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三門李軼聞


作者:三門李軼聞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6:50


  三門李軼聞
  作者:喬邁
  在公元第一千九百八十年的早春時節(jié), 在我們國家960萬平方公里地面上的一個角落里,發(fā)生了一件很小的又是很大的,平平常常的又是非同凡響的,乍聽之下似乎出人意料、細細想來卻又盡在意料中的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消息像插上了翅膀,隨著料峭的春風,迅速傳往四面八方,在不同的人們中間,激起了不同的反應:有拍案而起的怒責,有幸災樂禍的冷嘲熱諷,有莊嚴的沉思,有含著苦笑的悲嘆……
  昔日默默無聞的小村落——散漫地分布在東遼河左岸一片大鹽堿灘上的吉林省懷德縣十屋公社三門李第四生產隊——因此名聲大噪了。
  這是關于五個共產黨員和他們的一段奇異遭遇的故事……
  我們共產黨人在群眾中的位置
  舊歷庚申年——猴年——的春節(jié)快到了。汗巴流水苦累了一年的莊稼人,興高采烈地忙著殺年豬,淘米做豆包,趕集買年畫,換粉條子,買魚,打酒。半天上零星地響著性急的孩子們提前燃放的鞭炮,空氣中混合著淡微微的火藥味兒,更使年關的氣氛足了。
  然而,這幾天有一件事,比迎接春節(jié)更加吸引著三門李莊稼人的心,那是關于聯產計酬、自愿結合劃分作業(yè)組的消息。多少天以來,在積糞場上,在飯桌邊,在月光和雪光照射的難以成眠的熱炕頭,干部們,老農們,父子、叔兄和小夫妻們,咕咕噥噥議論的都是這事。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包工包產到作業(yè)組,人合心,馬合套,就不愁多打糧,多貢獻,早富。但是,作業(yè)組怎么個劃法呢?誰和誰在一組呢?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
  終于,大隊書記沈春親自來村里主持召開分組會議了。他先召集本隊的五名黨員開小組會,要求大家認真貫徹執(zhí)行黨中央關于實行生產責任制的指示,特別提出,分組的時候,黨員們不要聚堆,最好分散到各組去,以便加強黨的領導。大家點頭稱是。然后,這才敲鐘集合人。這是一個規(guī)?涨暗纳鐔T大會,人們參加會議的踴躍程度可以同土改時候斗地主的大會相媲美。平時總是顯得過大而空洞的“隊屋子”,此時顯窄了。來的不但有勞力們,一家之長們,也還有愛湊熱鬧的小嘎子以及奶著孩子的婦女。 大蛤蟆頭煙像施放驅霜煙霧似地呼呼升起來,把臨時換上的200瓦大燈泡都熏暗了。然而,屋子里很靜,沒有往常開會那種沒完沒了的閑嗑和打趣兒逗樂。
  書記宣講了縣委的有關文件,又講了大隊黨支部的建議。那個建議很簡單、就是根據本生產隊勞力、土地和牲畜等情況,認為分成兩個作業(yè)組比較合適。組劃多了,人員不夠角兒。莊稼人心急嘴也急。沈春的話音剛落,有人就呼兒號兒地喊起來:“這個政策行!擁護!既是自愿結合,誰就插旗招兵吧!”一人喊,眾人應。會場上,呼兄喚弟,喊朋叫友,亂成了一片。沈春一看,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心里也覺著高興,暗暗佩服中央的政策深得民心,作業(yè)組一定能劃分得好,來年生產錯不了,就又急忙講了劃組的注意事項,主要是希望把骨干勞力和弱勞力搭配好,避免出現一頭輕的現象,別的地方是有這樣的偏差。同時,作為黨的領導者,沈春書記當然也沒有忘記提醒大家發(fā)揚風格,團結友愛,互相照顧,等等。
  報名開始了。有人喊:“我們是田富組長!”接著,就哇哇地念了這個那個組員的名字。又有人喊:“我們是王占河插旗!”接著,也哇哇地念了這個那個組員的名字。大隊書記一看,更覺高興,這不是事先就有串聯了嗎!可見人們對分組積極性之高,對黨的政策擁護之熱忱了。但是,剛才念名字的時候,會場太嘈雜,念的速度也太快,連湯水不落的沈書記也沒有太聽清楚都是誰和誰一組,只覺得恍恍惚惚好像田富那個組多數是姓冷的,王占河那組差不多都姓王,似乎還剩下了一些人沒進這兩個組。沈書記趕緊動員:“既是基本有兩個組了,也好,就以他們?yōu)榛A吧,看看,還沒入組的人,哪組要,要上哪組,抓緊時間報吧!”
