來叩他的房門,他那不知疲倦的心,又覺得充實、圓滿! 每逢佳節(jié),他也會深深地懷念故鄉(xiāng),懷念親人——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如今怎么樣?同胞手足,是否天各一方?那水碧泉馨的陽明山,那波光瀲滟的日月潭,那瀑聲泉語的娃娃谷,那霧社的櫻花,蘭嶼的彩蝶蘭,還有,那少年時代嬌小的女伴……這一切,諒必無恙? 但是,當他走進書房,看見那一架架舊籍新書,他的心,便又沉進了事業(yè)的汪洋! 居里夫人說:“人類也需要富有理想的人,對于這種人來說,無私地發(fā)展事業(yè)是如此地迷人,以至他們不可能去關心他們個人的物質(zhì)力量! 他便是居里夫人筆下那種富于理想的人! 對祖國、對人民、對事業(yè)他懷著一種執(zhí)著而博大的愛情,這種愛情,使他摒棄了個人的恩怨得失、離合悲歡,使他的靈魂逐漸凈化、升華成為美的結晶! 他的一位學生曾問過他: “黃老師,你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忙到頭,究竟是為什么呢?” 他微笑著,眸子流漾著一片柔和的光輝: “你可知道?愛,是無私的!” 別了!自由神 一封來自太平洋彼岸的電報:“母病危,速來相見一面!” 啊!真是晴天霹靂——兩年前,他的弟弟黃國彥從美國回祖國講學時,還一再向他提起: “母親思念你幾十年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和你相見!” 難道,病魔即將奪走他朝思暮想的母親? 他匆匆地向有關方面辦理申請出境手續(xù)。 不少人都在私下議論著:“黃國雄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也難怪人家猜測——大陸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的大弟、大妹和小妹在臺北;二弟、三弟、姐姐在美國。他去了美國,就是想回來,兄弟姐妹舍得放他走嗎? 可他呢,在車旅倥惚的臨行之際,卻給系黨總支寫了平生第三份的入黨申請書——第一份寫于1952年,三反五反之后;第二份寫于1976年,臺籍干部在省委黨校學習的時候…… 他把入黨申請書鄭重其事地交到外文系黨總支書記手上: “人家風傳我將一去不返,請您別聽信流言!我一向熱愛祖國、熱愛共產(chǎn)黨;我在廈大的工作,也不是別人能夠替代的,我一定要回來!” 波音737載著他離開祖國的海岸, 飛往舊金山。經(jīng)過了漫長的12小時的空中航行,本該歇口氣,瀏覽一下這美國東部的良港名城,再繼續(xù)前行,然而,他無心欣賞這兒環(huán)山繞水、風光如畫的風景,他一心想著輾轉病榻、思子心切的母親,他心急如火,恨不得縮地有術,轉瞬就與母親相會…… 然而,距離是無情的現(xiàn)實,他不得不又熬過了漫漫十小時的航行,從舊金山飛到亞特蘭大,又從亞特蘭大飛抵北卡羅來納州的羅利市! 飛機即將著陸,他真是百感交集——三十三年了,母親已老病交加,那就不用說了,總算有幸即將相見,弟弟和姐姐,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揣想與母親相見那又驚又喜的一幕,不知不覺地,眼淚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 他快步走出機艙。 可是,茫茫異國,全是陌生的面龐。 一位精干文雅的中年婦女走到他身旁: “您是黃國雄先生嗎?” 他忙點頭。 “我是黃國彥的太太。我一眼就看出您是國彥的哥哥!” 原來, 他從未曾見面的弟媳婦、美國國際商用機器IBM公司的顧問工程師黃鈴代,親自驅(qū)車來接他! 他顧不得客套和寒暄,一把握住弟媳的手,急切地問道: “媽媽呢?