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菊子夫人


作者:菊子夫人     整理日期:2013-06-03 13:07:51


  菊子夫人
  
  
  引子
  
  海上,一個風平浪靜的夜晚,約摸凌晨兩點鐘,天幕上綴滿了星星。
  
  伊弗傍著我倚在駕駛臺上,談論我倆都沒到過,這次是命運偶然把我們送來的國度。明天就要靠岸了,這點企盼讓我們好生高興,于是制訂起無數(shù)個計劃。
  
  “我呀,”我說,“一到那兒,我就結(jié)婚!
  
  “哦!”伊弗淡淡地應了一聲,他是那種見怪不怪的人。
  
  “對,找一個黃皮膚,黑頭發(fā),眼睛像貓兒似的小女人。自然,耍挑漂亮的,身材不比一只玩具娃娃高。你可以在我們家占一個房間。這一切都將在花園的萬綠叢中一所濃蔭掩映的紙房子里[注]進行。我要讓它周圍開滿鮮花,我們就住在花叢里。每天早上,會有人在我們的住所里擺滿花束,一些你從未見過的花束……”
  
  這一來伊弗似乎對我的成家計劃有了興趣。他甚至懷著同樣的信賴,聽我談及到當?shù)厮略喝ピS愿的打算,或者娶個什么島國女王,和她一起幽居在一個迷人的湖心中一座寶石砌的房子里……
  
  可我向他描述的這幅生活藍圖,千真萬確盤踞在我的頭腦里。由于無聊,老天!由于孤獨,漸漸地,我對這樁婚事竟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主要是,我想在陸地上,在一個濃蔭覆蓋的角落,在林木與鮮花之中過過日子。剛剛在那讓我們吃足苦頭的澎湖列島[注]——那些沒有綠色、沒有樹木、沒有溪流,只有死亡和支那氣息的炎熱可怕的島嶼——生活了幾個月,這一切顯得是多么誘人。
  
  我們在駛離那個支那大火爐以后,已經(jīng)在這個緯度上航行了很遠。天上的星座飛快地更迭,南十字星座和其他一些南方星辰消失了,大熊星座已升向中天,此刻幾乎和在法國上空時一樣高了。這天晚上,空氣已比較涼爽,我們總算能較好地休息,身心舒泰地恢復了活力。這空氣讓我們憶起以往的夏日,在布列塔尼海岸度過的那些夜晚。
  
  然而,我們距離那些熟悉的海岸已經(jīng)很遠很遠,遠得可怕!……
  
  
  一
  
  天剛破曉,我們便望見了日本。
  
  正好在預計的時辰,它出現(xiàn)了,雖則距離尚遠,這么多日子一直浩瀚無邊的海面上,清晰地露出一個黑點。
  
  最初不過是一連串玫紅色的小山包(這是日出時突伸在深江[注]海面的群島)。不久就看見它們背后,沿著天際仿佛懸有一層濃重的物體,如同一幅幕布垂落在水面:這,才是真正的日本。漸漸地,在大團的亂云之中,明顯地露出長崎山脈黑糊糊的輪廓。
  
  我們迎風行駛,一股涼風越刮越猛,似乎這個國家想使出全副氣力把我們吹得離它遠遠的。海、纜繩、船,都晃動起來,嘩嘩作響。
  
  
  二
  
  將近下午三點鐘,所有這些遠物都靠近了,近到將它們巍巍然的山崖和樹叢一直伸到我們頭頂。
  
  我們現(xiàn)在駛進一條狹長、陰暗的水灣,兩旁夾峙的高山,以奇特的對稱形式連綿不斷,頗像里面帶有撐架的布景,十分壯觀,卻不太自然。人們也許會說,日本在我們面前張開了一道蠱惑人的裂口,好讓我們深入它的內(nèi)臟。
  
  在這道長且怪的海灣盡頭,想必就是那至此尚未露面的長崎了。到處是可人的綠色。海面上那股強勁的風,忽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寧靜。空氣變得很熱,充滿花香。峽谷里響起了震耳的蟬鳴,此岸彼岸相互應和。所有的山巒都以無數(shù)種聲音颯颯作響,整個地區(qū)像不斷震顫的水晶玻璃般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我們沿路與一批批大帆船擦身而過,這些帆船被難以覺察的微風所推動,慢慢地向前滑行,在那略有波紋的水面上,簡直聽不見它們行進的聲音。它們的白帆張掛在與水面平行的橫桁上,松松地下垂著,像簾子一樣形成許多褶裥。造型復雜的船尾,像我們中世紀大帆船的船尾一樣,如艦樓般高高翹起,在郁郁蔥蔥的群山組成的城墻之間,船帆更襯得如雪一般白。
  
  
  
  好一個碧綠蒼翠、遍處濃蔭的國度——日本,多么意想不到的伊甸園……
  
  外界,那遼闊的海上,想必還是白天;而這兒,在峭壁夾岸的峽谷里,已經(jīng)給人以傍晚的印象。十分明亮的峰頂之下,山麓所有因傍水而草木更茂的地方,都已隱沒在暮色的昏暗里。經(jīng)過的帆船,在綠葉的暗色映襯下,顯得那么白,毫無聲響地由一些黃皮膚的小矮人靈巧地駕駛著。他們探著頭,長發(fā)像女人一樣從中間分開,梳向兩鬢。在這條綠色水道中愈往里走,香氣愈加沁人心脾,單調(diào)的蟬鳴愈來愈響,仿佛樂隊奏出的漸強音。上面,被群山切割出的那片明亮的天空里,翱翔著一種像隼類的飛鳥,它們以人類那種深沉的嗓音,發(fā)出“吭!吭!吭!”的鳴聲。悲切的呼叫由于有回聲而拉長,在此情此景中顯得極不和諧。
  
  這繁茂而清新的全部大自然,都具有日本的獨特性。這獨特性存在于那些無以名狀的奇峰怪石,也可以說,存在于某些由于太美而顯得不真實的事物之中。有一些樹木排列成叢,其布局之精美雅致,猶如漆托盤上的工藝品。在坡度平緩、覆蓋著柔嫩草地的圓形山丘旁邊,一些形狀怪異的巨崖拔地而起,像人造景觀一樣,種種格調(diào)不同的景致都緊挨在一塊。
  
  ……仔細看去,可以散見若干神秘的小古剎,通常建在俯臨深淵的懸崖之上,半掩在凌空的雜樹叢中。從一開始,它們就給我們這些初次造訪的人某種空遠的印象,讓我們感到,在這個地方,天神、樹怪、主管田野的古代神抵都是陌生而難以理解的……
  
  長崎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的眼睛都大為失望。它坐落在崖壁陡直的綠色山巒腳下,完全是一個不起眼的城市。前面,掛著各國旗幟的船只亂七八糟地泊在一起,郵輪和別處的一樣冒著黑煙。碼頭上有一些工廠,都是到處都已見過的平常玩意兒,什么都不缺。
  
  若是地球上到處都一個樣,我們甚至不能為消遣而嘗試著游歷一番的話,因住在陸地上而煩悶不堪的時刻便即將來臨了。
  
  將近六點鐘,我們在一堆停泊在那兒的船只中間嘩啦啦地拋了錨,同時馬上受到了“侵犯”。
  
  入侵我們艦艇的,是那些極善經(jīng)商、殷勤和藹而滑稽可笑的日本人,他們滿船、滿艇地,像漲潮般涌來:男男女女排成一長串,絡繹不絕地走上我們的船,既不叫嚷,也不爭吵,個個都不聲不響、面帶微笑地向我們躬身行禮。面對這種態(tài)度,誰也不好意思發(fā)火。結(jié)果,由于反射作用,我們自己也微笑起來,也頻頻還禮。他們所有的人背上都背著小籃子、小貨箱,用最靈巧的技藝創(chuàng)造出的形狀各異的容器,包裝著這樣那樣的貨品,而且填得滿滿當當,撐得鼓鼓囊囊、嚴嚴實實。他們從里面掏出種種出人意料、不可思議的東西:有屏風、鞋子、肥皂、提燈、袖扣、小首飾,有關在小籠子里整天唱個不停的蟬、推動紙板風車不斷旋轉(zhuǎn)的小白鼠;有淫穢的照片;還有盛在碗里的熱騰騰的湯或肉雜燴,一份份準備好了,隨時可給船員們端上來;還有瓷器,大量的瓷花瓶、茶壺、茶杯、小罐、小碟……轉(zhuǎn)眼之間,所有這些東西都開了箱、拆了包,以令人驚詫不已的敏捷陳列到地上,還排列得相當有藝術性。個個小販都像猴子似的蹲在他們的小玩意兒后面,手一直觸到腳背。他們始終面帶微笑,總是深深地躬身行禮。我們的甲板在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堆放下,驀地變成了一個大雜貨商場。水手們興致勃勃,十分開心,在這一堆堆貨品中間踩來踩去,和女商販n]調(diào)情,見什么買什么,滿不在乎地把白花花的銀幣往外拋。
  
  可是,老天,這些人長得可真丑!既俗氣,又奇形怪狀!考慮到我的結(jié)婚計劃,我變得心事重重;孟肫茰缌恕
  
  直到明天早上,我和伊弗都有值勤任務。拋錨后船上最初的忙亂(得把小艇放下海,把梯子和系桿推出去)一過,我們除了東張西望就沒什么可干的了。我們心想:這是在哪兒呢?在美國?在澳大利亞的英國殖民地?還是在荷蘭的新澤蘭州??……
  
  這兒有領事館、海關、工廠,船塢里神氣活現(xiàn)地泊著一艘俄國三桅戰(zhàn)艦,高處有一片蓋了許多別墅的歐洲租界,碼頭上有一些水手們使用的美國小艇?墒悄沁,是的,那邊,在那些一般化的東西背后和更遠一點的地方,在那巨大的綠色峽谷深處,有成千上萬座發(fā)黑的小屋,其間夾雜著一種外貌有點異樣的房子,一些涂成暗紅色的較高的屋頂,疏疏落落地從它們上面凸現(xiàn)出來;很可能那真正的、古老的、日本的長崎依然存在……在這種區(qū)域里,說不定在某扇紙屏風后面,就有那個眼睛和貓兒一樣的小婦人在暗送秋波……很可能,不到兩三天(時間寶貴呀)我就娶上她了。 ,反正無所謂,我再也記不清她的模樣,這小婦人,那些賣小白鼠的女商販把她的形象給破壞了,現(xiàn)在我真擔心她和她們長得一樣……
  
  夜幕降臨,船上的甲板像施了魔法似的一下子空無所有。轉(zhuǎn)眼之間,那些矮小的漢子、婆娘們便合上匣子,折起帶滑槽的屏風、帶彈簧的扇子,謙恭地向我們一一施禮,然后離開了。
  
  隨著夜色漸深,發(fā)藍的暗處什么都混成一片,我們來到的這個日本,慢慢地、慢慢地又變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奇幻的國度。群山現(xiàn)在全黑了,被浸在水中的山麓截為兩半,那載負著我們的靜止的水,映著山的倒影,造成了我們被倒懸在可怕的懸崖峭壁之上的幻象,星星同樣倒映在水中,在臆想的深淵里,仿佛撒播著點點磷火。
  
  接著,長崎燃起了萬家燈火,整個城市通明透亮,連最偏僻的市郊和村莊都亮了。設在山間樹叢里的、白天甚至根本瞧不見的下等酒吧,也投射出螢火蟲般的微光。燈光一出現(xiàn),很快就遍處點燃。從海灣的各個側(cè)面,從山上到山下,無數(shù)燈火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巨大的都市如圓形劇場般令人頭暈目眩地作階梯狀呈現(xiàn)在我們四周。在我們腳下,靜止的水中,還有另一個城市,同樣燈火通明,卻一直沉沒在深淵中。黑夜溫和而純凈,令人心曠神怡。空氣中充滿山里飄來的花香。弦樂聲從茶臺或夜間的下流場所傳出,遠遠聽去倒也極為美妙。還有在日本永遠不絕于耳的蟬鳴(在此地甚至已成為所有音響的背景,幾天以后,我們就不會再留意它了),我們傾聽著,那響亮區(qū)無間歇的歌聲,就像飛泉直瀉的瀑布一樣,總顯得稍稍有些單調(diào)……
  
  
  三
  
  第二天,大雨滂沱,正是那種劈頭蓋臉、無休無止、毫不留情、下得天昏地暗、到處淌水的大暴雨、密集的雨點擋住視線,我們從船的一端竟看不見另一端。簡直可以說,全世界的云事先約好到這個綠色的大漏牛來盡情傾瀉,于是都聚集到長崎灣來了。雨一直在下,沒完沒了。天快黑了,雨那么大,透過散亂的水簾,還可依稀望見山麓,至于山巔,則已隱沒在壓頂?shù)拇蠖褳踉评。我們看見有些云團,似乎要脫離陰暗的蒼穹,像大塊的灰色布片垂在樹的上方。這些云終歸要化為雨水,傾盆而下。還有風,我們聽見深沉的風聲在山谷里吼叫。海灣的整個水面,被雨點敲擊,啪啪作響,處處激起一圈圈旋渦,在劇烈的動蕩中呻吟嘆息,來回奔跑。
  
  對初次登岸者而言,這天氣真是太惡劣了……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在這樣的瓢潑大雨之下,怎么去找老婆呢?
  
  得,認倒霉吧!我梳洗完畢,對伊弗說道:
  
  “兄弟,麻煩你給我找一條舢板來!”
  
  伊弗見我仍然想出去溜達,不禁微笑起來。于是他在風雨里招了招手,喚來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注],由兩個在雨中光著身于搖櫓的黃種孩子駕駛著,在海上一下子竄到我們跟前。那玩意兒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著,一個搖櫓的孩子為我打開一塊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進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張席上——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謂“艙房”了。
  
  在這浮動著的棺材里,我剛好有臥下身體的空間,里面倒是非常干凈,新松木板顏色潔白。雨水在頂蓋上敲打,我一點也淋不著。我趴在這個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讓它搖晃,又一股浪不懷好意地使它顛簸,有幾次還險些翻船。從我那捕鼠器的縫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見我的命運所系的兩個小人兒:至多八歲或十歲的孩子,長著狨猴[注]般的臉蛋,不過已經(jīng)肌肉發(fā)達,像真正的(但卻是小型的)男子漢;動作靈巧,像習慣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他們高聲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從剛剛打開的活板,我瞧見碼頭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鉆出小棺材,站立起來;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進眼里,扎得人心里發(fā)毛,難受極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來個怪物蹦到我面前,圍著我直嚷嚷,擋住我的去路。透過妨礙視線的暴雨,一開始很難確定這是些什么,像是一種人形刺猬,各自拉著一個又黑又大的東西,其中一個在我頭上張開一把大傘,傘肋很密,曲桿上都涂了清漆。他們?nèi)汲椅⑿Γ懞玫拿婵,帶著一種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訴過我:這不過是一些在我面前搶生意的djins。然而我初來乍到,仍被這突如其來的進攻,被這日本式的接待嚇了一跳。djins,或dijn-richisans,意思是為掙錢而拉雙輪小車或推獨輪車的人力車夫,按鐘點或按路程收費,如同我們那兒的公共馬車一樣。)
  
  他們高高卷起褲腳,裸著的腿今天全是濕淋淋的。他們的頭藏在形狀像燈罩一樣的大帽子里,身上披著草編的蓑衣,草的頂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豬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頂披在身上了。他們一直微笑著,靜候我的選擇。
  
  我無緣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人,便隨意登上了為我張開傘的那名車夫的小車。他為我拉下車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張起一塊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處,然后走上前來,用日語問了我一句什么話,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兒?老板!”于是我用日語回答:“去百花園,朋友!”
  
  我頗像鸚鵡學舌的樣子,用三個牢記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問話,很驚訝這幾個字的聲音居然表達出了某個意思,而且讓人聽懂了。于是我們立即出發(fā)。他俯著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著,一路上在他輕便的小車里聳聳顛顛,我全身遮著油布,像裝進了一只匣子。我們倆一直被雨水澆著,在泥濘的土路上濺起水和泥漿。
  
  “去百花園!”我說得十分自然,自己聽見都吃了一驚。這說明我對日本的玩意兒還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一無所知。一些從這個帝國回去的朋友教過我,讓我知道了不少事情。這百花園是座茶舍,一個高檔的約會場所。到了那兒,我可以打聽一個什么勘五郎君,他既是翻譯,又是洗熨工,還是個暗中拉皮條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進展順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紹給神秘的命運指派給我的那個姑娘……一路上就是這點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車夫和我,一個拖著另一個,在傾盆大雨之中,氣喘吁吁地跑著……
  
  噢!這一天,從油布留下的縫隙,從我那淌著水的車篷底下,我總算瞥見了那古怪的日本!一個陰沉的、滿是泥漿的、幾乎被水淹沒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這些我過去僅僅從圖片上了解、從屏扇和瓷器的天藍或粉紅底色上的圖畫中看見的一切,現(xiàn)實生活中卻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著雨傘,穿著本底鞋,撩起衣?lián)蓱z巴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有時候,雨水太大,我只好盡可能遮嚴實些。在嘈雜和抖動中,我變得麻木了,簡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國家。車篷有好些窟窿,讓一些細細的水流澆到我的背上,讓我想起這是生平第一次來長崎旅行。我冒著澆一身水的危險,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們正在一條凄涼、陰暗的小巷(這樣的小巷有好幾千,就像一個迷宮一樣)里跑著,屋頂上的水像瀑布般瀉落到發(fā)亮的鋪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畫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線,把所有東西都變模糊了。有時,我們和一位女士交錯而過,這位女士被裙子纏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恰似屏風上提著裙子,撐著一把花紙傘的人物。有時我們從一座佛塔門前經(jīng)過,蹲在水里的石雕怪獸,正朝我扮著兇狠的鬼臉。
  
  這地方可真大,這長崎!我們已經(jīng)撒腿跑了將近一小時,好像還沒跑到頭。這會兒來到了平原,在停泊場那邊,可沒想到在山谷里,有這么大一片坦蕩的平原。
  
  。∫艺f出自己在哪兒,我們剛才是朝哪個方向跑,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個兒交給車夫和運氣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機器人,我的車夫!我見慣了中國的腳夫,可這一個完全是兩碼事。每當我撥開油布想瞧點什么,不言而喻,總是他首先進入畫面。他裸露的雙腿,呈黃褐色,肌肉發(fā)達,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著,到處濺起泥漿,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匆娺@輛落湯雞般的小車經(jīng)過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裝著一個想找老婆的人嗎?……
  
  終于,我的車馬儀仗停了下來,車夫微笑著,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車篷,不讓雨水再一次灌進我的脖子。洪水泛濫暫停,這會兒不下雨了。直到這時我還沒瞧見他的面孔,原來他與眾不同,還相當英俊。這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目光坦率,神態(tài)活潑且虎虎有生氣……似乎在告訴我,過不幾天,就是這個車夫……哦,不,我還不想公開道出,這可能有使菊子過早地、不公正地喪失名譽的危險……
  
  對,我們剛才停了下來。這兒正處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腳下。想必我們已穿過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鄉(xiāng)間?磥硎潜氐孟萝囎呗妨,現(xiàn)在得沿著一條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們周圍,有一些郊區(qū)小屋,被花園的圍墻、太高的竹籬遮住;從外面看不見它們。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們累壞了。低低的云層,壓在我們頭頂,像一個就要把我們禁閉在這陌生角落里的頂蓋。真的,一點看不見遠方、遠景,仿佛是為了更好地讓我們注意到眼前這泥濘的、濕漉漉的日本內(nèi)部這一小塊的所有細部。這個國家的土地顏色很紅,路邊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認識。不過,籬笆里有一些旋旋花和我們那兒的差不多,我還在花園里認出了翠菊、百日草和其他一些法國花?諝饫餁馕痘祀s。植物和土地的香氣中,還攙雜著點別的東西,好像有干魚和乳香的氣味混在一起,大概是從人的住所里散發(fā)出來的吧。沒有人打這兒經(jīng)過。居民、房屋內(nèi)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我滿可以自認為在任何一個地方。
  
  車夫把小車停在一棵樹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條陡直的小路,我們的腳在紅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們的確是往百花園走嗎?”我問,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話是否被聽懂了。
  
  “是呀,是呀,”車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彎,變得狹窄、陰暗,一邊是懸崖峭壁,上面覆有濕淋淋的蕨草。另一邊,有一座外表很糟,幾乎沒有門窗的大木屋。我的車夫就在這兒停步了。
  
  什么,這座陰森的房子就是百花園?他說沒錯,神色很有把握。我們?nèi)デ靡簧却箝T,門立刻在槽中滑動,打開了。露面的是兩個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根了,但還存有奢望,這一點馬上就能看出來。她們的衣著與瓷瓶上畫的完全相符,手腳如兒童的一般大小。
  
  她們一看見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觸到地板。!天哪,她們這是怎么啦?哦,沒什么,這不過是一種鄭重其事的行禮方式。我還不習慣這一套、只見她們站了起來,殷勤地為我脫鞋(從來沒有人能穿著鞋走進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褲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濕了。
  
  這所日本房子的內(nèi)部,最先給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塵不染,潔白,冰冷,毫無裝飾。
  
  踏在那些既無折痕、亦無污跡的無懈可擊的席子上,人們讓我登上了二樓,走進一個大房間,里面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紙糊的墻壁,由帶滑槽的隔板組成。需要除掉它們的時候,可以將一扇推進另一扇。屋子的整個一面,可以像陽臺一樣,完全敞開,朝向綠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給我拿來一個黑絲絨方坐墊當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這個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間當中。那兩個矮小的女人(她們是這所房子的,也是我的卑賤的侍女),正以十分恭順的姿態(tài)聽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澎湖列島受罪時學的幾個怪詞和幾句話,居然能表達出點東西。我在那邊學了點詞匯和語法,可自己毫無把握。然而看來情況不那么糟,她們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勘五郎先生談話,他是翻譯、洗熨工和不公開的婚姻介紹人。太棒了!她們認識他,馬上可以為我去找他。為此,侍女中年長的那位準備起她的木底鞋和雨傘。
  
  接著,我要她們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來越順當了,她們奔進廚房,吩咐下去。
  
  最后,我要人給我的車夫送去茶和飯。他在樓下等著我。我要……我還要很多很多,玩偶太太們,我會從容不迫地、一點一點地說出來,得容我有時間搜羅我的詞匯……但是,我越瞧你們,就越擔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長相。我承認,你們還算小巧,由于長得古怪,手很細柔,腳也纖巧,可是從總體說來,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神態(tài)像古董架上的小擺設,像南美洲的狨猴,像……我也說不上像什么……
  
  ……我開始明白我來這所房子挑的不是時候。這兒正在進行某件與我無關的事情,我尷尬了。
  
  從一開始,我就該猜到這一點,盡管她們接待我非常禮貌、——因為此刻我想起來,她們在樓下為我脫鞋時,我聽見頭頂上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顯然是為了掩藏我不應該看見的事物。人們臨時為我安排了我所在的這個房間,就像動物園接待參觀者時,為某些野獸隔出單間一樣。
  
  此刻她們讓我獨自呆著,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辦。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當中,像一尊菩薩似的蹲坐在我的黑絲絨坐墊上。
  
  紙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聲響,似乎有許多人在低聲談話。接著,響起了琴聲和女人的歌聲。在空蕩蕩的房子的回聲中,在陰雨天氣的凄涼中,這歌聲顯得既哀怨又相當柔和。
  
  我承認,從敞開的陽臺所看到的景色確實很美,很有點太虛幻景的意味。林木蓊郁的高山,直刺陰云密布的天空,巔端都隱沒在云層里了。一座佛寺,棲在云霧之中。大雨過后,空氣格外澄澈,遠景極為清晰。但天穹仍厚厚地布滿了帶雨的云。那些凌空的樹冠上,一動不動地停駐著一些灰色的絮狀大云團。所有這些類乎幻景的前面和下面,近景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兩只漂亮的白貓在那兒游逛、嬉戲,在那些小型迷宮似的小徑間相互追逐,一面還揮動著它們的爪子,因為地上的沙子太濕了;▓@極盡雕砌造作之能事:沒有花,只有假山石、小湖,以及按一種奇特的情趣修剪的小矮樹。一切都很不自然,然而搭配得如此巧妙,苔蘚那么新鮮,那么綠!……
  
  外面寂然無聲,我所俯臨的這濕潤的田野,直至那遼闊背景的盡深處,完全是一片靜謐。但紙墻后面的女藝人,一直以柔和憂郁的聲音歌唱著。為她伴奏的琴聲奏著頗有些令人傷感的低音……
  
  喲!現(xiàn)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管它呢!我要試試從薄薄的隔板之間往那邊瞧,我瞥見一道縫,于是從這道縫望過去。
  