  
  聽了書記的話,剛才熱鬧非凡的會場忽然安靜下來,光剩下了人們使勁咂著嘴唇抽大蛤蟆頭煙和分明是不那么自然的咳嗽聲。沈書記感到有點詫異,便以誨人不倦的領導者風度,又講了一遍政策條文,然后問:“都還有誰沒進組?舉舉手吧,先攏一攏,看哪個組歡迎,自己愿意到哪個組去。都有誰呀?”說著,就在人們中間仔細審視起來。
  大蛤蟆頭煙又使勁地鼓起來了,煙霧先是升到棚頂,再慢慢往下壓,快壓到人們頭上了。人們的目光有點異樣,沈書記越發(fā)奇怪。他猛然發(fā)現了,在大蛤蟆頭的煙霧繚繞中,有五個低垂著的頭。頭垂得那樣低,以致稍不注意就看不見他們,即使看見了,也無法看清他們的臉和眼睛。數九寒天,窗戶上哈氣成霜,可那五個人的發(fā)梢額角,卻閃著亮晶晶的汗珠。
  中共三門李大隊支部書記沈春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扇了一巴掌。他看清楚了,那不是別人,正是本生產隊的五名共產黨員?矗荷聿母叽,年紀五十開外的黨小組長王才,復員兵、年輕英俊的小伙子榮鳳春和劉清洲,河北人、壯年漢子王漢周和他的妻子、剪短發(fā)的王淑梅。對啦,正是他們五個人沒有進組。在惶惑中,沈春想起了不久以前改選生產隊長的事。他們這里硬是把黨員隊長榮鳳春選掉了,換上了一個非黨員。那是不是今天這種事情的先兆呢?是的?上ё约寒敃r竟沒有留心。
  沈春無奈,只好等臉紅過一陣以后,勉強把心穩(wěn)一下,很委婉地說:“我剛才看,還有幾戶等著入組的,都是社員,總不能甩出去幾家,那樣也不好?纯茨慕M愿意吸收他們?”
  沉默。
  沈春身上的不自在一分一秒地增長起來,好像渾身的血都在往外膨脹,再看自己那五個同志,腦袋越發(fā)垂得低了。
  “看看……哪組……”沈春的聲音越發(fā)微弱,以致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說話。
  沉默,還是沉默。
  屋子里這樣靜,連小孩子吃奶的聲音都停止了。也不知道這樣過去了多長時間。
  “我們組就這些人啦!”忽然有一個人說,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堅決,使得全屋的人都吃了一驚。所有的眼睛都轉過去看,卻是剛才插旗的王占河。
  “我們組也夠啦!”又一個紅臉漢子跟著高聲大嗓地嚷:“書記剛才不是講讓自愿嗎?我們就這些人自愿!
  這是封口了,眼珠不叫眼珠,真眼仁(人)呀!
  五個共產黨員是哪組部不要!……
  當天夜里,這幾個被拋棄的布爾什維克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了黨小組長王才的家里。王才是這幾個人中間的長者,有著近三十年的黨齡,又當過二十來年的生產隊長。這位從八歲起就當半拉子、扛大活的老同志,當年曾是村里的一等棒勞力,后來又馳騁疆場受過傷,抗美援朝渡過江,在難忘的1967年,還戴著三尺長的“走資派”高帽子,在全大隊被光榮游斗。如今,霜欺兩鬢,英雄老矣!
  但他真的老了嗎?今晚,王才望著默默聚攏來的同志們,心里邊一陣酸楚。他一個個地看著大家的臉,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憤憤不平。那個惟一的女黨員、河北人王淑梅兩眼紅紅的,呼吸之間還有抽咽聲在,他想安慰他們幾句,卻又覺得無話可說。這時候,他們中間最年輕的一個、27歲的榮鳳春說話了:“這不是故意整人嗎?咋的,一個不要!真把我們黨員一碗涼水看到底了!上公社、上縣,也得說道說道!
  “不假!”王漢周接過來了,他在河北曾經當過大隊團委書記,很有點理論功底,說話喜歡提到綱線上認識,這時就操著一口河北腔說:“共產黨領導一切,分組不要黨員,這就是階級斗爭!”另一個年輕黨員劉清洲聽了,也就著高往上拔,大聲說:“可不是咋的!這就是不要黨的領導,不要四個堅持!跟沈書記說說,他們自個成立的兩個組不合法,得推倒重來!”