媽媽的病怎么樣?” 弟媳別轉了頭,進了小車,邊踩油門邊說: “大哥,上車吧,回家再說!” 他忐忑不安地下了車,跟著弟媳走進帶花園的私家別墅……一進客廳,雪白的靈堂赫然入目——胰腺癌已奪去了慈母的生命! 他一下子愣住了!鞍!母親,難道命運如此捉弄人?我緊趕慢趕,萬里迢迢而來,就是為見您一面!哪想到,來遲了一步,卻已是屋在人亡……三十三年的別離,三十三年的相思,三十三年的辛酸、委曲和悲歡,萬語千言,千言萬語,母親啊,這一切的一切,和誰說起?母親。∧醪荒茉俚却龓滋欤瑓s忍心撒手歸去……” 他欲哭而無淚,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眼前一片烏黑,一陣暈眩,便昏厥過去! 生離死別,幽冥永隔,真叫他悲痛欲絕!姐姐和弟弟們告訴他,母親的靈柩已用飛機運往臺灣故鄉(xiāng)去了,他又是一場凄傷的嗚咽——難道,連慈母遺容,也無緣瞻謁? 闊別數(shù)十載,一旦相聚,姐弟們熱情地接待了他。 他住在弟弟家里,家中一切都是電氣化。清晨,弟媳燒好牛奶,烘好面包,親親熱熱端到他面前,然后上班去;出門有汽車代步,弟弟們親自帶他去逛大街,觀看市容。 他冷靜地欣賞著這里的異國風情—— 美國真不愧是世界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代表:聳入云霄的摩天大樓,豪華的超級市場,令人目迷心醉的摩登女郎,還有霓虹燈下五光十色的酒吧,夜總會、俱樂部、大餐廳;還有高速公路上流星閃電般的各式汽車匯合的彩色河流,那是一片聲、光、色交集的充滿刺激的社會!他想:和中國相比,這里的確有著明顯富足的物質(zhì)文明…… 他的家人呢,二弟黃國士在北卡羅來納州搞技術工作,三弟黃國彥也在那兒當教授,姐姐黃國英在尤巴士當高級美容師……侄兒、侄女、甥兒、甥女全都大學畢業(yè)了。家境是優(yōu)越的,不愁吃不愁穿! 然而,他心里卻覺得空蕩蕩的——在這遙遠的他鄉(xiāng),生活固然是優(yōu)裕的,但他每日無所事事,閑得發(fā)慌,他想起在廈大的時候,每一分鐘對于他都非常珍貴,他做了許多工作,還有許多工作等待他去做;他想起了他正在編寫的教材,想起了他的研究生們;他也想起了愛迪生的一句話:“人生太短暫了,事情是這樣多,能不兼程而進嗎?”心里真是焦灼不安。 他失眠了! 在晚餐飯桌上,他幾次欲言又止——明知道說出來會遭到家人的反對,但他終于忍不住了: “國彥,鈴代,我要回去了!” “回哪兒去呀?”弟弟、弟媳同時睜大了眼睛。 “回祖國!”他堅定地、不容置辯地回答。 弟弟和弟媳著實不理解——這兒生活多么舒適!哥哥六十歲了,已是花甲晚年,國內(nèi)無一親人,回去干嗎呢? 弟弟勸他: “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實在閑不住——你原來學的是會計專業(yè),這兒的會計師挺吃得開,我給你找個工作吧!” 他搖了搖頭。 弟弟又說: “要不,你再學習一點美國法律,自己開辦一個會計事務所,那就可以賺更多的錢!” 他仍然沉默。 弟弟、弟媳苦苦相求了: “大哥,你獨自一人在國內(nèi),沒親沒故的,有個頭痛腦熱,誰來關照?我們兄弟姐妹都在一起,有個照應,多好!” 他開口了: “我的研究生沒人帶,我的教材也還沒編完! 弟弟發(fā)火了: “你拼命干了幾十年,黨員也不是,教授也不是,家沒有,連個單身宿舍也沒有,你圖什么,你別以為沒有你,地球就不會轉動;你走了,自有人頂你的位置!” 他搖了搖頭: “我的信仰在祖國,我的事業(yè)在祖國,一個人,沒有事業(yè)和信仰,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弟弟畢竟生在臺灣,長在美國,他不容易理解哥哥對祖國那種執(zhí)著的癡情和愛戀——他只是希望年紀老大的哥哥留下來,共享天倫的溫暖。 