  嗬!好古怪的場面:顯然是長崎的一些公子哥兒們躲在這兒尋歡作樂!在一套和我這邊同樣四壁蕭然的房間里,大約十二個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他們身穿寬袖藍布袍,直且油膩的長發(fā)上,頂著歐洲那種圓頂帽,一張張臉呆滯、發(fā)黃、于枯、蒼白。地上,放有相當數(shù)量的小爐子、小煙袋、小漆盤、小茶壺、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極像孩子們玩的“過家家”。在這些公子哥兒圍成的圓圈當中,有三個盛裝的女子,也可以說,三個奇特的幻影:她們身穿說不出名目的淺色長袍,上面用金線繡出離奇古怪的花紋;高高的發(fā)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盤成的,上面還插著發(fā)簪和花。其中兩個背朝我坐著,一個拿琴;另一個,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這樣從背后偷眼瞧去,她們的姿勢、服飾、頭發(fā)、頸背……全都極為優(yōu)美,可我提心吊膽,惟恐一個動作讓她們朝我轉(zhuǎn)過臉來,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滅。第三個女子站立著,在這群呆頭呆腦的貴人們面前,在這些直頭發(fā)和圓頂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轉(zhuǎn)的時候多嚇人呀!她的臉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狀貌猙獰、慘白,活像幽靈或吸血鬼……面具脫落,掉了下來,原來是個漂亮的小仙女。大約十二至十五歲,體態(tài)婀娜,已經(jīng)懂得賣弄風情,算得上是個女人了。她身穿暗藍色縐紗長袍,上面繡了一些灰蝙蝠、黑蝙蝠、金蝙蝠……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是女人的腳步,很輕,沒有穿鞋,在潔白的席子上嚓嚓地響……大概第一項服務是給我送午餐來了。我趕快重新坐下,呆在我的黑絲絨坐墊上,一動不動。
  
  這回是三個人。三個侍女魚貫而入,恭恭敬敬,面帶微笑。一個送上小爐子和茶壺;另一個端來一些盛著糖清水果的極精巧的小碟;第三個捧出一些玲瓏別致的小托盤,里面是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們在我面前的地上跪下,把所有這些“過家家”的東西放在我的腳前。
  
  這時候,日本給我留下了相當可愛的印象。我覺得自己完全進入了這個虛構的、人造的小世界,一個我已經(jīng)從漆器和瓷器上的圖畫中了解到的世界。多好呀!這三個坐著的小婦人,彬彬有禮、小巧玲瓏,她們的眼睛細長,梳成大大的雞冠發(fā)型的漂亮發(fā)髻,光滑得如同上了釉;這餐在地上開的飯;從陽臺望出去的景色;棲在云端的佛塔;還有那隨處可見,甚至在物品中也具有的雅致。多好呀!這女性的憂郁歌聲,繼續(xù)從板壁后面?zhèn)鱽。顯然唱歌就是她們的營生。這些音樂家,從前我曾看見以怪異的色彩畫在和紙[注]上,在太大的花朵中間,瞇縫著她們矇眬的小眼。這日本!在來這兒以前很久,我就已經(jīng)猜測出它的模樣,然而,可能,在現(xiàn)實中,我覺得它好像縮小了,更加矯揉造作,也更加凄涼。大概是由于烏云籠罩,由于下雨的緣故吧……
  
  我一面等勘三郎先生(據(jù)說正在更衣,看來快到了),一面用餐。一只繪有仙鶴展翅的其小無比的碗里,盛著一種奇特的海藻湯。別的碗里,有加糖的小干魚,加糖的螃蟹,加糖的青豆,加了醋和胡椒的水果。所有這些東西都令人難以下咽,尤其是無法逆料,無法想象。她們滿面笑容地勸我吃,這些小婦人,總在笑,無止無休的、挑逗人的笑,這是日本式的笑;她們叫我按她們的方式,用那精巧可愛的筷子吃飯,指法極為優(yōu)雅。我現(xiàn)在習慣了她們的面孔。總體上說來這一切都很講究,很接近我們的那種講究,乍一看我還不大能領會,慢慢地可能就讓我喜歡上了。
  
  ……突然,隔壁那個跳舞的女子,那個戴著可怕面具的孩子進來了,像一只被白晝驚醒的夜蛾,一只稀有的、令人稱奇的飛蛾、這大概是為了來瞧瞧我。她轉(zhuǎn)動著膽怯的貓兒般的眼睛,但很快就變得很隨便,以可愛的牙牙學語的嬰兒的那種溫存,走過來依傍著我,她小巧、纖柔、優(yōu)雅,還香噴噴的。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臉白得像石膏,兩頰各有一塊規(guī)規(guī)整整的圓形胭脂,徐紅了的嘴唇外沿,還稍稍勾了一道邊。由于頸后的細發(fā)很多,沒法給頸背上粉,出于對規(guī)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線。這樣一來,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塊天然皮膚,顏色很黃……
  
  壁板后傳出急促的琴聲,顯然是一聲召喚!那小仙女趕緊逃走,跑到隔壁去找那些白癡去了。
  
  就娶這一個怎么樣?不用到更遠的地方去尋了。我會把她當作托付給我的孩子一樣看待,我就為她這模樣要娶她,為這古怪而可愛的布娃娃模樣。這樣一來我會建立一個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這么個小玩意兒就行,我很難找到更好的了……
  
  勘五郎先生進來了。穿一身美麗國或新橋[注]產(chǎn)的灰呢套服,戴著圓頂帽和白色絲手套。表情既狡檜又愚蠢。鼻子、眼睛小得幾乎看不見。按照日本禮節(jié),他突然深深一鞠躬,雙手平放于膝蓋,上身與雙腿成直角,仿佛這好好先生一下子折斷了。他低聲下氣地發(fā)出一個短促的送氣音[注](人們在齒間咳唾沫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在這個帝國里,這個詞表示最卑躬屈節(jié)的禮貌)。
  
  “勘五郎先生,您會說法語?”
  
  “是的,先生!”
  
  又是一鞠躬。
  
  我每說一句話,他都一鞠躬,猶如一個用手柄操縱的提線木偶。直到他在我對面席地坐下,才局限于深深點頭,且每次都伴有咳唾沫的送氣立曰。
  
  “來杯茶怎么樣?勘五郎先生!”
  
  再次行禮,手勢極其做作,似乎為了表示:“我可不敢當;您太降尊纖貴了……也罷,尊敬不如從命……”
  
  剛說幾句話,他就猜出了我指望他辦的事。
  
  “沒問題,”他回答,“我們這就辦。正好一周以后,下野崎一家就到了,他們家有兩個可愛的女兒……”
  
  “什么,一周以后!您對我太不了解了,勘五郎先生!不,不,得馬上辦,明天辦,要不就算了!
  
  又一次帶著唾沫聲的行禮,勘五郎君為我的激動所感染,開始熱心地列舉長崎所有待嫁的姑娘:
  
  “瞧,本來有個康乃馨小姐,唉!多可借,要是早兩天去說就好了!那么標致,琴彈得那么好……真是無可挽回的不幸,她前天被一個俄國軍官娶走了……
  
  “啊,杏子小姐!這位杏子小姐行嗎?她是出島商場一個有錢的瓷器商的女兒,一個很賢惠的姑娘,但身價很高。她父母很寶貝她,至少每月一百元[注]才會把她讓給你。她受過很好的教育,能夠熟練地記帳,還能掌握和運用兩千多高深的文字。在一次詩歌競賽中,她寫了一首贊美籬笆上的小白花愛惜朝露的小詩,得了第一名。只是,她的臉蛋不太漂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邊臉頰上還有個坑,那是她小時候留下的毛病……”
  
  “!不,夠了,謝謝了,不要她。就從不那么出類拔萃,但臉上沒疤的年輕姑娘中找吧?蔽謇上壬,那邊的姑娘怎么樣?就是隔壁,身穿漂亮的繡金袍子的那幾個,譬如那個戴著幽靈面具跳舞的姑娘??或者那個歌聲如此柔和,后頸如此美麗的女子???”
  
  一開始他不太明白我說的是誰。后來,待他弄懂了以后,便略帶嘲諷地搖搖頭,他說:
  
  “不,先生,不!這是些藝妓[注],先生,是藝妓!”
  
  “怎么?可為什么就不能娶藝妓?她們是不是藝妓,對我又能怎么樣呢?過些日子,等我更熟悉日本的事情以后,也許我自己會覺得這個要求十分荒唐:真像是我說要娶個魔鬼一樣……”
  
  可這會兒勘五郎先生突然想起了個什么茉莉小姐。天哪!干嗎他沒馬上往這兒想呢?但這肯定就是我所需要的;他明天就去,今晚就去,去這姑娘的父母那兒探探口氣。他們住得離這兒很遠,在對面那個小山包上,在修善寺區(qū)[注]。這是位非常漂亮的小姐,才十五歲,很可能人家要十八到二十皮阿斯特[注]一個月,條件是要給她幾身體面的袍子,讓她住進朝向好的、舒適的房子,——像我這樣殷勤的男人,是不會做不到這些的。
  
  到榮莉小姐那兒去吧,時間緊迫,我們這就分手?蔽謇上壬魈斓玫轿掖蟻恚嬖V我初次奔走的結(jié)果,和我商量相親的事宜。關于報酬,暫時他什么也不收。但我會把我的衣眼交給他洗熨,而且會在我的勝利號伙伴們中為他招攬顧客的。
  
  一言為定。
  
  然后是深深地鞠躬,人們在門口給我穿上鞋。
  
  我的車夫,利用這位碰巧遇上的翻譯,求我今后繼續(xù)照顧他的生意。他的車就停在碼頭,車號是415,用法文數(shù)字寫在車燈上。(在船上,我們有個415號射手勒戈埃萊克,在我那些大炮之一的左炮位當副炮手。很好,我記住了。)對?,他的價錢是十二個蘇[注]跑一程,十個蘇一小時。好極了,我會經(jīng)常光顧他的,說妥了。我們走了。為表示最后的敬意,送我出來的侍女們在門口俯身跪拜,而巨一直匍伏在地,直到那條陰暗小徑上的厥草不再往我頭上滴水[注],我也從她們的視線中消失為止。
  
  
  四
  
  三天以后,日暮時分、在一套從昨天開始屬干我的住宅里,我們,伊弗和我,正在二樓潔白的席子上踱方步,順便丈量一下這個空蕩蕩的大房間。干燥的薄片地板在我們腳下格格作響,我們倆都因等的時間拖長而在惱火。伊弗盡管不耐煩,勁頭還比較足,不時朝外面張望。我呢,想到自己選擇了,而且即將住進這所撇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郊區(qū)、高踞于山崗之上、幾乎與樹林相毗鄰的房子,突然感到心里發(fā)涼。
  
  跑到這么一個人地生疏、孤寂凄涼的地方住下,我這是打的什么主意呀?……因為等得心焦,我便仔細觀察這所住房的細部來消磨時間。裝飾頂部的細木護板圖案復雜、做工精巧;組成墻壁的白色紙板上,插滿需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帶有羽冠的藍色小烏龜……
  
  “他們遲到了,”伊弗說,他還在往街上張望。
  
  是呀,他們遲到了,已經(jīng)遲了整整一小時。夜已降臨,原應帶我們回船吃晚飯的小艇就要出發(fā)了。今晚只好吃日本式的夜飯了,誰知道在哪兒呢?這個國家的人簡直毫無時間觀念,根本不知道時間的寶貴。
  
  我繼續(xù)察看我那房子的細枝末節(jié)。瞧!在我們安放門把手的地方,他們在活動隔板上鑿了些指尖大小的橢圓形小洞,顯然是用來讓人插入拇指的。這些小洞都裝上了銅襯,湊近細瞧,發(fā)現(xiàn)這些鋼配件制作之精細簡直令人稱奇。這兒,是一位夫人在扇扇子,另一處,旁邊的一個洞里,是一技開著花的櫻桃木。這個民族的情趣有多么古怪!精心制作一件微型工藝品,卻將它藏在一個插入拇指的小洞深處,而這小洞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大塊白色壁板上的一個小斑點。在一些不易察覺、無關緊要的小零碎上花那么多的心血,這一切卻是為了能產(chǎn)生一種四壁空空、一無所有的總體效果……
  
  伊弗還在張望,和安娜嬤嬤一樣。他探身的那面陽臺朝街,毋寧說朝向一條兩邊有房屋的路,這條路往上,往上,幾乎一下子消失在山上的綠樹叢中,消失在茶園、荊棘、墓地里。我呀,這么個等法,真讓我煩透了。我從對面那邊瞭望。我那房子的另一面也如陽臺一樣敞開,近處朝向一座花園,朝遠處可鳥瞰山林美景,以及離我們腳下二百米處,像是黑色蟻群一樣擠得緊緊的古老的日本長崎。今天晚上,透過暗淡的暮色——然而是七月的暮色,這些景致顯得很凄涼。天上有好些卷著雨水的巨大云塊,空氣中大雨正在移動。不,在這個陌生的窩里,我絲毫不覺得是在自己家里。我在這兒只有遠離家園、了然一身的感受。一想到將來要在這兒過夜,我的心就揪緊了……
  
  “噢!馬上就到了,兄弟!”伊弗說,“我相信,我確信……她來了。!”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我瞥見——從背影看——一個濃妝艷服的小玩偶,人們終于在一條僻靜的街里把她梳妝打扮完畢,母親也朝那巨大的腰帶殼[注]、朝那腰部的褶裥瞧了最后一眼。一支銀制的花插簪在她的黑發(fā)上顫動。落日最后一道慘淡的光照亮了她,有五、六個人與她相伴而行……不錯,顯然是她,茉莉小姐……他們給我?guī)淼奈椿槠蕖?br/>  
  我奔到房東梅子太太和她丈夫住的樓下,他們正在祖宗祭臺前祈禱。
  
  “她們來了,梅子太太!”我用日語說道,“她們來了,請快準備茶、暖爐、火炭、太太們用的小煙斗和吐痰用的小竹罐!快把所有招待客人用的東西拿上來!”
  
  我聽見大門打開了,于是重新上樓。一些木鞋放在地上,樓梯在不穿鞋的腳下吱吱作響……伊弗和我,我們倆面面相覷,直想發(fā)笑……
  
  進來了一位老太太,兩位老太太,三位老太太,一個接一個地露面,像裝了發(fā)條似的行禮,我們也好歹湊合著還禮,明知自己行禮的姿勢十分糟糕。接著進來一些不老不少的人,然后全是年輕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鄰居、街坊。所有這些人,一面走進我的家門,一面連連相互行禮:我向你行禮,你向我行禮,我再向你行禮,你再向我還禮,我又一次向你行禮,而且永遠不能你行什么禮我也還什么禮,我用額頭叩地,你就把鼻子扎地板。只見所有的人,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全都匍伏在地,誰不經(jīng)過這番折騰,誰就別想坐下,于是一個個臉朝地板,沒完沒了地低聲咕噥著客套話。
  
  她們總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圍成一圈,一直面帶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著,眼睛盯著樓梯,終于,出現(xiàn)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銀花插簪、烏黑的發(fā)髻、珍珠灰的袍子、淡紫色的腰帶……
  
  噢,我的天!我早就認識她了。早在來日本之前,我已經(jīng)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杯底上看見過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臉,一雙小眼睛像用螺絲鉆鑿在白色和紅色截然分開,以致毫無真實感的兩塊東西上面——這是她的兩頰。
  
  她很年輕,這是她身上我能承認的全部事實。她甚至六年輕了,幾乎使我對娶她產(chǎn)生了顧慮。我已完全沒有笑的愿望,只益發(fā)覺得心里發(fā)涼。和這個小東西共享我生活中的一個小時,絕不可能!……
  
  她微笑著走上前來,隱隱有些得意之色?蔽謇上壬霈F(xiàn)在她背后,穿著他的灰色毛呢套服。再次行禮如儀。只見她也跪倒在地,拜見我的房東和鄰居。伊弗,不娶老婆的大個子伊弗,在我背后扮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可笑面孔,幾乎忍不住笑出來;我為了給自己考慮問題的時間,一個勁兒地敬茶、遞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沒能逃過客人們的注意?蔽謇上壬鷳n心忡忡地問道:
  
  “她讓您中意嗎?”
  
  “不,這女孩,我不想要,堅決不要!蔽业吐暼欢鴶蒯斀罔F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圍坐成圓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們的臉上露出沮喪的表情,后頸拉長了[注],煙斗熄滅了。我于是責備勘五郎先生:“你帶她來我這兒,為什么要擺這么大的排場,當著這么多朋友、鄰居的面,為什么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樣,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給我看,F(xiàn)在這樣多得罪人,特別在如此多禮的人們面前!”
  
  老太太們(無疑是母親和姑母、嬸母們)留神聽著,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傷心的話淡化以后翻譯給她們聽。她們幾乎使我感到難過。因為,總而言之是來賣孩子的這些女人,有一種我所沒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說是忠厚老實的神情(這是我們那兒的詞,在日本毫無意義),而是一種麻木不仁、無知無識的神情。她們來完成一項無疑為她們的社會所認可的行動,而且這一切還真像,比我原來以為的還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對這小女孩有什么可責備的呢?”勘五郎先生問,他自己也感到沮喪了。
  
  我盡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說清楚:
  
  “她很年輕,”我說,“而且太白,她像我們法國的女人一樣白,而我為了換換口味,想要個黃皮膚的!
  
  “但,這是人家把她涂成這么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本身是黃的……”
  
  伊弗俯身對我耳語:
  
  “那邊,在那個角落,兄弟,”他說,“背靠最后一塊壁板坐著的女孩,你瞧見了嗎?”
  
  確實沒看見,忙亂中我沒注意到她,她背著光,穿著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閃在一旁的人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姿勢。事實上,這一個看上去要強得多。長睫毛,丹鳳眼,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讓人覺得不錯: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顯得有思想。豐滿的兩頰有一種黃銅的色調(diào),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莉小姐年齡稍長,可能有十八歲,已經(jīng)更富女性特點。她因厭倦噘起了嘴,還帶點輕蔑意味,似乎懊惱來到這么一個沉悶的場合,一點也沒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邊那個穿深藍色衣服的女孩是什么人?”
  
  “那邊嗎,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著別人上這兒來,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歡嗎?”他突然問,覺察到他辦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補救辦法。
  
  于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禮儀、所有的日本規(guī)矩,他拉著她的手,強迫她站起來,要她面對落日的光讓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開始猜出是怎么回事,于是低下了頭,有點局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發(fā)動人。她半笑半惱,想往后縮。
  
  “沒關系,”勘五郎先生接著說,“這一個也好辦,她還沒嫁人,先生!……”
  
  她還沒嫁人!那么他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把她說給我,而說了另一個呢?這個笨蛋!……臨了,那另一個大大引起了我的憐憫,可憐的小姑娘,還有她那淺灰色的袍子,她的花發(fā)髻,她那傷心的表情,還有那像是因極度悲哀而擠起的雙眼。
  
  “這事好辦,先生!”勘五郎又說了一遍,現(xiàn)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層社會拉皮條的嘴臉,完全是壞蛋的嘴臉。
  
  只是,他說我們—一伊弗和我——在談判中是多余的,——這時菊子小姐一直低垂著眼,表明已經(jīng)同意;那些親屬們,臉上表露出各種不同程度的驚詫、不同層次的期待,依然圍成圈坐在潔白的席上!盐覀儌z打發(fā)到陽臺上,這時我們瞧見下面深谷里迷漫著煙霧的長崎,因天黑下來而染上了黛色……
  
  他們用日語談了很長時間,沒完沒了地討價還價。勘五郎先生不過是個洗熨工,法語水平很低,為了辦交涉,又拾起了他們國家那種冗長的表達方式。有時,我不耐煩了,便問這位我越來越瞧不上眼的家伙:
  
  “喂,勘五郎,快告訴我們,事情是不是辦妥了,是不是快談完了?”
  
  “馬上完,先生,馬上完!
  
  他于是重新以他經(jīng)濟學家的態(tài)度,來處理社會問題。
  
  瞧,必須忍受這個民族的拖拉作風。當黑夜如幕布一般在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時,我滿有空閑帶些傷感地考慮這樁背著我作成的買賣。
  
  夜降臨了,漫地一片黑,必須點燈了。
  
  到一切談妥,討論結(jié)束時,已是晚上十點鐘,勘五郎先生過來告訴我:
  
  “說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給你,和茉莉小姐價錢一樣……”
  
  這時我真的心煩意亂了:這么匆忙就作出決定,把自己和這小女子聯(lián)結(jié)——即使是暫時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這孤零零的小房子里……
  
  我們回到屋里。她此刻坐在圓圈中間,人們在她頭發(fā)里插了一支花簪。真的,這個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幾乎有一種思索的神情……
  
  對她那種端莊穩(wěn)重的舉止,那種臨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驚訝,他完全想象不出結(jié)婚這樣的事會是這個樣子。我也沒想到,我承認。
  
  “啊!不過她是很可愛的,’他說,“很可愛,兄弟,你聽我的沒錯!”
  
