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瞰地球 ——中國戰(zhàn)略導彈陣地工程紀實 徐劍 正是為了幸福的持久,他們從幸福走進苦難; 正是為了文明的永恒,他們從文明走進洪荒! 謹以此書獻給用血肉之軀驅動著中國軍隊的現代化戰(zhàn)車走向世界的戰(zhàn)略 導彈部隊里的全體工兵將士! 謹以一方噪血的殘碑斷碣,祭祀我的那些永遠埋在了導彈陣地旁的年輕 戰(zhàn)友! ——作者題記 第一章 天字第一號工程 1.告別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個驛站 公元1994年初秋時節(jié),南國大莽林深處。 秋天的冷雨連綿不斷地下了數日。大山一樣沉重的霧雹,一層層地從山巒峭壁上慢慢卷退,凸現出黛色群山原始洪荒的蒼涼和崢嶸。峽谷里的山風挾著一縷縷濕潤的寒意,悠悠地吹拂著煎熬了一個苦夏的山野,一道道殘血般的秋陽從云罅中直射而下,與滿山遍地的紅楓樹交相輝映,火一樣地燃燒起來,染紅了天地之間。 透迄的盤山公路上,一輛墨綠色軍用吉普盤桓而行,將公路兩邊屏風般的風景拋在身后。新近擢升為第二炮兵某工程安裝部隊部隊長的張余亭大校,坐在前座上,大峽兩岸的山野景色撲入他的視野,然而,此刻他已經沒有閑情逸致來欣賞。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一座古老邊城旁邊的烈士陵園,他要向為構筑中國戰(zhàn)略導彈陣地而獻出年輕生命的百余名官兵的忠魂最后告別,然后打點行裝北上,走馬上任。說不清張余亭是第幾個來這里告別的高級軍官。自從第一任老司令員離休之時,第一個到烈士陵園祭奠拜別起,凡這座戰(zhàn)略導彈群落里將校軍官,無論升遷進京,還是解甲榮歸故里,都把這里視為生命之旅中的最后一站。三十多年來,仿佛已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 車駛入峽谷,離烈士陵園還有將近一華里路程。他就吩咐司機停車,在峽谷口等候,自己與陪同的隨員步行進去。他不想讓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騷擾已經睡熟的士兵英靈,他更不愿意讓吉普車的車輪再一次碾碎那些早已經破碎了的心。 沿著彎彎的山道拾級而上,盡管時代的腳步已經邁到對世紀的門檻前,但是,這里仍是滿目的洪荒凄涼:原始的外表還沒有完全剝落,文明的晨曦剛剛展露,雄奇險峻的群山橫亙千古,一縷縷從遠處部落村寨裊裊升騰的炊煙,傳遞著古樸和溫馨,碧波如練的江邊的古老水車,悠然自得地旋轉著歲月旋轉著青春旋轉著愛情旋轉著遠古的童話。 然而,坐落在大山峽谷半山坡上的烈士陵園卻顯得格外的冷落和悲涼,一聲聲從山林里傳來的鷓鴣鳥的啼叫,如同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音,令人肝腸欲碎。由百名官兵的墳塋組成的方陣依山而上,仿佛一隊準備下山出征的戰(zhàn)士,時刻聽命于遠征的戰(zhàn)鼓號角?墒,這群士兵“小土屋”的周圍卻十分寂寥,荒草萋萋,野花凋零,墓碑上的文字被凄風冷雨侵蝕得斑駁難辨,顯然已經很少再有人來祭掃。 張余亭將剛才在路旁采擷的一束白色的山菊花和紅葉,輕輕地放在曾經在他麾下當過兵的戰(zhàn)士墓前,靜靜地佇立在那里。面對人生之旅中的最后一個驛站,面對與巍巍青山化為一體的英魂,面對石碑上那一雙雙被歲月的風云洗磨黯然下去的明亮眼睛,所有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高級軍官,當他們低頭向自己士兵的遺骸向自己輝煌抑或是悲涼的昨天辭別時,驀然之間,亢奮或凄惻的心態(tài)都趨于平靜和淡然。手里捧著的大蓋帽上綴著金色將星,而他們在春風得意的滿足和陶醉之中,會摻入一種大熾過后如飲冰凌的清冽和警醒:自己的成功之路是許多默默者的青春熱血鋪筑的,一顆璀璨閃爍的將星是由眾多無名星的亮點聚光而成的。因此,當他們走向更高的地位時,每每念及遠山深處那一座座冰冷的士兵荒冢,就會少幾分裝腔作勢的霸氣,多幾分不乏虔誠的真心真忱和真情;而對于那些懷著失魂落魄告別軍旅生涯的人來說,佇立在自己的士兵或戰(zhàn)友的墓前,一切榮辱毀譽都會化作游蕩在山間的浮云,一切功名利祿都將變成烈士陵園里的一丘黃土。因而,當他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時,就會多了幾分坦然的冷峻和從容,少了幾許虛榮的自艾和浮躁…… 張余亭站在烈士的英魂前沉思著,烈士的身后是一座座巨型的戰(zhàn)略導彈陣地,十幾年間,十萬余名將士在這一片大莽林里開始了鑄造中華第一劍的遠山歲月。當年,他任過職的幾個工程團隊里,就有近百名官兵將青春之軀埋在了這一片大山深處,數千人傷殘。比起他們,自己畢竟是幸運的,盡管經歷過漫長的布滿了坎坷和煉獄之火的人生苦旅,可最終還是靠埋頭苦干浮出了水面,憑借著突出的工作實績,從當年工程開工時的一個先行營的副營長,一步一步地走上一家?guī)熂墕挝卉娛轮鞴俚膷徫,并向那一顆金光燦爛的將星漸漸地逼近。 張余亭的心里一片愴然,熱淚潸然而下。他步履沉重地行走在士兵的墳地里,穿行于殘碑斷碣之間,撥開簇擁在墓碑前的荊棘和蒿草,一一辨認著那一個個曾經鮮活過的面孔,尋找著昨天的悲壯故事。他驚詫地發(fā)現,在這座烈士陵園里,絕大多數官兵都是為建筑這個覆蓋地球每一個角落的戰(zhàn)略導彈工程獻身的,他們中間歲數最大的56歲,是曾經當過他的上級的一位副團長;最小的年僅16歲,入伍僅三個月,是他任團長之前的那個英雄團隊的新兵。 淚水一下子模糊了他的視線,如咽如嘯的山風,攜帶著昨天的故事向他涌來…… 2.總設計師在一份軍方絕密文件上寫下歷史的大手筆 一列特殊的專列在中華大地上疾駛。 風馳電掣般穿行于綠色長廊的列車,與一掠而過的山風匯成一種狂飆般的長嘯,車輪與鐵軌摩擦,發(fā)出鏗鏘的金屬碰撞,仔細聆聽,時而又是一曲古老的琵琶彈奏出來的慷慨激昂的“十面埋伏”,時而是一首西洋鋼琴演奏出來的悲愴深沉的“命運”交響曲。從車窗里極目遠眺,連綿的山巒猶如一幅典型的中國山水畫,遠遠近近,重重疊疊,錯落有致,層次分明。輪廓朦朧的遠山與天穹融在一起。近處陡峭險峻的疊峰上,一簇簇白云如隆起的雪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煌煌金邊,聚和著、涌動著、裂變著,似緊似慢又毫不猶豫地愈升愈高。隱隱間傳來一陣陣悶炮般的驚雷,嚇得一群群毛猴、長猿、松鼠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慌亂地長嘯逃竄…… 天又要下雨了。 一群經歷過鐵馬冰河倥傯歲月的老軍人,難得此時有心情來觀賞窗含千嶺的良辰美景。車廂里坐著時任第二炮兵司令員的李水清、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員符先輝、總參作戰(zhàn)部副部長李旭閣和鐵道部的一位副部長等一行軍政要員。也許是命運使然,這幾位將軍當年曾經一起在晉察冀那片古老的熱土上噪血抗日,新中國成立不久,又率部踏上抗美援朝的征途,在異國的茫茫雪原上與美國牛仔打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現代戰(zhàn)爭。時隔二十多年后,歷史老人又將他們從各自不同的人生方位上聚集到一起,牽拉著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戰(zhàn)車走向世界。 一年之內,他們已經是第三次乘坐這列肩負著秘密使命的專列出巡了。專列享受的是國家領導人外出巡視時的待遇,任何站上都可以?,沿線的一切行駛的列車都必須為其讓道。有時候,他們就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一行人匆匆地在附近的地域踏看一天半日的,誰也說不清他們在做什么,有一位鐵道部的副部長專門作陪,足以說明其來頭不小。 矮小瘦弱的李水清將軍站起身來,走出軟臥包間,徐徐來到佇立在車廂走道凝眸遠眺的李旭閣跟前:“旭閣啊,一個人呆在這里在想什么?” 李旭閣指著車窗外蒼蒼莽莽的大山,說道:“這幾天,我翻了一些地方志,一年之中,這里竟有大半年時間陰雨綿綿,難得見一次太陽,在這一帶建設戰(zhàn)略導彈陣地,無論是隱蔽還是機動作戰(zhàn),都是一個天然的偽裝網! “是啊,一塊上蒼賜給我們的寶地!崩钏甯锌f,“山體龐大,縱橫千里,等高線也很合適,是我們戰(zhàn)略導彈部隊藏龍臥虎難得的好地方呀!” “這次勘察看點回去后,力爭能夠立項定下來! “我也有同感。雖然到二炮的時間不長,但參與陣地勘點已經好多次了!崩钏逡性谲嚧芭赃,仍不失一位戰(zhàn)將的風采說道,“水路、空中、陸上都看過了,比來比去,還是這次看的地方好,它將前幾種機動作戰(zhàn)的因素都充分考慮進去了,符合小平同志用現代化武器打游擊的思想! “不宜再拖了。這是當年總理健在時就確定了的!崩钚耖w作為長期在總參謀部分管特種兵建設的高參,非常了解這段已經退色的歷史,“過去上了一些項目,這回一鋪開,對總體上提高我國戰(zhàn)略核力量的威懾能力,確立我國在世界大三角中的大國地位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我一直干的是野戰(zhàn)軍,帶兵打仗靠的就是一個快字,”李水清深有感觸地說,“看準了就干,拖泥帶水往往要誤事。當然,步兵與特種兵不一樣,我現在是邊干邊學呀!” “您當過一機部部長,管工業(yè)多年,經驗很豐富呀!崩钚耖w說。 “那是非常時期,總理點將,趕鴨子上架,外行管內行,不得已而為之!崩钏逶掝}一轉,若有所思地說:“所以,鄧主席一復出,我就馬上寫辭職書請求調回軍隊干老本行。現在參與勘察的同志,對定點方案傾向都比較一致,請你回去后向張愛萍副總長匯報一下,是否開個會最后定下來。” 李旭閣將軍點了點頭:“我看就這么辦好了。” 兩位先后出任二炮司令員的將軍之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命運的鏈條也在冥冥之中將他們的后半生與二炮部隊聯系在一起,與這個宏偉的戰(zhàn)略導彈工程聯系在一起。 時隔不久。三座門軍委會議室。 位于景山西側的當年大清王府的正南門,佇立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一壁高高的城墻將護城河邊的紅塵喧囂與軍機重地的森嚴隔絕開來。誰也不曾想到,這座外表上并不顯眼的朱色官闕,盡管數十年間幾易其主,留下過彭德懷、賀龍、粟裕、羅瑞卿等一代名將們的匆匆身影,可是那兩只永遠凝固在大殿門口的石雕避邪,卻像兩個經歷過鐵馬金戈歲月的老兵,冷眼靜觀著飛臨在這里的凄風血雨、滄桑世變,默默地注視著中國軍方的天空里涌起的歷史風云。 一輛大紅旗轎車載著國務院副總理、軍委副秘書長、當時的國防科工委主任張愛萍上將緩緩駛進了這座舊王府。寬大的軍裝包裹著瘦削身軀的張愛萍將軍,拄著拐杖,艱難地跨出車門,拖著“文革”期間傷殘的腿,出席軍方的一個高級秘密會議,最后論證決定戰(zhàn)略核導彈陣地的建設問題。他走進會議室,總參作戰(zhàn)部、國防科工委和二炮的主要領導同志都紛紛站起來向他敬禮,他也一一與自己所熟悉的部下們握手問好。 性格狷介、以儒將著稱的張愛萍上將,是中國戰(zhàn)略核力量建設的功勛之臣,他從50年代末期開始,長期作為聶榮臻元帥的得力干將,主抓國防尖端武器研制和中國戰(zhàn)略核力量的建設。 應該說,從沉寂荒涼的羅布泊爆出的第一聲東方巨響,到中國戰(zhàn)略導彈不同型號不同系列的火箭家族橫空出世,都是他站在第一線督戰(zhàn)指揮的。中國軍人走向世界的尖端戰(zhàn)略武器建設,無不浸透他的心血和操勞。然而,一場殃及整個民族的十年動亂,一夜之間將他貶為囚徒,投進了京城北郊一座用校舍改建的牢獄,身陷囹圄長達五年之久。等1974年再度出山時,俯看日新月異的寰球,老將軍的心情再也輕松不起來,這場內亂已經拉大了我們與其他一些核大國本已經縮小了的距離。于是,他以垂暮之年的英雄壯心,重新挑起中國國防尖端事業(yè)走向世界的重擔。 老將軍從會議桌上的文件里抬起頭。扶了扶眼鏡,巡視了大家一眼,各方領導該說的似乎已經說完了,發(fā)表的看法和建議已基本趨于一致,就等著他最后拍板,然后正式上報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批準實施。他聲音低沉地說:“這個工程孕育時間已經不短了,曾經考慮過各種方案,經過近兩年周密細致的調查論證,大家形成了共識,確定了現在這種陣地模式,既可機動,又有堅固的突防能力,我看很好,就這么定了吧。這項工程的實施對于確立中國在世界戰(zhàn)略格局中應有的地位也將起到重要作用! 張愛萍上將側過頭對與自己坐在一排的李旭閣說:“旭閣呀,你們口去后,馬上將會議討論的情況寫成報告,列為專項工程,報黨中央、國務院和中央軍委,一俟批準,由二炮負責立即組織施工! 李旭閣將軍非常了解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家底,從這支部隊1957年在長辛店由蘇軍教官培訓起,他就參與了建設的全過程。構筑大型戰(zhàn)略導彈陣地,可以說是當年主席和總理在世時就定好的盤子,只是由于一場十年內亂,使這項建設的步履變得沉重艱難起來,人為地使我們的步伐遠遠落伍于外軍。他在大腦中迅速搜索已經建成的陣地,加上這次再建的,應該在中華的山山嶺嶺大漠深處建設多少個發(fā)射陣地的數字頓時在他的腦際跳動,凸現出一個清晰的方案。 一份由總參謀部上報的絕密呈批件,經過張愛萍、葉帥會簽后,直送身兼中央政治局常委、黨的副主席、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三軍總參謀長等要職于一身的鄧小平同志那寬大而明亮的書案上。 小平同志戴上老花鏡,展讀再三,剛毅的臉龐上露出了一縷舒心的笑容。他興奮地從筆筒里抽出一枝鉛筆,在自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然后用遒勁剛健的字體,欣然寫下了同意的字樣。 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舉重若輕地在那份軍方紅頭文件上輕輕地落下歷史性的大手筆,一份發(fā)往全國十幾家省、部委和三總部的國務院、中央軍委機密文件十萬火急地傳了下去。 列為國家專項的中國戰(zhàn)略導彈工程正式啟動。 3.天下之事惟此為大 某大軍區(qū)。著名的風景勝地。 冬日的太陽穿透高高的樹林,將斑駁的陽光碎片似地撒進靜謐無聲的療養(yǎng)山莊。紅色的落地窗幄汐,偶爾傳來一陣陣潺潺的流水之聲。除了幾個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偶然走動外,一派寂寥空濛,儼然世外田園景象。可是,只要一瞥高墻深院里的鐵絲網,通往密林深處的市道上,佇立著三道荷槍實彈的門崗,就足以說明這座山莊主人的顯貴。多年前,這里曾經是毛澤東、林彪外巡時下榻的地方,然而,斯人已逝,人去樓空,只留得幾簇白云付與蒼煙落照 身染重病的某大軍區(qū)司令員,正在這個著名風景區(qū)的高級別墅里靜養(yǎng)。在“文革”的政治漩渦里九死一生,復出后被委以大軍區(qū)司令員要職的他,本想在自己的黃昏歲月里再有一番建樹,可是動亂年代迫害所致的心臟病,已嚴重啃噬著他曾經強健的軀體,于是,他不得不放下冗雜的軍機要事,住進了療養(yǎng)勝地,讓青山秀水,撫摩那被戰(zhàn)爭和政治斗爭摧殘得遍體鱗傷的身心。為此,軍區(qū)主要負責同志專門給有關部門打招呼,若非緊急軍情,一般不要打擾司令員治療。 