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 作者:謝燁 。ㄎ液皖櫝牵 一 生活,很早就開始了,我們各自的生活。我們好象只是在河的兩岸玩耍,為了有一天能在橋上相遇,交換各自的知了殼和秘密。我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看兩岸過去的風景,看時光流逝。 二 金晃晃的屋頂在晨光中升起,夏天的草發(fā)出一種香氣,夏天折斷的草桿落到地上。這時,那個短頭發(fā)的傻子來了,她穿著黑顏色的臟衣服去敲各家的門。她大聲說:“大哥,醒了嗎?天亮了,咱們上山捉鳥去!毙蚜说娜藨嵟瓨O了,呵斥她,用鍋鏟趕她。她這么愣了愣,又去敲別家的門。 那是我童年的早晨,在北方,承德,我的早晨。 三 太陽出來了,光照耀著土地和山中的小塔,照著那個暮氣沉沉的小男孩。他裝出大人樣子,也斜著世界。他的窗子上停著一只綠知了。 在這個早晨的那邊,在夜里,他曾久久地跟著一群大孩子跑到有村的野地去。站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看他們打亮手電聚在一起有些爭執(zhí),然后往前移動著,這時候,他才慢慢走過去在他們掏過的知了的地方又掏了一掏,同時他那么害怕漆黑的樹影里想象的蛇蟲。 現(xiàn)在,知了就在他窗子上,那么大膽。它趴在自己蛻下的殼邊上,身上的顏色開始由淡黃變成棕綠繼而又換為群青。軟弱的腿,堅硬起來,它開始向上爬動,用小汽泡似的眼睛四下看看。它不知道那個膽小的男孩就叫顧城。 四 我們在一起生活,他很坦然,覺得一切都理應如此。有時候他還很委屈地告訴別人:“費了好大勁呢!” 我很高興,又似乎想悄悄地遮掩點什么。 五 八月八日,夏天的上海正熱呢,我們帶了戶口本,一起去登記結婚。他穿著我買的那套白色衣服,覺得自己走在街上挺惹眼,好象誰都發(fā)現(xiàn)他正要去結婚。 我呢,真想悄悄地走過政府大樓,誰也不驚動。是哪個大門口?我不知道,我不想問別人,只想一直走下去。 也許走過了,也許還沒到。我在一個路口張望了一下,他有點懷疑:“你不是認識嗎?怎么還沒到?”我覺得今天真好,路也好,走不到才更好呢! 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門,我們走進去。從花圃中站起來一個人問:“找誰?” “這是法院嗎?”顧城說。 “是呀。” “請問登記……” “哦,法院不管登記,管離婚。登記的地方離這兒還有兩站路呢!彼笾噶酥。 我們沒笑,我們往回走。他走得有點快,像是逃跑。我拉住他,我們都有點緊張。又是一個大門口。紅牌上寫著:結婚登記在四樓。 真的有四樓嗎?我們走進彩色玻璃的小木樓梯,地板咯噔、咯噔響著,聲音好聽。 六 我們有家了。屋子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桌子。破竹筒的屋粱吱吱作響,窗戶相對很大,足足占去了半面墻。窗外過道還不到一米寬,在那有我們種下的爬墻虎,它們艱難地生長著。我們把桌子放在窗口,那兒最亮。他坐在窗外,我坐在屋里。早晨,我們圍著桌子開始吃第一頓早飯。 我們都高興,可以這么近的看見自己,看見一切。有五年了,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次在火車上,我們就坐得這么近,甚至更近些,周圍的人都累了,睡去,東倒西歪。只有我們好好坐著。我們不想睡,好象是醒著作夢,我們說了什么?小時候,我們都在北海公園玩過,一個在湖這邊,一個在湖那邊,都看過三屆運動會,一個在看臺這邊,一個在看臺那邊。我們有許多時刻可以相遇,然而,這是最好的時刻。 七 秋天來了,秋天帶著它的大月亮來了。一個忙乎乎的蟲子從卷菜里爬出來,被我捉住了。