  這些人,這些習俗,這種場面,使他驚異不置,至此尚未平靜下來。“啊,對了!”他想到寫一封長信,把這一切告訴他在圖旺的妻子,不禁大為高興。
  
  菊子和我,我們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細嫩的小爪子。再說,我之所以娶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點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沒注意到她。誰知道這個家將會怎么樣?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布娃娃?幾天以后,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幫親屬,點燃了他們細棍頂端那些五顏六色的燈籠,準備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維、客套、鞠躬、行禮。到下樓的時候,她們誰也不下去,在某一個時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一動不動,喃喃地說著種種客氣話……
  
  “得往下推嗎?”伊弗笑著說。(“往下推”是海員們的用語,表示某些地方發(fā)生堵塞現(xiàn)象時所采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這些人移動了,下樓了,伴著最后一陣客套、禮貌話的嗡嗡聲,一步一步地,聲音小了下去,終于結(jié)束了。只剩下我們自己,他和我,留在這奇特的空房子里,席上還散亂地放著小茶杯,古里古怪的小煙斗和小巧精致的托盤。
  
  “瞧瞧她們怎么走!”伊弗邊說邊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園門口,又是同樣的一通打躬、行禮,然后兩群婦女分手了。她們用手指掂著燈籠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釣竿在黑暗中釣取夜鳥,那些彩繪的紙燈籠,在柔韌的細棍頂端顫動、搖晃,漸漸遠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運的隊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則沿著一條半似階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里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著,我們也出門了。夜里清靜、涼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滿蟬兒們永恒的樂曲。我們還看見我那些新的親屬提著的紅燈籠正在遠處移動,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坑里,深坑的底部,便是長崎。
  
  我們自己也在朝下走,不過是在對面一個山坡,沿著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徑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這幕場景在我腦海中再現(xiàn)時,我覺得自己仿佛鬧著玩似的,在木偶戲里訂了婚……
  
  
  五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國際化的一個新區(qū)的中心,有一座神氣活現(xiàn)的丑陋建筑,這兒是個辦理身分登記的機構;槭戮褪窃谶@里面,當著一群可笑的小生物——從前是穿著絲綢長袍的武士[注],如今是一些穿戴緊身上衣和俄式大蓋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狀的文字,在登記簿上簽署注冊的。
  
  事情在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進行。菊子和她母親從她們家來,我從我這邊去。我們的神情像是來簽訂什么見不得人的協(xié)定,兩個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籟籟發(fā)抖,在她們眼里,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這份天書般的官方文件中,他們讓我用法文寫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交給我一張?zhí)貏e的和紙,這就是九州島民事當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于修善寺郊區(qū)一所房子里的許可證。許可證經(jīng)簽署立即生效,整個我在日本小住期間,都將受到警察當局的保護。
  
  不過,晚上在我們山上那個宿營地里,氣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禮又變得優(yōu)雅可愛,提著燈籠的行列,盛大的茶會,還有點音樂……的確,這是不可少的。
  
  現(xiàn)在,我們幾乎是老夫老妻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慢慢建立起一套習慣。
  
  菊子負責鋼花瓶里的插花,相當精心地穿衣打扮,腳上套一雙大趾頭分開的布襪,整日里彈撥一種長柄的吉他,奏出哀傷凄涼的音樂……
  
  
  六
  
  我們家里,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象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風和擱花瓶的式樣奇特的小幾。房間深處,在一個作祭壇用的小角落,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鍍金菩薩。
  
  這房子,正是我到這兒之前,值夜班的時候,在我的旅日計劃中隱約看見的模樣:它高高棲在寧靜的郊區(qū),隱沒在一片濃綠的花園當中,紙糊的壁板,像兒童的玩具一樣,可以隨意拆卸。各種各樣的蟬從早到晚在有共鳴的古老房頂上唱歌。從我們的陽臺上,令人頭暈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長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時辰,這一切都在我們腳下熠熠發(fā)光,像夢幻劇中的布景。
  
  
  七
  
  從外表看,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處都見過。誰要是看過一幀目前充斥市場的那些瓷器或絲綢上的繪畫,準會記得這精心制作的漂亮發(fā)式,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禮如儀的姿勢,這在背后結(jié)成一塊大軟墊的腰帶,這寬大下垂的袖子,這有點纏住小腿的袍子,上面還有一塊斜裁的、晰蜴尾巴模樣的裙裾。
  
  但是她的臉,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見過,這是相當有特色的一張臉。
  
  再說,日本人喜歡畫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范,在他們國家?guī)缀跏且环N例外,只是在貴族階級中,才偶爾能發(fā)現(xiàn)這種涂了淡紅胭脂的蒼白的大臉盤、動物似的長脖和鸛鳥般的神態(tài)。這等出眾的類型(我承認,茉莉小姐就是這種)是很罕見的,特別在長崎。
  
  在市民階層和一般百姓中,人們往往有一張更快活的丑臉,經(jīng)常極為客氣,總是長著那么一雙勉強能睜開的太小的眼,面孔卻更圓,更黑,也更有生氣。在女人身上,面部輪廓常常不大鮮明,直到生命結(jié)束還保留著某些孩童的特點。
  
  所有這些日本布娃娃,那么愛笑,那么快樂!——多少有點裝出來的快樂,真的,有點做作,那笑聲有時聽來很虛假。然而人們照樣受到迷惑。
  
  菊子是個例外,因為她憂郁。在她的小腦袋瓜里,究竟想些什么呢?以我所掌握的日語,還不足以弄清這個問題。何況,十有八九里面什么也沒有。反正,我對這根本不在乎!……
  
  我娶她是為了給自己解悶,我寧愿看見她像別人一樣,屬于無憂無慮、毫無頭腦的小姐們中的一個。
  
  
  八
  
  入夜以后,我們按宗教形式點燃兩盞吊燈,讓它們在鍍金佛像面前一直燃到早晨。
  
  我們在地上睡覺,襯一塊薄薄的棉墊,每天夜晚把它攤開,鋪在白席上。菊子的枕頭是一個小小的桃花心木支架,正好托住她的后頸,這樣就不至于弄亂那龐大的發(fā)髻,這種發(fā)型是從來不拆開的,我大概永遠不會看見這頭美麗的黑發(fā)披散開來的模樣。我的枕頭是中國式的,類似一種方方的、蒙著蛇皮的小鼓。
  
  我們睡在一頂深湖藍色——夜的顏色——的紗羅帳下,這紗帳用一些枯黃色帶子張掛(這是些慣用的色調(diào),所有長崎的體面人家,都用這樣的紗帳),像帳篷一樣將我們罩住,蚊子和尺蛾只好在它周圍飛舞。
  
  所有這一切,說起來幾乎很美,寫下來也像不錯。然而實際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說不清缺了點什么,真夠可悲的。
  
  在地球上其他國家,在大洋洲風光迷人的小島上,在斯坦布爾[注]那些死氣沉沉的古老街區(qū),詞語仿佛從來不足以表達我內(nèi)心的感受,我國自己沒有能力運用一種人類語言深入表現(xiàn)事物的魅力而苦苦搏斗。
  
  在這兒,恰恰相反,詞語恰恰總是分量太重、太響亮,往往把事物美化了。我仿佛在為自己演出什么蹩腳、平庸的喜劇。每當我試圖認真對待我的家庭,我就瞧見勘五郎先生——那個拉皮條的人——的形象嘲弄地矗在我面前,我的幸福是靠他促成的呀。
  
  
  九
  
  七月十二日
  
  伊弗一有空就上我們家來,一般是下午五點鐘,船上的工作結(jié)束以后。
  
  他是我們推一的歐洲客人。除了有時和鄰居禮尚往來、喝喝茶以外,我們總是深居簡出。僅僅在夜間,提著那挑在小棍頂端的燈籠,沿著那條陡直的小路,下坡去長崎,到劇院、茶舍或集市上散心。
  
  伊弗把我的女人當娃娃似的逗著玩,且一再對我說她很可愛。
  
  我呢,我可覺得她像屋頂上的蟬兒一樣惹人厭。每當我獨自在家,呆在這個撥弄長柄吉他的小人兒身旁,面對那佛塔和群山的迷人景致,我真難過得想要哭出來……
  
  
  十
  
  
  
  七月十三日
  
  這天晚上,我們正躺在修善寺郊區(qū)的日式屋頂下,——薄木板搭成的古老屋頂,被百年來的太陽曬干,一點輕微的聲音就能使它像繃著皮的鼓一樣震顫——在凌晨兩點鐘的寂寥中,一支真正的坑道獵隊在我們頭頂上疾馳而過。
  
  “尼祖米!(耗子)”菊子說。
  
  突然,這個詞令我想起了從前在別處,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聽到的,以完全不同的語言說出的另一個詞,是在類似的情境下,在夜間恐懼的一刻,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在我身旁道出的一個詞:“賽尚!蹦菚r我們剛到斯坦布爾不久,周圍還遍布危險。一天晚上,在艾尤卜[注]神秘的屋頂下,樓梯踏級上響起一種聲音,使我們不寒而栗。她也一樣,那親愛的小土耳其女郎[注],用她可愛的語言對我說:“賽尚!”(耗子)……
  
  憶起這件事,一陣強烈的顫栗震撼了我整個身心,好似從十年的酣睡中猛然驚醒。我?guī)е骱耷浦稍谖疑磉叺拇笸媾迹允≡谶@臥榻上的所作所為,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和內(nèi)疚。我站起身,走出藍色的紗羅帳幕……
  
  我一直走到陽臺,停下來凝望星空的深處。長崎已在我腳下入睡,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穩(wěn),不怎么熟,在月光下,在微紅色光輝的奇境中,還有千百種昆蟲的喊喳聲。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了身后的鍍金佛像,在它面前,通宵燃著我們的守夜燈。佛像以菩薩那種毫無表情的笑容微笑著。它的存在似乎給這房間投入了無法言喻的某種陌生且難以理解的成分。在我已逝歲月的任何時期,還不曾在這樣的神明注視下安睡過……
  
  在夜間的寧靜與沉寂中,我想要重新捕捉我在斯坦布爾的那些傷心的感受。唉!不,她再也不會來了,這地方太遠,也太陌生……透過藍色的紗帳,可以隱約看見那日本女人,身著深色睡袍,以一種奇特的優(yōu)雅姿勢躺著,后頸擱在木頭支架上,頭發(fā)梳成溜光的大雞冠形。她那琥珀色的手臂,嬌柔美麗,從寬大的袖中伸出,直裸到肩頭。
  
  “屋頂上這些耗子給我掏什么亂呢!本兆幼匝宰哉Z地說。自然,她不明白。她以貓兒般的溫存,用她的鳳目膘了我一眼,問我為什么不來睡覺,于是我轉(zhuǎn)身回來,在她身邊躺下。
  
  
  十一
  
  
  
  七月十四日
  
  法國國慶節(jié)那天,為慶祝我們的節(jié)日,長崎停泊場上旌旗招展、禮炮齊鳴。
  
  唉!整個白天,我老是想起去年在我家老宅子里,在深深的寂靜中度過的七月十四日。興高采烈的人群在外大聲喧嘩,我卻關上大門,謝絕一切不速之客,在葡萄藤和思冬的濃蔭下,一直坐到黃昏。我坐的那條長凳,正是從前,我兒時夏天常呆的地方;我拿著練習本,裝出做作業(yè)的樣子。。∵@做作業(yè)的時間,我的頭腦卻在別處轉(zhuǎn)悠:正在旅行,在遙遠的國度,在那夢中依稀瞧見的熱帶森林……這時節(jié),花園里這條凳子周圍,墻石的四處,有一些黑蜘蛛之類的丑陋生物居留,它們鼻子貼在洞口,一直窺伺著,隨時準備撲向那些暈頭轉(zhuǎn)向的蒼蠅或正在閑逛的蜈蚣。我的消遣之一,就是拿一株小草或櫻桃梗伸進洞里,輕輕地,非常輕地逗弄它們,受愚弄的蜘蛛以為有什么獵物來到,匆匆鉆出,這時我卻厭惡地縮回了手……是的,去年七月十四日,使我憶起了我那永遠逝去的做翻譯練習的時光和兒時的游戲。我又窺見了同樣一些蜘蛛(至少是從前那些蜘蛛的后代),守候在同樣的洞里。我邊瞧著蜘蛛,瞧著小草、苔蘚,已經(jīng)沉睡了多年的記憶——小時候背靠古墻、在常春藤庇蔭下的夏日生活中的千百種情景,又回到了我的腦際……在我們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時,大自然卻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再現(xiàn)它最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這樣的亙古不變真是一種令人納罕的奧秘:幾個世紀之中,正好在同樣的地方,覆蓋上同樣一些各類品種的苔蘚;每年夏天,總是同樣一些昆蟲在同樣的地方從事同樣的活動……
  
  我承認,這段童年和蜘蛛的插曲放在菊子的故事當中有些古怪。但離奇的穿插,中斷,絕對符合這個國家的情趣。無論在談話、音樂,乃至繪畫中,都有這樣的情況。例如,一位風景畫家畫完一幅山石畫,會毫不猶豫地在天空當中畫一個圓圈或菱形,畫一個什么框子以便表現(xiàn)某種不協(xié)調(diào)和出人意料:一個和尚把玩一柄扇子,或者一位女士端著一杯茶。沒有比這樣離題萬里更具有日本特色的了。
  
  再說,我重新憶起這一切,是為了給自己更清楚地標明去年七月十四日和今年的區(qū)別。去年今日,待在自我出世以來就熟悉的事物中間,是那么寧靜;今年置身于種種異樣的事物當中,則動蕩得多了。
  
  今天,三個快腿車夫,頂著兩點鐘的烈日,拉著我們飛跑——伊弗、菊子和我,一人乘一輛顛顛聳聳的車,連成一串——一直跑到長崎的另一端,一座直通山上的巨型石梯腳下,才把我們放下來。
  
  這是諏訪神社的石階,用花崗巖筑成,寬得像是為了讓整整一支軍隊開進去,其宏偉壯觀和簡單樸實,可與巴比倫及尼尼微的建筑媲美,與周圍那些纖弱造作的東西形成了鮮明對照。
  
  我們往上爬呀,爬呀,菊子沒精打采,在她那繪著粉紅色蝴蝶的黑底紙傘下,顯得十分疲勞。我們一直往上走,從一些巨大的宗教牌樓底下通過,這些牌樓同樣用花崗巖筑成,形態(tài)粗糙而原始。的確,這階梯和神社牌樓,便是這個民族所能設想的惟一帶點雄偉意味的東西了。它們頗令人驚詫,讓人感到不大像是日本的。
  
  我們繼續(xù)往上爬。在這炎熱的時刻,巨大的灰色石階從上到下只有我們?nèi)。在所有這些花崗巖中間,只有菊子的陽傘上畫的粉紅蝴蝶,投入了些許明亮、鮮艷的色彩。
  
  我們穿過神社的第一重院子。里面有兩座白瓷小塔、一些鋼燈和一匹玉雕的大馬。我們沒有在神殿停留,就向左拐進一座濃蔭蔽日的花園。它在半山腰形成一方平臺,盡里面,有個童柯一茶雅,意思是蛤蟆茶舍。
  
  菊子把我們領到這兒,我們便在上書白色大字的黑帆布帳篷(真是辦喪事的模樣)下面,找了張桌子就座。兩個滿臉堆笑的阿妹忙不迭地過來招呼。
  
  阿妹指少女或少婦。這是日本語中最美的詞之一。這個詞里仿佛包含噘起的小嘴(就是她可笑又可愛地嚼起的那種小嘴),尤其是還包含她們那種不太端正,但卻可愛的小臉。[注]我今后會經(jīng)常用這個詞,在法語中我還沒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一個詞可與之完全等同。
  
  日本的華托[注]想必畫下了這蛤蟆茶舍的風景,這片農(nóng)村景色稍嫌雕砌,但卻迷人。茶舍處在濃蔭之中,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樹穹覆蓋之下,旁邊一片極小的湖,里面住著幾只蛤蟆。茶舍那吸引人的名字即由此而來。幸福的蛤蟆們在最小巧的人工島中央細柔的苔蘚上溜達、唱歌,人工島上還裝點著盛開的柜子花。時不時地,它們中的一個就以比我們法國蛤蟆深沉得多的歌唱性男低音[注],向我們道出它的思考:“呱!”[注]
  
  在這家茶舍的帳篷下,猶如置身于這座山外凸的陽臺,高高懸在灰色調(diào)的城市及其藏在綠樹叢中的郊區(qū)之上。我們的上下、周圍,到處碧樹攀緣,林本滴翠,柔嫩的枝葉,全是溫帶植物那種有點千篇一律的模樣。接著,我們瞥見了腳下的深水停泊場,只是縮小、變斜了,在綠成一片的峻嶺中間,窄得像一道可怕的、凄慘的裂口,在底部,很低的地方,在那仿佛是黑色的、靜止不動的水面上,可以看見今天到處掛滿旗幟的那些極小的、像是壓扁了的軍艦、艦艇和帆船。在那作為主色調(diào)的一片濃綠之中,清楚地顯現(xiàn)出成千面作為國家標記的光彩奪目的旗幟,為了向遠方的法國致賀,全都張掛起來,迎風招展。
  
  在這五彩繽紛的旗海中,散播最多的是白底上有個紅球的旗幟,它代表著我們所在的太陽升起的帝國。[注]
  
  除了練習拉弓的三、四個阿妹外,今天花園里幾乎沒什么人,周圍山上一片靜謐。
  
  菊子抽過煙、喝過茶后,也想練練手,去射幾箭,這種運動,那時在青年女子中還很流行。射場管理員,一位好心的老大爺,為她挑選了他最好的、飾有紅白兩色羽毛的箭。她聚精會神地瞄準,目標是涂在一塊牌子中間的圓圈。牌子上的灰色浮雕畫,畫的是一些騰云駕霧的可怕的怪獸。
  
  菊子技藝嫻熟,這一點肯定無疑。我們贊美她,恰如她自己所期望的那樣。
  
  伊弗平日對所有的技巧游戲都很擅長,也想一試身手,哪知命中率極低。我饒有興趣地瞧著菊子面帶微笑,作出種種嫵媚的姿態(tài),用她小小的指頭矯正水手的大手,把它放在弓弦上的合適位置,教他擺出正確的姿勢……他倆從未顯得如此協(xié)調(diào),伊弗和我的玩偶,他們是那么和諧,以至于,若不是我對自己的好兄弟有足夠的信任,若不是我對這碼事壓根不在乎,我真的要不放心了。
  
  在花園的靜謐和群山淡然的沉寂中,下面的一聲巨響突然嚇了我們一跳。孤零零的一聲響,強烈、有力,以金屬震顫的無限延長音持續(xù)著……又是一聲,更加響亮:嘭!剛起的一陣風把聲音傳了過來。
  
  “日本卡內(nèi)!”菊子向我們解釋。
  
  她接著射箭,那裝有色彩鮮艷的箭羽的箭。日本卡內(nèi)即日本大鐘,鐘聲又響了!這是置放在我們這座山下的一只青銅鑄的大鐘。噢!它的聲音真響亮,“日本大鐘”!停止敲鐘以后,人們不再聽見鐘聲時,臨空的青枝綠葉仿佛仍在簌簌發(fā)顫,空氣仿佛仍在無止無休地振蕩。
  
  我不能不承認菊子可愛,射箭的時候,為了拉滿弓而上身后仰,寬大的袖子滑到肩頭,裸露出她像琥珀般光滑,且稍帶琥珀色澤的美麗胳膊。我們聽見每一箭射出時都伴有鳥兒振翅的聲音,接著是干嘣嘣的一響,中靶了,總是如此……
  
  天黑了,菊子回到修善寺,伊弗和我,我們穿過歐洲租界回到船上,我們都有值勤任務,直到明天。這個國際化的區(qū)域,散發(fā)著苦艾酒的氣味,為了慶祝法國國慶,遍處彩旗高懸、爆竹聲聲。一列列人力車夫,赤裸著雙腿,拉著我們勝利號的水手飛奔而過,水手們邊搖扇子,邊大呼小叫。到處都有人唱我們可憐的《馬賽曲》。英國水手生硬地以喉音唱著,速度緩慢,像唱他們的《上帝佑我》一樣低沉。為吸引我們這些人,所有的美國酒吧里,自動鋼琴都在彈奏《馬賽曲》,只是增添了一些可惡的變奏和間奏……
  
  !我想起來了,這天晚上還有一樁奇事;貋淼臅r候,我們倆走錯了路,闖進一條下等女人聚居的街道。大個子伊弗和一群日本小阿妹搏斗的情景,至今我還歷歷在目,那是一群十二至十五歲的妓女,身材只齊他的腰帶高,她們拽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拖去干壞事。他邊掙脫她們的手邊嚷:“!天哪!”看見她們這么年輕,這么纖小,這么稚氣,卻又已經(jīng)這么厚顏無恥,他驚訝和氣憤到了極點。
  
  
  十二
  
  現(xiàn)在他們有四個人了,四個我們船上的軍官,像我一樣結(jié)了婚,住在我這個郊區(qū)稍靠下的地段。同樣是極平凡的艷遇,既無危險,亦無任何困難、神秘之處,全是同一個勘五郎牽線搭橋的。
  
  自然,我們接待所有這些女士。
  
  最初,有了個風鈴草女士,我們那位總是滿面笑容的女鄰居,她嫁給了小個子夏爾·N,接著是長壽花女士,她比風鈴草女士笑得更起勁,活像一只鳥兒,她是這群女人中最嬌小玲瓏的一個,嫁給了X.。X.是個金發(fā)的北方人,非常愛她,這是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一對,到我們開拔的時候,他們大約是僅有的兩個要落淚的人。還有一位紫久女士和Y.大夫結(jié)了婚,最后是準尉Z,和矮小纖瘦的都姬女士配對。這位女士矮得像半統(tǒng)靴,至多十三歲,卻已經(jīng)是個婦人,一副自以為是個人物的神氣,喜歡指指點點,多嘴多舌。小時候,大人有時帶我去馬戲團看戲,那兒有一個什么蓬巴杜太太,一位頭牌大明星,是一只裝扮得花花哨哨的雌猴,那模樣我至今記憶猶新。這位都姬女士就讓我想起了它。
  
  晚上,所有這些人通常都來約我們一道去提燈散步,如今我們已經(jīng)形成一個隊列了。我的太太顯得比我更嚴肅、更憂傷,也可能更高貴,我想,她可能屬于一個較優(yōu)越的階層。這些朋友們到來時,她總是努力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看見所有這些暫時結(jié)合,搭配得很糟的夫妻走進來,實在覺得滑稽。那些接連行禮的夫人在本宅的王后——菊子面前,三次匍伏跪拜。
  
  這群人到齊以后便開始上路,臂挽著臂,一個跟著一個,一直提著掛在竹棍頂端的白色或紅色的小燈籠,看上去十分有趣……
  
  必須沿著這條與其說類似街道,不如說更像陡峭的山羊行走的小徑下山;小徑通向日本長崎的舊城,唉!想想吧!今晚上回到家里躺下睡覺之前,還得再爬上山,再登上所有這些臺階,所有這些讓人下滑的斜坡,所有這些絆腳的石頭。我們在樹枝、葉叢覆蓋之下,在黑魆魆的花園、古老的小屋之間朝下走進黑暗。只有些微燈光從小屋里投射到路上,在沒有月亮或月亮被云遮住的時候,我們的燈籠真不是多余的。
  
  我們終于來到山下,突然,毫無過渡地就進入了長崎,置身于一條燈火通明、人山人海的長街,人力車夫們呼嘯著飛奔而過,成千盞紙燈籠在風中閃爍顫抖。離開郊區(qū)的清幽寧靜,我們一下子卷入了鬧市的喧囂、躁動。
  
  在這兒,出于禮儀,必須和我們的妻子分開,她們五個人手拉著手,像一些小姑娘在閑逛。我們神情淡漠地跟在后面。從背后這么看去,她們非常嬌小可愛,這些布娃娃,梳著那么漂亮的發(fā)髻,角質(zhì)發(fā)簪插得那么俊俏。她們趿著高高的木底鞋,發(fā)出木鞋的難聽的聲音,她們走路時盡力使腳尖朝里拐,這是一種時髦的、高雅的方式。每一分鐘我們都聽見她們那兒爆發(fā)出笑聲。
  
  是的,從背后看,她們的確嬌小可愛。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她們有著優(yōu)美的頸背。像這樣成群結(jié)隊的時候,尤其顯得有趣。談起她們,我們便說:“我們那些耍把戲的小狗,”事實上,她們的舉止中有許多這種成分。
  
  偌大的長崎,從這頭到那頭,情景都差不多,那么多油燈在燃燒,那么多彩色燈籠在閃耀,那么多車夫跑得飛快。總是同樣狹窄的街道,兩邊是同樣的用紙板或木板搭成的低矮房屋。總是同樣一些店鋪,沒有一扇玻璃櫥窗,全都露天敞著。所有在那兒制作,或在那兒設攤買賣的東西,不管所陳列的是精美的描金漆器、上品的瓷器也好,舊鍋、干魚、破衣爛衫也好,都一樣的簡單、本色。所有的商販都席地而坐,坐在他們的奇珍異寶或粗劣制品中間,雙腿赤裸到腰際,幾乎露出在我們國家必須藏起的那種部位,但卻靦腆地遮掩著上半身。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小手藝,都由一些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工匠,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極原始的工具在制作。
  
  。〗值郎线@些古怪的貨架,集市上這些令人稱奇的小商品!
  