可是,當秘書告訴他,某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兩位軍政主官前來匯報工作,詢問他見不見時,他毫不猶豫他說:“見,快扶我起來。這是大事情啊,耽誤不得!” 醫(yī)生想上來勸阻,司令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地擺了擺手。 顯然,這里沒有多少人知道他與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那種特殊緣分。當年,作為陳錫聯將軍麾下一名副手,他具體參與謀劃了第一個戰(zhàn)略導彈培訓中心——長辛店炮兵教導大隊的籌建,為中國的火箭事業(yè)培養(yǎng)了第一代人才。后來,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過問下,他又主持了最早的幾個導彈部落群的建設,現在活躍于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高級軍官,大多是他當年的部下。只是,一夜之間刮起的“文革”颶風,使他與這支最現代化的部隊分開了,一隔就是十幾年的時光。 從綠色叢林里走出來的某導彈部隊司令員張煌、政委李力兢一身厚厚的戎裝,與這座繁華城市的格調顯得極不協調。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他們步履匆匆地走進會客廳。這時,司令員早已坐在沙發(fā).上等候,在護士的攙扶下,艱難地站起來與他們握手。一見張煌,他頓生一種故友重逢之感,高興地說:“我當是誰!原來是張副院長,你這個地地道道的工兵設計院長,十幾年不見,竟然當上導彈部隊的司令員,一路諸侯啦!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為導彈陣地勘點嗎?” “整整十七年了!睆埢桶庵割^說。 “那時,我們正值盛年,正是甩開膀子干事業(yè)的時候,”張煌的話一下子勾起了老司令員對往事的回憶,“十年一覺神州夢。夢醒了,我已經變成這個樣子,病弱之軀,茍延殘喘。”司令員的話里摻雜著自嘲般的詼諧,說完一陣豪爽的大笑,仿佛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難歲月,在他心里早已經化為一片煙云。 “我們這次專程來匯報一項戰(zhàn)略導彈工程!崩盍ふB忙叉開了話題。 “國務院和軍委的批件,我已經看了,這是經國大事。我們一定鼎力支持,全面保障。這也是主席和總理當年的夙愿!彼玖顔T停頓了一下,“我現在是病魔纏身,身不由己。明天由政委專門主持會議,聽取你們的匯報,有什么困難盡管提! “謝謝!司令員康復后,歡迎到我們部隊視察指導。”李力兢真誠地邀請。 “但愿能成行。大型發(fā)射陣地,過去我只是在紙上布兵,你們歸建二炮后,就再沒有去過,很想一睹輝煌!彼玖顔T長嘆一聲,“可惜這身體……” 臨別時,司令員深情地對兩位同行說:“都是老相識了,來這里生活上有什么不便,盡管提。”他轉過頭對秘書說,“告訴管理局,二炮的同志在山里很辛苦,要讓他們住最好的賓館,坐最好的車。要是接待不周,我拿他們是問! 翌日。某大軍區(qū)作戰(zhàn)會議室。 軍區(qū)在家的常委參加了這個涉密程度極高的會議。主管作戰(zhàn)訓練、后勤供應的副司令員、軍區(qū)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長一一到會,議題只有一個,就是請從大山深處來的二炮部隊的領導同志匯報那項天字第一號國防工程的準備、配署情況。會議由軍區(qū)黨委書記、第一政委親自主持。張煌、李力兢兩位將軍介紹完后,軍區(qū)第一政委環(huán)顧左右:“這項工程的重要性,不用說大家都很清楚,事關國威軍威,更連著中國的大國地位。盡管不是我們主辦,但作為代供戰(zhàn)區(qū),軍區(qū)有著義不容辭的責任。我與司令員商量過了,由第一副司令員具體負責,要全力以赴,凡二炮部隊要求解決的問題,答復不能過夜,咱丑話說在前頭,軍中無戲言,此項工程可是在鄧副主席那里掛了號的,誰耽擱了事情,板子就打在誰的身上! 散會后,這位老紅軍出身、1955年授中將銜的軍區(qū)第一政委,右手扶著李力兢政委的后背,緩步送他們走出大樓,邊走邊說:“力兢啊,我們都是老戰(zhàn)友了,客氣話就不說了。你的擔子不輕呀,施工展開后,有什么困難,直接給我打電話! “有老部長撐腰,我們還有什么后顧之憂?”李力兢將軍沒有想到,當年在晉察冀軍區(qū)當過自己的宣傳部長,手把手地為自己修改文章,將他培養(yǎng)成為一名戰(zhàn)地軍事記者的老領導,時隔多年后,又成為自己戰(zhàn)區(qū)里的最高軍事長官。 走到辦公大樓前的雨檐下,李力兢向老首長行軍禮告別,然后真摯地說:“老部長,你雖不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但也不能代而不管,我們有個要求,今年能否撥冗到部隊看看,檢查一下卑職是否辜負了你當年的厚愛! “你別激將,你們現在是在我的防區(qū)之內,于公于私,我都該去看看!避妳^(qū)第一政委朗朗地笑著說,“今年的行程安排得太滿,是去不了啰,明年五月如何?” “一言為定!” “一定!” 然而,軍區(qū)第一政委的諾言,最終未能兌現。來年初春,他突然一病不起,過早地離開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用鮮血換來的赤熱的世界。 每每談及此,已進入垂暮之年的李力兢政委眼里就噙滿遺憾的淚花。 數月后,C省省會。 李力兢政委前腳剛踏上站臺,省委辦公廳秘書長帶的接站的小車早已經等候在月臺上。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拜會部隊駐地省委和政府的最高父母官。眼下,數萬官兵進山,施工已經全面展開,但是,部隊的吃菜、吃糧,工程的征地,修筑地下洞庫用的木材、水泥等一大批問題仍未最終解決,而這一切都得依賴省里協調解決。于是,他帶上幾名工作人員從本省最邊遠的窮鄉(xiāng)僻壤匆匆趕來了。 大紅旗轎車由警車開道,幾經輾轉,駛入了一座樹木森森、藍天碧水的幽靜庭院。他下車一看,乃是本省最高級的賓館,專供中央主要領導同志巡視時下榻的寓所。接下來的情形更讓他驚詫不已,省委秘書長引領他走進的房間,竟然是毛主席多次住過的豪華套房。如此殊榮,足以佐證省委、省政府對他屬下這支特種部隊以及這項國防軍事工程的重視。 秘書長臨走時,告訴他們:“晚飯后,請別出去,省委第一書記和省長要來拜訪! 黃昏悄悄地來臨了。 一抹殘陽斜照在古老的楓樹上,波光粼粼的湖面,落霞與孤騖齊飛,遠天與碧水一色,一派如詩如畫的古意。李力兢獨自佇立在陽臺上,俯看水天景色,一種悠悠情思涌上心頭。遙想當年,風燭殘年的偉人毛澤東,就孤零零地獨坐在這陽臺上,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自然也沒有能夠真正讀懂他的人。老人家只好與山水自然親近,與歷史會晤。一個人直面萬里悲秋,當時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呢? 李力兢又想到了自己,無論人生經歷,還是為官之道,此刻他都處在巔峰上。這位1941年從故鄉(xiāng)的大青河邊參加抗日隊伍的小八路,剛到知天命之年,卻已經有著近十年軍職干部的履歷,在漫漫的四十載軍旅生涯中,他從冀中軍區(qū)十分區(qū)的一名宣傳隊員成長為宣傳干事,戰(zhàn)地記者,秘書處長。建國后,出任公安軍黨委辦公室主任,直接在一代風云人物羅瑞卿、謝富治、李天煥將軍麾下工作,他的人格、氣質、秉性、風度無不顯出老一代革命家影響和熏陶的烙印。他的性格之中既有燕趙大地的鐵骨義膽,又滲透了馬背上成才的學者型將軍的從容大氣。他能文善武,軍政主官輪流干過,又多次指揮過導彈發(fā)射,留下一方政績和很好的口碑,這在戰(zhàn)略導彈部隊中也并不多見。許多熟悉他的人都認為他前途無量,決不至在省軍級的崗位上就劃下仕途的最后句號。當然,要說不可預測的變數,或許就是他二十二年作高級幕僚生涯,運籌于帷幄之中,走動于高層之間,知道的內幕太多,了解的宮閣事情太深,這既是一些人從此吉星高照、飛黃騰達的資本,也是宦海沉浮,鯨吞過多少英雄好漢的漩渦與黑洞。當然,此時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李力兢并未預感到官場的兇險和變幻莫測。 天色漸漸地黯淡下來。他將自己的目光和冥思從遠天里收了回來。這時,客人來了。他迎了出去。 省委第一書記是土改干部出身,臉色黧黑,渾身上下流溢著醇厚的泥土氣息。他操著家鄉(xiāng)話說:“歡迎,歡迎。有你們這一支尖端部隊駐防本省,是幾千萬父老鄉(xiāng)親的光榮和驕傲,有什么事情需要省委和政府做的,只管說! “我這次來,就是給兩位父母官找麻煩來了。”李力兢說話火候把握得非常得體。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笔¢L原本也是南下的老八路,當年曾經與李力兢政委同在冀中平原的青紗帳里打過鬼子,雖說做地方工作多年,仍然透射著軍人的干練:“國務院和中央軍委的文件已經到了,軍機大事,怠慢不得,說說看,需要省里急辦哪些事情! 李力兢一一歷數了部隊進場后,在征地、軍事禁區(qū)安全、吃菜、買糧、施工保障等方面的困難。 省委第一書記沉默了一下,然后拍板說:“我看這樣吧,明天上午由省長專門召集辦公會,專題給你們解決! “同意,今晚回去后,我馬上就去布置!笔¢L爽快地點了點頭。 臨別時,省委第一書記攥緊李力兢政委的手,誠懇地說:“非常對不起,你們在山溝里那么辛苦,本來嘛,我和省長要宴請你的,以盡地主之誼。你瞧!”他指了指房子那邊,“隔壁就住著中央工作組的同志,專門來檢查吃喝風的?途筒徽埩耍医淮e館多加兩個菜,搞好你們的生活。照顧不周,請多多包涵! 李力兢微微一笑,感激地說:“安排住主席的別墅,我已經誠惶誠恐。” “說客氣話呀!中國有多少支像你們這樣最現代化的部隊,當然是要最上等的貴賓招待!笔∥谝粫洿蛉さ卣f。 三人相視而笑。 次日上午,省長辦公會如期舉行。省計委主任、省府秘書長、公安廳長、糧食廳長、物資局長、林業(yè)廳長等有關的十幾個廳局的領導紛紛與會,按照導彈部隊的要求。省長一一列出來給予解決,規(guī)定了落實時限、確定了具體承辦人員、聯系電話。三個小時,所有軍方提出的問題全部有了著落。 會議結束時,政府秘書長當著李力兢政委的面,感慨地說:“這么多的棘手問題一點也不推倭扯皮,三個小時結束戰(zhàn)斗,在我們省里可是頭一回呀! 省長嘿嘿一笑:“天下之事,惟此為大,誰敢兒戲?!” 第二章 英雄之旅的“滑鐵盧” 4.偶然發(fā)現了一個“通天”大事故 春節(jié)快要到了。過了年后,部隊準備召開一個工程施工現場會議,張余亭一到任,主管工程的副參謀長李鐘武就交待他,帶上幾個技術人員到每個施工點上跑一跑,進行年終安全質量大檢查,為下一步召開會議準備第一手材料。接受任務后,張余亭叫上自己所熟悉的年輕工程師時傳禮便匆匆上路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再當多大官也不會擺譜,因為歲月的磨難使他更能體諒人世間的炎涼冷暖。幾年前,剛擺升老三團工程股長的張余亭去二營檢查工作,恰巧時傳禮從司令部工程處下來代職鍛煉當副營長,為一項具體的施工流程,兩個脾氣火爆的山東老鄉(xiāng)為此干了一架。不打不相識一吵倒好了,不僅在吵的過程中了解了對方的人品、學識和素質底蘊,也使他們在今后的歲月里互相欣賞和傾慕,最終被一根命運之繩拴到了一起,于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破舊的面包車在南國雨林里的蜷曲山道上顛簸,窗外一會兒是白云絳繞的峰巒,一會兒又是古樹參天的丘壑幽谷。張余亭坐在面包車的前座上,看著這種自然景觀的升降沉浮,冥冥之中仿佛覺得這就是一個人生命苦旅的真實寫照。 這時候的張余亭正處于命運的谷底。 人生如戲。從一個最初的起點出發(fā),經歷了五年苦干死干的風雨歷程之后,又重新輪回到最初的起點上來了,回到了自己到先行營執(zhí)掌先鋒印之前的工程處里來,所不同的是當初下去時是副營職參謀,而現在已經晉升為副處長了。對張余亭來說,他的每一步擢升,似乎都是經歷了一場血肉磨難后才凸露出水面的。 1983年初,從先行營副營長提升為老三團司令部正營職工程股長,正值全軍干部提拔凍結,實在是用人之際,當二炮德高望重的老政委劉立封來部隊視察時,部隊領導專門把他作為一個問題提了出來。劉政委伸出了一個指頭,對李力兢政委說: “我只帶來了一個指標,記住,下不為例……” 一個指標就解決他的工程股長職務問題,足以說明他在領導心目中的分量。 1984年秋天,提他當老三團參謀長時,隨著整黨和政治的升溫,磨難又來了。其實他心里明白,在自己命運的天空里始終游蕩著一團黑色的陰霾,那就是,“文革”期間他當了幾天“學生王”。 組織上很慎重,經過大量的調查,確信他沒有任何問題,決定派個人到他的山東老家再最后核實一次。由于工程任務很重,別的干部又抽不開身,就找了老三團一個被掛起來在營部當管理員的干部去跑一趟。這位伙計說得一口典型的南方土話,與北方同志本來交流起來就很困難,而且他又急于借出差之便,與妻子鵲橋相會。一聽縣委組織部門的人說,沒有必要寫什么證明,就匆匆給部隊拍了一封“地方不愿出證明”的電報,然后匆匆地離去了。 如此一封薄薄的電報分量卻是沉甸甸的,事情也由此開始變調了。張余亭為此多坐了半年多冷板凳。 新任政委馬捷將軍是一位從部隊里土生土長起來的老八路;蛟S是因為四十多載軍旅生涯大多數時間是與基層官兵泡在一起,深諸下層軍官的疾苦,他絕不是那種只會口頭操練而不愿真正為官兵們實實在在辦點事情的人,而是能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之人。當然后來他也為自己的肝膽仗義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張余亭的提拔使用上,與其說他是在兌現與老司令員張煌分別時的承諾,倒不如說他是要在自己的麾下聚集一批吃得大苦受過大難的干將。每一位明白的領導人都清楚,如果自己族旗之下,盡是一批唯唯諾諾阿諛奉承的庸庸碌碌之輩,甚至不離你左右的盡是一群專長陰謀算計的小人時,你的事業(yè)已經走到盡頭了。歷史上的開明之主賢達之士哪一個的帷幄里不是戰(zhàn)將如云謀士三千,借著這些謀臣帥才才成就了千秋帝業(yè)拓展了一方政績。 未等上級指示,馬捷已經先聲奪人地將張余亭放到了老三團參謀長的位置上了。理由非常簡單,副團職干部的任命是在我的權限之內的,用不著請示。先斬后奏,辦過了之后再報告上級。從某種意義上這并不需要太多的勇氣,但卻需要比天地寬的公心。 一個句號就這么畫圓了。機關不再追問,好在從此中國也不再搞政治運動了。但是,部隊領導準備直接提拔張余亭當團長的動議也只好擱淺了。根據整個工程需要,他又調回機關來當了工程處的一名副處長。 年終質量安全大檢查的范圍連綿數千余里地。 他們先從老三團的工區(qū)開始。他非常了解這支部隊,從越南叢林凱旋后,一直默默無聞地在原始森林中從事戰(zhàn)略導彈陣地施工,擔負了大量的主體工作任務,在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里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第一名。他沒有任何感情上的偏袒,檢查的結果工程質量幾乎無可挑剔。 進入當年血濺朝鮮漢江的大功團防區(qū)時,他的心情就像天空中飛揚的白雪一樣驟然之間降到了零度以下。