兄弟倆各執(zhí)己見,第一次在餐桌上不歡而散。 夜里,他躺在舒適的席夢思上,遙望著窗外北美寒夜清冷的星空,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他理解弟弟、弟媳挽留他的美意,但弟弟卻難以理解他的心胸和志向—— 是啊,留在美國,可以安享天年,也可以掙一筆大錢。然而,那畢竟不是我向往所在。 “我惟一目的,是為人類謀些福利。我不希望發(fā)財,只要能夠為人類做些有益的事,那便是我惟一的酬報了!庇瘜W家戴維的這句話,才是我的心愿。泰戈爾說:“鳥翼上系了黃金,這鳥便不能再在空中翱翔了!”難道,我要為自己套上黃金的枷鎖、埋葬自己心愛的事業(yè)嗎? 他記起了矗立在紐約港的美國象征——“自由女神”塑像,塑像的底座,有著名女詩人艾瑪·拉扎魯斯的題詩,詩中有這么幾句: 把那些無家可歸、飽受風波的人們, 都送給我吧! 我站在金門口,高舉火炬, 向他們歡迎! 他想:難道我是無家可歸的可憐的棄兒,必須依附在這“自由女神”的膝下?啊!不,我的身后,有偉大的中華——我親愛的祖國!在自己的國土上,我有我的事業(yè)、我的理想、我的寄托、我的喜怒和哀樂。慈母一般的祖國,也需要我——學校需要我!學生需要我!四化建設需要我!在這里,繁華的“自由女神”的國度,我只是匆匆的過客。我必須早早回家去——回到我那日夜懷念的故國! 第二天,臺灣的弟弟妹妹們也打來了長達七分鐘的國際長途電話。 又是一次催人淚下的哀哀苦勸。小妹妹說: “哥哥,你既然不愿留在美國,那么,你回臺灣來吧!這兒是我們的故鄉(xiāng),這兒有父母的陵墓,這兒有你熟悉的山川和青少年時代的朋友,這里也有安逸的家和優(yōu)越的生活!” 他聽著聽著,百味交集的淚,一串串滴落:是啊——那里有父母親的墓園,我應該去祭掃;那里的手足親朋,我渴望能團聚;還有那雙溪的楊柳,芝山的靈泉,桃花渡的柔櫓,阿里山的云!炅,我多想去重訪!而且,聽著小妹親切的聲音,叫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只在北投飄放的蝴蝶風箏,回想起那一片充滿天倫樂趣的童真…… 可現(xiàn)在還不是回臺灣的時候,大陸的四化大業(yè)正需要我。我要用我的汗水和智慧,為架起那一座民族統(tǒng)一的金橋,壘石添磚——他強咽下那一滴滴思鄉(xiāng)思親的辛酸淚,婉轉地謝絕了臺灣手足同胞的深情的呼喚! 美國的弟弟依然不同意讓他回國,他竟絕食抗議。最后,致函廈門大學黨委,學校黨委為他的愛國之心、報國之情深深感動,破例給他寄來了回祖國的飛機票!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啟程了。 為了節(jié)約路費,在天寒地凍、白雪紛飛的隆冬,他連續(xù)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車,橫穿整個美洲大陸,由美國東海岸的羅利市來到美國西海岸的尤巴士。 在尤巴士工作的姐姐,想再一次挽留弟弟。然而,他是如此堅定,如此歸心似箭,簡直一天也不肯停留。一到尤巴士,立即讓外甥用汽車把他載往舊金山機場…… 啊,別了!繁華的、陌生的、并不屬于我的美國;啊,別了!山川秀麗,幅員遼闊,旅居著我的骨肉同胞的美國!啊,別了!屹立著“自由女神”的大西洋之濱的美國! 銀鷹高高飛起,飛向太平洋,飛向東海,飛向祖國! 波音機緩緩地駛近上海虹橋機場。他的心頭忽然涌過一陣溫馨的情感。啊,祖國,母親,我終于歸來!你忠貞不渝的兒子,終于回來! 當他跨進上海市區(qū),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千家萬戶,親人團圓;長街里弄,爆竹聲聲,他急不可耐地購買了上海直達廈門的火車票。 