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誕生始末及命運 陳徒手 1956年8月,曹禺、焦菊隱、歐陽山尊等人聽老舍朗讀《一家代表》劇本,曹禺敏感地注意到其中第一幕茶館里的戲非常生動精彩,而其他幾幕相對較弱。經(jīng)過商量,曹禺他們認為不妨以茶館的戲為基礎發(fā)展成一個多幕劇,通過茶館反映整個社會的變遷。 老作家康濯去世前與筆者在病房閑談時,談到老舍創(chuàng)作《茶館》的一件小事: 那時老舍先生正在寫《茶館》,受當時公式化、概念化影響,寫起來不順暢! ±仙嵯壬f,在美國時就考慮寫一個北京的茶館,寫一個時代。他描述了第一幕情節(jié),大家一聽叫好,第二幕寫了民國、國民黨時代。老舍發(fā)愁的是怎么寫下去:“最大的問題是解放后的茶館怎么寫?現(xiàn)在茶館少了,沒有生活了。想去四川看看,但不能把四川搬到北京來。戲拿不出來呢?”我們說:“老舍先生,別寫這一幕了!彼荏@訝:“不寫可以嗎?”“當然可以!薄安粚懢筒粚。”他把手杖一立,起身說:“走,解決了我一個問題,我要回去寫了!保1990年12月13日口述) 老舍躲在家中埋頭寫作,還沒寫完,就著急地把于是之找來,興致勃勃地談了筆下快呼之欲出的王利發(fā)這個角色。他說:“我這個掌柜的,可是從小演到老,二十幾歲演到七八十,一共得有好幾百句臺詞呢!”被老舍這么一說,于是之就有了一股創(chuàng)作沖動。等劇本一公布,他趕緊寫了一篇很長的申請書,一再懇切地希望:“就讓我演吧!薄 ÷犂仙崂首x新作《茶館》,是在劇院前廳二樓北側(cè)會議室。大家一致認為一幕超出一般水平,曹禺反復說了這么一個意思:“古典”、“夠古典水平”。然而與會者對后兩幕覺得還不行,需要做進一步修改。老舍極為誠懇地表示:“希望大家?guī)椭,尤其是第三幕反映的年代,我當時不在國內(nèi),對情況不甚熟悉,更需大家?guī)椭鲋饕!薄 ∮谑侵谝黄墩撁褡寤穼W術文章的提綱中,提到曹禺院長在接觸到《茶館》第一幕時那種狂喜的狀態(tài)。曹禺告訴于是之:“我記得讀到《茶館》第一幕時,我的心怦怦然,幾乎跳出來。我處在一種狂喜之中,這正是我一旦讀到好作品的心情了。我曾對老舍先生說:‘這一幕是古今中外劇作中罕見的第一幕!薄 〉1957年12月2日,老舍來到劇院205會議室,向全體演員朗讀新作《茶館》。年底,僥幸躲過反右一劫,被傳為“不戴帽子的右派”的焦菊隱以戴罪立功的態(tài)度來到排練場,心情郁悶的他把一身本事都用到《茶館》中。 老演員葉子向筆者講述了人藝那些帶來無限感慨的舊事: 當初,曹禺、焦菊隱、趙起揚、歐陽山尊4個大頭,一心想把人藝弄成莫斯科藝術劇院,把這看作是他們的共同理想?上б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到了文革就徹底亂了。有人給江青寫信,有人又想把別人打成走資派。這是他們4人悲劇的地方。焦菊隱以為在文革后期沒事,穿著整整齊齊的衣服去看人藝的新戲,可是沒人理他,戲演完了沒人請他開會。他失望極了,抽煙很兇,心情壓抑,后來得了肺癌。 從我看來,焦菊隱不像個導演,他是水平最高的批評家、欣賞家,品位最高。需要好劇本、好演員,怎么演他不告訴你,但他知道哪不成。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說話,訓人直哭,對演員要求高,罵演員太厲害,一個動作讓你演十幾遍,有時過于苛刻。 他跟老舍沒有私交,是面子上的事,但兩人相互是尊重的。有時焦菊隱沒商量就改了臺詞,老舍心里有意見。老舍就一次一次來聽,你們提,我自己改,不叫你們改。老舍堅持要出文學本,也有保持自己東西的意味。 應該說,老舍認真,焦菊隱較真,戲排出來就有個樣子,水平很高。(1998年10月14日口述) 在看完《茶館》連排之后,老舍于1958年3月5日來到演員中間,針對表演所存在的一些問題,以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獨特角度,坦率地談出自己的看法: 王掌柜的口要“老”點,少年老成,能干得不得了。 