  從來沒有馬匹、車輛從市內(nèi)經(jīng)過,只有步行的人,或者坐在滑稽可笑的人力車中被拉著跑的人。這兒那兒,可以散見若干從停泊場的船上溜出來的歐洲人,有的日本人(幸而還不算多)嘗試著穿上歐式禮服,另一些人則滿足于在本國衣袍之外添上一頂歐式圓頂帽,帽子下面露出他們那種直發(fā)的長長的發(fā)綹。到處都在殷勤兜售,談生意、討價還價,到處都是小擺設和笑聲……
  
  集市上,我們的阿妹們每晚都要買許多東西。她們像被寵壞的孩子,什么都想要:玩具、別針、腰帶、花。此外,她們彼此之間還要親切地、帶著小姑娘那樣的微笑互贈禮品。例如,風鈴草為菊子選購了一盞設計巧妙的燈籠,里面一些中國姑娘的身影,在一種看不見的機關的支配下,圍著火焰無止無休地繞圈跳舞。作為交換,菊子送給風鈴草一柄神奇的扇子,上面的圖畫可以隨心所欲解釋成蝴蝶在櫻花上翩翩起舞,或九泉之下的幽靈在烏云中相互追逐。都姬送給紫久一只紙板做的面具,畫的是財神大黑天的胖臉;紫久則以一支透明玻璃的長喇叭作為回報。真沒想到,用這支喇叭竟吹出一種火雞叫的咯咯聲?傆羞@等離奇之極、令人駭然的咄咄怪事,到處都有叫人大吃一驚的東西;產(chǎn)生這些奇思妙想的頭腦,轉(zhuǎn)起念頭來似乎往往和我們背道而馳……
  
  我們的晚間活動在那些著名的茶舍里宣告結(jié)束。作為長崎的高消費群體之一,小侍者們現(xiàn)在一見我們,就帶著對熟客的恭敬態(tài)度施禮。在茶舍,無非是東拉西扯地閑聊,常常是不著邊際,沒完沒了地胡亂應用那些怪僻的詞匯。在被燈籠照亮的小花園里,在那有小橋、小島和已坍塌的小塔的金魚池邊,人們給我們端來茶、糖果和飲料。白色或淡紅色的糖塊里有胡椒,那滋味可真是從未嘗過;奇特的飲料里攙了刨冰和冰塊,帶有香料或鮮花的氣味。
  
  要想忠實地敘述這些晚間娛樂,真得有一種比我們的語言矯揉造作得多的語言,還得有一種特意為此創(chuàng)造的書面符號,倘使我偶爾在詞句中放進這些字眼,必將令讀者捧腹。這些字眼有點做作,但卻新鮮而優(yōu)美……
  
  聚會結(jié)束,該打道回山了……
  
  !這條街,這條道,每天晚上都得再爬一次,在星空或陰云籠罩之下,用手拽著他那昏昏欲睡的小阿妹,好重新登上他那棲在半山腰的房子,回到鋪在地上的床席上……
  
  
  十三
  
  我們所有這些人當中,要數(shù)路易·德·S.最為精明。他以前來過日本,還曾在這兒娶親。而今他只滿足于和我們的妻子做朋友。他是柯莫達西一塔克桑一塔凱依,即長腳朋友(她們因他的身材作如是說,他也的確特別高大,只是稍欠魁梧)。他的日語說得比我們好,是她們親密的知己。他隨心所欲地引起我們家庭的不和或使我們夫妻言歸于好,于是他靠我們得到許多消遣。
  
  我們妻子的這位長腳朋友享有這些小婦人所能給他的全部娛樂,卻不用操心任何家務事。和我的兄弟伊弗及小阿雪(我的房東梅子太太的女兒)一道,他也加入了我們這個并不協(xié)調(diào)的集體。
  
  
  十四
  
  我的房東和他的妻子,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注],是一對妙不可言的人物。他們從畫屏上溜下來,住進了我們樓下——底層的房間,就他們有個十五歲的女兒而言,他們倆的年紀實在有點太老了。這個女兒叫阿雪,是菊子形影不離的好友。
  
  這兩個人敬神極為虔誠,總是跪在家里的祭壇前,忙于向神靈作長長的祈禱。還不時擊掌,以召回他們周圍飄浮在空中的注意力不集中的神靈。他們空閑的時候,便在彩陶花盆里種植些小灌木,還有一些夜間散發(fā)出香味的奇異的花朵。
  
  糖先生寡言少語,很少串門,裹在他的藍布袍子里,干瘦得像一具木乃伊。他老在寫(我想,大概是寫他的回憶錄),用一支以指尖握住的毛筆,在薄薄的、顏色有點發(fā)灰的長條和紙上寫著。
  
  梅子太太很殷勤、巴結(jié)、貪財,她眉毛完全剃光了,牙齒極仔細地漆成黑色,以便適應一個體面女人的身分。她隨時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居室門口,匍伏在地,為的是給我們提供某種服務。
  
  阿雪每天總有十次不合時宜地闖進我們家門(在我們睡覺,或更衣的時候),好像進來一股可愛的青春朝氣,一團調(diào)皮搗蛋的快樂,一陣生氣勃勃的開懷大笑。她回滾滾的身材,圓滾滾的臉,半是兒童,半是少女。她對我們?nèi)绱擞焉,動不動就和我們熱烈親吻,她那厚厚的、松弛的嘴唇潮乎乎的,但很鮮嫩、紅潤……
  
  
  十五
  
  我們的居室整夜敞著門窗,鍍金菩薩面前的燈給我們招來了周圍園子里所有的生物。尺蛾、蚊子、蟬,以及其他我還不知其名的種種蟲子——整個昆蟲世界都聚到我們家里來了。
  
  當幾只蚱蜢突然光臨,幾只金龜子無拘無束地在我們潔白的席上奔跑時,看著菊子告發(fā)這些蟲子以回答我的憤怒的樣子,實在是有趣。她一面把它們指給我看,一面一個勁兒地叫著:“嗬!”她低著頭,嘴噘得格外高,眼光充滿厭惡。旁邊有一把扇子,我們就用它把蟲子趕出去。
  
  
  十六
  
  在此,我不得不承認,為了我的讀者,這故事還得大大拉長……
  
  缺少情節(jié),缺少戲劇性成分,我至少要懂得插進一點環(huán)繞著我的花園的芬芳,插進一點太陽的溫煦,樹影的婆娑。缺少愛情,便攙人這遠方郊區(qū)讓人得到休憩的某種安寧。還要放進菊子的琴聲,在這些美麗夏夜的岑寂中,沒有更好的樂音,我已開始從這琴聲中發(fā)現(xiàn)某種魅力了……
  
  剛剛度過的七月,所有皓月當空的日子都很明亮、靜穆、壯觀,!明凈清麗的夜色,美輪美奐的月兒照耀下柔美的微紅的光,蓊郁的林木叢中曼妙的藍色樹影……從我們陽臺這樣的高處望去,這座沉睡中的城市是何等旖旎!
  
  天哪!這小菊子,總的說來,我不討厭她,再說,當人們彼此既不存在肉體上的反感也沒有仇恨時,無論如何,習慣最終會造成一種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紐帶……
  
  
  十七
  
  總是蟬聲,刺耳、響亮、無止無休,夜以繼日地出自日本的田野。時時處處、從不間斷。不論是白天酷熱的時刻,還是夜間清涼的辰光。從我們到達的那天起,在停泊場中間,就聽見同時來自兩岸、來自青山組成的兩堵城墻的蟬聲。它縈回旋繞,不懈不怠,這聲音本身,像是地球上這一地區(qū)特有的生活的表現(xiàn)。它是這些島嶼的夏之聲,是一種無意識的歡歌,總是千篇一律,經(jīng)常是那種在幸福生活的極度亢奮中膨脹、升騰的調(diào)門。
  
  對我來說,這富有地方特征意味的聲音,還曾和那隼類飛鳥的鳴叫一起,迎接我們進入日本國。那些鳥翱翔在深深的海灣和峽谷之上,不時以悲愴的音色發(fā)出三聲“吭!吭!吭!”,似乎痛苦、悲哀到了極點,而群山則重復著它們的叫聲。
  
  
  十八
  
  伊弗、菊子和小阿雪變得那么親密,讓我覺得怪有趣,我甚至認為,在家里,最讓我開心的就是他們這種親密無間。因為他們之間所形成的反差,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和極其滑稽的效應。他把水手的灑脫和他的布列塔尼口音帶進了這所單薄的紙板小屋,帶到這些舉止講究的小阿妹們身邊。高大魁梧的小伙子,聲音短促而低沉,夾在兩個嗓音如小鳥般的小不點兒當中。她們隨心所欲地擺布他,要他用筷子吃東西,教他玩日本的“鴿子飛”游戲,還要作弊,爭吵,笑得前仰后合。
  
  菊子和他,肯定彼此喜愛,但我始終滿懷信心。我不能想象,這個偶然娶來的小妻子有朝一日真會在我和這位“兄弟”之間帶來不和。
  
  
  十九
  
  我的日本家庭人丁興旺,而且越來越多。對那些上山來拜訪我的同船軍官而言,這是消遣的重要因素,尤其是對長腳朋友來說,更是如此。
  
  一位可愛的岳母,完全是社交場上的女人,一些小姨子、小姑子,一些表姐妹和還很年輕的妹母、姑母。
  
  我甚至還有一個二等親的舅表弟,是個車夫。最后這一點,人們不大情愿告訴我。但是,在介紹的時候,我們交換了一個熟人的微笑,他是415!
  
  對這可憐的415,船上的朋友們說了好些難聽的話。有一個人比其他人更沒權利這樣說話,那就是小個子夏爾·N,他的岳母曾經(jīng)是個門房,或者說差不多是個門房,她在一座佛寺看門。
  
  我很看重靈巧和力量,我倒對這位親戚評價挺高。
  
  再說,他的腿是長崎最棒的。每次我有什么急事要上街,就請梅子太太派人下山去人力車站,預定下我的表弟。
  
  
  二十
  
  今天中午,天氣正熱的時候,我出其不意地回到了修善寺。樓梯下面,散亂地放著菊子的木靴和漆皮便鞋。
  
  在我們家,樓上門窗總是敞開的,向陽的一面,垂著竹簾,熱氣和金色的光線就透過竹簾的稀疏經(jīng)緯進入屋內(nèi)。這一回,菊子在我們的銅制花瓶里插的是蓮花,我一進門,眼光就落在這些淡紅色的杯形大花盞上。
  
  她睡著了,按她午睡的習慣,平躺在地上。
  
  ……這些花束,經(jīng)菊子一擺弄,總是具有多么特別的形態(tài)啊!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種日本式的綽約娉婷、一種我們無法給予它的精心制作的韻致。
  
  ……她趴在席上睡覺,高高的發(fā)髻和螺鈿發(fā)簪成為臥倒的整個身體的凸起部分。長睡袍的下擺像尾巴一樣使她柔媚的身軀變長了,她的雙臂伸開成十字形,鋪開的長袖像兩只翅膀。她的長柄吉他躺在她身邊。
  
  她看上去像一個死去的仙女,又像一只藍色大蜻蜓,被打死以后,讓人釘在那兒。
  
  梅子太太跟在我后面上了樓,她總是那么熱情、客氣,看見菊子不曾小心在意地接待她的老爺和主人,做了一個表示氣憤的動作,走過去想把菊子喚醒。
  
  “別喊醒她,好心的梅子太太!要知道她這樣子更討我喜歡!”
  
  我依習俗把鞋子脫在樓下,放在菊子的木靴、便鞋旁邊,然后輕輕地、踮著腳尖走進屋,在陽臺間坐下。
  
  這小菊子不能永遠睡著是多么遺憾!她以這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實在非常好看,至少,她不招我討厭,也許,誰知道呢?要是我有辦法更好地弄明白她頭腦里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但是,很奇怪,自從我習慣了和她在一起,非但沒有進一步學習日本語,反而忽視它了。我是那么強烈地感覺到,我永遠不可能對這種語言產(chǎn)生興趣……
  
  我坐在陽臺間,瞧著腳下的寺院和墓地、樹林、青翠的山、沐浴著陽光的整個長崎。蟬兒發(fā)出最刺耳的鳴聲,振顫得像是空氣在發(fā)高燒。一切都平靜、亮堂、炎熱……
  
  然而,依我看,這還不夠!世上的事物難道變了么?夏季酷熱的中午,在我遙遠的記憶里,還能找到更為艷麗、陽光更充足的地方。從前巴力神[注]在我看來就更強大、更厲害,可以說,這兒的一切只不過是我早年所見的蒼白的翻版,一種缺了點什么的翻版。我悲哀地尋思:夏日的輝煌,難道不過如此嗎?要不就是我的眼睛出了誤差。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難道我所看見的這些還要暗淡下去么?
  
  ……在我背后,響起一陣輕微的、憂傷的樂聲,憂傷得令人戰(zhàn)栗,這聲音又尖又細,像蟬兒的歌聲一樣尖細,抑揚頓挫、如泣如訴,好像某個痛苦、悲哀的日本靈魂,在中午寂靜的氛圍中,發(fā)出柔弱的怨訴:這是菊子和她的琴,她們一道醒了……
  
  她這一招讓我很高興,看見我在那兒,她沒有忙著向我問好,卻要給我奏點音樂。——任何時候,我都不強制自己做出頗有些鐘情于她的樣子,但我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冷淡了,特別是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然而今天,我轉(zhuǎn)身向她微笑,用手勢向她表示:“彈吧,接著彈。我喜歡聽你即興彈奏的奇特的小曲。”這個滿面笑容的民族,音樂卻如此哀怨,真是怪事。可是,菊子彈奏的音樂顯然值得一聽……她這是從哪兒弄來的曲子呢?多么難以描述的朦朧,每當她以這種風格彈琴或唱歌時,她黃色的腦瓜里在想些什么,對我說來永遠是神秘莫測的嗎?……
  
  ……突然,砰,砰,砰!有人用枯瘦的手指,在我們樓梯的踏級上敲了三下,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灰呢套服的傻瓜,向我們施禮致敬。
  
  “請進,請進,勘立郎先生!。∧鷣淼谜媲,正好在我?guī)缀跻獙θ毡镜氖虑楫a(chǎn)生幻想的時候!……”
  
  勘五郎先生想要恭恭敬敬向我們出示的,是一份洗衣服的帳單,還有上身的深深一躬,雙手放在膝蓋上,保持準確的姿勢,同時伴以一聲長長的、卑躬屈節(jié)的送氣音。
  二十一
  
  沿著我們屋前的小路繼續(xù)往上走,可見十來所古老的小屋、若干花園的圍墻,然后,然后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山、穿過茶園通向山頂?shù)男健⑸讲鑵、荊棘和巖石了。環(huán)繞長崎的這些山,到處是墓地。不知多少世紀以來,人們一直把死者送到這里。
  
  但日本的墓地并無凄慘、可怖的景象,對于這個稚氣十足、無憂無慮的民族,死亡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墳墓不過是一些蓮花座上的花崗石菩薩,或者一些鐫有金字銘文的墓碑。它們一群群聚集在林間空地上,或者愜意地坐落在天然平臺上。人們要到達那兒,通常要走過長長的長滿苔蘚的石階,不時從某個神圣的牌樓下通過,這些牌樓一式一樣,粗糙而簡單,恰似寺院牌樓的簡比。
  
  在我們家上頭,山間的墳墓已經(jīng)那么古老,即使在夜間,它們也不會令人害怕。這一帶全是荒冢。埋在底下的死者已經(jīng)化入土中。這成千上萬的灰色小墓碑,這無數(shù)被地衣侵蝕的古老的小菩薩,似乎只不過是先于我們存在、而今卻已隨時代的神秘隱退而完全消失的一連串生命的證據(jù)。
  二十二
  
  說起菊子的飲食,那才叫不可思議呢。
  
  從早上開始,一醒來就是兩顆小小的裹糖粉的醋浸李子,再喝一杯茶便算是吃完了傳統(tǒng)的日式早餐。樓下梅子太太那兒吃的是這個;旅館里,人們給旅客吃的也是這個。
  
  接著,白天是兩頓端正得極為奇特的“過家家”的飯菜,這些東西在梅子太太的廚房里烹調(diào),裝在一些帶蓋的小盞里,用紅漆托盤端上來:一盞麻雀肉、一盞嵌肉的蝦、一盞澆汁海藻、一盞帶咸味的糖果、一盞帶甜味的辣椒……所有這些,菊子都用她的小筷子送到唇邊品嘗,一面以矯揉造作的文雅姿態(tài)翹起她的指尖。每嘗一道菜,她都扮一下鬼臉,剩下四分之三,然后帶著厭惡的神情擦凈指甲。
  
  菜單經(jīng)常變化,全憑梅子太太心血來潮,但有一樣東西雷打不動,無論我們家還是別家,無論帝國的南方還是北方,那就是尾食和進尾食的方式:在那么多鬧著玩似的小碟小盞之后,人們拿來一只帶鋼箍的木桶,大得像是為卡岡都亞[注]準備的,里面滿滿裝著清水煮熟的米飯。菊子滿滿盛上一大碗(有時兩碗,有時三碗),從一只藍色細頸瓶里倒出些用魚制作的黑色調(diào)味汁,澆在雪白的米飯上,拌了拌,便把碗端到唇邊,大口地吃起來,用她的兩只筷子把米飯扒進喉嚨里。
  
  然后人們收起小杯小盞和落在如此潔白的席上的最后一點殘屑,——什么都不能站污那些干凈得無懈可擊的席子——這頓飯便結(jié)束了。
  二十三
  
  山下,市里,有個女歌手在十字街頭練攤賣唱。一堆人聚在那兒聽,我們?nèi)齻——伊弗、菊子和我——由此經(jīng)過,也和旁人一樣停下腳步。
  
  她很年輕,有』點胖,相當俏麗,她撥弄著琴弦唱起來,像煞有介事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仿佛一位名家正在演唱高難度的樂曲。她低下頭,下巴收向脖頸,以便從丹田發(fā)出最深沉的音符。她讓自己的嗓子變粗,發(fā)出一種老給煌的嘶啞的嗓音,一種不知從哪兒發(fā)出的腹語聲(這是戲劇的夸張方式,是表演悲劇片斷時的藝術絕招)。
  
  伊弗向她投去憤怒的目光。
  
  “!怎么搞的!”他說,“可這種聲音是……(他驚訝之中竟找不到恰當?shù)脑~),可這是……這是魔鬼的聲音呀!……”
  
  他幾乎讓這個小人兒駭壞了,瞧了我一眼,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加之他今天情緒不佳,我可憐的伊弗,因為出門的時候,我強迫他戴上了一種他所不喜歡的帽檐翹起的草帽。
  
  “你戴這個挺合適,伊弗,我保證。”
  
  “是嗎?你說的,你……可我覺得,它像一只喜鵲窩!”
  
  為岔開這女歌手和這頂帽子的煩惱,正好有一支隊伍,像是送葬的行列,從街那頭向我們走來。走在前面的,是一些身穿黑色袈裟的和尚,神態(tài)和基督教神父相仿。隨后過來的,是隊列中的主角——死者,坐在一種非常雅氣的、封閉著的小轎里。轎子后面是一群阿妹,她們笑吟吟的臉蛋藏在像是面紗般的東西下面,手上捧著做佛事用的花瓶,里面插著銀紙花瓣的假蓮花,這是僅限于喪禮上用的。接著是一些漂亮太太尾隨其后,她們嬌媚動人,在以鮮明的色彩畫著蝴蝶和仙鶴的陽傘下,盡量忍住笑……
  
  他們走到我們跟前了,必須給他們讓道。菊子突然裝出一副應景的表情,伊弗發(fā)現(xiàn)了,忙摘下自己的喜鵲窩……
  
  真的,從這兒經(jīng)過的是死人!我把這一點給忘了……這里面的喪禮氣氛是那么少……
  
  這支隊伍將爬得很高很高,在長崎之上,在遍布墳塋的青山之中。在那兒,人們將把這個倒霉的老好人葬在地下,上面是他的轎子,他的花瓶和銀紙做的花……至少,這可憐的死者將待在一個愜意的地方,享受那迷人的美景……
  
  他們還會回來,一半真歡笑,一半假悲哀。
  
  明天,他們就再也不想這事了。
  二十四
  
  
  八月四日
  
  勝利號在停泊場上,幾乎就在我的住房所棲的小山腳下,今天卻開進了船塢,去修理兩側(cè)的裂縫,那是在福摩薩[注]的長期封鎖中留下的。
  
  如今我離開家很遠了,不得不乘小艇橫渡海灣去找菊子,因為船塢正好在修善守對岸。它深深嵌入一個又狹又深的峽谷,各種各樣的青枝綠葉俯臨其上,有竹子、山茶以及這樣那樣的樹木。我們的桅桿,橫桁、瞭望橋,像是攀掛在樹枝上。
  
  船只不再浮動的狀態(tài),給船員們夜間隨時悄悄外出提供了方便,我們的水手和上面山村里所有的小姑娘都建立了聯(lián)系。
  
  這段時間的小住,這太大的自由,使我為可憐的伊弗感到擔心,這個消遣的地方有點讓他昏頭了。
  
  此外,我越來越相信他愛上了菊子。
  
  這種感情沒有更恰當?shù)爻霈F(xiàn)在我身上,實在是莫大的遺憾,既然我已經(jīng)娶她為妻……
  二十五
  
  盡管距離更遠了,我仍然每天去修善寺。一到晚上,我那四個成了家的朋友就來和我們會合,伊弗和那位長腳朋友也參加,我們成群結(jié)伙下山,手提燈籠,沿著老郊區(qū)的石階和坡道進城。
  
  夜間的游近總是老一套,消遣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在那些稀奇古怪的貨架前作同樣的停留,在同樣的小花園里喝同樣的飲料。但我們這伙人往往越來越多。先是帶上了阿雪,她的父母對我們完全信賴,接著是我妻子的兩位長得嬌小玲瓏的表妹,最后是一些女友,有時是一些十至十二歲的小客人,我們區(qū)里的小姑娘,我們的阿妹對待她們總想表現(xiàn)得格外有教養(yǎng)。
  
  !晚上,在茶舍,我們背后拖帶著一個多么非同尋常的小團體呀!那些無與倫比的小臉蛋,那些可笑地插在稚氣而滑稽的腦袋上的小花棍!多像一個真正的女子寄宿學校的學生,在我們照管下進行晚間的娛樂活動。
  
  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伊弗便伴送我們回家,菊子傳在我的胳臂上,像筋疲力盡的孩子一樣喘著粗氣,每走一步都停一停。
  
  到了上面,伊弗便向我們告別,握握菊子的手,然后再一次沿著通往碼頭和船只的山坡下山,在一條舢板里渡過停泊場,返回勝利號。
  
  我們借助一個暗環(huán)打開花園的門,梅子太太的盆花,排列在暗處,散發(fā)著夜間特有的甜香,我們在月光或星光照耀下穿過花園,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如果時間太晚,——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們回來時便發(fā)現(xiàn)所有的壁板都被細心的糖先生拉上關嚴(為防小偷),我們的套房像真正的歐式房間一樣上了鎖。
  
  在如此這般封閉起來的屋子里,有一股麝香和蓮花香相混合的異味,一種在日本、在黃色人種中常有的異味,這氣味從地下或陳舊的壁板中冒出來,幾乎是一種野獸的臭味。為我們睡覺而安放的暗藍色薄紗蚊帳,像一襲神秘的遮篷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鍍金的菩薩總是在他的長明燈前微笑。一只在我們家呆慣了的尺蛾,白天貼在天花板上睡大覺,此刻就在神靈的鼻子底下,圍著兩個又小、又細的火焰盤旋。一只從花園里爬進來的大蜘蛛,爪子呈星形,正貼在墻上打瞌睡。——不能弄死它,因為這是晚上!班溃 本兆訍阑鸬卣f,一面用手指把它指給我看?,把趕蟲子的扇子拿來,把它趕出去……
  
  我們周圍,萬籟俱寂,幾乎令人心酸。城里的全部快樂喧嘩和少女們的全部歡笑剛剛結(jié)束,立刻是鄉(xiāng)間的岑寂,沉睡著的村莊的岑寂……
  二十六
  
  每晚入夜時分,日本家家戶戶都響起一片拉、關壁板的聲音,這是日本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之一。在惠寵的花園上空,從鄰居的房子里,接二連三地傳來這種聲音,或高或低,或近或遠。
  
  恰恰在我們樓下,梅子太太那兒的壁板滑動不靈,吱嘎作響,在用舊了的槽里發(fā)出噪音。
  
  我們的壁板滑動時聲音也很刺耳,因為古老的小屋音響效果極好,為了把我們所居住的敞廳模樣的屋子全關上,至少要讓壁板在長長的滑稽里跑動二十次。一般情況下,是菊子承擔這份很費勁的家務勞動,她經(jīng)常被夾住手指,她那從未為生活操勞的小手,于起活來不那么靈巧。
  
  之后,便是晚間的梳妝。她頗為嫻雅地脫下白天的衣袍,換上一件比較樸素的藍布便袍,同樣的寬袖,同樣的款式,只是拖據(jù)短了些,在腰間,她系了一根顏色相配的細紗腰帶。
  
  高高的發(fā)髻是不容破壞的,除了那些發(fā)誓,別的無可挑剔。發(fā)髻拔下來,放進我們身邊的一個漆盒里。
  
  接著,拿起一只小小的銀煙牛,入睡之前必須抽上一斗煙,這是我最不耐煩的一件事,然而還得容忍。
  
  菊子像吉卜賽人一樣,盤腿坐在一只紅木制的方匣子面前,匣里裝著一只盛煙草的小罐,一個小小的瓷火爐和點燃的炭,還有一個竹制的小孟,用來裝煙灰和吐痰。(樓下,梅子太太的煙匣,別處,所有日本男人和所有日本女人的煙匣,全都差不多,里面是同樣的一些東西,按同樣的方式置放著。到處,無論貧富,這種東西都在房間當中散放于地。)
  
  用“煙斗”一詞代表這個東西實在太平淡、特別是太粗大了。這是一根細細的銀質(zhì)直管,頂端是一個極小的容器,在那里面只能放進一小撮切得比絲線還細的黃色煙絲。
  
  兩口,最多三口,剛剛幾秒鐘,一斗煙就吸完了。接著,嘭,嘭,嘭,嘭,拿煙管在煙匣邊上使勁敲,使那老不肯出來的煙灰落下來。這種敲擊聲,到處可以聽見,在每所房子里,白天、黑夜的任何時辰,像猴子的抓撓一樣又古怪又急促,在日本,這恰是人類生活中最富特征性的聲音……
  
  “阿那達,諾米瑪塞。阋渤閮煽诎桑。本兆诱f。
  
  她重新裝滿這可惡的煙斗,恭恭敬敬把銀煙管遞到我嘴邊。出于禮貌,我不敢拒絕,但這煙太嗆人,讓人討厭……
  
  此刻,在深藍色的蚊帳里躺下之前,我還要再打開兩扇壁板,一扇在那條偏僻的小徑一邊,另一扇朝向花園平臺,這樣,夜間的空氣就可以在我們上面流通,只是有給我們送來其他在夜游的金龜子或其他到處亂闖的尺蛾的危險。
  
  我們的房子,全是用薄薄的舊木板筑成,夜里振顫得像一把于透了的大提琴,最輕微的響動在這兒都會擴大,走樣,變得令人不安。陽臺上,掛著兩把小小的伊奧利亞豎琴,最輕微的一陣風都會使它們像玻璃片相撞般叮咚作響,猶如小溪悅耳的潺潺流水聲。外面,直至最遠處,蟬兒繼續(xù)演唱它們那永無窮盡的大型樂曲;在我們上面,黑色的屋頂上,可以聽見貓、老鼠和貓頭鷹像女巫們跳加洛普舞一樣,正進行著殊死戰(zhàn)斗……
  
  ……再晚一點,夜間最后幾小時,一股更涼的風,帶著凌晨的寒意,從海上,從深深的停泊場吹來,一直吹到山上我們這里,菊子就會悄悄地去關上我所拉開的壁板。
  
  從前,她至少會三次起床抽煙:她以貓兒的姿態(tài)打呵欠,伸懶腰,朝各個方向伸展她琥珀色的胳臂和優(yōu)美的小手,然后,果斷地坐起來,發(fā)出孩童睡醒時怪可愛的哼哼聲。接著,她鉆出紗羅帳子,給她的小煙斗裝上煙絲,吸上兩三口這嗆人且令人討厭的東西。
  
  然后,嘭、嘭、嘭、嘭,為例煙灰在匣子上敲擊。夜里的音響效果,使聲音變得很響,在劫難逃地驚醒了梅子太太。于是梅子太太也想抽口煙,她絕對是從樓上的聲音得到了啟示,便在樓下以嘭、嘭、嘭、嘭作回答,完全一樣,如回聲般無法避免,令人惱火。
  二十七
  
  晨曲比較愉快:公雞打鳴聲,鄰居拉開壁板的聲音,還有幾個水果販子怪腔怪調(diào)的叫賣聲,一大早就在郊區(qū)上空滑過。為迎接白晝重新到來,蟬兒們似乎唱得更歡了。
  
  尤其是,樓下梅子太太冗長的祈禱聲,透過樓板傳來,像夢游人的哼哼一般單調(diào),如噴泉的聲音一般規(guī)則,且催人入睡。祈禱至少延續(xù)三刻鐘,帶鼻音的、急促的高音,滔滔不絕地念叨著。不時地,當疲倦的神靈不再注意傾聽,祈禱中便伴有清脆的擊掌聲,或者是以曼德拉草根制作的兩個圓盤組成的某種響板發(fā)出的尖音。這是祈禱語流的暫時中斷,隨即又滔滔不絕,像老山羊撒歡時咩咩叫一樣,不斷發(fā)出顫音……
  
  “圣書云,凈過手足,便祈求偉大的神靈天照大神[注]——他是日本帝國至高無上的君王——保佑,祈求所有衍生于他的已故帝王的亡靈保佑,然后祈求他們個人的所有祖先——直至年代最久遠的一代祖先的亡靈,
  
  “我尊敬您,懇求您,”梅子太太唱道,“啊!天照大神,至高無上的君王,望您永遠保佑您的臣民,他們隨時準備獻身祖國。請允許我變得如您一樣圣潔,求您從我靈魂中掃清陰暗的念頭。我卑怯懦弱,易犯罪過,望驅(qū)除我的怯懦和罪孽,猶如北風把塵土帶往大海。望洗凈我的污點,猶如在賀茂川水里洗去齷齪。求您使我變成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您的光芒普照大地,立即使大地明亮,我的幸福仰仗于您,對此我深信不疑。求您保佑我們?nèi)疑眢w健康,尤其是我的健康,啊,天照大神!我只尊敬和熱愛您……等等,等等!
  