  “我看倒不一定扯到階級斗爭上去!边是女黨員王淑梅實事求是些,“人家一多半怕是嫌咱們干活不行。咱也別強求人家,自己成立個組吧,架不住早點起,晚點歇,能總拉后?”劉清洲聽了也說:“可也是!搞原子彈、人造衛(wèi)星不行,真格的了,種大地,這么大個子,就干不了?”
  七言八語,莫衷一是。王才聽著這些議論,心里不住地翻騰。能扯到階級斗爭上去嗎?當然是氣話。真的是人熊、干活頂不上去嗎?也不全對。他總覺得大伙沒說到真正的原因上去。是沒有看到?還是不肯那么認識?他想引導大家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就說:“咱這五個人,除我過了50歲,三十上下的多,就是漢周也才仍,正是莊稼人下力氣干活的好時候?蛇@些年咱們都咋干的呢?我是黨小組長,我清楚。你們也不傻,能不知道?不講別人,就說我吧。自個兒覺得年紀大了,在村子里邊,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如今兩個兒子在城里工作,活泛錢兒多,光自留地一年就收四石糧。自家日子過好了,就想當老太爺享清福了,管大家的事少了,地也不下了,不像個共產黨員。今天會上的事,我有責任,我對不起黨……”
  老王才這一說, 其他人都耷拉下眼皮。 榮鳳春年輕,受不了這話,趕緊說:“你老上歲數了,要怪得怪我們年輕的。我復員回來,莊稼活生了,好當甩手隊長,對人態(tài)度又不好,挺橫的。我結婚以后那陣,聽社員有反映,說我穿的溜光水滑,騎個小車,見天嚶兒嚶兒地,東跑一趟,西顛一趟,干拿補貼工分,當時我還有情緒。把我隊長選掉了,也不是滋味。如今看,這不是給黨抹了黑嗎!”小伙子說著,流下了眼淚。
  這一來,大伙都檢討開了。有說因為嫌前勤太累,甘心當了保管員的;有說年紀輕輕卻操起鞭桿子當小豬倌的;有說利手利腳卻不愛再下田的。是啊,我們這幾個黨員,除去淑梅不算,都當過兵,都當過生產隊長,人人能說會道,可就是有一點,馬列主義是專沖別人的,把“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謀利益”變成為自己個人謀利益了。
  “見椅子歇腿,見酒盅開胃,千里馬也架不住戀棧。誰能擁護戀棧的千里馬?”見大家說得差不多了,王才總結似地說,“我們黨員啥時候變得這樣了呢?”他在沉思中,想鼓勵同志們幾句話,但是找不到適當的詞兒。他努力回想著當年在戰(zhàn)場上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班長或連長是怎么鼓勵自己來的。他終于沒有想起來,當年的共產黨人似乎役經歷過這種失敗。當年的共產黨人,在人民群眾中,如魚在水,如鳥在林,從來沒有聽說過被人民群眾拋棄不管的事。屢聞不鮮的,倒是老大娘或大嫂子,大伯和大哥們,有時甚至還有剛懂一點人間善惡的小嘎子和小閨女,為了保護一個黨員,寧可在敵人的皮鞭和棍棒下,血肉橫飛,寧可被燒了房子,填了水井,有時甚至不惜滿村老幼面對敵人噴火的機槍口,也決不肯讓黨員同志受半點傷害。而我們的黨員,也可以隨時隨地,為了人民的利益,極端自覺地獻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黨是人民的心,人民是黨的命。
  但是現在,我們五個共產黨員不受歡迎了。
  怨誰?怪誰?……
  在這寒冷的冬天的午夜里,在這間孤零零的小土房的暖烘烘的火炕上,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小組,以前所未有的鄭重態(tài)度,討論著這樣一個極其嚴肅的課題:我們共產黨人在群眾中間的位置。這是何等發(fā)人深思的課題呀!月掛中天,星漢燦爛,大鹽堿灘上閃耀著雪一樣的色彩。那是使人望而生厭的澀堿,還是月輪的明潔的光輝?
  三星歪了,夜已過半,中共三門李四隊黨小組的討論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不是群眾冷落了我們,而是我們辜負了群眾。不是人民不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了,而是我們不怎么像共產黨員了。
  我們怎么辦?就此躺倒嗎?沉淪下去嗎?不,我們從哪里跌倒的,就還在哪里爬起來!