穿灰大褂的不要坐在房口,這樣沒人敢進茶館來! ∷啥?shù)脑捯皾櫋,說得有滋味,尋著人叫好的意思,恍然自得! 《伦幼呗凡粚,架子大,不像一般戲里的打手。 唐鐵嘴,走要溜,像打侄上墳的窮生。 賣女兒的戲沒做足,不是很感動人! ∏囟斒莻人物,戲已交待清楚! 〕K臓斒瞧烊诵」,身體壯,有正義感。那時看到大清國不成的人很少,承襲滿族人跑馬射箭! √O(jiān),說話漂亮,態(tài)度柔和,雅。 劉麻子、人犯,應付人一人一樣。 逃兵,我們現(xiàn)在看了他們的可笑。當時的兵相當講究,有他們聰明之處。(摘自北京人藝1958年《老舍先生看茶館連排意見》記錄手稿) 焦菊隱對老舍寫人物的大手筆和看人世的眼光極為推崇,欣賞老舍又刁又狠的點評,認為這些三言兩語恰恰能幫助演員們開竅,有一通百通之效。在老舍講評后,他再次強調(diào)《茶館》中人物的重要性:“許多人在這部戲中就是一兩分鐘戲,要使觀眾留下非常深的印象,要叫觀眾心里叫好。這個戲不是看故事,是要看人的!薄 1958年3月5日北京各文藝團體搶著落實大躍進指標。北京人藝參照了青年藝術劇院的躍進指標,立即做了調(diào)整,定下全年演出場次為950場,創(chuàng)作220件,經(jīng)濟自給并上繳五萬五千元,輔導10個工廠、農(nóng)村、學校文藝點。當天組織全院人員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到全國文聯(lián)“報喜”。《茶館》在此時悄然排演,建立了以童超為隊長,馬群、胡宗溫為副隊長的演出隊。4月份堅持在首都劇場演出,一演就是49場! ≡絹碓交馃岬拇筌S進氣氛如何能容忍《茶館》的存在,文化部某官員7月10日來到劇院,在黨組擴大會上大加指責說:“《茶館》第一幕為什么搞得那么紅火熱鬧?第二幕逮學生為什么不讓群眾多一些并顯示出反抗的力量?……”他發(fā)出警告:“一個劇院的風格首先是政治風格,其次是藝術風格,離開政治風格講藝術風格就要犯錯誤!薄 ‘敃r擔任劇院黨委秘書的周瑞祥對當時場景記憶猶新: 劉××越級跑到人藝開黨組會,說話很嚴厲,大批一通。整整批了一個上午,點了于是之等好幾個人的名字。黨組的人心里不服也不敢說,只能決定停演。剛好當天晚上預定蘇聯(lián)專家彼得羅夫來看《茶館》,由老舍、梅蘭芳陪同,只好等到第二天停演,否則當天就要求退票! ]跟老舍先生說明真實的停演原因,沒說黨內(nèi)的事,只說要輪換節(jié)目。(1998年10月21日口述) 1958年停演前后,各種非議已經(jīng)接踵而來! ±涎輪T鄭榕告訴筆者,劇中秦二爺有這么一句臺詞:“我的工廠封了!本陀蓄I導說那不是指工商業(yè)改造,不是與黨對著干嗎?(1998年8月26日采訪) 歐陽山尊在劇院領導層的位置聽到外界的批評意見很多,其中有全劇結(jié)束時3個老頭撒紙錢是為新社會唱葬歌,劇中秦仲義有句臺詞“這支筆原是簽合同的,現(xiàn)在沒用了”,說是影射公私合營,污蔑新社會一天不如一天,等等! ≡诒本┤怂嚤4娴摹恫桊^》檔案中,筆者發(fā)現(xiàn)其中夾雜著《讀書》1959年第2期,里面有一篇署名文章《評老舍的〈茶館〉》,字里行間劃了很多圓珠筆、鉛筆的線條,表明不少人認真地讀過這篇頗具代表性的文章。 文章充滿十足的火藥味,體現(xiàn)了當時的主流思潮,足以讓人們?nèi)级笈拢骸 ⊥趵l(fā)是一種典型的奴隸性格,難道不應該予以批判?作者對此沒有有力量地給予批判,反而在最后通過王的自白,把他的這種行為美化了。 作者筆下的幾個勞動人民形象也是消極的,不會斗爭,逆來順受,顯然沒有勞動人民的愛憎分明的情感! ≈谐霈F(xiàn)了不少迎合小市民階層的庸俗趣味,如太監(jiān)買老婆、兩個逃兵合娶老婆的畸形故事告訴今天的讀者,究竟有多大的現(xiàn)實教育意義? (摘自《評老舍的〈茶館〉》 不知道老舍看到這類文章有何感想?