我拉開它薄薄的淺色翅膀,想起了童年的游戲,想起了我北方和南方的小朋友。 “你知道這叫什么?”我問顧城。 “螻蛄,屬直翅目螻蛄科,國內有三種。這種可能是中華螻蛄,它會用前邊的兩個挖掘足挖洞,很厲害,你不怕?” “嗯!那會兒,我跟他們晚上在廣場的路燈底下等著,螻蛄和蝙蝠一起亂飛。蝙蝠飛大圈,它們圍著燈飛小圈,還嘰嘰尖叫,不時就落到地上來了。他們教我這樣走過去,然后捏住這里,咬不著。翅膀很好看,好象也不死?” “怎么不死?我養(yǎng)過,和大步行蟲一起。半夜它們尖叫,我起來一看,好,每個螻蛄身上都騎著一個步行蟲,用大嘴咬它們后頸。螻蛄的腦袋都歪了,還在飛跑,小眼睛還在亂看,須須還在亂搖。我想救出它們,可綠瓶子像深海一樣,沒辦法,關了燈。早上它們都死了。” 我聽了,對手中的螻蛄也同情起來,好象它們是被納粹殺剩下來的猶太人似的。我稍稍一松手,它撞到一塊磚上,翻了一個身,用后腿搬著身子溜到爬墻虎的影子里去了。 他開始講他熱愛的昆蟲,又講他最初的信仰法布爾的《昆蟲記》。蟋蟀在四下叫著:“天鵝飛翔于銀河之間,下邊,圍繞我們的,有昆蟲的音樂,時起時息。微小的生命,訴說它的快樂,使我忘記了星辰的美景。” 八 結婚了,親友長輩都來告誡我們,尤其是他:結婚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小孩那樣!我們都挺鄭重地點點頭。生活開始了,多嚴重,他真的嚴肅了好幾天,作出一副當家的樣子:提出設想,列出開支計劃,發(fā)出憂慮,等等?刹坏絻蓚星期,他就忘了,現(xiàn)出了本象。坐在屋頂上看書或想躲到床下去。他的怪念頭多極了,一晃就能掉出一個。 一天,我從外面買了些豌豆,我想他決計不會稀罕剝什么豌豆的。我告訴他之后,就放在一邊了,想過會兒再剝,可他卻挺高興地把豌豆倒在門口報紙上剝起來。我還看見他挑出一些老的來,再抓把嫩的放在一邊那樣一撒,然后就飛快地剝起來。 “你干別的吧,豆我一會兒剝!蹦悴滤f什么? “這打得正激烈呢,那邊綠師團開過來了,這邊黃的是好人,好人總少,死的也少。”然后,又講起他復雜而天經地意的作戰(zhàn)方案來。如何打擊核桃的裝甲部隊,活捉開摩托車的花生米,天訥!一場伏擊戰(zhàn)要打好多時辰呢。 他忙極了,因為一直當統(tǒng)帥,而且要當敵我雙方的統(tǒng)帥。簡直沒法想象他有多大氣魄,報紙一張張鋪在地上,戰(zhàn)場在不斷擴大。 有的時候他單槍匹馬,他曾告訴我在刮風的時候躲在墻角襲擊一陣最大的白毛風,高舉干樹枝砍殺不已,怎么去追潰敗的落葉……不過他最愛干的事還是當統(tǒng)帥。統(tǒng)帥那些花生米、 棋子和小菜豆。 就象小時候在被子的山嶺、床單的深谷里擺滿《三國演義》的營賬。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搖縫紉機,自己做個高高的花布帽戴在頭上。我吃了一驚,倒挺好看,脫口叫了聲:“可罕!” “你老是‘少數(shù)民族’,你當可罕吧!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走來走去。 他不再孤獨,他有了兩個名字。 九 說是可罕,有時也可氣。他公然發(fā)號施令起來,嚴禁排隊買菜,嚴禁浪費時間,不許炒菜,不許飯菜分開做,要節(jié)約火,實行一鍋制,吃一天。還說吃東西是人受物質奴役的一種現(xiàn)象,問哪那首詩,歌頌了紅燒肉。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就把米面、三個土豆、一整棵菜花放進鍋里煮。還挑釁地看著我,我不理他。我從他姐姐那知道他喜歡跟自己過不去。讀馬列的時候就不吃飯,自己吃了兩年餅干,瘦了好多斤,現(xiàn)在又找上我了。不理他,是想讓他自己沒意思,誰知他更得意了:更公然地跑到我母親那兒去做他自己命名的,類似飼料的那種“波瀾壯闊可罕湯”。