  我們共產黨人要做什么樣的榜樣
  分組第二天的黎明時分,一個驚人的消息風快地在村里傳開了:黨員們自己插旗建組了。
  這個消息立即在村里引起了各種議論。一些人點頭稱是:“這么樣好,誰也不沾誰的,誰也不拐誰的!庇腥税堰@意思就說得刻薄些:“黨員們也該自個勞動養(yǎng)活自個了!币恍├夏耆藚s覺得過意不去了。他們想起了黨員的種種好處,辦事公道啊,愛幫助人啊,肯自己吃虧啊,對老年人有禮節(jié)啊。缺點是有,特別是這些年,可誰沒有缺點呢?再好的馬也有失前蹄的時候,就一個也不要人家?他們便埋怨起那些分組的積極分子來了。
  但也還有一個人很高興。那是個老病號,本村的頭等窮戶,長得小身板像麻桿兒似的,小臉蛋像雞蛋殼似的,只能放放豬,不能上趟子(下地)。他叫戴洪元。在那晚的分組會上,他曾經很興奮地自報:“我參加王占河組!
  “我們人夠了!蓖踅M的人趕緊說。
  “那我報田富那組!贝骱樵凶灾,因此很能將就,他的意思是有個組就行。
  “我們再要就多了!崩浣M的人也趕緊聲明。
  戴洪元干翻白眼說不出話來。現在一聽黨員單獨成立了作業(yè)組,他趕緊跑回家,讓孩子從南大甸子喊回了正在摟毛柴的妻子,然后緊緊閂上門,夫妻兩個緊張地商量起來了。他的妻子——跟他青梅竹馬、安貧樂處的苦難伴侶——一邊從頭發(fā)上往下摘草棍,一邊聽他說話。很快地,一個最莊嚴不過的家庭決議形成了:報名入黨員這組。戴洪元飛起兩條細腿,小臉興奮得通紅。他去找黨小組長王才了,他很有信心。
  這個戴洪元, 3歲上被賣到戴家,如今47了,既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道父母往哪兒去了。他在貧困的境遇中掙扎著長大。25歲那年,得了一次嚴重的腸梗阻病, 在四平和長春住了3個月醫(yī)院;有21天,滴水不進,全靠打葡萄糖活命;結賬時候,總共花掉了1600多元錢,都是集體給報銷了。他總說:“我沒有親人,共產黨就是我的親人。我從小沒娘,共產黨就是我的親娘!眲澐肿鳂I(yè)組的會上,他尋思自己跟王家組是親戚(他的養(yǎng)母姓王),眼冷家組是兒女親家,哪組還不能要?可就偏偏哪組也沒要。“誰要他那個累贅!”有的人說。這回他來找共產黨員王才了,眼淚汪汪地,他喊:“三舅(他論的是屯親,其實并非真的甥舅關系),我要參加你們黨員這組。別人不要我,我跟共產黨,共產黨不能把我扔了吧?”
  雖然來的是一個半殘廢人,王才也很感動,他覺得這時候來找他入組,是一種支持,是一種鼓勵,也是一種信任,就趕緊說:“要是你不嫌乎,就來吧。我們吃干的,不能叫你喝稀的就是了!贝骱樵茏员,他吭吭哧哧地說:“我頂不上個好半拉子,要了我,你們就得少打糧!蓖醪耪f:“放心,一粒也不興少打的,還要比他們那兩個組打得多。往年,我們黨員沒把勁使到生產上,光練嘴皮子了。教訓了別人,自個不咋的,對不起鄉(xiāng)親了。今年,我們要把勁別過來。黨員都下了決心,要在發(fā)展生產上起先鋒作用,把我們作業(yè)組辦成全公社第一等的。今年我們黨員要出這個風頭,哪怕先爛呢,也非當這個出頭椽子不可。我們要拼命了,你不嫌累,就來吧!
  這以后,他們還另處吸收了兩戶沒人要的職工家屬,正式組成了作業(yè)組。大隊黨支部批準了他們的組成,同時把這幾個組按順序劃定為第一、二、三作業(yè)組。但是三門李的莊稼人自有他們獨特的命名法。他們把以王姓為主的稱作“王組”,把以冷姓為主的喊為“冷組”,而把以黨員為主的這個組,別出心裁地叫作“黨組”。
  啊,“黨組”!這是親切的稱呼,還是包含有某種挪揄?