  接著,是所有的帝王,所有的神靈和祖先的無窮無盡的名單。
  
  梅子太太以她老婦人發(fā)顫的假聲唱出這一切,快得幾乎喘不過氣,但卻無一遺漏。
  
  這祈禱聽上去很古怪,到末了,不再像是人的吟唱,而像一連串巫魔的咒語流瀉而出,從一個取之不盡的滾筒上源源不竭地放出來,以便在空中展翅飛翔。這詩詞的離奇和念咒的持久,終于在我尚未睡醒的腦袋里,留下了宗教的印記。
  
  每天我都在這種敬神的連禱聲中蘇醒,夏天的早晨絕妙的音響環(huán)境中,這聲音就在我下面振顫,這時我們的守夜燈已在微笑著的佛像前熄滅,永恒的太陽剛剛升起,已經(jīng)可以透過壁板上的小洞依稀看見,光線射進我們黑暗的居室和深藍色的紗羅蚊帳,好像一支支長長的金箭。
  
  這時辰必須起床了,沿著草上綴滿露珠的小徑三步并作兩步地下山奔往海邊,回到我們的船上。
  
  唉!往日,是穆斯林的報時者將我驚醒,在冬季陰沉的早晨,在那被埋葬的大斯坦布爾……
  二十八
  
  菊子知道我們的婚姻不會持久,所以帶來的行李不多。
  
  她把她的袍子和美麗的腰帶放進一些小小的壁櫥,壁櫥隱藏在我們套房的一面墻背后(北面的墻,是四面墻中惟一不可拆卸的),櫥門便是一些白紙壁板,里面的格子和擱架,用精工細作的本板制成,安裝的方式過分用心,過分巧妙,叫人擔心里面有夾層,擔心有玩惡作劇的機關。人們很不放心地把東西放進去,模模糊糊感到這些柜子會自動把這些東西藏起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
  
  在菊子的衣物中,我最喜歡瞧的,是她裝信件和紀念品的盒子。這盒子用白鐵做成,英國制造,蓋子上有彩色圖畫,是倫敦附近一個工廠的產(chǎn)品。自然,作為異國藝術品,作為小擺設,較之她所有的其他小盒子,漆盒或鑲嵌盒,菊子更喜歡它。我們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個姑娘家寫信所需的全部用具:中國墨汁、毛筆、裁成長條的、極薄的灰色紙、式樣古怪的信封,人們把紙折疊三十來次以后,放進信封里,信封上還飾有風景、魚、蟹或鳥。
  
  盒子里那些寄給她的信上,我能認出代表她的名字的兩個字:Kikou-San(菊子小姐)。我一問起這些信,她就以正經(jīng)女人的神態(tài),用日語回答:
  
  “親愛的,這是我的女友們的來信。”
  
  “!菊子的這些女友,她們有何等樣的小臉呀!在這個盒子里,有她們的肖像。她們的照片貼在名片上,背后還有上野的署名,他是長崎的著名攝影師:這些小人兒被塑造成扇面風景上的優(yōu)雅形象,當人們把她們的后頸安置在椅子靠背上,對她們說“不要動!”時,她們便竭力保持擺出來的姿勢。
  
  讀這些女友的來信讓我感到十分有趣,特別是我的阿妹給她們的回信……
  二十九
  
  今晚雷雨大作,夜色濃重,連天漫地一片黑。約摸十點鐘光景,我們從一家常去的時髦茶舍歸來,伊弗、菊子和我,走到大街上那個熟悉的拐角,那個由此必須離開城市的燈光和喧囂,走上漆黑的階梯——通向我們家、通向修善寺的陡直小徑的轉(zhuǎn)折處。
  
  開始上山之前,先得在那兒,在一位名叫阿清的老商販那兒買一盞提燈,我們是她的老主顧。對這些千篇一律畫著夜蛾和蝙蝠的紙燈籠,我們消費數(shù)量之大簡直聞所未聞。在鋪子的天花板上,成串地掛著許許多多的燈籠,老太太看見我們走來,便登上一張桌子去摘取;疑图t色是我們習慣的顏色,阿清太太知道這一點,所以根本不去注意綠色或藍色的。然而要摘下一只燈籠談何容易,因為當提手用的小棍上,拴燈籠的細線全都糾纏在一起。阿清太太以憤慨的手勢,表示這樣浪費我們的寶貴時間,她感到何等過意不去:。∫沁@燈籠是單個兒的就好了!……但是,這些弄亂了的東西毫不考慮人的尊嚴。她扮了無數(shù)個怪相,甚至認為對這些膽敢害我們耽誤時間的亂線繩應該給予恐嚇、飽以老拳。行了,我們心里很清楚這套手腕。若說這老婦人失去耐心,我們也一樣。菊子圍了,一連串地打她貓兒式的呵欠,呵欠一個接一個,她甚至顧不上用手遮住嘴c她想到今晚必須冒雨爬上那么陡的山坡,不覺高高地噘起了嘴。
  
  我像她一樣感到厭倦。這圖的是什么呀?我的天,每天晚上一直爬到郊區(qū),而上頭那個住所又毫無吸引我的地方……
  
  雨下大了,我們怎么辦?……外面有一些跑得飛快的車夫經(jīng)過,一路喊著“借光”,把污泥濺到行人身上、他們五顏六色的車燈在大雨中散射出點點火光。一些阿妹和一些上了年紀的太太由此經(jīng)過,她們撩起了裙子,濺上了泥漿,卻仍然在紙傘下滿臉堆笑,相互行禮,讓她們的木底靴在路石上咯咯作響。街上充滿了木鞋的咯噔聲和下雨的噼啪聲。
  
  幸好我們的窮表弟415也從這兒經(jīng)過,他看見我們的窘境便停下了腳步,答應幫我們想辦法:說是把車上的英國人拉到碼頭放下后,立刻回來幫助我們,并給我們帶來眼下處境中所需要的一切。
  
  終于,我們的燈籠摘下來了,點燃了,付過錢了。對面,還有我們每晚都要駐足的另一個鋪子,即阿時太太——糕餅商人——的鋪子。我們總是在那兒買點零食在路上吃。這個女糕點商非;顫,常和我們賣弄風情。她在她那些飾有小花束的一堆堆糕點后面,布置了畫屏般的裝飾。我們在她的屋檐下邊躲雨邊等人,由于檐溝的水淌得急,我們盡可能緊貼她的糖果貨架;白或紅的糖果,很藝術地排列在細嫩、新鮮的柏樹枝葉上。
  
  可憐的415,真是我們的大救星!他已經(jīng)重新露面,這位了不起的表弟,總是微笑著,奔跑著,任憑雨水在他漂亮的裸腿上流淌,卻給我們送來兩把雨傘,這是他從一位瓷器商人——也是我們的遠房親戚——那兒借來的。伊弗和我一樣,一輩子不愿用這種東西,但是他接受了下來,因為這東西太奇怪了:當然,是紙做的、折褶的紙上了蠟和膠,周圍還不可避免地畫了一圈仙鶴在飛舞。
  
  菊子那種描兒式的呵欠越打越厲害,她變得嬌滴滴的,想要抓住我的胳膊,好讓人拽著走。
  
  “阿妹,今天晚上,你最好讓伊弗君為你效勞,我肯定這樣安排對我們?nèi)齻都合適!
  
  于是,矮小的她,吊在這大高個兒的手臂上,往上攀登。我在前面開路,提著那盞給我們照明的燈,在我那怪誕的雨傘下,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的火焰。
  
  道路兩邊,只聽水流如瀑布,這場暴雨的雨水全都從山上直瀉而下。這條路,今晚顯得又長、又陡、又滑。一長串石階,老也走不完;▓@、房屋,層層疊疊、鱗次櫛比,黑暗中,空地、樹木,都在我們頭上搖晃。
  
  長崎似乎和我們一起升高了。但是那邊,遠處,在蒙蒙霧氣中,看來有燈光在漆黑的天幕下閃爍,從城里傳來一種混雜著人聲、車輪聲、鑼聲和笑聲的噪音。
  
  這陣夏雨并未使天氣變得涼爽。由于暴雨季節(jié)的炎熱,郊區(qū)的房屋都像貨棚似的敞著門窗,我們看得見里面的一切。家里的菩薩和祖宗的祭臺前永遠點著燈,而所有規(guī)矩的日本人都已睡下。在傳統(tǒng)的藍綠色紗羅帳下,可以隱約看見他們一家一戶地一排排躺著。他們睡覺、趕蚊子,或扇扇子:日本男人,日本女人,還有日本嬰兒,也在他們的父母身邊,每個人,年輕的或年老的,都身穿深藍色印花棉布睡袍,后頸枕在小小的木頭支架上。
  
  只有極少數(shù)的房子里,人們還在尋樂:隔很長一段距離,才從幽暗的花園上空傳來一陣琴聲,舞曲的旋律十分費解,快樂中仍透著悲哀。
  
  此刻來到了那秀竹環(huán)繞的水井,我們已習慣了夜里在它附近稍作歇息,好讓菊子喘上一口氣。伊弗要我用燈光照一照那眼井,以便辨認清楚,因為這眼井標志著我們的路已走了一半。
  
  終于,終于,瞧見我們的住房了!大門緊閉,漆黑一片,寂然無聲。由于糖先生和梅子太太的細心,我們所有的壁板都關上了。雨水順著黑色古墻的木板流淌。
  
  這樣的天氣,不可能再讓伊弗下山,沿著海岸轉(zhuǎn)悠,尋找出租的舢板。不,今晚他不回船了,我們要他在我們家住下。再說,在我們的租約里,他的小房間早已準備好,我們馬上就能為他收拾出來——雖然他出于謹慎加以拒絕。我們進門,脫鞋,橡淋了雨的貓一樣使勁抖掉身上的水,然后上樓走進屋。
  
  菩薩面前,小吊燈已經(jīng)點燃。房間正中,深藍色的紗帳已經(jīng)掛妥;氐郊,第一印象極好:今晚,這屋子很可愛。由于寂靜且天時已晚,它顯得確有些神秘。而且,在這樣的天氣,回到自己家,感覺總是好的……
  
  好啦,快去收拾伊弗的房間。菊子想到她的大朋友將要睡在她旁邊,情緒極佳,振作精神忙碌起來。何況這只不過是將三、四塊紙壁極推進滑槽,立刻會形成另外一個房間,形成我們所住的大盒子里的一個格子。我本以為這些壁板是全白的,然而,不!它們每一塊上都有灰色的單色畫,畫的是兩只為一組的仙鶴,仙鶴按日本藝術的習慣,一成不變地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只昂著高傲的頭,莊重地抬起一條腿;另一只在給自己搔癢。!這些白鶴……在日本呆上一個月,它們就讓你膩味透了……
  
  就這樣,伊弗在我們的屋頂下躺下,睡覺了。
  
  今晚他的睡意比我的來得快。因為我認為發(fā)現(xiàn)了菊子久久注視他的目光,以及他久久注視菊子的目光。
  
  我讓他落入了這個玩具般的小人兒手中,此刻我很擔心已經(jīng)在他頭腦里引起了混亂。這個日本女人,我根本不把她當回事。但是伊弗……從他這方面說來可就不妙了,這會給我對他的信任帶來嚴重的損害……
  
  我聽見雨落在我們古老的屋頂上,蟬兒沉默下來。濕土的香氣從花園和山間飄進屋里。
  
  今晚我在這個住所里感到極度厭倦,小煙斗的聲音比平日更令我惱火,當菊子跪在她的盒子面前吸煙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平民神情,而且是就平民這個詞最壞的意義而言。
  
  我恨她,這個阿妹,如果她把我可憐的伊弗拖下水,我可能再也不能寬恕她……
  
  
  三十
  
  
  
  八月十二日
  
  Y.……和紫久這對夫妻昨天離婚了。夏爾·N.和風鈴草的家庭生活也弄得相當糟。他們和那些身穿灰色斜紋布套服的小矮人,那幫叫人無法忍受的包打聽和敲竹杠的家伙——即警察——之間有些麻煩。那些家伙恫嚇他們的房東(這個卑躬屈節(jié)的民族外表殷勤,骨子里卻對來自歐洲的我們懷有深仇大恨),要房東把他們從家里捧出去,結(jié)果他們不得不答應住進丈母娘家里,處境十分難受。而且夏爾·N.覺得自己上當了。他對其余的也不抱幻想:勘五郎先生給我們提供的這些對象,都不是什么黃花閨女,可以說,都是些生活中已經(jīng)有過一個、甚至兩個輕佻故事的小女子。因而,他有點懷疑是很自然的……
  
  Z.……和都姬的日子過得也不順當,經(jīng)常吵架。
  
  我的婚姻保持了更多的體面,卻并不因此少些煩惱。我也曾想到離婚,但找不出一點正當理由來如此這般羞辱菊子。特別是,有件事阻止了我這樣做:我和民事當局之間,也出了點麻煩。
  
  前天,十分激動的糖先生、幾乎暈倒的梅子太太和眼淚汪汪的阿雪小姐,一陣風似的上樓到我家。日本警察局來過人了,把他們大大嚇唬了一通,就因為他們在歐洲租界之外,讓一個不合體統(tǒng)地與日本女子結(jié)婚的法國人這樣住下了。他們害怕受到追究,低聲下氣地說了無數(shù)客氣話,為的是懇求我搬走。
  
  第二天,我讓那位長腳朋友——他的日語說得比我好——陪伴,到民事辦公室去,準備在那兒干一仗。
  
  這個講禮貌的民族,語言中是沒有辱罵之詞的。人們怒不可遏時,只能滿足于用隨意的你和不客氣的動詞變位來對待無恥之徒。我坐在辦理結(jié)婚登記的桌子上,在全體目瞪口呆的小官員當中開口說話時,用的就是這種措辭。
  
  “為了能安安靜靜呆在我所居住的郊區(qū),需要給你們多少酒錢?你們這群比街上的腳夫更卑鄙的家伙!”
  
  默默無言的憤怒,一聲不響的驚愕,大吃一驚的尊敬。
  
  “肯定的,”他們終于開口了,“我們會讓正派的人安安靜靜過日子的,我們甚至求之不得。只是,為了服從國家的法律,你本該到這兒來報告你的姓名和與之成婚的那個年輕姑娘的姓名……”
  
  “啊!這太過分了!事實上,三個星期以前,我已特地來過了,你們這些混蛋!”
  
  于是我自己拿過民事登記簿翻閱,找到了那一頁,上面有我的簽名,旁邊是菊子那小小的天書般的簽名。
  
  “喏,瞧吧,你們這些笨蛋!”
  
  一位高級主管突然進來,這是個身穿黑色禮服的可笑的小老頭,他在他的辦公室里聽見了這兒發(fā)生的一切: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你們對待法國軍官怎么如此無禮?”
  
  我用比較禮貌的口吻對這個人講述了我的情況,他則連聲道歉和許愿。全體小警察都俯伏在地叩拜不止,我們神氣十足、表情冷峻地走了出去,連禮都沒還。
  
  糖先生和梅子太太可以得到安寧了,再也沒有人來和他們糾纏了。
  三十一
  
  勝利號暫油船塢期間,我們遠離了城市,兩三天以來,這成了我不去修善寺看望菊子的借口。
  
  然而在船塢呆著也很無聊。一清早,大批矮小的日本工人便涌上船來,他們像法國兵工廠的工人一樣,隨身帶著放在籃子和葫蘆里的午餐。但總有一種賣苦力的可憐人的味道,到處鉆營打聽和阿諛奉承者的味道,令人想起倉庫里的耗子。他們先是悄沒聲兒地溜進來,慢慢往里滲透,不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到處是他們的人了。在船的龍骨下面,在貨艙的艙底,在升降口里面,他們鋸呀,敲呀地修補著。
  
  在這暴突在巖石和茂密的綠叢之外的地方,天氣熱得無以復加。
  
  在兩點鐘的烈日之下,我們遇上了更加離奇、更加悅目的入侵:即金龜子和蝴蝶的進犯。
  
  好些罕見的蝴蝶,如扇面上畫的一樣,有一些全身黑色,莽莽撞撞向我們撲來,它們是那么輕盈,似乎那微微顫動的大翅膀整個連在一起,根本沒有身體一樣。
  
  伊弗瞧著它們,十分吃驚。
  
  “。 彼麕е⑼纳袂檎f,“我剛才看見一個這么大的,一個這么大的……它讓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一只蝙蝠要和我過不去!
  
  一個信號員逮住了一只十分特別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來,夾在他的信號冊里,好讓它變干,就像人們夾花一樣。
  
  另一名水手由此經(jīng)過,用他的軍用飯盒捧著一份很瘦的烤肉,他用一種滑稽的眼光瞧著蝴蝶說:
  
  “你把它給我倒不賴,瞧……我會把它燒熟了吃!”
  三十二
  
  八月二十四日
  
  我扔下我的小房子和菊子快有五天了。
  
  從昨天起,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臺風過境或即將過境)。我們夜里作好了戰(zhàn)斗準備,固定頂桅,放低橫桁,采取了所有對付大風浪的預防措施。蝴蝶不再來了,但一切都在我們頭上搖晃、扭動。在群山的懸崖峭壁之上,樹木折斷,草兒倒伏在地,模樣好不凄慘。凌厲的狂風夾帶著呼嘯,使它們備受蹂躪。雨中,樹枝、竹葉、泥土,也一齊落到我們身上。
  
  在這滿是可愛的小物件的國度,這種暴風雨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似乎它用力太過,聲音也太大了。
  
  臨近傍晚的時候,大塊的烏云滾動得飛快,以致下雨的時間變得短了,說下就下,轉(zhuǎn)眼就停。于是我想去我們上頭的山里,在濕漉漉的碧樹叢中散散步,山茶樹叢和竹林之間,有一條小徑直通山巔。
  
  ……為了避開一場大雨,我躲進一座古廟的院子。古廟荒無人跡,湮沒在半山腰一片枝葉闊大的百年老樹林中,沿著花崗巖石階拾級而上,穿過古怪的牌樓——和克爾特人的巨石遺跡一樣已經(jīng)剝蝕了——便到了。院子里也已雜樹更生,一片濃綠,光線暗淡,一陣暴雨落下來,還夾帶著樹葉和拔起的苔蘚。一些花崗石怪物,以我們從未見過的姿勢坐在各個角落,扮著像在獰笑似的鬼臉。他們的形象顯示出某些無以名狀的奧秘,在這風的哀號和烏云及枝葉覆蓋下的昏暗中,令人不寒而栗。
  
  當初設計這些廟宇的人們,想必和如今的日本人很不一樣,他們到處建造這種寺廟,讓它們充斥全國,連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漏掉。
  
  一小時以后,就在這刮臺風的一天的黃昏,仍在這同一座山上,我偶然來到一些酷似橡樹的樹下,它們被風吹彎了腰,樹下的草叢則波動起伏,東倒西歪……在那兒,我突然清晰地憶起了林中大風給我的第一個印象——那是二十八年前,在圣東日的利摩瓦茲樹林[注],我童年時代的一個三月里。
  
  風在地球的另一面呼呼地吹,那是我在鄉(xiāng)間第一次親眼看見刮風。如梭的歲月飛逝而去,從那以后,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日漸消亡了……
  
  我太經(jīng)常地憶起童年,的確,我總在反復講童年的事。我仿佛只有那個年代的印象和感受。那時我所看到或聽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都有著無限幽深、無比奧妙的內(nèi)涵,如同情景的復蘇,如同對已往生活的召喚,抑或如同對來世生活的預感、在夢想之鄉(xiāng)中對未來生活形態(tài)的揣測,再就是對各種奇跡的期待;人世與生活都將為我保留它們,等我長大成人以后再出現(xiàn)。好吧,我已經(jīng)長大了,然而我一路上從所有這些模模糊糊隱約可見的事物中卻一無所獲。相反,我周圍的一切漸漸越縮越小,越來越暗淡,記憶變模糊了,遠景慢慢閉合,只見前面一片昏黑。我永遠回歸為塵上的時刻不久就會到來,我將離去,卻不曾弄明白我童年時代所有這些奇跡的神秘來由。我將懷著惋惜之情離去,惋惜我不知道什么樣的地方是我所尋找的歸宿,什么樣的人是我強烈渴望且永遠擁抱的生命……
  三十三
  
  糖先生用他的筆尖飽蘸中國墨汁,氣概不凡地在一張漂亮的和紙上畫了兩只可愛的仙鶴,并以最殷勤的態(tài)度送給我作紀念。它們就掛在那兒,在我船上的艙房里,我一瞧見它們,就想起糖先生提筆作畫時那副揮灑自如的樣子。
  
  糖先生調(diào)墨汁用的小盅,本身就是一件珍寶。它用整塊的玉,刻成一個小池子,邊緣雕出山石嶙峋的形態(tài),上面還有一只小小的蛤蟆媽媽,也是玉雕的,它探身向前,仿佛要跳進糖先生蓄有幾滴波黑汁液的小池內(nèi)洗澡。這只蛤蟆媽媽有四個同樣用玉雕成的蛤蟆孩子,一個爬在它頭上,其他三個鉆在它肚皮下面嬉戲。
  
  糖先生一生中畫過許許多多仙鶴,他的確擅長表現(xiàn)這種成雙作對的禽鳥,要是可以這樣表現(xiàn)的話。日本人中很少有人能以如此迅速、如此瀟灑的方式闡發(fā)這一主題:先畫兩只鳥喙,再畫四只腳爪,然后是鳥背、羽毛。他一只手姿勢優(yōu)美地握著筆,啪,啪,啪,熟練地涂上十幾下,好啦!而且總是很成功!
  