我弟弟不得不在禮貌允許的范圍內,拒絕吃他的“可罕湯”。表妹一見他來,就搶著做飯,好把他排擠在一邊,這使他輸出“可罕湯”的計劃慘遭失敗。 我也學會了跟蹤追擊,我給他編了句歌謠: 可罕城里可罕多, 有個可罕耍大鍋。 十 他叫我雷米了,挺好聽的。我愿意。他說南太平洋有一個部落,結婚后就得換名字標志著再生。換就換吧,我哪知道他的意思呢。 “別浪費時間!彼珠_始造輿論了。 “別浪費時間?”天哪,我每天上班、加班、學習……哪還有可以用來“浪費”的時間?這話分明是對我的威協(xié),不能理他。 我每天一到點就拿起算盤,一到點就走近課堂,工作需要我把每一個開始都作為新的起點。現(xiàn)在,領導們對我的入學考試和正在參加的各種學習都很滿意。我能不更加努力嗎? “你怎么休息天還老往學校跑?”他很奇怪。 “快考試了! “考試?跑學校干嘛?” “有老師輔導。” “你沒看過《先知》嗎: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引導你到自己心靈的門口。” 見鬼極了。 他發(fā)怒了,決定采用人盯人的賴皮戰(zhàn)術,要和我一起去學校。我怎么可能帶他去學校? 我走出門,他真的在我旁邊。 “你還沒吃飯呢。”我問他吃不吃包子,他說:“吃。”就給他買了兩個。天山公園到了,他還不回家,我真生氣了,拐進公園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他也不說話,很神氣的樣子看著草地上的小孩。我快走了幾步進了湖邊涼亭。這兒有流水聲。嗨,反正今天去不成了,不去想什么課堂,不去想該去干的事,聽聽這里聲音倒也挺好。 水聲在身邊響著,在腳下響著,最后,好象在頭上響起來。我靠著亭子,有點困,很困,他也走過來坐在邊上。我都知道,可不能理他。 “這兒有風。”他說。邊上還有老太太在曬太陽呢,我想。不理他。 水聲小了,不知什么時候我咳嗽了幾聲,才又聽清楚了一些。他最受不了我不理他了,也許因為我很快就睡著了,才沒發(fā)脾氣,也靠在柱子上沒完沒了坐著。 下午,我醒了,想起剛才的不快來又要不吭氣,可是嗓子直癢,咳嗽,止都止不住。他看看我,先一樂又往邊上亂看;丶野,已經是“反正”了,還要吃晚飯,不能在這兒呆上一整天呀?赡芪覀兌歼@么想,就回家了。 他積極極了,因為勝利回家就告訴我:他批準我炒一回雞蛋了。 我炒雞蛋還不理他,他忽然唱起什么“雷米”歌來: 雷米的腦袋像鐘表, 雷米的耳朵上發(fā)條, 雷米的眼睛沒對好, 九點半指的的是眉毛…… 要跟雷米過到老。 我氣得想哭,卻咳嗽得笑起來了。 十一 從七歲起,他就開始籌劃連綿不絕的“冶金”計劃了。當人們開始做飯的時候,他就趕緊把一只泥巴做的小坩鍋伸到飯鍋底下,然后宣布:他要開始“冶金”了。 他的“冶金”事業(yè)經常和烹技發(fā)生沖突。到該燜飯用小火時,他泥巴坩鍋里的東西幾乎才開始溶化。他決不許人們把火關小,盡心在一邊守著。糊了的飯香和那只小坩鍋里冒出的煙混在一起,使他媽媽惱火極了,說他:“有什么出息! 結婚以后,他的“出息”也沒大起來。一有空閑就坐在那兒發(fā)愣,半天才看見別人正盯著他看。于是,就沖著瞪他的眼睛賣起好來。 “你要鑄一個錫腳丫嗎?”他對我說,“錫的熔點不到二百度,我的‘布林’頭像就是用錫鑄的,不太難,只要做個肥皂模子就行了。要不就光做個腳丫,你用腳在沙模上踩一下,然后灌上錫也行。你要嗎?” “我干嘛做錫腳丫?那算個什么玩藝?”他朝你大睜著眼睛,其實根本不知道在看什么。他還在看他想象的爐火呢。 他非常喜歡火,淡藍色和紅色的火,幾乎伴隨他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鹬杏幸环N東西召喚他,好象一切觸及了火,就會忽然變得奇異起來,變成灰燼,或者泡沫。