  總之,“黨組”的旗幟就這樣打起來了,最年輕的黨員榮鳳春抖擻精神,就任了第一任組長。好心人替他們捏把汗,有人給算了一下,論人頭,他們組能有十幾個人干活,其中除了三個黨員是中青年以外,還有一個病號,三個老頭,一個半拉子,六個小姑娘,忙的時候還可以動員起來五個家庭婦女(其中包括兩個老太太)。年齡最大的74歲,最小的16歲。這樣,他們就集中了全村的老弱殘兵。而另外那兩個組則全是一色棒勞力,怪不得有愛湊熱鬧的人給編出順口溜來:“王組強,冷組棒,‘黨組’真夠嗆!”另有好心人替他們發(fā)愁說:“到秋天,‘黨組’這臺戲可咋唱?”
  戲是可以唱的,事實上,自從“黨組”正式組成那一刻起,這臺戲已經開唱了。他們不怕拖累,肯于吸收半殘廢人戴洪元和沒有勞力的職工家屬入組,顯示了共產黨人克己為人的寬廣胸懷,贏得了善良的莊稼人的敬佩,F在,他們又克服勞力不強的困難,送齊了糞,雖然是跟頭把式,連跑帶顛干的。
  “黨組”真正經受考驗是在春播時節(jié)。
  嚴冬過去了。春風在人們的期待中染綠了柳樹的梢頭。大鹽堿灘也在這里和那里悄悄地冒出一點綠芽兒。綠芽兒漸漸連綴起來,顏色由淺而深,陽光一晃,好像是在大地上鑲嵌著一片片翡翠葉子。東遼河的堅冰解凍了,大車路過這里,牲口也總要停下來喝兒口清涼甘冽的水,然后昂首向天,咴咴地叫幾聲再走。在土屋里悶了一冬天的老人們也走出來了,扶著柳條柵子,舒活舒活筋骨,瞇起眼,長久地望著藍天上的雁陣。春天來了,有的是希望,有的是時間。三門李人豪興十足,他們要在80年代第一春里,大干一場了。
  三個作業(yè)組撒開人馬,進到芳香的田野里。就像有人預言“黨組”一春天送不齊糞那樣,現在又有人預言他們的地要種不上了。當此時機,黨小組長王才挺著高大的身軀下地來了。他抓起一把濕土,使勁擦著,宣誓似地說:“我不當舒服老爺子了,豁上這把骨頭,干吧!”他早年生活不安定,落下個胃痙攣的毛病,一犯就疼得打滾。這時候,他就帶著藥瓶子下地,病犯了就吞一片藥。每天,他第一個在朦朦朧朧的曙色升起以前就起來,挨家叫醒自己組的同志,踩著早霜下地。往年種拉拉稀苞米,今年他提出種單株密。他拄個小棍,在前邊踩格子,不用度量,不用計算,一步一個腳印,步間恰好45公分,好像他的腳上天然就帶著一個電動鋼卷尺似的。整個播種期間,他就是這樣在走,15坰苞米地,都是這么樣走出來的。每天平均要走兩萬多公尺。但這不是在平坦的大路上悠閑散步,而是在疏松的垅臺上,深一腳淺一腳,來來去去毫不變樣地走。東遼河邊上,既無山又無樹,風沙很大,有時刮得人平地摔跟頭,何況在一條窄窄的松土垅臺上,風沙難撼志士身,共產黨員王才就這樣一步步向前走著。在他的身后,是“黨組”的同志們。
  王漢周是負責濾糞的,他從河北遷來沒有幾年,河北不是這樣干活的。一方風土,一方活計,到哪隨哪。但這些年他沒有好好學活計,如今不會使巧勁就只好使笨勁,汗流滿面地苦干不歇。榮鳳春一春天沒穿他那身油光水滑的新郎官禮服了,他早換上了從部隊帶回來的草綠色軍裝。經過春風和汗水的漂白,軍裝很快地褪色了,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也變得黧黑。他的媳婦心疼丈夫,偷著宰了一只老母雞,燉上了她在娘家時候撿的油蘑。動筷子的時候,榮鳳春對妻子說:“不用宰雞,我累不垮,力氣在心里邊呢,使也使不完!蹦莻本來還很年輕,卻被稱作“老窩瓜,不起面了”的劉清洲,是除了王才以外最能起大早的一個了。他是懷德十八中的畢業(yè)生,說話好講個遣辭造句!扒逯薷纾嬖绨。 庇腥撕。“這也叫物極必反了。”他笑一笑說:“以前我是上工沒一天不遲到的,現在不早點就達不到新的平衡啦!