從一只腳踏進魔鬼谷的那一刻起,他就發(fā)現這支英雄之旅自從那次七死八傷的大事故和泥石流沖擊之后,已經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了。中午開飯時,連檢查組吃飯的碗居然都找不著。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一個連自己的一日生活都打理不好的團隊,能指望他們在這一個浩大的工程上有所作為嗎?窺一斑可以見全豹。當他們進入主坑道檢查時,展現在視野里的是施工現場一片狼藉,工程管理十分混亂,主坑道地平欠挖竟然達到了一點八米,而且拱頂已經被復好,將來降地平時勢必造成更大的難度。當時張余亭自然沒有想到,半年后他出任這個團的團長,這里的一切都要由他和時傳禮來重新收拾舊山河。 失望的情緒不斷攫住他的心。走出魔鬼谷,張余亭窩了一肚子火,礙于大功團的團長鄒德堂曾經當過自己的上級,他沒有發(fā)作。晚上,團里請他們吃飯時,喝幾口五加白御寒,一向豪飲的他抿了幾口就不勝酒力,酩酊大醉了。 就在這時,大功團的主攻營三營的發(fā)射陣地滑模后,配零層的模板時,發(fā)現與排煙道錯位,對不上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打到了部隊司令部,請求技術支援。因為電話聯系不暢,主管工程的李鐘武副參謀長讓一位在縣里協調輸變電線路的工程師,想法子通知張余亭一行去全權處理。 第二天上午。深冬時節(jié)的凍雨在半山腰上掛了一樹樹一簇簇晶瑩剔透、冰肌玉骨般的美麗樹掛,天空中斷斷續(xù)續(xù)撒落著綿綿細雨,飄零于洼地沼澤之中的落葉已經開始腐爛,給已經停工的雜亂陣地增添了幾許蕭瑟之感。張余亭和時傳禮驅車抵達工地,兩人一分工,他檢查地下洞庫,時傳禮到發(fā)射陣地里查看實情。 一個小時后,當張余亭走出來準備與時傳禮會合時,只聽性情剛強眼睛里容不得半點砂子的時傳禮站在陣地邊上大發(fā)雷霆,臉漲得紅到了脖根,每句話都帶著濃濃的火藥味:“團里、營里和連隊的領導都干什么吃的,沒有一點責任心,干成今天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慘不忍睹啊。你們搞成什么玩藝呀,我看這不是在干國防軍事工程。說重一點是在犯罪!” 張余亭深知時傳禮的倔脾氣,怕他說話把不住門,與團里的關系搞僵了,連忙上前勸。骸皞鞫Y,到底咋回事?我去看看! “還看個屁,簡直就是一塊豆腐渣!”時傳禮仍然憤憤地說。 張余亭下到井底一看,自己也不禁傻眼了。剛剛滑模完的井壁上鋼筋突兀橫在上邊,凸一塊,四一片的,更令人擔憂的是許多地方沒有搗固實在,馬蜂窩狀的孔隙比比皆是,有的混凝土縫里竟挾著麻袋編織袋甚至木板,而且中心軸與水平面偏離了一百八十多毫米…… 顯然,這是一個質量嚴重不合格的歪脖子工程。 驅車回機關的路上,張余亭心情沉重,緘默不語。他心里非常清楚,這是一項在中南海里掛了號的宏大的軍事戰(zhàn)略工程,一日事故真相披露,要把天捅破的…… 5.張愛萍上將在一封告狀信上寫下措辭嚴厲的批示 張余亭前腳回到部隊機關,主管工程的幾位領導接踵而來了。 剛從另一個導彈群落調來這里加強工程領導工作的副司令員陳景年,步履匆匆地走進張余亭的辦公室。這位長得像當年《霓虹燈下的哨兵》趙大大那樣黑不溜秋的黑臉司令官,曾經作為工程兵的營長、團長,參與了中央軍事首腦工程和首都國際機場建設,能征善戰(zhàn)的威名遠揚。見到張余亭后,他一改平日的詼諧幽默,臉色沉郁地問:“余亭啊,你們司令部的幾個頭給我匯報了,說大功團三營的工程質量非常糟糕,我新來乍到不摸底,你實話實說,到底咋樣?” “慘不忍睹,我看非炸掉重來不可。”從工地現場檢查回來后一直沉默不語的張余亭今天終于亮出了自己的觀點。 “哦!有如此嚴重!”陳景年也不禁吃了一驚。 “軍中無戲言。我豈敢信口雌黃! “看來,我得到現場去看一看了! 陳景年從三營的工區(qū)回來,本來就黝黑的臉龐氣得一片紫黑,在部隊的工程會議上,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操著純正的大連話罵娘:“媽那巴子,我干了大輩子工程兵,沒見過這樣干活的。不是嚇唬人,這是對國家和人民犯罪呀!不信大家走著瞧,這一回非得有人上軍事法庭不可,” 黑臉司令官的話語,頓時將整個部隊的氣氛攪得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新到任不久的司令員鄒永釗將軍到現場看了。 幾年來又當政委又苦苦撐著部隊全局工作的馬捷政委也到三營工地巡視。 1月25日、2月8日,部隊黨委以電話和絕密電報的形式向二炮司令部了程部緊急匯報了三營陣地工程出現特大質量事故的情況。 …… 幾天后,一個由北京二炮機關和工程設計院有關人員組成的專家調查組,十萬火急地奔赴南方綠色大莽林。 二炮司令員李旭閣中將是從某導彈部隊一位來開會的副政委高同聲口中,得知三營工地發(fā)生特大質量事故的。他立即打電話詢問主管工程的業(yè)務部門,為什么遲遲不報告情況,屬下畢恭畢敬地回答,正在派工作組前去查明情況。 三天之后,李旭閣司令員、劉立封政委率機關四大部的領導,趕往導彈集群現場辦公,把三營的質量事故作為這次現場解決問題的重點。 現實遠遠比想象要嚴重得多。 李旭閣司令員率領機關大部領導順著陡峭的樓梯,在發(fā)射陣地里一層一層地往下看,觸目驚心的施工場面一一在老將軍視野里展現:已經成型的陣地里大面積的混凝土嚴重出現了漏灌、漏搗、露筋、酥松現象,混凝土被復的質量和整體性不符合設計要求,一些重要部位沒有按照設計編筋,豎向編得多,而水平卻編得少,以后無法安裝使用,尤其是尺寸發(fā)生了偏差,最大的差額竟然達到182毫米。 回到基地機關,平時不茍言笑的李旭閣司令員臉色更顯得沉郁,現場勘察的結果遠遠比當時在機關預想的要可怕得多,匯報開始時,不少主管工程的人員預感到司令員要發(fā)火,悄悄地坐到后排去了。一向頗有大將風度處險不驚的李司令員這次禁不住怒發(fā)沖冠,當工程部門的同志向他匯報事故的經過時,他拍案而起,大聲地責問:“作為具體主管工程的業(yè)務部門,你們當時都干什么去了?一個共產黨人的責任心到哪里去了?嗯?!” 面對將軍的質問,許多工程負責人羞愧得低下了頭。 但是,在這個歪脖子工程的處理上,很快就出現了迥然不同的兩種意見。部隊不少領導同志從維護部隊積極性的角度,提出以修補為主的方案,而機關來的同志則異口同聲地贊成炸毀推倒重來。 李旭閣司令員從下到底部那一刻起,就已經下了炸掉重鑄的決心。為了使自己的決策更科學更使人信服,他對身邊的同志說:“立即打電話叫工程設計所總工程師周兆合從北京趕過來,再認真地組織一次專家論證。” 周兆合一下子成了戰(zhàn)略導彈部隊將軍們最終決策時一個舉足輕重的砝碼。 周兆合,留蘇博士,主持過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塔架的基座主體、酒泉衛(wèi)星基地最大的發(fā)射塔架的基礎等特種工程。作為這個重大軍事工程的總工,周兆合的意見無疑在首長的心目中有著相當分量。 周兆合千里迢迢趕到南國雨林,與先期到達進行調查的李順發(fā)等工程專家溝通交流了看法,并用比較先進的測量混凝土強度的回彈儀一個點一個點進行了試驗。結果令他大失所望——50%的部位沒有達到設計要求,不少重要部位的混凝土強度竟然遠遠達不到設計標準,顯然這是一個不合格的報廢工程。 在最后決定是否拆除的會議上,周兆合用鐵一般的數據,斷然否定了局部修補的方案,在列舉了大量的科學論據后,他頗帶感情色彩他說:“請各位領導同志們注意,我們這個地下軍事工程進入戰(zhàn)時最先面臨的威脅,是敵國首次核襲擊,如此抗力,在第一個波次的核打擊面前就會灰飛煙滅,變成一片廢墟。我們不能花那么多錢向國家交一個次品工程,讓后人來吞噬一枚我們種下的苦果。因此專家組的一致意見是,這個經不住打仗考驗的地下軍事工程必須拆掉重建! 李旭閣將軍滿意地朝他點了點頭。 炸掉重建似乎已經成為上下一致的共識。 可是,就在3月26日,一封文筆流暢、情采飛揚的匿名信從大山腹地深處飛向首都北京,落到了中央軍委副秘書長、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張愛萍上將寬敞的書案上。 這封群眾來信在歷數了上邊提到的三營軍事工程出現的那些質量事故后,還對工作組正在調查中的有關責任人和團里主要領導進行了一個透明度非常高的大曝光,以不吐不快甚至摻雜著泄私憤的口吻,向軍委首長反映了這個過去的英雄團隊在諸如思想工作、作風紀律、行政管理以及領導不團結等方方面面存在的問題,并從違犯軍紀國法的角度提出要對這些當事人進行法律上的追究。來信署名“辛向黨”,顯然是個諧音。 張愛萍副總理看過后,心中自然是大為不悅。作為一位數十載春秋為中國高科技部隊的現代化建設嘔心瀝血的老將軍,決不能容忍自己所主管的軍兵種出現如此誤國之事,他在這封群眾來信上左右兩邊寫下了重要批示:“請尚昆、得志、秋里、學智閱后轉二炮,如若此件所說,哪有一點像是我們這支人民軍隊所干的事情,干部的事業(yè)心、責任心竟麻木到了如此地步。請二炮認真查處,吸取經驗教訓,搞好后續(xù)工程。對玩忽職守造成這次重大工程事故的有關責任人,決不能遷就姑息,要繩之以國法軍紀! 經過中央軍委副主席、軍委秘書長楊尚昆、總參謀長楊得志?傉魅斡嗲锢锖涂偤笄诓块L洪學智等中國軍方高級領導人閱后畫圈的信件很快轉到了二炮。無形之中給二炮首長、機關和部隊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其實就是沒有這封匿名信,二炮黨委調查完事故的真相后也必然會向軍委作出正式報告,但是這封群眾來信提前披露,無疑打亂了當時的二炮領導機關工作的部署陣腳,使問題的查處更趨于復雜化。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三營發(fā)射陣地工程質量事故的處理開始變調了,大功團全體官兵從心理和名譽上都被推上了軍事審判臺…… 6.血戰(zhàn)漢江的大功團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某大軍區(qū)檢察院和法院的軍事執(zhí)法官們攜帶著北京中央軍委統(tǒng)帥部的“尚方寶劍”,奔向綠色叢林中的戰(zhàn)略導彈部落。他們此行的目的,說白了就是手持軍中的“尚方寶劍”,去這支中國最現代化的戰(zhàn)略導彈部隊遣人法辦的。 一個功勛卓著擁有過輝煌昨天的英雄團隊,轉眼之間被置于恥辱的祭壇上。許多官兵從心理上接受不了這個殘酷堅硬的現實。 仰首問天,他們感到無顏面對團隊的先輩。這個當年由東野警衛(wèi)師組建的英雄之旅,在遼陽南三里莊舉起戰(zhàn)旗不久,就跟隨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在異國的皚皚雪野上,擔負了從朝鮮外板橋到新溪八百多華里的空防、警戒和護路任務,創(chuàng)造了用步槍擊落美軍飛機多架,擒獲美國空軍上校領航員馬克羅勞的輝煌戰(zhàn)績,尤其是在五次戰(zhàn)役中,作為總預備隊之一,血濺漢江,威震美八軍,成為聲名顯赫英雄之旅。歸國后,調防遼東半島,多次在反登陸的作戰(zhàn)中重創(chuàng)國民黨軍隊,擊沉敵炮艇一艘,俘獲敵中校大隊長一名。從60年代初開始,奉命轉入工程兵系列,參與了中國第一座衛(wèi)星基地、第一個戰(zhàn)略導彈發(fā)射陣地的建設,屢建戰(zhàn)功。 70年代末期,遷徙大莽林后,導彈部隊的領導同志對這支具有光榮歷史的英雄團隊寄予厚望,將這項宏偉的軍事工程中最艱巨也是最輝煌的任務賦予他們,意在讓他們再展當年激戰(zhàn)漢江的雄姿。 殊不知,這支部隊已經有將近十年不施工,第一記開山炮就在魔鬼谷里打瞎了,落個七死八傷的悲慘大結局。緊接著那搗碎了地殼的泥石流又劈頭蓋臉地向他們涌來,整整持續(xù)了三載春秋才逃出劫難。 從魔鬼谷撤出來的三營,剛建第一座導彈陣地,再次失利,闖下了個通天大禍。團隊建設從此跌到歷史的低谷…… 其實官兵們心里非常明白,人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沒有一個強大的敵人能夠真正將自己打倒,戰(zhàn)爭年代如此,和平時期亦然。一座高巍的堤壩往往是從內部腐爛開始決口的,一個單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代江山,走向衰落甚至最后為自身掘墓的往往是他們自己。 大功團的衰勢在沒有遷移之前就已經開始了。首先是內部向心力的疲軟和渙散。團隊中以河南人和湖北人為主體的兩幫人馬,展開了不見兵戈劍朝、風霜血雨的明爭暗斗,團長范永柱來自中州大地,盡管他有做好工作的愿望,且并不乏工作魄力,但是性格上的缺陷,使他不免有偏袒河南籍軍官之嫌,而位列團一級領導位置上的一群湖北佬們也決不是省油的燈。于是乎,兩個地域群族在綠色軍營里展開了一場斗智斗勇斗心計甚至是斗卑鄙的靈魂之戰(zhàn)。其結果是既沒有永遠的勝利者,也沒有真正的失敗者,而團隊的官兵卻成為散沙一盤…… 軍事檢查官們經過調查發(fā)現,這個團隊軍官的事業(yè)心已經喪失到了怵目驚心的地步。三營的導彈陣地澆鑄工程是從去年深秋時節(jié)開始的,但是,一個營的干部在位率居然不到一半,請假外出通假不歸的沒有人管,即使有連營干部在家,也很少有軍官上工地,只憑著幾個老兵帶著剛下連隊的新兵在工地上干活。數九寒冬,士兵們的勞保條件又差,穿著破舊的棉衣,腳下的膠鞋早已經被雪水浸濕了,腳凍得一片紅腫。九連在洞庫底下擔負澆灌水泥漿的主攻任務,而八連則在上邊配屬拌合水泥和準備石料,由于沒有干部帶班,上邊的士兵想休息時,就將一塊石頭往流水泥漿的管道里一填,導流管被堵死了,下邊的八連官兵只好停下工來,在狹窄的管道里慢慢清理,有時一停就是一兩個小時,不僅導致怠工,就連一刻也不能停止?jié)茶T的混凝土也會由于時斷時續(xù)而造成被復面出現麻點和漏搗現象。 三營營長郭秋山,此時正沉浸在攜發(fā)射陣地建設的碩果,晉升大功團司令部參謀長的喜悅和激動之中。他并未意識到一場通天的大事故已經降臨。 郭秋山,河南省城固縣人,1969年入伍。這個農家子弟,從踏進軍營的門檻那天起,最大的心愿就是通過軍隊這塊綠色的跳板,躍出“農門”,與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輩們的農耕生活徹底告別,然后將媳婦隨軍進城,使自己的后代永遠擁有一張城里人的綠卡。應該說,從一名新兵成長為一名軍官的那段歲月里,他確實是以一個農家子弟的純樸善良加上部隊多年的教育培養(yǎng)的政治覺悟,苦干實干,在一個威名遠揚的團隊里脫穎而出,贏得各級領導和下屬的好感和敬重。但是,隨著官爵地位的一天天攀升,那種積淀于心底的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原始沖動漸漸演化為一種禍列的欲望.干是.流淌在一個農民兒子血脈里的樸實和良知被官場上的酸雨一天天腐蝕風化,而農民式的狡黠和短視卻漸漸地癌變成一種人格的不健全。當他把人生奮斗的標尺定在了一個更高更遠的官位上時,過去那種靠苦干實于來論功行賞的做法似乎有些幼稚可笑,憑借阿諛奉承報喜藏憂甚至是殺雞取蛋來凸現一番政績,以便自己躋身官場,則成了他上下求索日思夜慮的最終目的。因此,郭營長的心思和精力并沒有全部投入戰(zhàn)略導彈工地,雖說也去工地上檢查指揮,但是,士兵們干得怎樣,工程質量如何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在他看來,時間和速度是第一位的,只要卡在預定的時間里完成任務,三營就奪了提前超額完成地下國防工程的金牌了。而他呢,既然團參謀長的任命已經下來了,完全可以挾勝利果實堂而皇之腳下生風地走馬上任,說不定還得做好下一步當團長的精神準備。 