但是,老舍的不舒服是可以想象到的,甚至暗地里會有些氣惱、不安。不過,跟以往一樣,他對這種“批評”基本上持回避、沉默的態(tài)度。 據(jù)《北京人藝大事記》記載,1963年4月2日那天上午全院召開《茶館》復排動員大會,當晚《茶館》試妝、連排,老舍前來觀看。4月4日上午,再次在人民劇場連排,請有關方面審查,老舍依然興致頗高地再看一遍! ≡旱娜税l(fā)現(xiàn),老舍此次看后話語不多,不像以往那么愛說話。舒乙告訴筆者,老舍回家后,對《茶館》加紅線問題依然不言語,難于說出內(nèi)心想法! 7月7日,周恩來在乘飛機外出之前匆匆看了一遍《茶館》,臨走前只是簡單地告訴焦菊隱等人:《茶館》這個戲沒問題,是一出好戲。如果還有點意見的話,只是第一幕發(fā)生的時間是否往后放一點,現(xiàn)在寫的時間是戊戌政變以后,放在辛亥革命前夕就更好了! 〖毿牡闹芏鱽黼S即又叮囑道,這個意見不要向下傳達,以免說不清楚耽誤事情。他表示,要親自告訴老舍先生。 從后來《茶館》演出很快夭折來看,周恩來或許已經(jīng)沒有機會親口向老舍提出修改意見! ∪怂圏h委秘書周瑞祥回憶道:“總理先說了這部戲沒問題,后來又推薦我們演《年輕的一代》。我們見形勢逼得很緊,報上不讓發(fā)演出報道,只好就收了,自個兒撤了《茶館》!保1998年10月21日采訪) 于是之形容頭兩次演《茶館》氣氛太壓抑,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劉××批評之后,《茶館》劇組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1963年重排時,心有余悸的焦菊隱花了很大力氣抓紅線問題,他說:“加的紅線都是主要的戲,是為了提高戲的思想性。要搞好紅線,才能壓住那些表現(xiàn)舊的、要否定的生活的戲!保ǜ阕1963年4月4日焦菊隱與演員談話記錄稿) 一向持藝術至上、唯美觀點的焦菊隱居然能想到加進“革命”紅線,實在是當時被殘酷斗爭之后企求自身保護的結(jié)果。老舍曾在初稿第二幕中,加進學生在茶館開會,結(jié)果被抓走的一段戲。劇院討論這些紅線段落時一直覺得別扭、生硬,而焦菊隱那時走得比老舍還遠,對“革命化”、“斗爭性”要求之迫切反映出運動對人畸形的壓力! ⌒抡沓龅膶W生戲很快打印出來,依次揉進了演出腳本中,成為1963年演出的一個醒目亮點。比如給劇中人物秦仲義加了這樣幾句話:“你告訴大家,我仗著年輕氣盛,還想富國裕民?墒钦娼o人家說中了,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手指,就把我推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從北京人藝檔案室保存的當年鉛印本里,還可以看到生硬加進的紅線“段落”: 演講學生:同胞們,請大家看看政府當局吧!正當各國列強要瓜分我國的生死存亡關頭,政府當局甘愿做亡國奴!…… 王掌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F(xiàn)在中國是一盤散沙,我們要喚醒民眾。(高呼)誓死不做亡國奴! 結(jié)尾一幕 學生甲:老人家,城門打開了! 學生乙:我們的隊伍進城了! 。ǘ藢ⅰ胺答囸I”、“美軍滾出去”的標語貼在墻上,學生們的歌聲雄壯。) 那一次老舍來看重排的《茶館》,沒有多說什么話。演出后,當年北京人藝黨委秘書周瑞祥只聽到寡言的老舍淡淡地談到了幾句紅線問題:我對這個情況不熟悉,你們看著辦吧! 。ㄕ浴稌充N書摘》2000年第11期,原載《人有病天知否》一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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