  在春耕的緊張時刻,“黨組”成員的家屬們也都來了,那可真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出不了力的也來站腳助威。其中有小媳婦,有小學生,還有一位須發(fā)如霜、矮小駝背、身子幾乎彎成一個圓圈的老人,那是王漢周的74歲的爹爹。這些家屬們,他們有兒子、父親、丈夫或哥哥“在黨”。這些“在黨”的親人今年面臨著一場嚴峻的考驗。這場考驗的成敗似乎也和他們命運攸關。他們嘴上不說,但人人心里想的都是這個!芭跷覀儭h組’!”這好像成了他們不言自明的行動口號。別組是一個點種的和一個濾糞的,他們至少有兩個點種的和兩個濾糞的。一副犁杖后邊,常常跟著一大串人。他們好像不是在種地,而是在和他們的親人一起,從事一種神圣的事業(yè)。這事業(yè)絕不是單純用工分和經濟效益所能表示的,這使他們的精神變得異常專注,情緒變得分外高漲。而人在精神專注和情緒高漲的時候,往往能做出平時做不出的事情來。今年,他們的地就種得又快又好又精細,一點也不像我們北方習慣的大犁劃溝、大把揚籽的粗拉拉的干法。
  這一年的春播,三門李四隊的三個作業(yè)組上了勁,工效大為提高。去年種地,全隊用了一個月工夫。今年分組,15天就干凈利索地完成了。
  好雨知時節(jié)。慈愛的大自然母親也為自己的兒女們及時地助了一臂之力。春播剛完,一場春雨就落下來了。種籽發(fā)芽,小苗拱土,田野一派綠色。沈春書記組織了一次全大隊的苗情檢查,有大隊干部、生產隊干部和各作業(yè)組組長參加。他們沿著本大隊的地面巡視,發(fā)現哪塊地的苗齊苗全苗壯,哪里的苗色發(fā)綠發(fā)黑,那就一定是“黨組”的!澳憧慈思摇h組’種那地,地頭地尾都沒扔,沒一淹缺苗的。”“王組”和“冷組”的人說,有點佩服了。
  見苗三分喜。“黨組”更來情緒了。“王組”和“冷組”不敢怠慢,趕緊補苗!啊h組’嗆上了,向你們學習!”他們中的一些人誠懇地說。
  “‘黨組’的苗太密,以后怕不能結棒,要吃甜桿兒。”他們中的另一些人也是誠懇地說。
  果然,不幾天以后,“黨組”滿地的青苗泛黃了,這是脫肥了。為今之計,就是要趕緊追肥,化肥最趕勁,榮鳳春組長火急奔往公社求援。公社機關立刻緊張起來,他們一直在關注著“黨組”的命運。 澳銈冞@幾個人代表著全公社的黨員。”這是十屋公社黨委書記的話。豈止全公社,就連縣委的書記、地委的部長,心都被牽拽著!公社很想給“黨組”吃一點偏食,可惜手頭并沒有化肥。十屋公社黨委書記親自出馬,去友鄰毛城子公社請求支援。毛城子一聽是三門李“黨組”需要,也緊張起來。“他們這個‘黨組’也代表我們這些黨員。 边@是毛城子公社黨委書記的話。他們立刻從自己手頭分出了六噸硝氨。
  硝氨拉回來了,“王組”和“冷組”眼巴巴地看著。這當口追化肥,可真追到點子上了!暗降资恰h組’,有黨撐腰。咱這沒有黨員的老百姓組,可成了后娘的孩子了。”他們這樣想著。
  與此同時,“黨組”也在想。共產黨員能吃獨食嗎?我們能做那種光顧自己、不管群眾的事嗎?好事都歸我,見便宜就搶,這是我們共產黨員的風格嗎?不,不是。我們寧可少打點糧,多吃點虧,也不能把黨的性質改了。三一三十一吧。六噸硝氨,一組兩噸,平均分下去了。這不是送化肥,是送成噸的糧食啊,這不是送糧食,是送去了黨的傳統。 巴踅M”和“冷組”大為震動。莊稼人心腸軟,受一點好處就不得了,何況是緊要關節(jié)時候成噸的化肥,他們的心和黨員的心往一塊貼了。
  “嗯,三門李黨小組,有點像那么個樣子了!笔莨琰h委書記聽到這件事,點頭說。