抑或正是看透了他這種心態(tài),營里有的干部對此采取了一種消極甚至是不配合的態(tài)度,更有甚者,還不時地為郭秋山添一點亂,等待著看他的好戲。恰好這時郭的那位隨軍不久的夫人已隨著丈夫的升遷而學會了頤指氣使,不時地從駐縣城的團部機關一個接一個地打來電話讓他出山陪著她去醫(yī)院看牙,郭秋山居然不請示報告,撂下營里數百號正在進行緊張的導彈洞庫被復工作的人馬,為一己之私出山。而在他外出一周多的時間里,營里的領導幾乎沒有人到工地上巡視片刻,一場通天大事故就這樣釀成了…… 在大量確鑿的事實面前,軍事檢查官們確信工程團總工程師粟立實、三營營長郭秋山犯有嚴重的瀆職罪,為了更快、更準地查清案情,決定對這兩個人實施“監(jiān)視居住”,說白一點就是軟禁到一個偏僻之地,由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看管審查。 司法執(zhí)行在子夜時分進行。 當郭秋山被通知離開自己的小家到一個偏僻之地去交待自己的問題時,從甜夢中驚醒的妻子和孩子禁不住嚶嚶哭泣。 團里的幾位家屬都沒有勸住郭秋山妻子一夜的哭聲…… 一個軍嫂悲痛欲絕的哭泣劃破了沉寂的軍營夜空,也深深震撼了全團官兵的心靈。 當呼嘯的警車載著團參謀長和總工駛向囚禁之地時,三營參與導彈陣地施工的主攻八連和九連的連、排干部也被紛紛停職檢查,上級工作組一個接一個地找他們談話,軍區(qū)檢查院和法院的同志也不斷來提取證詞,一時間,軍營的天空懸掛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 面對大山腹地導彈陣地上的歪脖子工程,面對團參謀長和總工被推上了軍事法庭的審判臺,曾經創(chuàng)造過歷史輝煌的大功團的官兵們不得不低下英雄的頭顱,他們一個個在們心自問,是誰鑄造了這一災難性的悲。!是誰使這一支英雄之旅走向了命運的“滑鐵盧”?! 7.二炮黨委會議延續(xù)到深夜 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首腦機關。繁忙了一天的辦公大樓靜謐下來。幾個大部機關的工作人員坐著班車浩浩蕩蕩地回城里的家屬區(qū)去了?墒,在這支東方勁旅最核心的指揮中樞的常委會議室里,燈火通明,橢圓形會議桌前,幾位從抗日戰(zhàn)爭走過來的老將軍軍姿筆挺地端坐在那里,靜聽機關主管部門和工程專家們對歪脖子軍事工程以及瀆職人員處置情況的匯報。 司令員李旭閣中將、政委劉立封中將坐在會議室坐東向西的中間位置上,左右兩旁和對面坐著他們的軍政副職以及機關四大部的領導同志。大屏幕上的燈光已經黯然下來,關于工程廢墟的處理意見,該說的專家們已經講完了,只等著首長們最后拍板定奪。 李旭閣將軍從寬大的靠背扶手椅上站了起來,在會議室里踱了幾步,然后雙手扶著高靠背椅子,專心地聽副手們的發(fā)言。其實,大家的意見早已趨向一致,在3月份現場辦公時,就已經下了決斷,歪脖子工程炸掉重新澆鑄。只是如何拆除,拆了后由誰來重新澆鑄,工程專家們提出具體實施方案后,最后還得由二炮常委拍板決定,以體現集體領導科學決策的民主程序。 “我先來表個態(tài)吧!”從第一任工程主管副司令員符先輝將軍手中接過總指揮接力棒的副司令員鄭惕將軍,見工程專家和主管業(yè)務部門的同志已經講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盡管自己剛剛接手工程不久,就發(fā)生了這樣一件通天的大事故,從時間上也沒有多少必然的聯系,但是,這位當年鐵道游擊隊的最后一任政委,聲名威震魯南微山湖地區(qū)的老八路絕不是一個爭功諉過的人。他清了清嗓子,操著幾十年軍旅生涯走南闖北已變了調的山東臨沂話說道:“盡管我接手這項規(guī)模宏大的導彈工程時間不長,但是,出了這么大的工程質量事故,作為分管工程的副司令員,我有失察之責,在今天的二炮常委會上,我先作一個口頭檢討,不日之后,我將向二炮黨委和中央軍委作出正式的書面檢查! “老鄭啊,大可不必嘛!”李旭閣將軍擺了擺手,他為自己副手的真誠所感動,“你接管工程時間不長,責不在你。從領導的角度講,我們大家都有責任,尤其是我和劉政委兩位主要領導更不能例外。” 其他常委也主動站出來承擔責任。 鄭惕將軍一陣眼熱,激動他說:“感謝各位對我的信任和理解,畢竟我是分管首長,難辭其咎。說句大實話,我對工程是個門外漢,分管這項工作常常感到力不從心。但我的態(tài)度還是那句老話:‘邊學邊干’,戰(zhàn)爭年代如此,現在到了高級領導崗位上更是這樣,當然要在短期內成為內行已是不現實嘍。說到具體工作,主要依靠業(yè)務部門同志,他們提出方案,我點頭拍板,以期彌補我們知識上、科學決策上的缺陷。對這個事故的處置意見,工程部門和設計所的專家們談得很充分了,從理論、實踐上都立得住,我認為可行! “炸掉重來這個決心,3月份在部隊現場辦公時就下了!崩钚耖w司令員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說道,“當然,部隊有不同的意見,認為修修補補也同樣可以用,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盡量想把責任和損失減少到最小的限度。可是,這是國防軍事工程,事關軍威國威,我們不能做歷史的罪人,如果留下一個半拉子工程,一旦核戰(zhàn)爭襲來將貽害子孫后代,到那時,我們這些老家伙在九泉之下見到了主席和總理將會無顏以對、飲恨不已,F在這個處置方案經過工程專家的多次論證和現場實驗,實施靜態(tài)爆破和整塊切割,既不會損傷已經灌鑄好的井壁,又能加快作業(yè)進度,不至于耽誤發(fā)射陣地的竣工時間! “既然大家都沒有不同意見,就這么敲定了!敝鞒謺h的二炮黨委第一書記、政委劉立封中將最后說道,“我看還是由這個老團隊來干,挫折和坎坷對他們來說只是暫時的,相信他們會從這塊廢墟中汲取血的教訓,重新爬起來,再振雄風! 夜色緩緩地吞沒了西山之巔最后一抹晚霞,仲夏之夜的溽熱彌漫在天地之間。晚飯的時間早已過了,但是,黨委會議室似乎還沒有散會的跡象,獨坐在一旁做記錄的秘書不時地看了看墻上擺動的掛鐘,站起身走過去提醒主持會議的劉立封政委,是否體會明天再議。老劉政委看了看腕上的表,就剩下最后一個議題了,明天政治部工作組就要攜會議的決定奔赴導彈部隊,今晚無論如何都要敲定下來。 會議最后的議題是對事故責任人的刑事處理和團隊班子的改組問題。 一說到對人的處理,會議的氣氛頓時顯得肅穆和凝重起來。這些老軍人都經歷過共和國政治運動的風風雨雨,人生的命運曾經輝煌過也黯然過,因此一涉及到對人的處理,都顯得格外的慎重,絕不會因為自己居廟堂之高萬人之上就隨便運用手中的權力。其實,這些在戰(zhàn)爭的血雨里滾過的老首長,往往對自己的屬下關懷備至絕無一點架子,“欽定”小人物的命運時也總是設身處地為他們的今后甚至家人的榮辱著想,而決不像那些一夜之間靠運氣財氣仙氣暴發(fā)起來的人,仕途上一路順風沒有經歷過一點痛苦和磨難,一朝權柄在握得志便猖狂,時時處處張揚著虎氣神氣和霸氣,聽不進一句逆耳之言,左右起蒼生的命運來則全然把人視為草芥。 政治部主任隋永舉中將率先引出了話題,他那簡潔的富于邏輯性講話常常讓機關的干事們嘆為觀止:“軍區(qū)檢察院對這起重大事故的處理意見已經報來了,他們經過大量的調查確認,除團總工程師粟立實因瀆職罪須送交軍事法院,繩之以國法外,其他涉案人員可由二炮按黨紀軍紀處理。” “應該說,這是一個上下都滿意的結果。”劉立封政委舒了一口氣,“軍區(qū)辦案的同志已經充分照顧到二炮的難處! “要向部隊講清楚,并不是我們非得判一個才好向軍委領導交差,”李旭閣將軍接過話茬說道,“廣大官兵常年累月在深山峽谷里施工,自然環(huán)境惡劣,生活很苦,這一點,我們是非常清楚的。二炮領導的本意,就是要通過對這次事故的處理,讓壞事變成好事,使工程部隊以及所有二炮部隊從中汲取教訓,提高部隊的整體素質,強化質量意識,優(yōu)質高效地完成好戰(zhàn)略導彈陣地工程建設,向祖國和人民交一份合格的答卷,這就是我們的初衷! “我看,二炮首長、部隊的領導要定期深入到這個團去,重點幫他們!眲⒘⒎庹f重地說,“現在這個團的領導班子要換人,政治部工作組要馬上下去,迅速拿出調整方案! “贊成!”李旭閣司令員揮了揮手說,“人生不可能永遠過五關,也會有走麥城的時候。一個人尚且如此,一個團隊亦然。我相信這個老團不會因為這一個大事故,栽了跟頭就一蹶不振。只要把領導班子調整好,將廣大官兵從重大事故的陰影中解放出來,總結經驗,振作精神,重整旗鼓,他們將會重新步入二炮先進團隊的行列! 二炮常委會一直開到深夜。隨著討論問題的深入,一個幫助大功團重新崛起的方案和措施出臺了。當這群老將軍們步出黨委會議室時,夏夜的晚風徐徐拂來,吹去了白天的暑熱和煩躁。 一個幫助大功團走出命運的“滑鐵盧”的拯救工程即將全面啟動。 8.走上軍事法庭的第一位總工程師 。ū瘎∪宋镏唬 粟立實第一個站到了軍事法院的被告席上。 因為這次大事故涉及到中國軍方的核心機密,所以審判是在一種秘密狀況下進行的,不允許公開旁聽,只有一些重要部門的負責人和證人到場。在頭戴鋼盔全副武裝衛(wèi)兵的押送下,粟立實走進了軍事法庭。從踏進審判庭的門檻起,他就一直耷拉著頭。一生小心翼翼從不冒犯別人的他此時才預感到,一旦站到被告席上,他的二十六年軍旅生涯和美好前程就畫下一個黑色的句號。 粟立實,湖南人,1961年高中畢業(yè)后投身軍旅,后考人工程兵屬下的一所洛陽工校,經過上海來的專家短暫的地下工程培訓后,就匆匆結業(yè)參與中國的第一個戰(zhàn)略導彈陣地的建設,在工兵團里當了一名普通的技術員。不久,當新的戰(zhàn)略導彈部隊組建時,他又奉命調往南方大莽林深處,在司令部工程處做了一名技術員,參與橋梁組的工作。 身材高挑瘦削的粟立實,留著一臉的絡腮胡,眼睛里總是透射著一種恭謙的微笑。不知是因為少年時代的苦難經歷,還是青春漂泊旅程上的政治風云,使粟立實少了一些湘楚子弟的錚錚鐵骨,而多了一些謹小慎微。當命運將他推到了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一個工兵團的總工程師的位置上時,性格上的怯弱加上專業(yè)知識上的貧瘠,終于將他連同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業(yè)擠進了一個命運的黑洞…… 軍事檢察官對粟立實的指控白紙黑字地寫道:“負責該項工程技術把關的總工程師粟立實在歷時82天的發(fā)射陣地澆鑄中,只在三營斷斷續(xù)續(xù)呆了33天,竟然有49天不在工地,在最關鍵部位的被復中,請假10天回家,居然超假19天不歸,擅離職守。在整個澆鑄混凝土期間,身為總工的粟立實沒組織過質量檢查,自己不熟悉圖紙,也沒有組織技術員熟悉圖紙,下面向他請示技術方面的問題,有時不表態(tài),有時讓別人看圖紙,不作負責的答復。根據核查證實,在發(fā)射陣地二次滑模中,粟立實不認真履行職責,工作馬虎草率,疏忽大意,應對這起事故負直接責任,本庭以瀆職罪提出訴訟。” 面對軍事檢察官證據確鑿的指控,粟立實邀請自己的兩位老戰(zhàn)友、司令部工程處的高級工程師譚陽初、龍文生作為辯護人為自己辯護,盡管他也明白譚、龍兩人并不精通法律,可畢竟十幾年在一起工作,私交不錯,最關鍵的是他們都精通國防地下工程,也許從科學和工程的角度尋找到的辯詞能減輕自己的罪責。操著一口湖南望城口音的譚陽初針對檢察官的訴訟,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兩條:第一、在目前這種機制下,團隊的總工程師并沒有多少權力;第二、擅離職守措辭不當,粟回家是請了假的,只是逾期不歸。 雖然兩個辯護人試圖用大量論據來為粟立實減輕瀆職的過錯,但是仍感到無力回天。因為,在大量證人的指控面前,粟立實無法掩飾和開脫自己在施工之中不點頭不表態(tài)不負責的確鑿事實,當軍事法庭將造成國家財產七十多萬元的損失和將來無法彌補的后果展示在他面前時,這位一生謹慎膽小的三湘漢子不禁羞愧地流下了一行冷淚…… 孤零零地佇立在軍事法庭的審判臺上,驀然回首身后那一雙雙自己所熟悉的眼睛,粟立實欲哭無淚。蒼天在上,大地作證,我粟立實決沒有將差事辦砸的初衷和本意。≌l不知這天字號的工程通著中南海,豈敢在這生命攸關的大事上兒戲呀!可是他怎么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樣走上了軍事法庭的審判臺? 其實,一切都源于少年時代的苦難記憶,一切都出自于懦弱的性格。 粟立實的家鄉(xiāng),從漢代開始就是匪患橫行之地,這里的男人們從小就以尚武從軍落草為寇為榮,血液里始終流淌著一種強烈的征服欲和功名欲。當年大清帝國的中興之臣曾國藩就是帶著這群蠻野的三湘弟子,打敗了洪秀全,給已經走入衰勢的大清王朝注入了一股活水?墒沁@些榮歸故里求田問舍的湘軍后裔也從此染上了濃厚的宗族觀念。一個村一個寨一個鄉(xiāng),往往不是政府委派的村長保長鄉(xiāng)長說了算,而是由德高望重的一族之長操縱著。 粟家作為外姓人家,在那個永遠招展著宗法經幡的大寨子里,顯得格外的孤獨和可憐。與鄰里的孩子發(fā)生了糾紛挨打的總是自己,命運的陽光總也照耀不到粟家的屋脊上。父輩們對自己子女的教誨,永遠重復著一句話:心字頭上一把刀,后退一步天地寬。與人相處當以謙卑忍讓為本。粟家能在這一個外姓的大寨子里生存下來,靠的就是一個忍字。這也構成了粟立實性格之中最本色的部分。 作為名有著二十多年兵齡的工程師,粟立實調到大功閉來仟總工,一方面是因為領導覺得他多年勤勤懇懇、謙謙相讓,從兵齡和職務上實在該安慰一下了;再則搞了二十年的地下工程,就是不懂的人看也看會了,別說他還成天接觸,專業(yè)上不至會有什么問題。正是這種用人上的誤區(qū),壞了大事。幾十年來,由于我們這支軍隊長期地遠離戰(zhàn)爭,自然也失去了在金戈鐵馬的血雨里測試一個人的比武校場。于是從領導到一般做具體工作的人員都走進了一個認識上的怪圈,仿佛和平年代的官誰都能干,因此當一個人才與庸才競爭角逐時,最后的勝利者往往是沒有爭議俯首聽命的庸才,而決非渾身有棱有角主見太多太難以駕馭的干將。這些人上任后自然想的不是軍人之道,打贏明天的戰(zhàn)爭,而是如何擺平周圍的關系,一個位置一個位置地攀升,繼續(xù)當自己的維持會長。一如軍事法庭上的辯護人所說,在當時那個時代特定的環(huán)境里,團的總工雖然也是一名響當當的團職干部,卻不是常委,決定不了下邊軍官的升降沉浮,到施工點上指導工作時確實存在著別人不買賬的情況。但是相關的技術把關,總有建議權甚至是最終的決定權的。說了別人不照辦是一回事,看到了問題不說稀里糊涂地蒙混過去則又是另一回事?梢簧欧钪t讓的他,在具體的工作實踐中被下邊頂撞了幾次后,就徹底縮回去了,采取與人為善的生存哲學,不聞不問不追究工程質量上的好壞,以為出了事故,板子打大家的屁股?墒沁@一回恰恰是打在自己身上了。 粟立實的悲劇就在于過去當慣了南郭先生,演出大合唱時尚可濫竿充數,混一碗粥喝,而到了真給你一方縱橫馳騁的天地時,就傻眼了?墒,又要維護自己在別人心目中什么都行的高大形象和技術權威,于是故作深沉地采取了“無為而治”的方法來掩飾自己知識才氣底氣上的不足。 當他發(fā)現被復出現嚴重的質量事故時,以老母親患病請假一走了之,這里邊固然有親情難舍骨肉難離的緣故,可是誰又說得清逾假不歸不是一種金蟬脫殼呢?! 軍法是無情的。軍事法庭以瀆職罪,造成國家和軍事地下國防工程重大損失為由,處粟立實有期徒刑兩年,考慮到他已經被拘羈了一年多,余下的刑期監(jiān)外執(zhí)行。粟立實回來了,從兵敗麥城的大功團又回到了機關大院。 