  勘五郎先生說,——除此他就沒別的話好說了——這份才能從前給糖先生幫了大忙。意思是梅子太太,似乎……天哪,怎么說呢……誰能料到,眼前這樣一位如此虔誠,如此莊重,眉毛剃得如此一絲不茍的老太太……總之梅子太太,似乎從前接待過許多先生,一些總是單獨來訪的先生,這事頗費思索……每當梅子太太忙于接待一位客人,如果又出現(xiàn)一位新來者,她那機敏的丈夫為了讓他等候,為了在候見廳里纏住他,留住他,會立即為他畫幾只姿態(tài)各異的仙鶴……
  
  這就是為什么在長崎,某個年齡段的所有日本男人的收藏中,都擁有兩三幅這種小小的、體現(xiàn)著糖先生的優(yōu)異才能和個性特征的繪畫的緣故。
  三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大約晚上六點鐘,正當我值班的時候,勝利號擺脫它那凹陷在山間的牢獄,開出了船塢。輪機轟隆隆一響,我們就駛進了停泊場,回到修善寺山腳下我們的老位置。雨過風息,萬里無云。臺風清掃過的天空格外澄澈純凈,透明到可以看清遠處我們從未看見過的極細微處,似乎連漂游在空中的輕霧也被颶風一并卷走了,到處只剩下深邃、明凈的真空。大雨過后,樹林和山巒益發(fā)綠得如春天般輝煌、鮮潤,好比一幅新洗過的油畫,其色調(diào)因水的光澤而變得更明亮了。舢板和帆船,三天來一直縮著不露面,此刻都駛向海面,海灣里遍布它們的白帆,好像海鳥集體遷移,舉族齊飛。
  
  晚上八點鐘,機器停了,我和伊弗上了一條舢板,這次是他拽住我,要把我?guī)Щ匚业募摇?br/>  
  陸地上,有一股儒濕的干草香。皎潔的月光把山路照得很亮。我們直接上山去找菊子,我把她扔下這么久,幾乎有點內(nèi)疚,但沒有表露出來。
  
  抬眼看去,我遠遠認出了我的小屋。高高地棲在山上。它做著門窗,燈火輝煌,她們正在彈琴。我甚至瞥見我那菩薩的金色腦袋,夾在他那兩益長明吊燈灼灼發(fā)光的小火苗中間。接著,菊子也出現(xiàn)了,在陽臺上,形成地道的日本女人的剪影:美麗的雞冠形發(fā)髻,長長的下垂的寬袖,她憑倚陽臺,像是在等待我們。
  
  我進門的時候,她有點猶豫地過來抱吻我,但溫柔可愛,阿雪則奔放得多,她伸出雙臂把我緊緊摟住。
  
  我重新見到這個我?guī)缀跻淹羝浯嬖诘男∥,并沒有感到不快,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還屬于我。菊子在我們的花瓶里插上了美麗的鮮花,好像為了慶祝節(jié)日,她把發(fā)型梳得更大了,還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袍子,點燃了我們的燈。她從陽臺上已經(jīng)看見勝利號開出,希望我們能很快回來,準備工作結(jié)束后,為了等待的時候不覺無聊,她和阿雪一道練習吉他二重奏。和我的估計完全相反,她既沒有提問也沒有責備。
  
  “我們懂,”她說,“那么可怕的天氣,得乘舢板在停泊場橫渡那么長的距離……”
  
  她微笑著,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姑娘,今天晚上,要否認她可愛是很困難的。
  
  于是,我宣布馬上去長崎游逛,我們要帶上阿雪、菊子的兩個表妹——她們正好在,還有其他的鄰居小姑娘,只要她們樂意,就一道去。我們要買最稀罕的玩具,吃各種各樣的點心,我們要痛痛快快樂一樂。
  
  “我們來得真湊巧,”她們高興得跳起來,說道,“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跳龜寺正好有夜間朝圣!全城的人都會去的。所有結(jié)了婚的伙伴剛才都已一同出發(fā),X.、Y.、Z.、都姬、風鈴草和長壽花那一大幫,還有那位長腳朋友。她們倆,可憐的菊子和可憐的阿雪,前一陣一直悶悶不樂地呆在家里,因為我們不在,也因為梅子太太吃了晚飯就頭暈和昏厥……”
  
  阿妹們趕快梳妝打扮。菊子已經(jīng)準備好了,阿雪忙不迭地換袍子,她穿上一件灰鼠色的,又求我為她系好美麗的黑色夾桔黃色緞子腰帶上鼓起的結(jié),在她的頭發(fā)上,高高地插著一支銀色絨球。我們點燃小棍頂端的燈籠,糖先生為他的女兒向我們表示感謝,沒完沒了的感謝一直把我們送出門,在門口又是匍伏下拜。在清朗、柔美的夜色中,我們高高興興地離家而去了。
  
  果然,底下城里是一派節(jié)日的活躍景象、街上人山人海,人群涌過,像一股歡樂的、緩緩流動、起伏不定、高低不平的波浪,但統(tǒng)統(tǒng)流往同一個方向,一個唯一的目的地。人群中發(fā)出一種巨大但卻輕微的嗡嗡聲,蓋過了歡笑和低聲交換的寒暄聲。到處都是燈籠……我一生中,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這么五顏六色、這么復雜、又這么奇形怪狀的燈籠。
  
  我們隨著人群,仿佛隨波逐流,又像是被人流卷著走。一群群各種年齡的婦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特別是許許多多阿妹,都在頭發(fā)上插了鮮花,或者像阿雪那樣,插上銀色的絨球。那些不夠端正但卻可愛的小臉,像初生的小貓一樣細瞇瞇的小眼,圓而蒼白的臉頰,有點松弛地垂在半張著的嘴唇邊。然而,由于她們的稚氣和笑容,這些日本小女人還是挺可愛的。至于男的,有許多人戴上了圓頂帽,為的是給本民族的長袍增添點豪華氣派,且使這些快活的五類更像馬戲團的猴子。他們手持樹枝,有時干脆是小灌木,上面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燈籠——有的像蟲,有的像鳥——和枝葉夾纏在一起。
  
  我們愈向寺廟的方向行進,街道變得愈加擁擠,愈加喧鬧,F(xiàn)在,沿著房屋支起了無窮無盡的貨架,上置各色糖果、玩具、花枝、花束、面具。尤其是面具,整箱、整車的面具,最多的一種畫著慘白、狡猾的怪臉,齜牙咧嘴地扯著死人的笑容,還有一雙直挺挺的大耳朵和獻給谷神的白狐的那種尖牙齒。其他面具,有的象征神明,有的象征鬼怪,全都是青灰臉色,肌肉痙攣,面目猙獰,還有著真正的毛發(fā)。任何人,甚至孩子都買了這些嚇人的面具戴在臉上。人們還賣各種樂器,有許多聲音古怪的玻璃喇叭,但今晚的喇叭特別大,至少有兩米長,吹出的聲音不再像從未聽過的,倒像是在肥大的火雞群中聽見了嚇唬人的咯咯聲。
  
  在這個民族的宗教娛樂中,我們不可能進入這些充滿奧秘的事物的深層,我們沒法說清玩笑到哪兒結(jié)束,驚嚇打哪兒開始,所有這些傳統(tǒng)和習俗積淀在日本人頭腦里的東西,其源頭對我們而言完全神秘莫測,連最古老的書籍也只能作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解釋。因為我們和這些人太不一樣了,我們在他們的快樂和歡笑聲中走過,卻不怎么理解;他們所樂的往往與我們的正相反……
  
  我們繼續(xù)跟著人群走,兩個兩個地拉著手,以免走失。菊子和伊弗,阿雪和我,兩個表妹,草莓和百日草在我們照看下,走在我們前面。
  
  沿著通往寺廟的街道,有錢人在他們屋子里放著一列列插著花的花瓶。這個國家的所有住房都有廠棚的格局,它們那種類似貨攤和講臺的門面很適于展示精美的物品:人們把門窗全部敞開,里面卻張起帷幕把居室深處遮得嚴嚴實實。這些通常是白色的簾子前面和離經(jīng)過的人群稍后的地方,端端正正排列著展品,讓吊燈照得明晃晃的。花束里幾乎沒有花,只有葉子,有的柔弱、罕見,是十分稀有的品種;其他的似乎是故意從最普通的植物中選擇的,卻布置得別具匠心,使之高雅脫俗、面目一新:一些普通的生菜葉,一些摞起的大卷心菜,在一些絕妙的瓶瓶罐罐里,擺出非常優(yōu)美的造型。所有的花瓶都是銅制的,可是,人的想象力千變?nèi)f化,其構圖也層出不窮,有的造型復雜、屈曲彎扭,其他大部分卻輕巧、簡單,但簡單得那么講究,以致在我們看來,像是從未見過的新發(fā)現(xiàn),好像一切現(xiàn)成的概念都為形式所推翻……
  
  在街道的一個拐彎處,我們幸運地遇上了勝利號的幾對已婚伙伴——長壽花、都姬、風鈴草們!你們好哇!阿妹們彼此行禮,相互表達重新會面的快樂,然后,結(jié)成一大幫,跟著不斷擴充的人群,繼續(xù)向寺廟走去。
  
  街道順著一道斜坡上升(因為寺廟總是建在高處),隨著一步步往上走,在彩燈和服裝的奇景之外,又增添了另一景象,即霧氣膝隴的、發(fā)藍的遠景:整個長崎,連同它那些佛寺、山巒和鋪滿月光的平靜的海水,和我們同時升入空中。即令是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這景象卻是突然在周道出現(xiàn),在一幅巨大的半透明的背景包圍下,全部近景中都閃動著紅色的燈火和五顏六色的小旗。
  
  我們無疑已走近了,因為這兒有佛地的巨型花崗石建筑:階梯、牌樓、怪獸等。我們幾乎是被與我們一道上來的信徒們的洪流推著走,此時也就由不得我們不去爬那一長串臺階。
  
  我們到達了寺廟的大院。
  
  這是今晚的奇景中最后的,也是最令人驚嘆的一幅圖景。——既明亮又幽深,奇幻的遠方為月光所照亮,上面是參天大樹、祝過圣的大喬林像穹頂一樣伸展著它們黑色的枝條。
  
  我們?nèi)甲铝,和我們的小阿妹們一起坐在院子里一家臨時茶舍的飾有花環(huán)的帳篷下。我們置身于大階梯高處的一片平臺上,人群還在繼續(xù)沿著階梯往上涌。我們在一座牌樓底下,它以巨獸般的粗笨僵硬,龐然矗立在夜空之中。我們同時又在一只怪獸腳下,它向我們俯下那石頭巨眼的目光、那不懷好意的鬼臉和笑容。
  
  在這節(jié)日夢境般的背景上,牌樓和怪獸是近景中的兩大主體;它們以有點令人目眩的大膽,凸現(xiàn)在整個藍灰色的遠景、空氣與太虛之上;它們后面,長崎垂直地展示開來,在透射著無數(shù)彩色燈光的黑暗中,給描繪得不甚清晰;然后是群山在布滿星斗的天幕上勾畫出它們?nèi)澜诲e的輪廓:重重疊疊藍青色的遠山、層層折折半透明的峰巒。停泊場也顯露出了它的一角,非常高。很模糊,很蒼白,像云中的一片湖,只能從月光的反射,依稀分辨出哪兒是水,是月光使水面如一塊銀色的臺布般閃閃發(fā)光。
  
  我們周圍老有玻璃長喇叭的咯咯聲。一群群彬彬有禮而又無所事事的人,如走馬燈中的影子一樣往來穿梭;一群群稚氣的細眼阿妹,她們毫無意義的微笑是那么純真,梳得光溜溜的漂亮發(fā)髻上,插著銀色的假花;其丑無比的男人們,用小棍的頂端挑著鳥、蟲和偶像形狀的燈籠,來回閑逛。
  
  在我們后面,廟門大開,燈火輝煌,在神明、鬼怪及宗教圖騰所駐足的金光閃閃的佛堂里,和尚們排成長列一動不動地坐著。人群帶著嬉笑和祈禱的嗡嗡聲,緊緊擠在和尚們周圍,大把地扔出捐款;伴著連續(xù)不斷的聲響,金屬鑄幣滾落在地上,預先為和尚們圍起來的地方,大量的錢幣堆積起來,好像下了一場銀和銅的滂沱大雨,把白席全都遮沒了。
  
  我們在那兒,在這個慶典中,十分的不自在,一邊瞧一邊笑——既然必須笑,一邊用還沒掌握好的語言說些莫名其妙、幼稚無知的話。不知受到什么干擾,我們甚至什么都聽不見。在我們的帳篷底下,實在太熱了,雖說夜里還起了點風,我們在小杯子里吃一種奇特的小冰糕,類似加香料的冰霜,或者說雪里有一種花的味道。我們的阿妹們要了些攙冰雹的甜豆,一些真正的冰雹,就像三月里一場雹于過后人們拾起的一樣。
  
  咕!……咕!……咕!玻璃喇叭慢慢吹著,聲音似乎很響,但卻顯得費勁,而且像是悶在水里。到處響著木鈴和木魚硬繃繃的聲音。我們感到自己也被裹進這股巨大的、無法解釋的歡樂的熱潮,這里面夾雜著——我們甚至無法估計在多大程度上——某種神秘的東西,說不上是怎么一種既幼稚又陰森可怕的東西。這些偶像散布了一種宗教恐懼,從我們背后殿堂里混成一片的祈禱聲,尤其是從那用徐漆的木頭做成的白狐腦袋,——它不時遮住由此經(jīng)過的那些人類的面孔,從那些森森然的慘白面具……我們能體會到這一點……
  
  寺廟的花園和附屬建筑內(nèi),有無數(shù)街頭藝人在賣藝,他們用長竿挑起的黑色條幅上寫著白字,像靈臺前的布幡一樣迎風飄蕩。等我們的阿妹們祈禱完畢,扔下她們的捐款后,我們便結(jié)隊去這些地方。
  
  在廟會的一座木棚內(nèi),一個男人獨自出場,平躺在一張桌子上。從他肚子上突然冒出一些幾乎與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全都戴著可怕的歪歪斜斜的面具。它們說話,做動作,然后像里面空無所有的布片一般坍倒,突然又呼地一下重新站起,好像有一個機關操縱著變化,一會兒換服裝,一會幾換面孔,在連續(xù)不斷的癲狂中奔來跑去。在一定的時候,甚至同時有三、四個出場:這便是那位躺倒的人的四肢,他的兩條腿向上舉起,他的兩條胳臂,各穿一件袍子,假發(fā)頂在面具上。演的是這些假人手持大刀相互廝殺的場面。
  
  其中一個老婦人的形象尤其令人毛骨悚然,每逢她那有著死尸般的笑容的扁平腦袋出現(xiàn),燈光就暗下來,樂隊的音樂就變成一種陰慘慘的笛子的嗚唱聲,伴以木琴那種令人想起骨頭相撞的震音。顯然,這個人物在劇中扮演一種十分不光彩的角色,她想必是個貪得無厭、專門作惡的老吸血鬼。她最嚇人的一點,是她的影子,這影子總是按要求清晰地投射在一塊白色屏幕上。一種無法解釋的方法,使這影子所有的動作連續(xù)不斷,如同真正的影子一樣,這影子,是一只狼。在一定的時候,老婦人轉(zhuǎn)過身,露出她那扁鼻子的側(cè)面,接過人們遞給她的一碗飯,于是,屏幕上便讓人看見拉長了的狼的側(cè)影,兩只豎起的耳朵、它的獸嘴、嘴唇、牙齒、伸出的舌頭。樂隊壓低了聲音,吱吱嘎嘎、哼哼卿卿、抖抖索索,接著,爆出一聲凄厲的喊叫,活像貓頭鷹齊鳴,此刻老婦人在吃飯,狼的影子也在吃,下巴活動著、啃嚙著另一個影子……很容易認出來,那是小孩的一只胳膊。
  
  接著我們?nèi)タ慈毡镜拇笙旙ⅰ@是日本國的一種稀有動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則見所未見,原來是一大團冰涼的物體,動作遲緩且無精打采,像是洪水時期以前的一種試產(chǎn)品,一直被遺忘在這群島的水下。
  
  然后,是大象表演,把我們的阿妹們嚇壞了,再后是雜技演員表演平衡技巧和動物展覽……
  
  我們回到修善寺家中時,已是凌晨一點鐘了。
  
  我們首先安排伊弗在他的紙板小房間睡下,他在那兒已經(jīng)住過一夜。然后,經(jīng)過一絲不茍的準備,抽過了小煙斗,在盒子邊緣嘭!嘭!嘭!嘭!敲過以后,我們自己也睡下了。
  
  只聽伊弗邊睡覺邊折騰起來,他不斷翻身,在壁板上踢了好幾腳,發(fā)出可怕的響聲。
  
  他怎么啦!……我想,他是夢見了那個有著狼影的老婦人。菊子滿臉驚詫地坐起來傾聽……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明白了是什么東西讓他不得安生。
  
  “卡(蚊子)!”她說。
  
  為了更好地讓我聽懂她說的是什么動物,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胳臂上用力扎了一下,一面以滑稽可笑的面部表情,模仿被刺痛的人的鬼臉……
  
  “。〉,我覺得這種夸張的模仿是多余的,菊子,我知道‘卡’這個詞,我完全懂,我向你保證……”
  
  她那么古怪,那么快地呼起了嘴,以致,盡管我心里一點不生氣,明天我還是要板起面孔,這是肯定的。
  
  瞧,我們必須起身救援伊弗,他不能老這樣敲得鳴鳴響。走,帶上一盞燈,瞧瞧他怎么啦,遇上什么事啦。
  
  果然,正是那些蚊子,它們成群地圍著他飛,房子里和花園里的所有蚊子,都聚在這兒嗡嗡作響。菊子氣壞了,用手中的燈火燒死了好幾只,又指著其他的對我說:“畸!”墻壁的白紙上,到處都停著蚊子。
  
  由于白天的疲勞,他一直睡著,但睡得極不安穩(wěn),這是可以理解的。菊子搖醒他,為了把他帶到我們那邊,帶到我們的藍色蚊帳下。
  
  他任人擺布,客氣了幾句以后,便站起身來,像個沒睡醒的大孩子似的跟著我們走。我沒什么可暉唆的,總之,在這三個人的宿地,這么小的床,得三個人分享,我們得按日本人平日的習慣穿著衣服睡覺。旅行的時候,在鐵路上,最值得稱道的太太們不都是這樣躺在隨便什么先生旁邊,而沒有任何邪念么?
  
  只是為了觀察,為了看一看,我把菊子枕脖頸的小木架放在了紗羅帳子當中,在我們的兩個枕頭之間。
  
  于是她,非常嚴肅,一聲不響,像是糾正我一時疏忽犯下的禮儀錯誤,拿起她的木架,放在我的蛇皮枕頭的位置上,這樣我就在當中把他們隔開了。的確,這樣比較合適。噢!這當然很好,菊子是個舉止端方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在七點鐘的陽光下,我們踏著灑滿露水的小徑回船,正好和一群六歲至八歲,極有趣的上學的小阿妹同路。
  
  蟬兒們,不用說,正在我們周圍施展峻亮的歌喉。山中芳香撲鼻,空氣那么清新,陽光那么明媚,身穿長袍、流著漂亮發(fā)警的小女孩是那么純真,這些花草又是那么鮮艷,我們就在這播滿露珠的草地上走著……鄉(xiāng)間的早晨和人類生命的早晨,永遠是那么美,即使是在日本……
  
  何況我承認日本小孩子的較力,其中有一些確實非?蓯邸5麄兊木土υ趺魇У媚敲纯欤D(zhuǎn)眼就變成那副老氣橫秋的怪相、滿臉堆笑的丑臉和猴子般狡黠的神態(tài)?……
  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園子,毫無疑問,是我今生遇見過的最郁悶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從園子里得到一點弱光的陽臺間,時間過得可真慢。毫無生氣、令人疲軟無力的時間,在說些雜亂無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過,邊談還邊在一些極小的罐子里吃帶辣味的蜜餞。這園子就在市內(nèi),四面都有墻,巴掌大的地方,居然還有小小的湖泊、山巒和小小的懸崖峭壁,一種發(fā)綠的破舊色調(diào),一種長毛的霉菌,覆蓋著這從來不見陽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卻主宰了這個尺寸不夠的微縮景點。懸崖安置得極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數(shù)百年的老樹那種屈曲變形的姿態(tài),在峽谷上伸展著它們多結(jié)的枝條。它們的大樹形態(tài)使視覺產(chǎn)生誤差,改變了景觀。拉開一定的距離,從屋里光線暗淡的深處望去,當人們瞥見這片相對說來較明亮的景色,幾乎會自忖這究竟是不是假的;蛘撸‘?shù)卣f,如果人們自己不是某個不正常的幻覺所愚弄的對象,如果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見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從倒置的望遠鏡所看見的了。
  
  作為一個對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內(nèi)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室內(nèi)光禿禿的,只散放著兩三個小小的屏風,一把茶壺,一只插有蓮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沒有。壁板上沒有任何繪畫,也沒有上漆,但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匠心刻下了樓空花紋,這可是非常精細的木工活,而且人們?yōu)楸3诌@新杉木的潔白,得經(jīng)常用肥皂擦洗。支撐屋架的木支柱形態(tài)各異,體現(xiàn)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樣猶如十分精確的幾何圖形,其他一些卻有意做得蟋曲彎扭,好像纏著藤蘿的老樹枝干。到處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處、小洞穴、小壁櫥,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隱藏在白紙壁板純潔無暇的統(tǒng)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麗的巴黎女人們家里看見的,擺滿珍奇古玩,張掛著粗俗的繡金出口花緞的所謂日本式客廳,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們,向那些女士們建議,來看一看這兒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樣子,來參觀一下伊豆宮中純白色的靜寂。在法國,人們有藝術品是為了享受;在這兒,是為了藏起來,貼上標簽,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種被稱為密室的裝有鐵柵的神秘的房間里。只是在很罕見的情況下,為了某位貴客,才打開這個難以進入的寶地。里面絕對是纖塵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個說來外表極其簡樸,而在最最細枝末節(jié)之處,卻有一種難以置信的高雅講究:這就是日本式的對室內(nèi)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來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園子引起我無法克制的憂郁感,我會經(jīng)常拜訪她的。她和長壽花、風鈴草和都姬的媽媽毫無共同之處,比所有這些人不知要強多少,而且她風韻猶存,相當有氣派。她的過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禮貌不允許我提出太出格的問題。
  
  某些人斷言她從前曾是譽滿伊豆的藝技,后來國輕率地當了母親,失去了風雅的觀眾們的寵愛。這足可以解釋她女兒彈琴的才能:她親自向她傳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風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長女,亦即她聲譽下降的第一個原因)以后,我的岳母,雖然優(yōu)雅卻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樣的錯誤,生下了我的兩個小姨子——阿雪[注]小姐和月子小姐,還有我的五個小舅子:阿櫻、阿鴿、阿旋、阿金和阿竹。
  
  小阿竹只有四歲,一個黃皮膚的小娃娃,一雙漂亮眼睛在圓圓的臉上灼灼發(fā)光,既溫存又快樂,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著了。在我這日本家庭的全體成員中,我最喜愛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個白天,我們,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讓四個腿腳麻利的人力車夫拉著,在積滿塵土、光線暗淡的幾個區(qū)游逛,去舊貨鋪里搜尋古董。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菊子大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從早上開始,她越來越讓我厭煩,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覺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讓她到她母親毛茛太太那里睡覺。
  
  我誠心誠意地表示同意,讓她走了,這小阿妹!阿雪會通知她的父母,他們會關好我們的房間。伊弗和我,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度過晚上,用不著在背后拽著任何阿妹。之后,我們可以回到勝利號自己的艙房里睡覺,不必去爬高。
  
  我們倆首先想去一家高級茶舍吃晚飯;但不可能了,到處都客滿,所有的紙板套房,所有用機關、用滑槽隔出的單間、所有小花園里隱蔽的角落,都坐滿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無比的食品。許多年輕的紈持子弟正舉行精美的聚餐會,雅座里有音樂,還有舞女。
  
  原來今天是跳龜寺大朝圣節(jié)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們前天已經(jīng)看見了開頭——于是乎整個長崎都在吃喝玩樂。
  
  奇蝶茶舍也已客滿,但我們在那兒人緣極佳,人們設法在小湖,在金魚池的上方架一塊活板,就在那兒,在噴泉的令人愜意的清涼中,人們給我們端上晚餐,泉水則仍在我們腳下淙淙地流淌。
  
  飯后,我們隨著信徒們再次登上大廟。
  
  上面,仍是同樣的奇境,同樣的面具,同樣的音樂。和前天一樣,我們隨便坐進一頂帳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著花香的冰霜飲料。但今晚我們是單獨去的,沒有那群有著熟面孔的阿妹,在這狂歡的人群和我們之間,她們好像是一道連接線。由于她們不在場,我們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這群怪物的恣情享樂之外;置身于他們之中,我們似乎有一種失落感。那兒總有著青藍色的背景,長崎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著一片銀光,仿佛是懸在空中的一重朦朧的幻象。在我們背后,敞開的大殿內(nèi),和尚正在佛鈴和木魚聲中舉行祭禮,從我們所在的地方望去,他們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會動彈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著神像的描金內(nèi)壁面前,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子。今晚,我們沒有笑,也很少說話,只覺得比第一晚獲得的印象更加強烈,我們只是瞧著,力圖理解……
  
  突然,伊弗回過頭來說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幾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崗石區(qū)獸的爪子之間,我們那不穩(wěn)固的帳篷就支靠在那只巨獸身上。
  
  “她像只小貓,用指甲抓我的褲腿,”伊弗驚喜地說,“噢!完全像只小貓!”
  