  “黨組”把追肥的活包給了婦女。王淑梅動員起了五個家庭婦女,其中包括王才的老伴和榮鳳春的老媽。婦女們干活心細,又不糊弄,組里是放心的,往年追化肥是拿鋤頭,直著腰板刨坑,大把抓肥往下扔,今年,“黨組”婦女們一改常規(guī),拿小木棍扎眼,用湯匙舀肥,彎下腰,一點一點往眼里放,就像給自個心疼的孩子喂奶。農村婦女生活條件艱苦,家務負擔重,不少人都有難治的瘤疾。榮鳳春的媽媽年輕時候生過一對雙胞胎,落下個病,倆肩膀總是酸疼酸疼的。王淑梅有腎炎,這些日子正犯病,兩條腿浮腫,一按一個坑,半天不下去,可她們都堅持著干。在她們的丈夫和兒子面前,她們從來不說一個累字、苦字、疼字,她們汗水淋漓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只有在勞作不息而又家庭和美的勞動婦女的臉上才會有的那種笑容。到晚上,回到家里,男人們能蹲著或坐下抽支煙,揉揉腰腿,她們卻還要趴在灶門臉前燒火,忙忙地淘米做飯;鸸庥持齻兊哪樚牛瑹煔庋齻兊难劬,而她們粗心的丈夫和兒子總是很難發(fā)現她們的手和腿是在顫抖著的。這樣一干就是多少天,她們到底搶在雨前,追完了全組的地。
  轉眼也就到了鏟地的時候。三門李地方地多人少,鏟地一向是北大荒干法,大夾板鋤,兩條胳膊悠開了,粗干毛擼,形同賽跑,轟轟隆隆,眨眼之間一大片地就完了,鏟下來多少草就算多少草。河北人王漢周初來這里干活很不適應。他的老家就在萬里長城腳下,離秦皇島不到一百里。那里鏟地的方法有點奇怪,最大特點是往后邊退著鏟。而且鏟得非常精細,因為土地少、人口多,決不肯傷一棵苗,就像大姑娘繡花一樣。王漢周來到三門李鏟地,冷不丁由往后退改為向前進,覺得十分詫異,不僅干得很笨很慢,而且鏟著鏟著就又身不由己地往后邊退了起來,引起人們一陣陣哄笑。加之他的口音太特別,這里的莊稼人又太好奇,聽他把“昨天”喊成“夜個”,把“肚子餓了”叫成“肚子臥了”,無論小閨女和老頭子都得笑出眼淚來。有些淘氣的小媳婦和大姑娘愛沒深拉淺地鬧,遠遠見了他,總要停下步子,尖起嗓子,一齊大喊:“姐夫(誰知道從哪家宗親論的),夜個你肚子臥了沒?”這樣一來二去,王漢周就不愛上前勤去了。
  但王漢周也有他的好處。今年“黨組”鏟地要求質量,就是要保全苗、鋤凈草,“種十成保十成”,“豐收年不收無苗田”呀。這正是河北鏟地法的優(yōu)勢所在。王漢周有用武之地了。他下了地,除掉仍對向前進感到有些別扭而外,他那種精細勁,那種認真的態(tài)度,那種一苗不傷的精神,都叫人打心眼里佩服。素來被人判為“不會鏟地”的王漢周成為打頭的了。一幫年輕人都跟他學,鏟得又細,摟得又深,三門李因此出現了新的鏟地法。 等到沈春書記又帶人來檢查夏鋤情況的時候, 看了“黨組”的地,他和檢查組的人無不點頭贊嘆,說是這樣的地鏟一遍頂兩遍了。
  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
  滿地莊稼比賽似地蓬蓬勃勃長起來了。大鹽堿灘已經為一片壯觀的青紗帳所覆蓋!包h組”的莊稼繼續(xù)拔尖,豐收已成定局。人們的態(tài)度也慢慢變過來了。但是“黨組”仍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有半點松懈。
  “人家小看咱們,咱們可不興小看人家!边在“黨組”處境艱難的時候,黨小組長王才就常這樣對同志們說,“大家一個屯子住著,哪能總是針尖對麥芒的!分組不分心,共產黨員還要講究風格。”
  他們也真是這么做的。夏天,冬小麥黃熟時節(jié),勞力很緊張!胺N在冰上,收在火上”,“麥收三晌”,火似的太陽一照,眨眼間麥子就勾頭了。不及時收上來,就要掉粒。偏趕上天氣預報說要有大雨。搶秋搶秋,真是和天老爺搶收成。 包h組”勞力雖不硬實,但是能動員起來的人手多,干勁又大。人家一頭晌歇兩氣,他們只歇一氣,中午也不休息,忙忙地扒拉一口飯,就又下地了。他們很快就拔完了麥子,運回去了。這時候急壞了那兩個組,特別是“冷組”。大片麥子在地里挺著,眼看就要頹秧了。三門李地方粗雜糧多,種一點麥子金貴得要命。來人去客,掙個面條,新年春節(jié),包個餃子,全指靠著這點出產!袄浣M”的人急得火上了房,不吃不喝不歇氣,拼命干,越著急那麥子還越難拔了。抬頭看看天邊,黑云彩正由小變大,風也帶出涼味了。正當這個時候,一群人轟一聲涌進了麥地,立刻煙塵風揚,干起來了。“冷組”人抬頭看,正是“黨組”派人來了。他們很是激動,一迭聲地感謝!包h組”卻說:“這也是互相支援唄!”人們的心越發(fā)貼近了。