像一位剛剛從恥辱的祭臺上走下來的傷痕累累的流放者,粟立實的靈魂、情感之壩幾乎被擊毀了,整天蜷在自己的小屋里,足不出戶,羞于見人羞于見光,甚至羞于抬頭直面妻子孩子親朋好友們那一雙雙真誠期待的眼睛…… 住在樓下的老戰(zhàn)友譚陽初備了一桌豐盛的家鄉(xiāng)菜,硬拉死拽地將粟立實拖到了自己家里,一杯濁酒,一腔真誠,兩雙熟悉而又陌生了的眼睛,交流著已經沉淀了許久的心里話:“立實啊,我們相處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譚陽初操著沒有抑揚頓挫的家鄉(xiāng)話,撫慰地說,“作為老大哥,我奉勸你一句話,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擊倒。即使人跌倒了,但靈魂不能跪下。在哪里摔倒了在哪里站起來,仍然是條好漢!” 粟立實大大地喝了一口問酒:“人近知天命之年,罹此大難,恐怕想站也難得站起來了。你瞧瞧,這大院里的一雙雙眼睛,不是把我當成監(jiān)獄里放出來的罪犯嘛!” “你多疑了。我們都是當兵的,誰都明白,只要不被自己打倒,誰也打不倒你呀。扔掉那一點可憐的面子吧,勇敢地戰(zhàn)勝自己,走到陽光下,走到大伙中間去! “唉,話雖這么說,可是你老兄心里也很清楚,這一場人生之災過后,我的軍人生涯也該畫句號了! “軍營不留人,總有留人處。不管怎么說,你還有后半生嘛,就是到地方,也該吃一塹長一智。交了一筆學費,就該交得值得! “謝謝陽初老兄,謝謝你這一桌家鄉(xiāng)的酒菜……”粟立實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后,不禁匍匐在飯桌上痛哭…… 一個人只有走進命運的泥澤時,才會真正體悟到人世間真情的可貴。 第三章 恥辱烈焰中雄起的不死鳥 9.受命于危難之時 張余亭打著背包到大功團報到。 這一次,一向溫順體貼落落大方的妻子孫世英第一次向他提出了無聲的“抗議”,破天荒地不給他收拾行囊,也不帶小女兒張穎為他送行。三營的導彈發(fā)射陣地出現重大質量事故后,二炮和部隊的領導就決定改組這個團的領導班子,新任的政委和政治處主任已經就任,而團長的人選則千呼萬喚不出來。領導的初衷是,一團之長在部隊建設中舉足輕重,大功團再也經不起折騰了,只有在全部隊乃至全二炮范圍內挑選一名有魄力有組織才干能扎扎實實干事業(yè)的人去當團長,才能鎮(zhèn)得住,帶領全團官兵打翻身仗。 新上任的某導彈部隊司令員鄒永利和老政委馬捷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了剛從老三團參謀長調任司令部工程處副處長不久的張余亭身上。 就像工程剛開始時勇奪先鋒印一樣,張余亭再次成為人們注目的中心。但是,這一次畢竟與上回不同,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將那些已經迷失在命運谷底的團隊官兵振作起來,重新尋找回男子漢的雄魂和銳氣,一同走向輝煌。 可是,部隊領導在自己范圍內授予他的權力畢竟有限:幫助團長工作,行使團長權力。弦外之音是,必須等候二炮機關考核后最后敲定。張余亭晚上回到家給妻子一說,同樣是軍人的孫世英把身子背了過去,氣呼呼他說:“不去,那是一個爛攤子。搞不好連你都要陷在那里! 張余亭笑哈哈他說:“我早有思想準備。一個真正的男人嘛,就應該選擇具有挑戰(zhàn)性的工作來測試一下自己的能力和素質,看看自己肚子里的‘水’到底多深! “瞧你還在那兒犯傻,都什么年月了。在機關干,老婆孩子團團圓圓的,也該輪上當處長了吧?就你在那里傻干,當官的卻是別人! 張余亭沉默了一下,自我安慰般地說道:“天下之事,不可能事事公平!旖荡笕斡谒谷艘玻乜嗥湫闹,磨其筋骨’。大概我現在還屬于磨其筋骨的階段吧,哈哈!” “還樂呢!天降大任,我看是要降磨難給你!睂O世英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地說,“余亭,我一生從未求過你一次,聽我一句,找領導把這事辭了,嗯?” 張余亭執(zhí)拗地搖了搖頭。 孫世英的淚水嘩地流了出來。她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女人,多大的幸;蛲闯,從不張揚在臉上?勺鳛橐幻娙,誰能體諒她帶著一個小女兒在機關守著一套空房的孤寂,誰又能感受得到一個妻子對成天在魔鬼谷里與死神打交道的丈夫的那一份深深的牽掛呢? 還是在張余亭當先鋒營副營長的時候,一天,孫世英帶著三歲的女兒張穎在收發(fā)室里登記文件,風風火火的軍務處老陳處長,從窗口伸過頭來,急促地說了一句:“小孫,張余亭那里出事死人啦!”說罷匆匆地登車走了。 還沒等孫世英緩過神來,站在桌子旁邊的小女兒張穎突然冒了一句:“媽,我爸死了?!” 人們常說,童言靈驗。小孩冷不了地冒出一句話往往會被事實所證實。孫世英頓時就慌了神,戰(zhàn)栗著操起電話要先鋒營。然而當時的通信線路質量很差,打電話的人縱是鉆桌子底下吼也難讓對方聽明白,整整四十分鐘,孫世英才掛通了先鋒營,當電話那頭模模糊糊地傳來張余亭的聲音時,她一顆石頭落了地,渾身冒虛汗,一下癱軟在靠背椅上。 作為一場虛驚的沉重代價,小張穎從此性格變得內向沉默,在生人面前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張余亭扛著背包頻頻回首綠樹掩映的那幢家屬樓,滿以為妻子仍會攜著女兒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可這一回著實讓他失望了,直到臨登車時,也不見她們娘倆的蹤影。殊不知,孫世英牽著女兒的手,靜靜地站立在家里的玻璃窗后邊,滿臉淚痕地倚窗遠眺,直至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作為團長助理,張余事開始扮演了一個極其特殊的角色。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來接團長之位的,但是,當他真伸開手腳來干,又不免受掣肘。于是,他自告奮勇去了魔鬼谷,先搞調查研究,把徹底治理這個團隊痼疾的方案摸清想透。他把背包往連部一扔,一個工點一個工點住下來摸情況,住滿一月后,再挪窩到別的工地上去 現實情景令他瞠目結舌。這個團隊的作風紀律已經渙散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到寧夏執(zhí)行任務的道機連的留守人員,是一個機關、部隊三不管的“燈下黑”的小遠散的單位,每天給養(yǎng)員上街買回豬肉和蔬菜時,連隊的士兵一涌而上,你割一塊肉,我拿一把菜,他端一盆面,到老鄉(xiāng)家里開伙去了,連隊干部誰管就揍誰,久而久之,就誰也管不了誰了…… 在軍事工程中沉戟折翅的三營,也沒有從那場災難中重新振作起來。上工號吹過之后,各連隊帶上工地時還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可是半路走的走,溜的溜,到了施工現場,最多只剩十幾名老實巴交不敢跑的新兵。開飯?zhí)栆豁懀缴系牟輩怖锼艘惶斓氖勘鴩W地蹦了起來…… “這哪還像一支人民的軍隊!”張余亭怒發(fā)沖冠,拍案而起,“我走過不少部隊,像這樣破罐子破摔的真是舉世罕見。非得好好修理修理!笨墒,當他真的要施展自己的抱負時,才發(fā)現作為一個幫助團長工作的人,權力終歸有限。這時候,他的“權力之欲”變得格外強烈,他渴望給自己一方縱橫捭闔的天地,祈盼一個施展自己才干的舞臺,帶領全團官兵從恥辱的廢墟上重新崛起。 授予他權柄的人此時正往綠色的大莽林趕來。 二炮政治部副主任王洪福將軍率領機關工作組的同志,帶著二炮黨委的決定匆匆地來了,專程對這個老團隊的班子進行全面的考察。 王洪福將軍,北京人。平津戰(zhàn)役時,出身于貧民年僅15歲的他毅然選擇了從軍的道路,長期在羅瑞卿、李天煥將軍麾下做干部工作,即使后來公安部隊機關改編為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首腦機關時,他也沒有離開過這幢威嚴高巍的辦公人樓。多年高級機關幕僚的生活,在經歷了共和國歷史上一次次政治風雨之后,他養(yǎng)成了政治敏銳、性格穩(wěn)成、求知欲極強的好習慣,工作勤勉要求極嚴又頗能善解人意,決沒有那些少年得志一路順風的少壯派軍官咄咄逼人的氣勢。80年代中期,年近五旬已經位列正軍級干部的他,參加了全國自學高等教育考試,像莘莘學子一樣,硬是在政務繁忙之中拿下了黨政干部?瓶荚嚨娜渴T課程。這在三百萬人民解放軍的高級將領中可謂寥寥無幾。正因為自己成才不易,他便格外愛護、珍惜人才。在他的麾下,各種各樣有棱角有個性的人才都能找到最合適自己發(fā)揮才干的位置。當然,如果你是一個只能大兵團作戰(zhàn)而不敢于單兵教練的南郭先生,也絕逃不出他那雙犀利的眼睛。大器晚成,使他得以在盛年之時,將自己的領導、組織才干和生命的熱能大量地釋放出來,短短十幾年間,憑一方政績,在京畿之地官拜大軍區(qū)副職,領中將軍銜。 像每次下工作組一樣,王洪福將軍婉言謝絕了團里對他的格外照顧,與官兵們同吃同住,深入到第一線了解情況,半個多月后,把團里的營以上干部都談話考察了一圈,在臨離開大功團前夕,他最后一個將張余亭召進了團隊招待所簡陋的房間里。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通過上下的介紹了解和接觸,他對這位年輕成熟、有頭腦有魄力吃得苦下得難的“團長助理”有一種天然的好感。一見面,沒有更多的寒喧,王洪福將軍就說:“老張啊,你協助團長工作已經有兩個多月,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只出一個題目,你看這個團應該怎么抓好?” 在王洪福將軍睿智沉穩(wěn)的目光直視下,一些在他屬下工作的二級部長有時也不免發(fā)怵?墒牵瑥堄嗤そ洑v過許多磨難,對于名利這些給許多人帶來幸;蛲闯臇|西似乎已經超然,他沒有直接回答王洪福主任的問題,而是開門見山地展露出了一直徘徊在他心中的那個沉重的陰影:“首長,在回答你的題目之前,我想說幾句心里話,我并不害怕當團長,而且也完全有信心將這個團隊治理好。但是,我還想問問,你們這次來,如果上級還認為我讀高中時的事情仍影響我的今后,我就回去! 王副主任沒想到張余亭會談這個問題,搖了搖頭,笑著說:“這個事知道,別再想了,早已經過去了嘛。你還是談談下一步怎么抓好! 這一句話,猶如給張余亭吃了一顆定心丸,他興奮地將自己深思熟慮的治軍之道抖落了出來:“大功團現在確實已經跌到了一個災難的谷底,但是事物的辯證法則往往就是這樣,墜落到最低潮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新的上升的開始。來這里幾個月,我一直琢磨這支團隊的建設,決不能就抓工程而抓工程。我概括了四句話作為今后團隊工作的章法:在思想政治工作上要抓干部,在工程建設上要抓質量,在行政管理上要抓安全,在后勤管理上要抓節(jié)約。團隊積重已深,不可能一蹴而就,給我以時日,理順那些非施工的關系,不干則罷,一干就得帶領全團官兵打翻身仗,爭取‘一年起步,兩年翻身,三年達標。’” 談話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 沉默寡語的王洪福將軍沒有多插話,只是不停地點頭,最后只說了一句話:“好!你的思路還是清楚的! 這是王洪福中將對受命于危難之際的張余亭的最終評價,很吝嗇也很沉重。 一個多月后,張余亭任團長的紅頭文件從北京正式發(fā)下來了。 10.發(fā)射陣地在爆炸聲中灰飛煙滅 公元1986年初夏,對于大功團的數千名官兵來說,永遠值得他們記憶。 沉寂了一個漫長嚴冬的山林,經過一場場春風化雨的催生之后,一片片生命的綠蔭遮蔽了青山的荒蕪和貧瘠,瀕臨死亡的生命之樹在遭受了一次次滅頂之災后,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枯木逢春,老樹新芽,向大自然頑強地展示著那九死一生后的勃勃生機和活力。 一輪新月從西邊的峰巔上升起,俯視著大功團這支一次次經歷命運磨難的隊伍。在新任團長張余亭和政委武國順的率領下能否洗凈自己沉重翅膀上的污垢,走出苦難的泥澤,振翼高飛,在戰(zhàn)略導彈陣地的廢墟上實現生命的重塑和涅槃…… 張余亭佇立在半山坡上辦公兼宿舍樓前長長的走廊上憑欄遠眺,一句月牙兒透過山巒上的密林將一縷希望之光灑進了團隊的營院。然而,此時的張余亭早已過了賞月的年齡,他踏著空靈的月色,步履矯捷地來到政委武國順的宿舍,敲門而入。武國順也同樣耿耿難眠,一副千斤重擔同時壓在了這兩位新到任不久的軍政主官的肩上。 “老武啊,天漸漸熱啦,我尋思今晚你也睡不著,走,咱倆出去溜溜,通報一下情況。”張余亭熱情地發(fā)出邀請。 “中,正合我意!蔽鋰樂碜,“我還想著去找你呢,你倒不請自到了! “這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兩個主官沿著團部大院那條林蔭道往前走,坡道陡峭,每邁一步都要付出艱難的代價,夜幕之下,兩個人突然覺得命中注定他們就像那拉著纖繩爬坡的纖夫,必須拽住團隊這輛已經陷入沼澤的戰(zhàn)車,毫不松懈地往上爬才能走出黑色的沼澤,重振昔日雄風。 走進團部簡陋的會議室,通信員給兩位主官端來了清茶。張余亭直立在會議室中間,目光掃過墻上那一排排蒙著厚厚的歲月塵埃的獎狀,那一面面漸漸褪盡了鮮活顏色的錦旗,回想著前幾天自己剛就任團長時走馬燈式的令他難堪的一幕幕:要求轉業(yè)的干部踏破門檻,有的軍官甚至不惜男子漢的尊嚴向他下跪哀求;讓三營在他們恥辱的廢墟上拆除廢品工程進行重建,兩個新上任的施工營主官居然面露窘色、噤若寒蟬;過去擔負主攻的八連則干干脆脆地表示,打死了也不干主攻連了…… 張余亭轉過身來,指著墻上的榮譽牌匾,苦笑著對政委說:“老伙計,你以前是從這個老團走出去的,非常清楚這個團的昨天和今天,F在看,無論是昨天的榮也好,今天的辱也罷,都成為歷史了。咱兄弟倆攜起手來,同心同德,領著大伙一起干,重新改寫團隊的歷史,不負二炮黨委、首長對我們的期待和厚望! 武國順雖然比張余亭年長幾歲多當五年兵,但是他對這位朝氣勃勃有大將風度的小兄弟充滿了敬重:“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全團官兵的心沒死,在那死亡的廢墟上仍然游蕩著一股心氣、一股傲氣、一種精神、一種力量,就看我們怎樣去引導啦! “哀兵必勝的例子古今中外數不勝數,”張余亭說,“我到團里整整五個月,經過多方位的觀察和調研,我發(fā)現,不管是折兵魔鬼谷,還是后來蒙恥發(fā)射陣地,固然有山體復雜難測的一面,但是真正打倒自己的卻是我們自己的弱點! “你說的是黨委一、二把手的團結?” “沒錯,最初就是團長、政委尿不到一個壺里去,讓下邊一些心術不正的人鉆了空子。結果各拉一班人,你唱你的調,我吹我的號,把人心給吹散了。這邊出問題,那邊在看笑話! “對啊,我與大伙座談過,確實是這個情況! 張余亭趁熱打鐵,真摯地說:“我們老家有句古話:‘一個槽里掛不住兩個叫驢’,似乎兩個有本事有主見的人搞不在一塊兒已成定律。我就不信那個邪。不謙虛地說,咱哥倆都屬于有個性心性都很高的人,許多單位的教訓證明,兩個主官合則如虎添翼,爭則兩敗俱傷。我是小兄弟,自然會尊重你這位老大哥,有問題咱們商量著辦。當然,也……” “余亭啊,你放心。盡管我也是從導彈部隊剛調回老團的,但我明白,施工與訓練一樣是黨委工作的重中之重。我會找準角色,一切以國防施工為中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知我者,政委也!好,有老大哥這句話,我在第一線干就不顧忌啦。” 一夜長談,兩個新任主官毫無倦意。從基層軍官的調整配備到鼓舞士氣的方式方法,從理順施工關系到叫響質量至上的口號,從改善連隊生活到提高官兵的物質待遇,方方面面,該考慮到的全都想到了,該去辦的也都一一落實了人選。 