  她躬著腰,非常謙卑地俯身行禮,她膽怯地微笑著,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腦袋也冒出來了,在她的腦袋之上,也微笑著。她帶著他,讓他跨坐在她的腰部,這個小阿哥總是可愛無比,連同他的光頭,他的長袍,他的絲質(zhì)腰帶上的那些花結(jié)。他們倆都瞧著我們,急于想知道我們會怎樣看待他們這次出游。
  
  天哪,我一點也不想讓他們難堪,相反,他們的出現(xiàn)讓我很高興。我甚至覺得菊子以這種方式回來,還想到帶阿竹君來參加狂歡,實在是太好了,雖然,說實話,這副模樣夠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窮苦的日本女人帶孩子一樣……
  
  好啦,讓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間,讓人給她端來她那么愛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們膝蓋上,讓他隨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會結(jié)束,到了該下山的時候,我們也該走了。菊子重新讓她的小阿竹騎到背上,開始上路,在重負之下,她彎著腰,身體前傾,在花崗巖臺階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著她那灰姑娘的木鞋!堑,這種姿態(tài)確實很平民化,但這是就平民一詞最好的詞義而言,這里面沒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覺得菊子對阿竹君的喜愛是質(zhì)樸而動人的。
  
  何況,不能否認日本人的這一面:對小孩子的愛,以及逗他們樂、引他們笑、為他們創(chuàng)造有趣的玩具、使他們在幼年感到快樂的本事,還有為他們理發(fā)、打扮他們、突出他們身上最令人開心的模樣的專長。這便是我在這個國家里所喜歡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們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種方式……
  
  路上,我們遇見了勝利號的那些結(jié)了婚的朋友,他們看見我和這么個小男孩在一起十分驚訝,便拿我開玩笑,問道:
  
  “你們已經(jīng)有兒子了嗎?”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親家的那條街的拐角處,我們作出向葡子告別的樣子。她微笑了,猶猶豫豫的,說是她已經(jīng)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們自己的家去。這可不是我計劃之內(nèi)的事,我承認……不過,我若拒絕就太缺乏風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媽媽那兒去,然后我們再在一盞從阿清太太那兒買來的新燈籠的微光照耀下,開始艱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個難題:這個小阿竹,他也要上我們這兒來!他非要我們把他一塊帶走不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嗨!這可不行!……
  
  然而……節(jié)日的晚上,總不該讓他哭鼻子呀,這個小阿哥……好吧!我們找個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聲,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會兒去修善寺的小徑上不會有別人,不必怕人笑話,在摸黑爬山的過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輪流把小家伙馱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著一個小阿妹重新登上這條路,瞧吧,為了再添一份負擔,還得在背上馱一個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運!……
  
  由于我事先通知過,家里已經(jīng)關門上鎖。沒有人等門,只能大聲敲門。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氣力高喊:
  
  “喂!烏海!!注]……!……”(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我從來沒聽見過她的小嗓子里發(fā)出過這樣的聲音。拖著長聲的呼喚,在夜半時分無法解釋的回音中,有一種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異樣的聲調(diào),竟給我一種遙遠和塵世盡頭的感受……
  
  梅子太太終于出來給我們開了門,她半睡半醒、慌慌張張,頭上包了一塊夜里用的藍底上有幾只白鶴嬉戲的布頭巾,被頭發(fā)撐得鼓鼓的。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用指尖捏著她那盞花燈的長柄,一個一個地察看我們的臉,以驗明正身,可憐的太太,看見我?guī)Щ氐男“⒏绾螅沒能鎮(zhèn)靜下來……
  三十七
  
  我樂于傾聽的,首先是菊子彈琴,現(xiàn)在,我也開始喜歡聽她唱歌了。
  
  絲毫沒有舞臺作風,也沒有演唱家們裝出來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聲總是很高,很柔和、細弱、如泣如訴。
  
  她常教阿雪彈些緩慢的、朦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編的,或是頭腦里想起來的。她們倆都令我吃驚。她們在調(diào)好的琴弦上摸索分聲部的伴奏時,每當一個音在她們的耳朵聽來不夠準確,總能立即調(diào)整過來,從來不因這些不和諧的和弦——奇異而又總是哀傷的和弦——手忙腳亂。
  
  我呢,最經(jīng)常的情況是,她們彈奏音樂的時候,我在陽臺間,面對美不勝收的自然景色寫作。我席地而寫,人坐在席子上,倚著一張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國的,墨水缸和房東的一樣,用玉石雕成,邊沿上刻有小巧玲瓏的蛤蟆和小頑童。我寫我的回憶錄,總之,和樓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樣!……有時候我想象自己和他類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憶錄……不過是記些荒唐離奇的小事,一些有關顏色、形狀、氣味和聲音的細致記錄。
  
  不錯,在我那單調(diào)的遠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節(jié)復雜的小說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將要在這阿妹們和蟬兒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愛上伊弗,伊弗也愛菊子;阿雪愛我;我呢,誰也不愛……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殘殺的慘劇素材,要是我們處在另一個國家的話。然而我們是在日本,由于這個使一切減弱、縮小、變得可笑的地點的作用,其結(jié)果是什么也不會發(fā)生。
  三十八
  
  在長崎,一天當中有一個時刻,是所有的時刻中最富喜劇性的,這就是晚上,約五、六點鐘。這時候,人們都光著身子,孩子、年輕人、老人、老婦人,每個人都坐在一只甕里洗澡。這事在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進行,無遮無掩,在花園、在院子、在鋪子里,甚至就在門口,為的是街這邊和街那邊的鄰居之間聊起天來更方便。人們在這種情況下接待客人,會毫不猶豫地從澡盆里出來,手上拿著一成不變的藍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門拜訪的客人坐下,并詼諧地和他答話。
  
  不過,阿妹們以這樣姿態(tài)露面可沒什么好處(老太太們也一樣)。一個日本女人,如果脫掉長袍,卸去做好花結(jié)的寬腰帶,就只是一個黃皮膚的小生物,有著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不復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這點小魅力隨著服裝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個時辰是既快樂又憂傷的,那就是稍晚一點的薄暮時分,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黃色幕布,上面升起參差不齊的群峰和高聳的佛塔。這時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縱橫交錯的迷宮里,佛燈開始在總是敞著門窗的房屋深處,在祖先的祭壇和家中的菩薩面前閃爍,而外面則是一片漆黑,鱗次櫛比的古老屋頂,在這泛著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黑色的齒形花邊。此刻,在這愛笑的日本之上,會抹上一種陰暗、奇特、古老、怪僻的印記,一種說不上是什么的印記,這就是憂傷的一面。至于快樂,那剩下的唯一快樂,就是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們,他們從作坊或?qū)W校出來,潮水一般涌進陰暗的街道。在所有這些木頭建筑深深淺淺的色調(diào)中,顯現(xiàn)出小藍袍或小紅袍的鮮艷色彩,他們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綠綠,怪好玩地擦著袍據(jù),銀色或金色的絨球插在這些娃娃的發(fā)髻上。
  
  她們互相追逐、嬉笑,擺動著她們上小下大的寬袖子,這些十歲、五歲,甚至更小的小阿妹,已經(jīng)和夫人們一樣流起高高的、尊貴的雞冠形發(fā)髻。!這些妙不可言的娃娃多么可愛,在這暮色降臨的時刻,他們穿著太長的袍子,歡蹦亂跳,吹著玻璃喇叭,或者為了放一只怪模怪樣的風箏而拼命奔跑……所有這些日本孩子,生下來就有些異樣,而且注定隨著年齡增長愈來愈厲害,他們從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娛樂和古怪的喊聲,他們的玩具總有點陰森可怕,很可能會嚇壞其他國家的孩子。他們的風箏做成吸血蝙蝠的式樣,還有一雙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陰暗的小街里,充溢著這種天真的、孩子氣的快樂,但也怪僻到了極點。所有這些在空中迎風飛舞的、往往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人們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樣子……
  三十九
  
  這個小菊子,總是穿深色的衣服,這一點在此地倒真成了與眾不同的標記。她那些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歡穿些五顏六色的衣料,在發(fā)髻上插些鮮艷的絨球;她卻穿海軍藍或青灰色的衣服,系著色調(diào)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樓花寬腰帶,而且從來不在頭發(fā)上戴任何金黃色的角質(zhì)發(fā)針。如果她出身名門,就會像蓋印戳似的,在袍子的后背中心繡上一個小白圈,當中還有點什么圖畫,一般是一片樹葉;這就相當于她的紋章。真的,為了具備一個上流社會女子的儀表,她也就只缺這么個背上的小紋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調(diào)豐富、鋪全撒銀,繡有種種怪物的淺色漂亮袍子,對上流女子來說,是存在家里,留待某些重大場合才穿的,否則就是為演戲,為舞女和妓女準備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樣,菊子在她的長袖子里收藏著許多東西,袖子里面的口袋完全不露痕跡。
  
  她在里面放置信件、某些寫在薄薄的和紙上的樂譜、由和尚們寫的護身符,尤其是一大堆光滑柔軟的方塊紙,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濕的花梗,或者,在需要的時候用來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過以后,她立即把用過的紙片揉成一團,帶著厭惡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這種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個偶然的機會為我們贏得了一種出奇而罕見的友誼,即與跳龜寺住持們的友誼,上個月人們就是在這個寺廟舉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動。
  
  此時這兒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亞于節(jié)日晚上的熱鬧擁擠。在白天,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氣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氣沉沉的破爛。為歲月所磨損的花崗石階梯上空無一人,顏色和金漆已蒙上塵土的豪華牌樓下也不再有人通過。要到達寺廟,必須穿過好幾個一層層排列在山坡上的荒涼院落。好幾道雄偉的大門,一級又一級,越來越高地凌駕于城市與人間的喧囂之上,進入了布滿無數(shù)墳塋的寺廟轄區(qū)。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圍墻上,都長滿苔蘚和墻草。陳年古物的灰暗色調(diào),像一層厚厚的塵土遍布各處。
  
  第一個偏殿里,供著一尊帶蓮花座的大佛,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銅底座之上。
  
  終于,有著兩根傳統(tǒng)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樓矗立在面前,寺院的兩個門神,一左一右地站著,像野獸一樣,各自關在一個裝有鐵條的籠子里。他們擺出憤怒的姿態(tài),舉起拳頭作打人狀,臉上還帶有冷笑和兇狠的表情。他們身上滿是用嚼碎了的紙做的小球,人們隔著鐵欄桿把它們?nèi)舆M去,它們便像白色的斑點一樣,粘在他們巨大的肢體上。這是信徒們?yōu)槠较⑺麄兊呐瓪猓蛩麄冞f送禱詞的一種方式。這些禱詞是由虔誠的和尚們寫在柔軟的小紙條上的。人們從兩個假人中間通過,進入最后那個院子。我們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對面是佛寺的大廳。
  
  鋪著石板的院子里,青銅高腳燈臺高得像小塔,幾株百年老鐵樹,新長出一簇簇碧綠的羽葉,多重的葉莖,如巨型多枝燭臺的枝條一樣,以繁復的對稱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開,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內(nèi)壁不大清晰,愈到暗處,就愈看不見了。最靠里的部分,立著菩薩們的坐像,從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見他們雙手合十作冥想狀的姿態(tài)。他們前面是祭臺,擺著一些極精致的金屬花瓶,里面挺立著幾束莖梗細長的銀色或金色的蓮花。我們一進門就聞見棍香的美妙香氣,那是和尚們在神靈面前不斷點燃的。
  
  我們的和尚朋友家里(進去向右拐),要想讓人領進門總是很麻煩的。
  
  一個屬魚類,但卻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鐵鏈拴住,高懸在他們的門上。最弱的一陣微風就能讓它搖來擺去,軋軋作響。人們從它下面經(jīng)過,走進第一個又高又大、勉強照亮的大廳,在那兒,一些涂金的偶像、鐘,以及種種不可思議的圣器,在各個角落閃閃發(fā)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詩班兒童模樣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來,問我們要干什么。
  
  當我們向他們解釋,我們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誰能出來見我們時,他們驚訝到極點。
  
  “松尾君!道田君!”他們連連地說,“噢!不,沒辦法見到他們:他們在休息,或者,在靜修。奧里瑪斯!奧里瑪斯!”為了讓人更好地理解,他們邊說邊雙手合十,比劃著跪拜的樣子。(他們在祈禱!深深地祈禱。
  
  我們堅持,益發(fā)大聲嚷嚷,我們脫了鞋,擺出拿定主意非進去不可的架勢。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來了,他們從那邊,從寺廟的清靜的內(nèi)室走來,身穿黑色袈裟,腦袋剃得溜光,面帶微笑,親切和藹,連聲道歉。他們向我們伸出手,我們便赤著腳——像他們一樣——跟隨他們穿過一長溜鋪著潔白無比的席子的空房間,一直走到他們神秘的住宅深處。廳室一個連著一個,彼此之間僅用竹簾相隔,竹簾編織得極為精致,用木球和紅絲線制作的螺旋形流蘇卷起。
  
  所有的內(nèi)部裝修都使用同樣的新鮮黃油色木料,以極度的準確精工細作而成,沒有絲毫裝飾,沒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動用過的,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類的手觸碰過。在這有意造成的光禿無飾中,隔相當一段距離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幾,其鑲嵌之美妙,令人叫絕。這些矮幾用來置放古老的青銅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墻上掛了幾幅名家的寫意畫,是用中國墨汁在裁得整整齊齊的灰色長條紙上模模糊糊地灑潑而成,但用作畫框的僅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沒有了,沒有椅子,沒有坐墊,沒有家具。這是刻意追求的簡樸、虛無作成的高雅、難以置信的潔凈無疵的頂點。
  
  此刻,我們隨著和尚們,在一間連著一間的空蕩蕩的房間里走著,想起在法國的家里,小擺設實在太多了,我們突然對那種過分的充盈和堆砌產(chǎn)生了反感。
  
  這伙悄沒聲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處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個朝向一片人工景點的內(nèi)院陽臺,頗像一個井底,這是個地洞般的園子,到處突兀著壓頂?shù)母呱剑瑑H從上面得到一線朦朧的微光。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峽谷,在那兒可以看見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島。那些樹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辦法,都變得十分矮小,它們結(jié)節(jié)的、蛻皮的枝干上,長著極小的樹葉。暗綠陳舊的總色調(diào),和這兒的整體十分協(xié)調(diào),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一群群金魚在清涼的水中游來游去,一些小烏龜(很可能是會跳的)在花崗石小島上睡覺,石頭的色調(diào)和它們的背殼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藍色蜻蜓,甘冒掉進水里的危險,輕輕抖動著翅膀,停在那些極小的睡蓮上。
  
  我們的和尚朋友,雖然有一點教士的油滑,卻是由衷地笑著,是那種老實孩子的笑。他們身材肥胖、面頰豐滿、剃著光頭,他們什么都不忌,而且相當愛喝我們的法國酒。
  
  我們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們的小瀑布平靜的流淌聲中,我大著膽子在他們面前用生硬的日語說話,成功地嘗試著運用動詞時態(tài),諸如:愿望式,讓步式,假定式等等。他們一邊閑聊,一邊應付宗教事務,例如給附近的下屬佛寺下達蓋有復雜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筆寫些治病的小禱詞,好讓離得遠的病人嚼成小團。他們像女人一樣,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當我們品嘗了本地出產(chǎn)的各種帶有花香的飲料后,他們又讓人拿出一小瓶本篤會或查爾特勒修道院的甜燒酒。他們對西方同道釀制的這些酒評價很高。
  
  他們到船上來拜訪我們時,為了看我們帶插圖的報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圖畫,不惜在他們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圓眼鏡。圖片上出現(xiàn)女士們時,他們甚至帶著某種程度的殷勤,讓手指慢些翻動。
  
  他們的大寺廟里不時舉行壯觀的宗教儀式,如今我們在那兒已屬被邀請之列。鑼聲中,他們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規(guī)定的儀式人場,二十或三十個身著盛裝的主祭,跪拜、擊掌,靈活地走來走去,很像一種神秘的四組舞舞步……
  
  哎!這神殿徒然蓋得這么高大、昏暗,這些偶像徒然裝飾得這么富麗堂皇……在日本,從來只能有勉強算得上偉大的東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層,總存在一種無可救藥的小氣,一種令人發(fā)笑的東西。
  
  而且,總有妨礙人沉思冥想的聽眾,我們總能從中發(fā)現(xiàn)若干熟人,有時候是我的岳母,有時候是一個表妹,有時候是昨天賣給我們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愛的小阿妹們、裝模作樣的老太太們走進來,帶著她們的煙盒、顏色涂得極刺眼的陽傘,還有她們輕輕的叫喚,她們的屈膝禮、她們嘮嘮叨叨,相互恭維、蹦蹦跳跳,要她們保持嚴肅實在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來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后面還跟著我那最年輕的小姨子——阿雪小姐。女士們的舉止非常莊重,非常有教養(yǎng)。
  
  我的艙房里,供著一尊很大的菩薩,在它面前有一個漆盤,里面放著我那忠實的水手從我衣服里收羅到的零錢。梅子太太從神秘主義的角度領會,以為自己在一個真正的祭臺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認真的態(tài)度,向神靈作了一段簡短的祈禱,然后,拉開她的錢袋(按習慣,這東西放在她背后,和她的煙荷包及小煙斗一起,系在鼓起來的腰帶上),邊行禮邊在盤子里放下虔誠的捐獻。
  
  在整個參觀過程中,菊子一直神態(tài)嚴肅,但臨到要走的時候,她不愿沒看見伊弗就離開,便以一種特別加以掩飾的固執(zhí)要求見他。我把伊弗找來,他對待她顯得很溫柔,以致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點煩惱了。我尋思這結(jié)局是否夠糟糕的,迄今還是模模糊糊擔心的事,不久就要發(fā)生了……
  四十二
  
  
  九月四日
  
  今天在一個死氣沉沉的老區(qū),我遇見一位絕妙的阿妹,她穿著極為雅致,在斷垣殘壁的陰暗背景上,顯得格外清新。
  
  這兒是長崎的盡頭,是市內(nèi)最古老的地段。這個地區(qū)有一些百年老樹,一些有著華麗的高屋頂?shù)钠兴_廟,或阿彌陀廟,或弁天神廟,或觀音廟;◢徥墓肢F坐在闃然無聲、石板縫中長滿雜草的院子里。這人煙稀少的地區(qū),有一條河床很深、河道很窄的激流穿過,河面上架有一些拱橋,橋上的花崗石欄桿已被地衣侵蝕了。一切的一切,都安排得并古怪地裝扮得如同最古老的日本畫里的一樣。
  
  我在中午最熱的時候經(jīng)過,要不是在寺廟里,從敞開的窗戶看見很少的幾個和尚——神殿或墓地的看守——在深藍色蚊帳下睡午覺的話,真是一個人也見不到。
  
  突然,這個小阿妹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這些長滿苔蘚的拱橋之一的橋拱頂端,位置比我稍高一點。太陽正強,光線充足,在黑糊糊的古廟和陰影的襯托下,她以光彩奪目的仙女豐姿顯現(xiàn)出來。她一只手按住袍子,使之緊貼小腿,以便顯得更苗條些。她那有無數(shù)褶裥的圓形陽傘,被陽光照得透明,在她奇怪的小腦袋周圍形成一個鑲著黑邊的又紅又藍的光環(huán)。一棵正開花的粉紅色月桂,從橋上的石縫中長出,伸展在她近旁,同樣沐浴著陽光,在這年輕姑娘和開花的月桂后面,全是暗色的陪襯。
  
  在那又紅又藍的漂亮陽傘上,一些白色的大字組成了這樣的題詞:云。≌堉共,好瞧著她走過!@種東西在阿妹們中很時興,人們教我認識了這些字——的確,為了這個小妙人兒,這個如此理想的日本女人,停下腳步是值得的。
  
  然而,很可能不必停留太久,也不至于被她勾住,這可能又是一個騙人的玩意兒。顯然和其他人一樣是個大玩偶,放在貨架上的大玩偶,除此什么都談不上。一邊瞧著她,我甚至一邊尋思,菊子若穿上這樣一件袍子,站在這同一個位置,有這同樣的亮度和太陽造成的光輪,也會產(chǎn)生同樣迷人的效果。
  
  因為菊子,她是挺可愛的,這一點已不容置疑了……我想起來,昨天晚上,我就很贊賞她。那是在夜里,我們?nèi)缙匠R粯釉诓枭岷图猩瞎淞艘蝗σ院,和幾對與我們差不多的夫妻一起打道回府。別的阿妹,頭戴剛剛要人為她們新買的銀球,玩著玩具,讓人攙著手走;她呢,說是累了,半躺在一輛人力車里跟在后面。我們在她旁邊放著扎好的大花束,打算回去插在我們的花瓶里,——遲開的鳶尾和長模的蓮花,都是節(jié)令最晚的花,從它們已能感到秋的降臨。真美呀!這個日本女人,懶洋洋地坐在小車里,在這些水生的花朵中間,在偶爾與我們交錯而過的燈光照耀下,她會染上種種不同的色彩。如果我來日本的前一天,有人指著她對我說:“你的阿妹將是從這幾經(jīng)過的那個人,”我肯定會為她著迷。然而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并沒有著迷。同是一個菊子,始終是她,僅僅是她,這個由勘五郎代辦所給我提供,從外表到思想都很嬌弱的博人一笑的小尤物……
  四十三
  
  在我們家里,飲用水、沏茶的水和日常洗濯用的水,都儲存在一些白瓷缸里,瓷缸上的圖畫畫的是一些藍色的金魚,被一股急流卷入亂蓬蓬的水草當中。為了讓水更清涼,這些瓷缸都露天放在梅子太太的屋頂上,正好在容易取用的地方,從我們外突的陽臺那兒,一伸胳膊就行了。對附近那些口渴的貓而言,這真是天賜的恩惠。美麗的夏夜,在月光下,經(jīng)過墻頭上的殷勤追求或長時間的獨自冥想之后,這放有我們那些彩繪瓷缸的屋頂一角,便成為它們的最佳約會地點。
  
  伊弗頭一次打算喝那兒的水時,我覺得應該把這個情況告訴他。
  
  “噢!”他驚訝地回答,“你說是些貓!這算弄臟了嗎,這個?”
  