他最喜歡看溶化的金屬慢慢地冷卻,顯示出那種新生的光澤。 十二 有時候,我覺得他這類想法要是就這么想想倒也罷了,可是他還真的要做。 家里有一個小銅碗,精美的花紋粘上了焊錫。他站在書店里翻了不少化學書,也沒找到除去它們的辦法。 他開始和我討論:“你說,兩種熔點不一樣的金屬一起加熱,是不是熔點低的先化?”這天吃飯的時候他問我。 “理論上講是這樣,我想。” “那么銅化后,可以想法把溶化了的焊錫從紋飾上擦去,用什么?” “棉花!蔽艺f。 “當然不行,石棉。就是溫度不好把握! 他越說越來勁,我沒管他。沒想到后來他真的干起來了。 我買米回來,看見他坐在窗臺上,戴著墨鏡,萬分認真地舉著塊沉重的大玻璃。 “你在干嘛?” “我找人借了塊電視放大鏡,來聚陽光加溫,溶化焊錫! “行嗎?”我想看看。 “別看,要晃壞眼睛。” 他還真想著別人,我進屋去給他準備涼開水。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滿頭大汗地放下工具,“成功了!” 我等他快喝完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銅碗上清清楚楚燒了個透明窟窿。 十三 燒壞銅碗不久,他又開始想另一件事了。他要在墻角砌出一個灶來,把垃圾和廢紙全給燒掉,永遠不倒垃圾! “我想在這,砌這么高,上邊放煤或柴、紙,下邊裝灰。這邊烤垃圾,干燥后就轉入爐內燃燒。沒有那么多磚,可以用毛蚶殼代替。行吧?再豎一個一丈高的煙囪! 我沒法辦,只好買了許多毛蚶來吃,又給他剪了頭發(fā)。把頭發(fā)和在泥里,再把墊床的幾塊磚撤下來堆在一邊。他用菜刀代替瓦刀,不斷揮舞著,很像那么回事,還在墻角量好垂直線、水平線。讓我給他上泥,工藝嚴格。干了半天他才說:他不僅想燒垃圾,擴大能源,還想鑄一把青銅古劍。他的爐子綜合了坩鍋爐、反射爐、沸騰爐的技術。 他又開始來勁了,“啪”的一聲把當瓦刀的菜刀砍在手上。他忘了這是菜刀了,中指的指甲被切去一半。我又有事干了,我把早準備好的云南白藥給他抹上,繼續(xù)和泥。他在一邊嘟嘟喃喃,怎么也找不出一點責備別人的理由。 十四 我不時地責備他,其實我很高興。每天都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每天都不一樣,每天都是新的,我們好象拉著手,一直跑回了童年的山上,在那看我們生活的城市。那個擁擠攘攘,有門牌,有站牌,有各種價值和機器的城市原來這么簡單,比樹葉簡單多了。我們終于離開了那個大人信以為真的神話,在山上奔跑。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石子放在水里,現(xiàn)出瑪瑙的花紋,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煤投到火里,現(xiàn)出金子的光輝,我崐們是快樂的;當我們認識了魚和鳥,到水中和空氣中去,我們是快樂的……我們快樂的奧秘是因為有一枚神奇的愛的寶石,當我們轉動它的時候,所有面包中,光中,羊角中和樹中的精靈就跑出來和我們游戲。我們有許多游戲,但我要說我們最美的游戲是把世界變成寶石。 十五 當然,還有冬天。 冬天,太陽不那么亮了,雪很白。我們回到小屋子里,雪很白,很冷。因為窗戶太大,我們不得不放下窗簾,老躺在床上。那時候,我們不喜歡天亮,不喜歡起床了,燈光中放著童年的禮物。外邊,爬墻虎的葉子正在一片一片飄落。也許有兩片葉子會同樣落下,那還將是快樂,是我們最后的游戲。 很多人都注意謝燁的這最后的一句話,認為是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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