不知不覺,藍色的天幕上那一彎月牙兒愈來愈黯然,啟明星從夜色沉沉的帷慢里鉆了出來,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一抹黎明的霞光從東邊大莽林里冉冉升騰起未,金色的光焰熔盡了烏黑的云朵,將浩浩瀚瀚的山林染得像野火燃燒一般。 雄渾嘹亮的起床號吹響了。 張余亭與武國順沐浴著冉冉升起的朝霞走出門,倚欄遠望,兩個人不禁相繼脫口而出:“長夜就要過去了!” “瞧!東邊的太陽升起來了!” 兩天后,在團部那幢破舊的飯?zhí)眉嫘《Y堂里,全團干部大會如期舉行。張余亭站立在講臺上,揮臂陳辭,發(fā)表了自己當團長后的第一次就職演說:“……像在座大伙一樣,我也是經歷了一路風雨坎坷才走到團長的位置上來的,過去在我人生低潮的時候,也曾羨慕過那些一帆風順的幸運兒。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發(fā)覺得,一個人年輕時候受點挫折和磨難,未必是壞事。它會像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左右和影響你的一生,使人愈挫愈堅,百折不撓,處亂不驚,遇險不慌,增強心理承受各種苦難的能力,使你受益終身。 “是的,我們這個團從1950年組成以來,曾激戰(zhàn)臨津江,輾轉西部戈壁,棲身林海雪原,在衛(wèi)星發(fā)射場和戰(zhàn)略導彈陣地上劈山鑿洞,鬼水架橋,戰(zhàn)功顯赫。如今恥辱蒙身,上負先輩,下愧后人,于心何忍,于情難容。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論遇到多么大的困難和挫折,人雖然跌倒在厄運的腳下,可那高貴的頭顱卻不能耷拉下來,人可以被毀滅,卻不應該被自己打倒。都是血性男兒,為什么別人能扛紅旗奪金牌,我們就不能。是我們缺胳膊缺腿嗎?我看不是,F在的關鍵是大家要走出自卑自棄自虐的黑色影子,勇敢地仰起頭來,告別昨天,再振團魂。 “現在團里的七名常委,有五名是外派進來的,作為一個老團隊不出干部,我感受得到大家那種被人接管的痛苦心情,但我們五位既然受組織的委派來了,就要與全團官兵融為一體。我在這里鄭重宣布,團的領導以后決不搞鄉(xiāng)黨土圍子,決不親一派,疏一伙,不管來自哪一個地方,都要一視同仁,為人正派,有工作能力肯干的,就要破格重用;對那些只琢磨人不琢磨事,壓床板鬧轉業(yè)的人,要撤一批換一批,對那些尋釁滋事不服從管理的士兵,關一批判一批。提請大家的注意,我姓張的一貫作風是說到做到,布置到檢查到,不來虛的,專玩實的。” 一席古道熱腸的話語,使那一個個低垂的男子漢的頭顱開始仰起來。 一句句熱血奔涌的言辭,使那一雙雙迷茫了的男子漢的眼睛開始迸射希望之光。 全團軍官大會一散,團里的七名常委就打起背包,風風火火地分頭下到相距百里之遙的工點上去了。一個人定點一個陣地,全權負責國防施工和思想政治工作。無須空泛的政治說教,工程廢墟本身就是一部實實在在的教科書,那即將在靜態(tài)爆破之中灰飛煙滅的導彈陣地,足以讓全團數千名血性男兒淌出愧悔的淚水…… 理性的閃電一旦劃過靈魂的沃野,就會釋放出聚變后的核能。經過一場痛苦涅槃的全團官兵一夜之間像重新換了一個新人,摩拳擦掌的亢奮和期待驅散了臉上積淀了許久的愁云,久違了的信念和自信重新回到了他們身上。 同樣是在三營的工地,同樣是在那一片通天大事故的現場。 從北京鐵道兵部研究所請來的爆破專家已經就位,混凝土壁實行整塊靜態(tài)定向爆破后切割,八連的官兵在自己用恥辱的汗水澆灌的水泥壁上,抱著怒吼的風鉆,時而攀上云梯,時而雙膝跪地,打下一排排炮眼,一個作業(yè)班要打一千多個鉆孔,等到按照專家的要求打好時,個個泥灰滿身污頭垢面,渾身就像散了架,但是沒有一個人叫一聲苦。一種“贖罪”的心態(tài)在苦苦支撐著他們的良知和軀殼。 伴隨著轟隆隆的悶雷般的巨響,足有五六噸重的混凝土板塊像墻壁一樣坍塌下來,塵霧彌散的廢墟還沒有完全復歸寂靜,高聳的井壁上突然出現了兩個矯健的身影。三營機械連長劉利波和代理排長王洪義腰上系著安全帶,手持切割焊槍,翻上躍下,在懸空的絕壁上將一根根聯接著水泥的鋼筋切割斷,然后再用桅桿吊車將其整塊地抓吊上來,用一輛大噸位的三菱翻斗運輸車運走。 盡管營里處處設防,安全第一幾乎逢會必講,一場有驚無險的事故還是倏地發(fā)生了。在撤卸一塊巨大的混凝土板塊時,已經炸松的水泥塊突然傾斜了下來,六七噸重的龐然大物,將一名副班長和戰(zhàn)士張妙杰壓在了底下,站在地面上的八連官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以為這倆小子這下肯定“光榮”了,誰知從水泥塊底下突然發(fā)出暖喲曖喲的呻吟和呼救,才使他們從驚嚇中猛醒過來。八連新任連長朱文熙開著吊車就想過來吊開水泥板,可惜鋼繩夠不著,于是全連官兵下去硬用手撐著混凝土塊,用焊槍將那些七上八下的鋼筋切割開,然后把兩個人拖了出來。萬幸的是一堆隆起的碎石碴與水泥板之間形成了一個狹窄的逃生空間,才使兩個士兵各撿了一條命,僅僅受了一點皮肉擦傷。 第一場冬雪從蒼;薨档奶炜绽_紛地飄落下來,把山色枯黃樹木凋零的群山鋪成了一個白皚皚混沌沌的銀色世界。隨著最后一聲撼動山岳的爆炸,全營官兵幾年間流血犧牲構筑的陣地最終化作一片淺丘,等待來年的春天再重整山河。 張余亭靜靜兀立在導彈陣地上,驀然回首自己任職半年來團隊的起步工作:三營的報廢工程已經全部處理完畢,魔谷里那欠挖超高二米多的大型洞庫的地平已經全都降了下來,施工關系開始理順了,沉寂了兩三年的營房開始洋溢著歡樂的歌聲,觀望了半年多的官兵終于從新班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他揣著新的一年徹底翻身的自信從容下山,春節(jié)的腳步已經逼近。等他回到團部機關,財務股長給他端來了年終結算,剛剛涌起來的一點點興奮之情瞬間蕩然無存。前任團長鄒德堂下野時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團里的賬上還存有205萬元家底,可是等會計師將團里那滿滿一屋子工程財務賬本一筆一筆算清,倉庫里的物品一件一件數清時,才發(fā)現原本那個曾經立了三等功的會計師給前任團長立的是一份空賬,汽車的運輸空耗費、機械的磨損費這些錢早已經花光了,非但沒有節(jié)余,反而虧空了157萬元。 盡管團隊的賬上一分錢也沒有了,但全團官兵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春節(jié)還是要熱熱鬧鬧過好。張余亭給汽車連連長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派一輛吊車、兩輛大解放來!” 汽車連長不知團長葫蘆里裝著什么藥,親自帶車來了。張余亭叫上警衛(wèi)排的官兵:“今天不過禮拜,都跟我上工地去干一天義務勞動!彼麄兗贝掖业氐焦さ厣蠐爝z棄的廢舊鋼材,整整干了一天,撿了兩卡車,拉到地方廢品收購站賣了兩萬多元錢。第二天,他把錢交給政治處的同志,吩咐他們:“去!給每個連隊送兩千元,讓他們買點瓜子糖果好好過個年,一定要多買一些鞭炮,使勁給我炸一炸,驅驅晦氣!” 那一年除夕之夜鞭炮炸得咣咣響,持續(xù)時間特別長,裊裊的爆竹硝煙彌漫在寂靜的山林里。 11.最后的深情回眸 。ū瘎∪宋镏 秋夜的大莽林。 沉沉的霧靄彌漫于天地之間,東西縱橫數百里的熱帶叢林包裹在似霧似紗的山嵐里,那條繞邊城而過的清澈如鏡的江水,將這座遙遠小山城的萬家燈火倒映在江面上,懸掛在空曠的天庭上凄迷的冷月猶如一葉銀色的扁舟,輕輕地駛過那波光粼粼的江面,冷冷地馱載著滾滾塵緣的苦辣辛酸…… 已經下野的大功團原團長鄒德堂獨坐在孤星冷月之下。 一雙粗糙的手不時搓擦著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不到三個月,曾經威風凜凜的一團之長形容枯槁,精神萎靡,腳下已經扔下了一大堆煙頭。 就要離開十八歲當兵的軍營,而且是在一種極不光彩的情形下離去,導彈洞庫報廢工程不僅是大功團的“滑鐵盧”,也是他團長鄒德堂命運之中的“滑鐵盧”,因為這一個通天的大事故,他屬下的總工程師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參謀長郭秋山被降職降級轉業(yè)回老家,底下的連、排長處分了一大批,身為軍事主官的他自然難脫干系,被課以記大過處分,并丟了團長的烏紗帽。 在空曠而遼遠的夜幕之下,直面著沉默無言的高山大壑,追尋著那顆從天庭一劃而過的流星,鄒德堂的心在流血在撕肝裂肺般地疼痛,他看不見被厚厚的迷霧遮住了的命運星座,慟問蒼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迷失在何方。 80年代的第一個春天,當改革開放的人民中國剛剛步入世界大變革的潮流,已經是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司令部作戰(zhàn)部正營職參謀的鄒德堂,突然向領導遞上一份請調報告,要求下部隊去鍛煉,并舉家遷出北京,讓老婆孩子跟著自己一起到最艱苦的山溝里去有福同享有難同擔。許多同事都不理解,紛紛勸他:“你冒什么傻,京官外放,多數是進軍的班子有希望晉升將軍才下去的,即使走也都把家留在北京,好給自己的晚年留一條退路。你在機關多年,基礎打得不錯,往最壞的方面設想,好歹也能混一個師級干部。出什么風頭,充什么好漢?” 鄒德堂淡然一笑:“我下去并不想謀一官半職,戰(zhàn)略導彈陣地工程已經全面鋪開,眼下正缺管理干部,我想為這壯軍威振國威的宏偉工程盡一點力。” 在當時北京的機關干部普遍迷戀京城,即使下去提拔重用也是人走家不搬,鄒德堂的境界不能說不高,鑒于他憨厚純樸的秉性,沒有人懷疑過他付出如此代價積極要求下去鍛煉的動機。他的行動無疑給大家?guī)Я艘粋好頭。二炮首長馬上批準了他的請求,任命他到南方原始森林里的一個戰(zhàn)略導彈部落里當了一名副團長,盡管沒有破格提拔,但在當時全軍干部調整職務控制很嚴的情況下,當屬破例。 果然如他向領導要求的那樣,鄒德堂攜帶著在二炮機關門診部當女軍醫(yī)的妻子和上學的孩子一起來到了駐守在遙遠邊城的老三團。這是一個老團隊,60年代曾經鏖戰(zhàn)越南叢林,作風淳樸實在,從來都是以一副從容大度的胸襟接納外調進來的干部。更何況鄒德堂舉家從北京城里搬到這一條大山溝里來,第一個見面禮就把山里的男子漢們感動了。他在這片人際關系的凈土上如魚得水,再加上這個自小就在“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的黔西北大山里長大的漢子,蒼蒼茫茫的大山和清貧的生活早就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一種吃苦、堅韌的因子,家還沒有安好,就風塵仆仆地投身到戰(zhàn)略導彈陣地建設第一線去抓自己分管的工程,什么苦活兒都干,從無一點怨言,每每在最危險最臟最累的地方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處處展示出那種“老黃牛”型干部的風采。作為副職,他當時的表現無疑是最稱職的,到團里不到半年時間,便聲譽鵲起,贏得全團官兵的一片掌聲,連續(xù)兩年被評為團里的優(yōu)秀干部和先進模范。 憑著他當時的情操德行和踏實肯干的作風,提拔重用自然是沒有疑義的。問題是讓他做什么工作最合適,到機關里當處長或者更高一級單位做副職也許是用其所長,可領導偏偏讓他到剛剛損兵折將的大功團去當團長,意在讓他挽狂瀾于既倒,橫刀立馬于危難。但是,忽視了他二十多年軍旅生涯的工作履歷,大部分時光是在機關度過的,沒有真正帶過一大兵!禮賢下士聽得進各方面的意見卻優(yōu)柔寡斷缺乏主見,謙虛謹慎平易近人有余卻乏大崩地裂不改初衷的魄力,作風細致事必躬親往往不諸重點綱舉目張,這是許多在機關很優(yōu)秀的干部下去當主官后玩不轉的一個通病。 鄒德堂告別老三團到大功團報到那天,一身戎裝在身,軍用挎包左肩右斜水壺右肩左斜,棕紅色的武裝帶系在腰間,行軍禮與歡送他的老三團官兵依依惜別,這在不善正規(guī)稀拉慣了的工兵部隊多少有些滑稽之嫌,一向對他比較敬重的老三團官兵大多忍不住地笑了起來。送他的老三團政委陳子勤長嘆了一聲:“瞧鄒德堂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他不知道這回要去走‘麥城’,他至多是一個當副職的料,如果在老三團當團長,大家輔助他,尚能湊合,要到本身就排外又屢屢受挫的大功團去,前途未卜呀! 一切都如老政委預料的那樣發(fā)生了。 還是那個一頭扎到施工第一線身先士卒的鄒德堂,還是那個一身泥水一身汗水與士兵干在一起的鄒德堂,僅僅與魔鬼谷的泥石流一撞,就陷下去了…… 大功團的軍官不知從哪一代人起,就形成了連長以上的軍官衣冠楚楚地站在一邊不干活的習。慣了。 他們用冷眼注視著這個頭戴粉紅色的安全帽,上身著一件退色的軍棉衣,腳蹬一雙高腰雨鞋的小個子團長。 在這個人際關系本來就不太正常良知又不斷滑坡的團隊里,一個派進來的團長本身就遭到了一些干部心理上的抵牾,如果你沒有一班干事的人馬輔助,你的指揮棒就玩不轉;如果你沒有獨到的招數鎮(zhèn)住他們治住他們,就反會被人家小視。 美好的品德在這里變調了,高尚的人格在這里扭曲了。于是,人們的看法與在老三團相比,竟發(fā)生了多米諾骨牌似的戲劇效應。 踏實苦干,與士兵滾在一起,被看做是無能的表現;生性耿直,與屬下對罵幾句,被視為沒有一點城府;團里的常委這時本應站出來維護團長的聲譽,可是個別心術不正的人居然開始戲弄自己的“101”號首長。 一天,鄒團長扛著水泥袋與地方施工隊的工人師傅一起治理魔鬼谷的泥石流塌方段,團里的一個部門首長竟然對一個戰(zhàn)士說,你敢上去叫團長一聲“老師傅”,我就輸你一包香煙。果然那個不知深淺的士兵竟然上去拍拍團長的肩膀:“老師傅,借光……” 鄒德堂確實是沒有一點心計的人,在團里的營以上干部大會上,他居然把這事情作為自己體恤下層與戰(zhàn)士滾在一起的例證來講,從此,團長的“老師傅”綽號喊遍了南方戰(zhàn)略導彈部隊。 一夜之間團長的威信大跌。 第二炮兵首腦機關的事故調查報告這樣寫道:“團長鄒德堂對這個重點工程沒有作為重點去抓,失于檢查指導,組織指揮失誤,負有主要領導責任……” 深陷恥辱泥潭的他從此名揚戰(zhàn)略導彈部隊的每一個角落。 好心卻犯了大錯誤,勤勉竟被摘了頂戴花翎,怎不叫他遺恨綿綿…… 黑暗的潮水漸漸地涌了上來,濃濃的夜幕將一個蜷縮在半山坡的小個子男人緊緊地包裹。與丈夫一同脫下戎裝的女軍醫(yī)循著這條熟悉的小徑找來了。遠遠地看到荒草萎萎的野山坡上丈夫那黑黝黝的輪廓,她躡手躡腳走到鄒德堂身邊,把手輕輕地搭在了丈夫肩上,她驚異地感到那看似凝固的身體在微微地顫動,借著那縷從厚厚云層里鉆出來的清輝,她陡然發(fā)現這個在自己眼里一生倔強從未掉過眼淚的男子漢竟然淚流滿面…… 男人的手伸過來緊緊鑲著妻子那只細膩溫柔的手。 這是一雙在京城初戀時第一次拉過的手;這是一雙跟著自己一起拽著幸福與苦楚編織起來的家庭方舟,從繁華的大都市走進這一片莽蕩多災的大峽谷的女人的手;這又是一雙將與自己一起帶著恥辱委屈痛楚的烙印共同返回故鄉(xiāng)那一片貧瘠的紅土地上的手。一個男人在最落難最倒霉的時候,假如還有一雙溫柔的手挽扶著你牽引著你,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那便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有了這雙手,人世間還有什么可求的,還什么怕丟失掉的呢? 現在鄒德堂除了這雙手,什么也沒有了。 牽著妻子的手,夫妻倆依偎著惘然下山。 凄風苦雨之中。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火車站臺上。 