在充滿歡歌笑語、喜氣洋洋的新春佳節(jié)里,他踏進了廈門。啊!美麗的廈門島,我回來和你團聚;啊,我的學生們,我回來和你們團聚! 他一走進廈大校門,一群群研究生、一群群年輕教師,立即把他團團圍! “早盼著你回來了,黃老師!” 他聽了,有一種甜甜的滋味,從舌尖流到心里。這位遠渡重洋回歸祖國的臺胞赤子,這位優(yōu)秀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竟抑制不住自己,像小孩子似地抽抽搭搭地哭了! 美麗的金秋 他歷盡了春的風雨,夏的炎熱,如今,在人生的秋天,他也迎來了金色的豐收。 他已經(jīng)是一名副教授了,終于離開了那簡陋的集體宿舍——搬進了明光雪亮的新居。 在幽雅別致的小客廳,在典籍如林的書房,觸目所及的,仍然是他的論文手稿,學牛的作業(yè),和來自五湖四海求教的信件。 他用自己的愛國情操,向黨遞交了一份最完美的入黨申請書——1982年12月,他,祖國優(yōu)秀的兒子,終于跨進了多少年來朝夕思念的黨的門檻,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 三十五年的汗水,凝成了紅綢彩緩和金光閃閃的獎章—— 連續(xù)兩年,他被評為廈門市職工勞動模范,受到了市委的嘉獎并晉升了工資! 三十五年的忠誠,化作了飛丹流艷的“光榮證”—— 1983年,他北上京華,參加了中華全國臺灣同胞聯(lián)誼會召開的“臺灣同胞為祖國做貢獻”交流大會; 1984年,他光榮地出席了中共廈門市第六次代表大會。 三十五年的積累,孕育了一篇篇膾炙人口的學術論文—— 《淺談日語的音調(diào)》、《日本“常用漢字表”的日漢讀音法對比》、《日語單詞的音調(diào)》、《日語語流的音調(diào)》…… 墻里開花墻外香。《廈大學報》、《廈門日報》、《福建日報》、《羊城晚報》、《光明日報》紛紛報道他。報道他教學的業(yè)績、創(chuàng)新、改革的成果;報道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教育事業(yè)的高尚品格。 他已頗負盛名了,然而,他仍在不斷奮進。近年來,他不僅單獨招收了研究生,編完了《新編日語教材》第四冊,還準備把國內(nèi)出版的日語工具書,根據(jù)中國人學習日語的需要,揚長避短地進行加工改造…… 他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忍辱負重、勞而無怨,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鐘情于祖國;他把自己最純真的愛情,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國家、獻給了人民、獻給了他為之奮斗不息的教育事業(yè)! 而祖國,也把最美麗的金秋,贈送給他——她的赤誠的兒子! 他仍然喜歡到海濱去,在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時…… 他孤單一身,卻并不寂寞,一屆又一屆的學生,與他同在;永恒的事業(yè),與他同在: 他一無所有,他的一切,全獻給祖國。因此,他和祖國一樣富有! “我的慷慨像海一樣浩森,我的愛情也像海一樣深沉;我給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因為這兩者都是沒有窮盡的。” 莎士比亞的名言,正是他的心聲。------------------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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