  分組以后,農具什么的也照樣分了三份,但他們仍共同使用一個倉庫,一家占了一個角,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糾紛。不像有的地方,分了組,就在倉庫里壘起高墻,開出幾個大門,各走各的,如同路人,鄰組相望,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柳枝泛紅,北雁南飛,轉眼間壯麗的秋天來到了。小雜糧上場以后,“黨組”的領先局面以具體的物質成果顯示出來了。 無論是小麥、 糜子、小豆和葵花子,“黨組” 的人均所得都超過了另外兩組, 其中有的超出了差不多一倍。四大作物(高粱、谷子、苞米、黃豆)的產量,“黨組”也大大領先。全作業(yè)組產量高達55噸!巴踅M”和“冷組”也不錯。全隊三個組加在一起比去年多產糧40多噸。
  這是一個生產上的重大勝利。但引人注目的東西還不只這些。前不久,三門李重新選舉了生產隊班子,黨員劉清洲被三個組一致推為生產隊長,“王組”和“冷組”還稱他為“總組長”,意思是劉清洲也是他們的組長。在沈春書記看來,這種情況很自然地又成了一個預兆, 說明三門李三個作業(yè)組的構成將要有所變化了!巴踅M”和“冷組”已經放出口風,要求“向‘黨組’靠攏”。有人還有私下里活動,對某個黨員說:“過年你得上我們組來。沒有黨領導哪行!”對此事反映最為強烈的是那兩組中的一幫小伙子和大姑娘。青年人喜歡用自己的眼睛看生活,他們有自己的功利主義,不像上歲數人那樣注重經濟觀點,他們更著眼于精神生活的需要。他們很不滿意地說:“三門李的分組法大有問題。把黨員都給分走了,我們入黨、進步的事咋辦?誰培養(yǎng)?未必你們這些長翅膀的(非黨員)當得了介紹人吧?”對這樣的埋怨,他們的父兄是難以作答的。就這樣,經過近一年的艱苦奮斗,臥薪嘗膽,三門李四隊的共產黨員們,同鄉(xiāng)親們一道,共同迎接了一個大豐收。他們在我們國家960萬平方公里地面上的這一個小小村落里(在500,000:1的地圖上都查不到的),以黨的一個最基本的細胞,重新恢復了黨的威信,重新獲得了人民群眾的信賴。
  這威信是怎樣失去,又怎樣重新獲得的呢?三門李大隊黨支部書記一邊談著,一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以前不是沒有發(fā)現過黨員們的問題,也不是沒有采取措施解決。批評啊,個別談話啊,辦學習班啊,學習十二條準則啊,可就是不起多少作用。這回用了什么辦法呢?沒有,沒用什么辦法。大隊支部和公社黨委甚至沒有批評一聲,指責一句,可黨員們竟一個個奮起改正了缺點,這是什么巨大的權威力量做出的奇跡呢?是生活,是人民群眾,是一種極嚴峻又極公正的社會現實!拔覀児伯a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黨的領袖老早就這樣說過了。種子是不能離開土地而生存的,就像巨人安泰離開大地母親就會被敵人擊斃一樣。這些年來,我們的教訓有一千條一萬條,歸根到底,其實恰恰是這一條:我們作為種子脫離了人民這塊土地。
  當我們勇敢地正視這種現實,挺起胸來,不是靠宣言,而是靠行動,不是靠旁人,而是靠自己,去克服缺點錯誤,去發(fā)揚黨的傳統,去以我們自己的手,恢復我們自己的形象,則我們就必定能夠重新開花結果,達到我們的目標,就像在三門李這塊豐饒而又貧瘠、富裕而又荒涼的大鹽堿灘上我們五個普通黨員所獲得的成功那樣。
  
  1980年10月寫于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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