鄒德堂一家四口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地佇立在月臺上,等候著南下的火車載著自己回故鄉(xiāng)。 這趟火車經常晚點,一家人只好默默無言地在那里苦等。寒風撲面襲來,鄒德堂打了一個寒噤,滾滾紅塵中的世態(tài)炎涼遠遠比大自然的四季還要功利。昨天晚上離開團部時,接任的團長張余亭在老三團時當過自己的參謀長,自然不會薄面子,何況他是一個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的人,一壺酒一桌菜,加上團里的全部常委作陪,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算是一個功德圓滿的餞行。而住在這座城市里的自己上級機關的人,卻像蒙在這雨簾里的山一樣,時而被緩緩飄過的浮云遮住,時而又突破云的重重包圍突兀地露出威嚴的崢嶸。顯然,過去那些執(zhí)手相噓信誓旦旦的人是不會再有蹤影了。 就在鄒德堂夫婦要向融進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綠色軍營投去最后一瞥時,某導彈部隊紀委副書記高峰從沉重的雨幕中匆匆趕來了,這位人格高尚已近退休年齡的老兵趕來為他們一家送行。一見面,他就握著鄒德堂夫婦的手,操著摻雜著南腔北調的川音說:“德堂,對不起你們兩口子,我剛剛才聽說你們今天傍晚的火車,來晚了,抱歉!抱歉!” 鄒德堂哽咽著說:“謝謝,謝謝老首長,惟有你還記著我們這一家淪落之人……” “德堂,不說這些喪氣話!备叻迮牧伺泥u德堂的肩膀,撫慰他道,“好多話咱們以前都談過了。你就要離別軍營了,不管現在愛也好,恨也罷,我想軍人的生活將會影響你的一生。我還是那句老話,好人自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 鄒德堂夫婦無言地點了點頭,當火車“嗚嗚”地駛進站臺時,他們一家人灑淚向這位最后為他們送行的老軍人深深地一鞠躬…… 從某種意義上講,災難是人生路上的又一條岔道和選擇。一個人如果不是被苦難和厄運擊倒,如果不是在心理上自己打倒了自己,如果不是龜縮在沒有陽光的屋檐下舔舐著自己傷痕累累的創(chuàng)口,而是勇敢地笑迎風霜雨雪,從退一步天地寬的選擇中重新定位人生,臥薪嘗膽,立志雪恥,以新的成功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以新的崛起來佐證自己原本就是一條好漢,只是命中注定會有這么一場劫難,那么當你佇立在黃昏的夕陽下來回眸自己那輝煌與失敗苦難與幸福循環(huán)的人生時,災難未必不是一種好事,坎坷未必不是上蒼的一次饋贈。 鄒德堂回到故鄉(xiāng)貴陽后,被安排在花溪區(qū)工作,起初并沒有明確的職務。報到后區(qū)里安排他到鄉(xiāng)下去搞扶貧工作,在這片極少貌似真誠的虛偽貌似善良的險惡貌似恭維的低毀的古老土地上,他再一次如魚得水。依舊是像當年在軍營一樣做人,依舊是像當年在部隊一樣拼命,三年后,他抓扶貧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紛紛脫貧向小康邁進。在70年代初的一次區(qū)、縣改選中,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大代表一致推選他為區(qū)長候選人。當他懵懵懂懂地被推上講臺發(fā)表假如當選后的施政演講時,他并沒有講自己現在的優(yōu)勢和當選之后要帶領老百姓干什么,而是胸懷坦蕩他講了自己在導彈部隊當團長時走麥城的故事,臺下的人民代表先是愕然、嘩然,進而肅然,最后掌聲如雷。 鄒德堂以最高票額當選。 12.一個私自離隊士兵的故事 就在魔鬼谷和報廢工程陣地上的官兵們憋足一口氣,重鑄一代中國男子漢雄風的時候,一封加急電報猶如一只紙鴦馱載著一個家庭沉重的痛楚和悲傷,跌落魔鬼谷那遮天蔽日的大峽谷里。 六連戰(zhàn)士馬春雙手顫抖著撕開電報,一行“父身患肺癌已報病危,見電速歸”的電文,字跡模糊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腦子““轟”地一下亂了,支撐他那堅強的生命之軀的魂魄仿佛驟然之間脫殼遠道了。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究竟該干什么,一行清淚從他那黧黑光亮的臉龐上籟籟地墜落下來。 排長白成義一直很賞識這個從紅土高原上來的老兵,性格憨厚,平素說話不多,在導彈洞庫里施工時,總是哪里危險往哪里鉆,從不偷奸;,每個作業(yè)班子的活總要比別人多出幾倍。他接過電報,迅速地瀏覽了一下電文,安慰地說道:“別急,先拍個電報弄清情況,現在工程任務那么重,一個蘿卜一個坑,請假回去恐怕有困難,不過我盡量爭取一下。你先把我這月的工資支取了,加上你的津貼費,搭上午買菜的班車進縣城給老人先把錢寄了,晚上一定要跟著車回來! 馬春噙著一半悲慟一半感激的淚水,默默點了點頭。 自成義拖著疲憊的身軀帶領全排官兵放完最后一排山炮,回到連隊宿舍時,早已經是夜幕沉沉,天庭如蓋了。他心里最惦記的還是馬春家里的事情,顧不得脫下身上那件布滿污垢的施工棉衣,就直奔馬春所在的班里。竟然不見他的蹤影。白成義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便匆匆來到連部,找到給養(yǎng)員,問道:“馬春沒有回來?臨走前,我不是交待叫你帶他一道回連隊嗎?” “唉!別提了!”給養(yǎng)員長嘆了一聲,“到縣城后,我去買菜,他去寄錢,一溜煙的工夫就連影子也不見了,班車還晚開了半小時等他呢! “他媽的,這小子真是不爭氣!看來,他坐一點多鐘的慢車溜了,然后趕晚上的特快回老家。算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 “這是私自離隊,現在叫機關那邊派人去堵還來得及!苯o養(yǎng)員說。 “堵個球!”白成義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無奈地說道,“現在他早已經在南下的火車上了,還堵個啥子!” 白成義向連里匯報了馬春私自離隊的事情后,便找到連隊通信員,“明天你進縣城取報紙,幫我往馬春的家里發(fā)兩封特急電報,讓他立即回來! 此時的馬春恰如他們排長所預見的那樣,正坐在風馳電掣往故鄉(xiāng)疾駛的列車上!扮H鏘……鏗鏘……”的鐵軌的磨擦聲使他耿耿難眠。前方,離故鄉(xiāng)那美麗的云貴高原越來越近了,后邊卻離連隊那一片神奇的大峽谷越來越遠了,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地走上了當逃兵的路。團隊自從新班子上任后,全團官兵早已經憋足了勁要雪洗多年的恥辱,不分白天黑夜熱火朝天地干開了。盡管排長對自己很看得上眼,曾答應要向領導請假,可馬春心里明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每一個官兵一天干多少活已形成了定額,一個人不上工自然就要將這些活兒壓到大伙頭上,增加其他人的工作量,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輕易準假的。然而,家里的情況又著實讓他放心不下。自從自己當兵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父母親和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小妹妹。眼下父親這一根全家的頂梁柱就要塌了,一切痛苦和磨難都將壓到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母親和小妹妹那孱弱的肩上。他太了解那一塊紅土地上質樸無華的父老鄉(xiāng)親了,如果不是家里有無法躲避和消化的災難和苦楚,是絕不會將遠方的親人也一起牽進痛苦的磨道一起承受碾壓。 馬春無法選擇。在國事與孝道之間,在事業(yè)與親情撕裂之時,他只能無可奈何地作出了一個能夠讓人理解卻又是錯誤的選擇。他知道這一時情感沖動的抉擇將會給自己的青春之旅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墒且呀洓]有后悔藥可吃了。不忍回首那一片大莽林的綠色禁區(qū),惟一覺得內疚的是對不起排長,自己長這么大第一次撒了一個不小的謊,而且欺騙了一個一直視自己為親兄弟的人,現在沒有退路了,只能義無反顧地朝著家鄉(xiāng)的紅土嶺奔去…… 馬春的前腳還沒有踏進故鄉(xiāng)嵩明縣那一片楊林壩子,部隊的兩封加急電報已經先期飛抵他的家里,電文宛如一道十二萬分火急的金牌白紙黑字地寫道:“馬春未經請示,私自逃離回家,望接電后催他立即歸隊! 父親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看了這份電文后,艱難地翕動著嘴唇,指著妻子說了一句:“你……誰叫你打電報讓春兒回來的……”就一陣眩暈昏了過去。自從一年前診斷出肺癌后,他便與妻子女兒訂了一個家庭協議,別告訴春兒,讓他在戰(zhàn)略導彈部隊里好好服役,免得知道后分心。只是最近他身體越來越不濟了,頻頻報病危后,妻子才偷偷撕毀了協議,決定拍電報叫獨生兒子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墒且黄靡馄涞眠@么一個結局…… “給我跪下!”馬春第一腳踏進闊別了三載的家門,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鐵青著臉,他讓妻子艱難地將自己扶了起來,一副拒兒子于千里之外的感覺,“我沒有你這個當逃兵的兒子,如果你今天不返回部隊去……我……我……” 一陣劇烈的咳嗽,父親的嘴里又吐出了一灘鮮血。 馬春霍地跪倒在床前,仰視著父親那被癌細胞吞噬得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的軀殼,蠟黃的臉色,經過放射后的頭發(fā)已經灰白脫落了大半,兩只凹陷的眼睛失去了光澤。說不上兩句話,早已咬得上氣不接下氣。僅僅三年不見,當兵前那個粗擴健壯的父親已經不在。一種被厄運捉弄被親人誤解的悲槍涌上馬春的心頭,傷感的淚水小溪般地掛滿了他的臉頰。 “爸,我錯了?赡愕纳眢w……”馬春欲言又止,他不想多解釋,挺直上身,雙膝跪著一步一步地挪向父親的床前,一把攥緊了那雙骨瘦如柴的手,祈盼著將兒子的暖流和親情傳遞到父親的身上。 “我沒……事……你走吧,今天就返回部隊去……”曾經也是十八歲當兵的父親自然知道逃兵最恥辱,他竭盡全身力氣說,“我們家不能出一個逃兵,讓街坊鄰居們戳脊梁骨看笑話……你要真是……孝……子……就……要……珍惜軍人……的榮……譽……” 又是一陣巨烈的咳嗽,“嘩”地一口鮮血又吐了出來。 母親和親人們簇擁上來,將馬春拉了起來,讓他別再違忤父親的意志。母親含著淚水為馬春做了一點飯,吃過之后,便匆匆送他出門乘火車返回部隊。 臨出門前,馬春再次走到父親的床前拜別。也許意識到這是父子之間的生死訣別,父親主動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手,話語比先前溫柔了許多:“回去好好向部隊領導認個錯。別惦著我,如果爸爸真的沒了,來年等我的墳頭上長出青草來時,你再回來給我磕個頭,但必須帶一枚軍功章,這樣,我在九泉之下,才曉得部隊上原諒了你的過錯……” 馬春默默地點了點頭,喉嚨一陣哽咽,淚水在眼里打轉,但是他不敢直視父親,怕會哭出聲來。他掩著臉一步跨出家門再也不敢回望自家的老屋。父親卻讓親戚們硬撐著將自己架了起來,半倚在自己的家門前一直望著愛子消失在視線里…… 就在馬春踏上歸途的第二天,父親磕然離去。從此,馬春一生中都覺得背后總有一雙期冀的明眸在凝視著自己。 三千里路風和雪。 私自逃跑后的第四天晚上的風雪黃昏,馬春仍然坐著慢車回到了這座遙遠的小山城。走下火車,到魔鬼谷還有整整四十華里山路,寥落的邊城早已經沒有了進山的班車。本來他完全可以在小縣城里住上一夜,可是親人的囑托和私自逃跑的負罪感在拷打著他的靈魂,無論如何也要連夜步行趕回山里。他把行囊往肩上一背,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風雪彌漫的夜幕。 空山鳥飛絕,風雪夜歸人。 雪夜迷茫,黑黝黝的大山峽谷里覆蓋了一尺深的冬雪,一個孤獨的士兵踏著積雪步履蹣跚地往山里走去。如果不是一種親人的囑托和勇氣在支撐著自己,如果不是負罪的沉重碾壓著他,也許他會被這幾十里彎彎山道上杏無人煙的空寂和陰森嚇退的。馬春一次次說服自己,別害怕,前方跳躍著一晃一晃燈火的地方也許就有作伴的旅人,然而當他一步一步走近時,卻發(fā)現是自己的幻覺。腳下“嘭嘭”的踏雪之聲驚起一群在林間絕壁下避雪的鳥、山雞、石雞,還有一只獐子橫穿路面,粹不及防,將馬春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時分,一個快凍僵了的士兵撞開了排長白成義的門。從夢鄉(xiāng)中驚醒的白排長一看是馬春回來了,一骨碌爬起來,上前就是一腳,將馬春踢倒了,憤憤地罵道:“你這個熊兵,渾球,還知道回來……我讓你逃跑……我……”又是一腳踢了過去。 馬春跪在地上,疲乏的眼神里充滿了愧疚和怯懦,囁嚅著說:“排長,我錯了,任罰任打由你……” 怒氣沖沖的白成義平靜下來,凝視馬春那被雪水濕透的衣服和委屈憂傷的目光,心也軟下來了。他轉身把熱水瓶里的開水倒進臉盆里,端到跪著認錯的馬春跟前:“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爬起來。跪著算什么好漢,洗了臉后先回去睡覺,你的事情明天再說! 離開排長的小屋,馬春并沒有回到班里,而是徑直找到連隊的文書,要了連隊平時關那些犯了嚴重錯誤的士兵禁閉小屋的鑰匙,也不經連隊領導認可,就將自己反鎖進了那間又小又黑又陰又冷的禁閉室里。 第二天早晨,白成義知道了馬春自己關自己禁閉的事情,心里呼地一下子熱了。一個家庭遭到如此不幸的士兵,我們的領導本該滿足他回去探視病危父親的要求,雖然他選擇了私自離隊的做法并不可取,可是當他一旦明白自己一時糊涂違犯了鐵的軍規(guī),卻采用一種近似自虐的贖罪方法來懲罰自己。白成義反倒覺得自己愧對了馬春。 “馬春,給我出來。連里井沒有決定要關你的禁閉。”白成義站在禁閉室的小屋前喊道。 “謝謝,排長!我這是自找的,違犯了軍紀,按律理當如此!瘪R春聲音虛弱地回答說。 “禁閉室里太冷了,你會被凍病的,快出來!” “不!我還沒關夠禁閉時間呢! “唉!你這個傻冒……” 白成義悻悻地走開了,他成全了馬春的執(zhí)拗。 然而等到晚上,他們撞開反鎖著的禁閉室的小門,才發(fā)現馬春已經昏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省人事。白成義一摸,馬春在發(fā)高燒,渾身燙得像一團火,連忙將他背回班里,嘴里不停地念叨:“沒見過這么傻的兵,心也太實誠了!” 馬春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等他醒來時,家里的信已經到了,告訴一個他已經預感到卻想不到竟然來得這么快的殘酷現實:父親永遠離他而去了!他撐著大病初愈后的軀體,悄悄地來到戰(zhàn)略導彈陣地旁,向西眺望驟然跪下,大聲呼喊:“爸爸……爸爸……” 大峽谷回蕩著一個年輕士兵的啼血呼喚。藏匿在山林里的生靈們都聽到了一個男子漢那肝腸痛斷的獅子般的長嘯。 團長張余亭知道這件事后,破例給馬春準了假,讓他回家奔喪,處理父親的后事,并轉告連隊不要處分馬春,過不在他。盡管團里在打翻身仗,但凡屬官兵家里親人去世,妻子生小孩,能給假的一定要給。從這個普通士兵身上,他已經看到了一只在恥辱的大火里不死的火鳳凰正在雄起。 然而,這一次馬春卻謝絕了團長的好意。他說父親已有遺囑在先,除非我捧上一枚軍功章再回到故鄉(xiāng)祭祀他。先父的夙愿難違!他惟一的心愿就是讓母親將父親的一縷忠骨用紅綢包裹著給自己寄來,讓父親的在天之靈看著他和戰(zhàn)友攻下魔鬼谷這個難關。從此,馬春沉默了。這個憨厚的滇東男子漢毅然扛著風鉆,始終站在生與死的危險地帶,一干就是兩年,等魔鬼谷全線貫通了,他超期服役的日子已經到了。連隊根據他的表現,授予他一枚金光閃閃的三等軍功章。臨退伍歸鄉(xiāng)那天,馬春捧著父親的那一縷忠骨和軍功章,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了全線貫通的魔鬼谷里的大型戰(zhàn)略導彈洞庫前,將父親的骨灰與軍功章放在前邊,驀地跪下,向這一座浸透著他青春血淚和歡樂悲慟的地下宮殿拜了三拜,嘴里前南說道:“爸爸,你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兒子沒有辜負你的一片厚望,這條魔洞已經全線貫通了,我無愧無悔……” 夕陽血紅。馬春兀立于大峽谷的埡口上,將父親的骨灰和三等功的軍功章撒向戰(zhàn)略導彈陣地,然后悵然下山。 13.恥辱廢墟上雄起的不死鳥 遠山里春節(jié)的鞭炮聲漸漸岑寂下來。 張余亭與團里的官兵過完了大年初一后,才坐著那列幾乎沒有旅客的慢車回到導彈部隊機關所在的小城,與早就盼他回來的妻子女兒一起過年。團里什么年貨也沒有發(fā)。財務賬上留下了前任團長157萬元的虧空,多虧了那兩萬多元的賣廢品的錢,才使這個年算是勉勉強強過來了,給每一個軍官發(fā)的六斤豬肉,還是連隊殺的幾頭大肥豬抵上的。 暮靄沉沉,他悲愴地走下火車,左手提著那一塊豬肉,右手的包里裝著財務股給他整理的124頁清倉清庫后虧空的報表,過了年后,他要正式向部隊領導匯報。回到家里,把包一擱,也顧不得與分別多日的妻子女兒寒暄,就提著那塊豬肉出門了。反正他們一家都不愛吃肉,他找到了一個過去當過自己下屬的工程參謀,恰好愛人臨時來隊,便把肉送給人家當年貨,請他幫著復印那124頁的資料表,每個常委和業(yè)務部門一份,忙了大半夜才印完了厚厚的十四大本。 春節(jié)一過,他便與政委武國順一起提著幾大本材料,走進黨委會議室,向上級領導匯報團里虧空的情況,每個常委面前擺上厚厚的一本復印好的材料,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我是來要錢的,沒有錢就無法開工。 張余亭的匯報剛剛切人正題,生性豪爽粗魯的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員陳景年馬上炸了鍋,他打斷張余亭的話:“天大的笑話,我搞了一輩子工程,沒聽說過搞工程會虧本! 張余亭沒有理會陳副司令員的責問,依舊按自己的路子據實匯報。 陳景年火了,嘴里夾帶著粗野的國罵:“我不相信,你他媽的吃吃轉,騙我老倌子,你有錢,得馬上給我干活……” “首長,你不了解情況!睆堄嗤げ焕洳粺岬鼗鼐戳艘痪洹 “我不了解,就你他媽的了解?我當工程兵那陣子,你在哪兒?”陳景年干了一輩子工兵,從工兵排長、連長、營長到工兵團長、師長,一個窩也沒有跳過,是那種關鍵時候敢說跟我上沖進生死地帶的英雄好漢,當然,他也無法擺脫那個時代當兵的人文化貧血的局限。他固執(zhí)地認為張余亭是他舉雙手推薦下去當團長的,自然就得要一切聽他的。 去年報廢工程爆炸撤除后,已經是深秋時節(jié),陳副司令員當著全團干部的面,要張余亭在兩個月內將發(fā)射陣地重新被復起來,當年就打翻身仗。張余亭理解老首長的一片苦心,意在讓他們在二炮首長和機關面前塑造嶄新的形象?墒撬X得這個團隊盡管剛剛有了一點新的起色,但決沒有到了一夜之間就能舊貌換新顏放衛(wèi)星的時候,他不想重蹈前任團長只管圖快不講質量兵敗導彈洞庫的覆轍,執(zhí)拗地拒絕了上司的指示,決定過了春節(jié)后再重新被復。意見上的分歧加上情緒上的相左,使這位敢愛敢恨敢罵娘的老將軍對張余亭產生了莫大的誤解。 此時的張余亭已經完全成熟,年輕時那種剛烈俠義的性格早已被遇險不驚寵辱不躁的冷靜所取代,任憑老首長一句句東北特質的“媽那巴子”的國罵,他也沒有絲毫的反感和抵觸,依然有板有眼有理有據地在那里匯報,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講述了自己出任團長半年多來大功團一系列的積極變化: 報廢工程在一片爆炸硝煙中安全順利地撤除; 魔鬼谷欠挖兩米多深的114米地平清理完畢; 一而再再而三打敗仗的數千名哀兵開始雄起; 一年起步兩年翻身三年跨人先進行列的既定方案已經初顯成效。 任何一個沒有偏見的人都不會懷疑張余亭當團長半年多來的長足進步。當然老少兩代人之間那種難堪的對峙局面都是出于對工作的負責,決無半點人格和思想意識上的游離。問題是與會人員的感情砝碼傾向哪一方都會使會議的重心失衡。 政委馬捷從張余亭提供給大家的那厚厚一大本資料上抬起頭來,威嚴的目光直逼張余亭的老搭檔:“武政委,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武國順的眼睛環(huán)顧了一遍會議室坐著的所有上司,然后堅定地說:“沒有了,張團長所講的都是我們團常委討論研究過的! 斬釘截鐵的話語不啻是說這些都是我們團黨委要向上級正式反映的意見。 主持會議的鄒永釗司令員似乎已經從陳景年與張余亭你來我往的交鋒中,感受到自己這位主管工程的副司令員的主觀和憑老經驗辦事的短視,翻完了團里報來的這些材料后,他已經能體悟下邊向領導機關叫苦要錢并非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實屬是出于國防施工的需要。于是這位辦事果斷敢做敢為的將軍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張余亭一邊,隨即會議氣氛也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看就不要再爭論了!编u司令員清了清嗓子,操著一口湖北腔說,“團里確實有自己的難處,這錢我看要給,暫時由司令部墊支吧。政委,你看呢?”鄒司令員轉過頭征詢老政委馬捷的意見。 “好!”就這么辦!瘪R捷政委點頭應承。 “3月9日,三營報廢的軍事工程重新滑模,部隊的領導都參加他們的誓師大會,給官兵們鼓鼓勁!编u永釗司令員最后的拍板為會議畫下了句號。 1987年3月9日,對于天下蕓蕓眾生來說,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但是對曾經導演了軍中第一通天大事故的三營官兵來說,卻是他們走出痛苦的沼澤,重新崛起于綠色方陣的標志。 在那一天的誓師大會上,部隊司令員鄒永釗將軍將一面主攻營的錦旗重新授予了新任營長劉運動,也將各級領導的期冀的目光重新投到了少校營長和他的500多名九死一生的三營官兵身上。 劉運動,陜西長安人,1952年出生。一個共和國將最美麗的朝霞賜予他們那一代人的工人子弟,一個共和國將最苦難的歲月降臨于他們頭頂上的知青部落里的一員。1986年從防化學院畢業(yè)后,以十七載的軍旅生涯被任命為少校工兵營長,足以說明他并不是一個時代的幸運兒,也沒有少年得志的狂放和飛揚;蛟S領導看中他的正是在廣闊天地紅心荊棘里走過苦雨里泡過的磨難經歷,將他調到張余亭團長的帳下,帶領三營官兵去重鑄大功團久已失落的輝煌。 抑或由于前任營長郭秋山和總工粟立實的那個陰影還沒有從三營官兵的心里全部驅散,從受命之日起,他就沒有一絲的輕松。春節(jié)期間,妻子從古都長安城里來了,分居兩地的夫妻好不容易一年相聚一次,他卻對妻子說:“過了年,你就得帶著孩子走。我要帶領全營官兵打一場‘惡仗’,沒法照顧你們娘倆。” 妻子默默地點了點頭,沒辦法,選擇了軍人作夫君,就得付出比別的女人要多得多的代價。其實即便是幾天短暫的聚首,一家人也沒法平靜地廝守,劉運動將他下屬的三個連隊的排以上干部一撥一撥地請到家里,讓她做了一桌又一桌的家鄉(xiāng)餃子宴。酒桌上,他端著燃燒著男子漢熱血的燒酒,一個個地敬他屬下的軍官:“弟兄們,今天請你們進我這個小屋,說白一點就是赴‘鴻門宴’,我這杯酒可是不好喝呀,于下去了咱們就都捆綁到一條戰(zhàn)船上了,誰也跑不掉,報廢工程澆鑄成敗都系在大伙身上,成功了,咱們向二炮、軍委首長報喜,搞砸了,你我都得上軍事法庭。你們想好再喝我這杯敬酒。” “干,營長。你有這份心意就成!” “干!”作酒杯的墨綠色的軍用刷牙缸被撞得咪呢響。 一滴酒是一汪清泉,一滴酒是一簇烈火,丟失了戰(zhàn)盔的官兵重新找回了英雄的銷甲,怯懦的靈魂重新鼓蕩起勇士的血性。 3月9日至4月17日,南方的大莽林里仍然冷雨紛揚。張余亭團長在文有總工時傳禮,武有干將劉運動的輔佐下,率領三營的數百名官兵和配屬分隊,在這一塊恥辱的廢墟上昂然雄起。三十八個日日夜夜,官兵們衣不解帶,吃睡在工地,不分晝夜地連軸轉,困了在水泥堆或碎石碴上打個盹,醒來后又接著干,一群蒙恥的漢子,一群血性的男兒,用青春的血肉之軀換來了教訓,換來了振奮,換來了一座裝置著中國覆蓋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鐵血大鳥的發(fā)射洞庫。 竣工那天,拆模后的井壁光滑得像金色的殿堂,合格率達到100%,優(yōu)良率達到85%以上。當總工時傳禮將上級權威部門檢驗的結果告訴三營的官兵們時,經歷那場地獄般磨難也沒有流過淚的三營官兵抱頭大哭,淚灑導彈陣地。 他們哭出了雪恥的淚水! 他們流出了英雄的眼淚! 本篇為同名長篇節(jié)選附 長歌當哭 自從走進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后,首先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就是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領域和方向進行重新選擇和定位。因為我所耕耘的文學土壤,恰好是代表著我軍走向世界現代化水平的高科技領地,而我所翱翔的文學天空,恰好是核時代文學里一道最詭譎多姿、最精彩紛呈的酷烈風景。對于一個軍旅作家來說,這既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既是可以選擇的,卻又是無法選擇的。就我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內容而言,毫無疑問地會打下“主流文學”或“主旋律”作品的烙印,這在文學和傳媒呈多元建構的今天,多少有些難堪和無奈。 不過,隨著時間的淘洗,這種浮躁、尷尬之態(tài)也漸次趨于平靜。一位西方哲人曾經說過,“軍隊畢競是一個民族和國家精神追求的象征!逼鋵崯o論東方還是西方,無論過去還是未來,無論是文明社會還是專制政權,一個社會的正義和公平,一個民族的精神或偶像,似乎還是要到綠色的方陣里去尋找?v使在今天崇尚人權和個人自由至上的美國,它的好萊塢戰(zhàn)爭片無不在張揚一種金戈鐵馬的英雄情結和理想、正義情結。、而問題的本身卻是作家寫什么,和如何寫。我以為,雄渾悲壯的基因可以說是完全超越了時空和政治地緣流淌在軍人血脈里的東西。從《史記》里的《項羽本紀》《李將軍列傳》到唐代的邊塞詩、宋人的豪放詞,從梅里美到老托爾斯泰,從前蘇聯的戰(zhàn)壕文學到美國戰(zhàn)爭大片,無不在張揚著這種金戈鐵馬的軍人生活所獨有的情結和境界?梢哉f,這是哺育人類成長的一股精神血乳。作為軍事報告文學,就應該將聚焦點對準這種在人類其它群體中比較少見、恰恰凸現在軍人生存狀態(tài)中的精神光彩,即攝取軍人在與人類自身和自然抗爭時超拔的潛隱犧牲,在苦難、災難降臨時所展現出來的多舛的命運和悲劇人生,這是最具靈魂沖擊力震撼力的生命樂章。 回眸近半個世紀的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大多數都是在圍繞“頌”字作文章,其中雖不乏鶯歌燕舞、乃至花拳繡腿的優(yōu)美,也不乏“片面真實”的動人,但從效果上說,總讓人感到內中缺乏了一點兒最不能缺少的東西,如膽識、主見、風骨、力度之類。其實,“頌”就本身而言,并沒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那種“無骨狀態(tài)”。也就是說,主旋律的作品不能總定在高音區(qū),“!啊!”地下來。古人云:“長歌當哭”、“雖頌皆刺”,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歌也好,頌也罷,總不能處于一種“無骨”和“媚俗”的狀況,而應該滲入諸如膽識、主見、風骨和力度之類的東西,或者說應該頌得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感情,有一種悲愴的精神在其中滾動和揮發(fā),這樣“頌”才會有背景,有襯托,有價值,有一種沉痛的壯懷激烈,才會有一種震撼靈魂的沖擊力量。縱覽古今中外,任何一支有作為有影響的軍隊,在她彪炳青史的戰(zhàn)爭簿上,不只有氣吞八荒橫掃千軍的輝煌,同樣也會有英雄末路飲恨千古的敗績,不可能永遠從勝利走向勝利,從輝煌走向輝煌。敢于將這種英雄之旅的輝煌抑或敗績毫無掩飾地公諸于世,其實就是一種有信心有力量的表現。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揭露或者披露部隊建設中的一些負面東西,既是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雷區(qū),同時又是作家縱橫捭闔,施展自己膽識和才干的舞臺,更是新時期軍事文學最容易出彩最容易取得突破的地帶。關鍵是作家在走進這些客易將自己炸得灰飛煙滅的雷場時,有沒有一往無前的勇氣,有沒有駕馭這種局面的能力和技巧,既不使自己受傷,又能達到針貶時弊的效果。 我在寫《鳥瞰地球》時,泣重了一種政策的把握和分寸感;蛘哒f是一種度。一方面濃墨重彩地展示這個無名群體慷慨悲涼的英雄壯舉,另一方面卻是懷著一種啼血的真誠和摯愛,披露了在建設這個宏大的洲際導彈工程中出現的重大事故,被判刑的總工程師等三個悲劇人物,以及軍隊中的內部矛盾、老鄉(xiāng)觀念、對個人利益的過分關心、在生死考驗面前的恐懼、精神病和性壓抑等現象,從一個更高的哲學和美學支點上進行闡釋:有求生的本能決不意味著貪生怕死,陷入失敗的泥潭決不意味著自甘沉淪,神秘的黑色讖語并非純粹意義上的迷信愚昧,而生命的原始沖動亦不能與淫亂墮落同日而語。在悲倫雄渾的英雄交響曲中夾雜著幾絲不和諧的音符,反而更加襯托出英雄群體的非凡和崇高,更能讓讀者領略到戰(zhàn)略導彈工程是何等的來之不易。應該說,這種既是尖銳的更是善意的,既是批判的更是真誠的文本敘述方式,寫出了人性的多面性,也寫出英雄世界的真實底蘊,自然博得了部隊領導和廣大官兵的首肯。因此,一個作家能不能趟過“雷區(qū)”不被炸傷,首要的問題是你對事件本身是一種同倩和憐憫之態(tài),有沒有一種理性的尺度,然后再談客觀公正的把握。 當然得承認,這里邊也布滿了雷區(qū),把握不好就會觸雷。毋庸說我過去在“悲”與“壯”的處理上也曾交過學費。誤以為越悲悲切切越能贏得讀者的眼淚。其實不然,只悲不壯,或只壯不悲,同樣達不到和諧的美學效果。“悲”要有節(jié)制,要恰到好處;“壯”不能空洞無物,光是高調,當“悲”到一定的火候時就應該昂揚起來,才能給人以信心和力量。 長歌何不當哭,雖頌亦可猶刺。抑或是我們處理主流文學、主旋律作品時的一種明智、討巧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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