  在這一點上,菊子和我,我們都和他看法一致,我們覺得貓不屬于嘴唇骯臟的動物,我們不在乎喝它們喝過的水。
  
  對伊弗來說,菊子也一樣,“這不臟!”他常常用她用過的小杯子喝水,有關嘴唇方面,他將她列人貓這個級別。
  
  唉!這些瓷缸是我們家每天都得操心的大事之一,晚上,待我們游逛夠了回來,缸里總是沒有水,殊不知我們爬坡爬得口干舌燥,加上一路上為消磨時間吃了阿時太太那些蜂窩餅。簡直沒法使梅子太太、阿雪小姐,或他們的年輕女用人代代[注]小姐具有白天把它們裝滿的先見之明。我們回得晚的時候,這三位女士都睡了,我們只好自己忙活這樁事。
  
  于是,必須重新打開已經(jīng)關上的門,穿上鞋到花園里汲水。
  
  由于菊子特別害怕在黑暗和昆蟲的鳴聲中獨自走進樹叢,我只得和她一起去井邊。
  
  為了這件事,我們得點盞燈,得從一夜又一夜在我們的小紙櫥里堆積起來的收藏中找一盞。這些從阿清太太店里買來的燈,我估計,沒有一盞是蠟燭沒燃盡的。得!干脆,拿到哪盞是哪盞,再在里面那個鐵尖嘴上插根新蠟燭。菊子使出全部力氣往上插,蠟燭裂開,碎了,阿妹的手指被扎,噘起了嘴,哭喪著臉……這是每晚無法避免的場面,它使我們在暗藍色蚊帳下就寢的時間整整推遲一刻鐘,這時屋頂上的蟬兒正在我們上面演奏更富嘲弄意味的音樂……
  
  這一切事情,若是和另一個人——我所愛的另一個人在一起時發(fā)生,會讓我非常開心;而和她一起,只令我極不耐煩……
  四十四
  
  九月十一日
  
  八天過去了,相當平靜,這幾天我什么也沒寫。我相信,我慢慢適應了我的日本家庭的一切,適應了他們怪僻的語言、服裝和面孔。三個星期以來,歐洲的信件不知在哪兒出了差錯,再也不來了。跟往常一樣,這倒給往事蒙上了一層遺忘的薄紗。
  
  因而,每天晚上,我都忠誠地上山回家,有時在繁星滿天的美麗夜空下,有時在暴雨傾盆之際。每天早上,梅子太太的祈禱聲在傳聲性能極好的空氣中飄蕩時,我便醒來,沿著草上滿是露水的小徑返回船上。
  
  搜尋古董,我認為是日本這個地方最大的消遣。在那些賣古玩的小鋪子里,我們坐在席上和老板喝上一杯茶,然后自己在那些柜子、盒子中翻尋,那里面堆藏著種種千奇百怪的舊貨。做交易,討價還價很費事,常常要花好幾天工夫,而且是邊笑邊談,正如人們彼此都想戲弄對方時那樣……
  
  我的確把小這個形容詞用濫了,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但怎么辦呢?在描寫這個國家的事物時,真恨不得在每行文字中把這個詞用上十次。小、柔弱、嬌小,物質(zhì)上與精神上的日本就全包含在這三個字里面了……
  
  我所購買的東西,都堆在山上我的紙木結(jié)構的屋子里、然而,那屋子當初如糖先生和梅子太太所設計的那般光禿禿的時候,日本味更足一些,現(xiàn)在卻有好幾盞佛燈模樣的燈從天花板垂下來,有許多小幾和許多花瓶,而男女神佛的塑像簡直和佛寺里的一樣多。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神壇,梅子太太在它面前,總要以她那老山羊般抖抖索索的聲音,哼哼唱唱地作一番祈禱:
  
  “!天照大神,請洗凈我的罪孽,如同人們在賀茂川水里洗凈污穢的東西……”
  
  可憐的天照大神,洗去梅子太太身上的污穢談何容易!多么費力而不見成效的勞動。
  
  菊子也信佛,晚上就寢前有時也作祈禱,只是已瞌睡得不行,她在我們最大的一座涂金偶像前擊掌、祈禱。但一旦祈禱完畢,她那隨之而來的微笑,卻像是對菩薩的孩子氣的嘲弄。我知道她也崇拜祖先,其相當華麗的祭臺設在她母親毛茛太太家里。她請求他們降福,賜給她財富和智慧……
  
  準能弄清她對神靈和死者究竟是什么看法?她有靈魂嗎?她認為有靈魂嗎?……她的宗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雜燴,既有自古以來便有的,由干對遠古事物的崇敬而留傳下來的多神崇拜,又有較近的,中世紀時由中國圣僧從印度傳來的虛無觀念。和尚們自己都給弄湖涂了,在一個瞌睡得要命的阿妹頭腦里,還得插進點孩子氣和小鳥的輕浮,這一切又當變成什么呢?
  
  兩件無關緊要的事,使我和菊子稍稍親近了些(時間一長,關系很難不密切起來)。
  
  頭一件事是:有一天,梅子太太給我們拿來她風流的青年時代的一件紀念品,一把透明得出奇的金黃色角梳。這種梳子插在雞冠形發(fā)髻的頂端是很雅氣的,稍稍插進去一點,梳齒露在外面,仿佛在保持平衡。她把梳子從一只漂亮的漆盒中取出,像人們檢測寶石的水色[注]一樣,用指尖把它舉到眼睛的高度,瞇起眼,透過梳子觀看天空——夏日晴朗的天空。
  
  “瞧呀!”她對我說,“這才是你應該送給你太太的珍品呢!”
  
  我的阿妹給大大地迷住了,這梳子的質(zhì)地多么透明,形狀又多么別致,簡直令她贊嘆不已。
  
  最讓我喜歡的,是那只漆盤。盒蓋上有一幅出色的嵌金圖畫,表現(xiàn)的是大風天氣里一片稻田的近景:可怕的狂風把稻稈吹得倒伏在地、彎彎扭扭,稻穗亂成一團,這兒那兒,在那些被搖晃的莖梗之間,可以依稀看見稻田里泥濘的土地,甚至還有一些小小的水洼——這便是涂了清漆的部分,一些極小的全片好像在里面浮動,如同稻草在混濁的水中浮動;大約需用顯微鏡才能看清楚的兩三個小蟲,緊緊攀附在草莖上,看樣子十分害怕,而這整個畫面不過如女人的手掌般大小。
  
  至于梅子太太的梳子,我承認,我對它本身毫無興趣,覺得它毫無價值卻很昂貴,我故意裝聾作啞,菊子于是傷心地回答:
  
  “不,謝謝!我不要,拿回去吧,梅子太太……”
  
  與此同時,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成功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看來他已經(jīng)不愛我了……難為他又有什么用!
  
  立刻,我買下了她所渴望的東西。
  
  以后,到菊子變成梅子太太這樣的丑老太婆,和梅子太太一樣涂著黑牙,虔信宗教時,會輪到她向未來一代的某個美人兜售這件舊貨……
  
  ……另一次是:我患了頭疼——太陽曬的,我躺在地上,頭枕我的蛇皮枕頭休息。由于眼花,我仿佛看見那敞開的陽臺,那翱翔著怪誕風箏的傍晚尚有亮光的天空,都像繞著困似的旋轉(zhuǎn),聽著那填滿空氣的有節(jié)奏的蟬嗚,我覺得自己也在痛苦地振顫。
  
  她跪在我身邊,試圖用日本的辦法治愈我,她用她的小手指用力按我的太陽穴,還使勁轉(zhuǎn)動,好像想用旋螺釘?shù)膭幼,把手指插進太陽穴。這件累人的勞作使她變得滿臉通紅,卻在我身上引起一種真正的舒適感,一種類似服用鴉片后舒適得飄飄然的感覺。
  
  接著,她想到我可能會發(fā)燒,又擔起心來,想要讓我吃下在她手指中搓成一個小團的靈符,那便是寫在和紙上,被她珍藏在一只衣袖夾層里的……
  
  行,我一本正經(jīng)地吞下了這符笑,為的是不傷害她,不動搖她那小小的可笑信仰……
  四十五
  
  今天我們?nèi)ヒ娔俏淮竺ΧΦ臄z影師,伊弗、我的阿妹和我,準備合影留念。
  
  我們要把照片寄回法國。伊弗想到他妻子看見菊子的小臉夾在我們倆當中該多么驚訝,已經(jīng)在微笑了,他尋思該怎樣向她解釋:
  
  “我的上帝,我就說這是你的一個熟人,就這樣!”
  
  在日本,有一些攝影師和我們那兒的完全屬一個類型,只不過這是些日本人,住在日式房屋里。今天將受到光顧的那一位,就在那有著許多百年老樹和陰暗廟宇的老郊區(qū)——就在那兒我巧遇一位漂亮女子——深處做他的營生。他的招牌上寫著好幾種文字,鑲貼在一面墻上,這墻傍著那條從蔥寵的山上直瀉而下的小小激流。激流穿過一座座有百年歷史的石頭拱橋,兩岸種有纖細的竹子和鮮花盛開的粉紅色月桂。
  
  在這往昔的日本,一個攝影師竟住在這樣的地方,實在令人詫異,令人不解。
  
  我們來得不湊巧,恰好今天他門前排起了長隊。一長列人力車停在那兒,等待著由他們送到這里,且將在我們之前照完相的顧客,車夫們赤著上身,露出刺在身上的花紋,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從中間分開,盤成發(fā)髻,他們閑聊、抽煙,或者在小河的水里涼快涼快他們肌肉發(fā)達的雙腿。
  
  一進門的院子是地道的日式風格,有一些燈籠和矮樹。但人們在那兒擺姿勢照相的攝影室和巴黎或蓬圖瓦茲的一樣好,椅子是用“老橡木”做的,甚至還有一些舊軟墊,石膏柱子和紙糊的懸崖峭壁。
  
  此刻正在照相的,是兩位有身分的女士(看得出來,她們是母女),她們利用路易十五式的小道具,擺出畫冊上的姿勢。我還是頭一遭從這么近的距離觀察這個國家的貴婦人,這極為特殊的族類:貴族階級的長臉,肌肉松弛,毫無血色,因撲了太多的粉而顏色發(fā)青,嘴唇用純胭脂紅涂成心形。此外,還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優(yōu)越感,甚至在我們面前都端著架子,盡管我們之間的種族和既定的觀念都大不相同。
  
  她們以明顯的蔑視目光打量菊子,雖說她的服飾和她們的同樣高雅。我呢,我不厭其煩地觀察這兩個造物,她們像若干我從未見過且無法理解的事物一樣深深吸引著我。她們?nèi)崛醯纳碥|,以異國的風度擺好了姿勢,隱沒在僵硬的衣料和鼓起的腰帶里,腰帶的兩端像疲倦的翅膀一般下垂著。不知為什么,她們令我想起一些稀有的大昆蟲。在她們的衣服上,古怪的圖案中有一些東西類似夜蛾身上的暗色花紋。特別令人感到神秘的,是她們那細長且上挑的、勉強能睜開的小眼,還有那仿佛透露一種冷漠而含糊古怪的內(nèi)心思想的表情!鞘且粋對我們完全封閉的思想領域。我一邊凝視著她們,一邊想:我們和這個日本民族距離多么遠啊!我們屬于多么不同的種族啊……
  
  接下來得讓幾個到得比我們早的英國水手先照相,他們穿著白麻布服裝,作過一番精心打扮,容光煥發(fā)、肥肥胖胖、臉色紅潤得像小糖人,他們傻里傻氣地倚著列柱,擺開姿勢。
  
  終于輪到我們了,菊子從容不迫、有模有樣地擺好姿勢,按照高雅的方式盡可能把腳尖朝里。
  
  從人們拿給我們的底片上看,我們頗像一個可笑的小家庭,排成一行站在一家照相館前面。
  四十六
  
  九月十三日
  
  伊弗今晚比我早三小時就沒事了。按我們安排值勤的辦法,這是常有的事,逢上這種日子,他便先上岸,到修善寺去等我。
  
  我用望遠鏡從船上觀察他,瞧著他在山間的綠色小徑上攀登,他步履輕快地走著,幾乎在跑,多么像是急于去會見這個小菊子。
  
  約摸九點鐘,我到家的時候,我瞧見他在我的房間中央席地而坐,上身赤裸著(我承認,此地,這種打扮在家里并不算越軌)。在他周圍,菊子、阿雪、女用人代代小姐,正忙著用一些畫著仙鶴,主題滑稽的藍色毛巾為他擦背……
  
  “哩!天哪!他干什么事了,竟熱到這種程度,竟成了這副打扮?”
  
  他告訴我,在我們家附近,山上稍高一點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了一處演武場,于是在那兒參加比賽,直到天黑。他和一些雙手持刀,像貓一樣蹦來蹦去,按他們國家的套路耍刀的日本人比試,用他的法國武術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于是人們對他肅然起敬,給予他極高的禮遇,給他遞送一大堆冰凍的小飲料。所有這些都促使他大汗淋漓……
  
  “!太棒了,”但我心中并未釋然……
  
  他很高興度過了這樣的黃昏,打算今后每天都去消遣一番,他甚至想到要帶幾個徒弟。
  
  一旦他的背擦干,那三個阿妹和他,便一齊玩起了日本的“鴿子飛”,事實上,在所有的關系中,我不能期望有更好、更天真無邪的關系了。
  
  夏爾·N.和他的妻子長壽花太太,突然在十點鐘光景闖到我們家。(他們在我們附近迷了路,后來在黑森森的樹叢下瞧見我們的燈光,便上來了。)
  
  他們想去蛤蟆茶會消磨晚上余下的時間,還想拽著我們和他們一道去那兒喝果汁冰霜。這家茶舍在城市另一面的半山腰上,諏訪神社的花園里,從這兒去至少得一個小時?伤麄冞是堅持,說什么這樣純凈的夜色,這樣明亮的月光,從寺廟的平臺上,定能看到一片極美的景色。
  
  “極美的景色,這一點我沒說的,可我們要睡覺了,我們……”最后,算了,還是跟他們走吧!
  
  我們在下面大街上,在阿清太太門前雇了五輛人力車,阿清太太為我們這次遠征挑選了一些大圓燈籠,模樣像一些裝飾著水母、海藻和綠色鯊魚的大紅球。
  
  到我們上路時,已將近十一點鐘了。市中心的幾個區(qū)里,本分的日本人已經(jīng)關閉了他們的小鋪面,熄了燈,拉上了木制壁板,推上了紙糊的窗框。
  
  稍遠一點,近郊的老街上,早就處處關門閉戶了。我們的車在漆黑的夜里滾動,我們向車夫嚷著:“阿雅古!阿雅古!”(快!快。┧麄兤疵苤,發(fā)出輕輕的喘息,像一些興高采烈、快樂得不知所以的動物。在黑暗中,我們五個人,一個緊挨一個,像一陣暴風雨席卷而過,在不大接縫的古老的鋪路石上猛烈地顛簸,那些不太亮的紅球燈籠,一直在竹子把手的頂端跳動。間或有幾個日本人,頭戴夜間的藍布頭帕,打開窗子瞧瞧是些什么冒失鬼,這么晚還在外面瘋跑,弄出這么大的響聲。有時,我們經(jīng)過時投射的一線微光,給我們照亮了蹲在佛寺門口的一只石頭怪獸的可怕笑容……
  
  終于,我們到達了諏訪神社的山腳,撇下車夫和小車后,我們便開始登上那巨大的、今夜沓無人跡的階梯。
  
  菊子總是有點故意做出小女子嬌滴滴的模樣,擺出被嬌慣的、多愁善感的孩子的姿態(tài),夾在我和伊弗之間,倚在我們倆的胳膊上,慢慢往上爬。
  
  長壽花正相反,她像鳥兒似的蹦蹦跳跳往上攀登,為了好玩還給沒完沒了的臺階數(shù)數(shù)。
  
  “希托茲!弗塔茲!密茲!約茲!”(一!二!三!四。┧呎f邊接連地輕輕蹦著往上爬。
  
  “伊茨茲!穆茲!納那茲!雅茲!科科諾茲!”(五!六!七!八!九。
  
  她把重音念得非常重,似乎想使這些數(shù)字顯得更加古怪。
  
  在她漂亮的黑發(fā)髻上,一支小小的銀翎毛閃閃發(fā)光,她的側(cè)影細膩、優(yōu)雅,還極其奇特。在我們所處的黑夜里,只看見她那差不多是丑陋且沒有眼睛的面孔。
  
  真的,今晚菊子和長壽花看上去像小仙女,那些小個子日本女人,在某些時候,借助風雅的怪誕和奇巧的安排,就會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
  
  花崗石的階梯,空曠巨大,在夜空下全部呈灰色,在我們面前,似乎高高地逃遁而去;而回頭看時,卻又似乎在我們背后深深地、令人眩暈地滾人無底深淵,在這延伸著的,過分延伸的斜坡的臺階上,我們必須通過的宗教牌樓投下了黑色的陰影,這陰影,似乎在每一級臺階的凸起處折斷,整個影子如扇子般折成規(guī)則的折痕。牌樓孤零零地疊立,一座一座層層疊起,它們令人驚嘆的外貌既極端簡樸,又是罕見的考究。它們線條明晰地顯現(xiàn)出來,但卻具有龐然大物在月光下產(chǎn)生的模糊幻象。它們那些拱起的下楣,兩端翹起,成為兩只令人不安的角,一直伸向群星閃爍的遠方的藍色蒼穹。像是想通過這些尖角,向神靈傳送它們的底部在附近布滿墳墓和死人的土地上聽來的信息。
  
  我們這小小的一群人,此刻被拋入這巨大的坡道之中,我們緩緩前行,半為頭上蒼白的月色、半為手中的紅燈照亮,這些燈籠,一直在長長的提手頂端搖來晃去。
  
  神社周圍萬籟俱寂,我們愈往上走,甚至昆蟲也漸漸不再出聲,一種夾雜著宗教恐懼的虔敬之情漸漸感染了我們,同時一股更強的寒氣在空中散布開來,讓我們感到了涼意。
  
  到了上面,我們走進那置有玉馬和瓷塔的佛院時,竟感到有些惶恐。由于有圍墻,里面更幽暗了,我們的光臨似乎打攪了空氣的精靈和有形的象征——被月亮的藍色反光照亮的怪獸、怪物——之間的不知什么秘密會談。
  
  我們向左拐,鉆進花園平臺,走向我們今夜的目的地蛤蟆茶舍。我們發(fā)現(xiàn)它已關門!以缌系搅,在這樣的時刻,肯定已經(jīng)關門、熄燈……在門口,我們一齊把門敲得震天響,用最溫柔的音調(diào)呼喚我們認識的每個服務員小姐的名字:阿明小姐、阿星小姐、阿露小姐、阿菊小姐。沒有人應聲,別了,加香料的果汁冰霜!別了,加冰雹的甜豆!……
  
  在射擊場的小屋前,我們的阿妹們,忽然一下子跳到旁邊,嚇得魂不附體,說是地上有一具尸體。果然,是有個人躺在那兒,我們借助紅燈籠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察看現(xiàn)場,因害怕死人而盡可能伸長燈籠的把手:鬧了半天這不過是射擊場的老看守,七月十四日那天,他曾為菊子挑選了那么好的羽箭,此刻這好老頭正在睡覺,發(fā)髻有些散亂,他睡得這么香,如果打攪他實在太殘酷了。
  
  去,到平臺邊緣去瞧瞧腳下的停泊場,然后我們就回家。
  
  今夜,停泊場是一道陰森可怕的大裂口,月光照不到那兒,一個巨大的罅隙,仿佛一直開裂到地心深處,那里面閃爍著船上的燈火,好像坑穴中匯聚了大群的螢火蟲。
  四十七
  
  時間已是夜半,凌晨兩點鐘,我們的守夜燈仍在靜靜的佛像前燃燒,不過已經(jīng)有點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撐著抬起身子,臉上是緊張恐怖的表情,別出聲!她不敢說話,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么東西……在往上爬……多么不祥的來訪呀?連我也一樣,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覺到面臨某種巨大的尚未經(jīng)歷過的危險,在這孤零零的地方,在這我還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奧秘的國度。想必是極為恐怖她才釘在那兒一動不動,嚇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來,是在外面,是從花園過來的。她用顫抖的手指出那東西就要從陽臺,從梅子太太的屋頂爬上來……真的,我們聽見了輕微的聲音……它靠近了。
  
  我試探著對她說:
  
  “是訥柯君嗎?”(是貓先生嗎?)
  
  “不,”她說,仍然驚恐不安。
  
  “是巴凱莫諾一薩瑪?”(是鬼魂先生嗎?)我在日本已經(jīng)養(yǎng)成使用敬語的習慣。
  
  “不!是多羅博!”(是小偷。。
  
  “小偷!!謝天謝地!”比起精靈或死者來訪——正如剛才我從睡夢中驚醒時以為的那樣,我更喜歡來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說,好歹是活著的人,和日本人一樣,大概有著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點也不害怕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定下心來,我們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因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頂上折騰,他在上面走動……
  
  我打開一扇壁板,仔細瞧。
  
  除了一片寧靜、清朗、美麗、為皎潔的月光所照亮的廣大空間,我一無所見,整個日本都在蟬兒的響亮歌聲中入睡了,今夜它極為迷人,外面的空氣也極為甘美。
  
  菊子躲閃在我肩膀后面,傾聽著、顫抖著,探出腦袋,睜大她那驚恐的貓兒似的雙眼,察看著花園和屋頂……不,什么也沒有,什么動靜也沒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線條生硬的陰影,一眼望去還真說不清是些什么,但這不過是墻面、樹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紋絲不動。在這月光賦予萬物的朦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動、岑寂無聲。
  
  什么也沒有,哪兒都沒有。不過是貓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貓頭鷹太太,夜間在我們家,聲音給那么離奇地放大了……
  
  我們仔細拉上壁板,非常謹慎當心。然后點燃一盞燈,下樓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藏在角落里,一道道門是否都已關好,為了讓菊子放心,我們要在住宅里到處轉(zhuǎn)一圈。
  
  我們踮著腳尖,一起走遍了這座房子所有的隱蔽去處。這房子,盡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紙還很新,從房基上判斷,卻應當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蓋的梁木已經(jīng)被蟲蛀蝕,存放糧食的柜子有一股陳舊和發(fā)霉的氣味,一些極隱秘的暗處,堆積著數(shù)百年的塵土。深更半夜,在追蹤小偷的過程中,所有我過去沒看到的這一切,都顯露出其惡劣的面目。
  
  我們躡手躡腳穿過我們房東的套房。這會兒是菊子拽著我走,我則任她領著。房東一家在他們的藍色紗羅帳下排成一行睡著,他們的祖宗祭臺前燃著的守夜燈照亮了他們。喲!他們排列的次序顯然會招人閑話,。∠仁前⒀┬〗,睡姿十分優(yōu)美,然后是梅子太太,張大嘴睡著,露出一口黑牙,從她的喉嚨里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一種聲音,活像母豬在哼哼……!這梅子太太,樣子多么討厭!!再后,是糖先生,暫時一動不動。最后,在他旁邊,排在最后的是他們的女傭,代代小姐!。 
  
  紗帳在他們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讓他們看上去像一些浸在養(yǎng)水生動物的玻璃缸中的人。這些佛燈,這些供奉著神道的奇怪象征的祭臺,給這幅家庭畫面染上了一重虛假的宗教氣氛。
  
  誰不懷好意,誰自取其辱,但是這個年輕女傭,她為什么不睡在女主人身邊呢?我們家,在樓上接待伊弗的時候,就注意到以更合體統(tǒng)的方式,安排我們在蚊帳下的位置。
  
  我們最后察看的一個角落總算讓我有所領悟。這是一處低矮而隱秘的閣樓,在它的門背后貼著一張早被遺忘的,很舊的宗教畫:乘坐在云和火焰上的千手觀音和馬面觀音,兩個都帶有幽靈般的笑容,十分嚇人。
  
  我們一打開門,菊子便往后一閃,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叫聲。要不是我看見一個灰色的小東西,悄悄地、飛快地從她身上竄過,旋即無影無蹤,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這兒了,原來是一只小老鼠在一個擱板上吃米,慌亂中,竟跳到她的臉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銀哨子掉到海里了。可他駕船時絕對少不了哨子。于是我們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兩個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帶領下,去另買一只哨子。
  
  在長崎這可是很難找到的東西,想用日語解釋清楚尤其困難,一只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狀,彎彎的,頂端有個小球,以便使長官發(fā)布命令的強音和顫音變得更加抑揚。一連三個小時,人家把我們從一個鋪子打發(fā)到另一個鋪子。他們作出完全聽明白了的表情,用鉛筆在絲光紙上為我們寫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們想必會萬無一失地在那兒找到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于是我們滿懷希望出發(fā),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們那些氣喘吁吁的車夫已經(jīng)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人們很清楚我們要的是某種能發(fā)聲、能發(fā)出樂音的東西,于是給我們拿出各種形狀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樂器: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喚狗的哨子、喇叭之類。人們給我們出的主意總是越來越離奇,以致最終只能引起我們哈哈大笑。在最后一處地方,一個日本老眼鏡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干練,他到鋪子后面去找,然后給我們拿來一個從沉船上弄來的汽笛。
  
  晚飯以后,最重大的事是,正當我們風雅的游逛結(jié)束,走出茶舍,準備回程時,意外地遇上了瓢潑大雨。正巧我們今天人多,邀了好幾位阿妹同游。老天爺連個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來。雨一落下,我們的隊伍立刻潰散。阿妹們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鳥兒般輕輕叫喚,她們逃進商店的門洞,跑到人力車的車篷底下。
  
  不多一會,店鋪都急急忙忙關了門,街上濕淋淋、空蕩蕩,幾乎一片漆黑。紙燈籠淋濕了,澆滅了,好可憐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的,在一個外突的屋檐下,緊貼著一面墻,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因為漂亮袍子給淋濕了,正在哭呢。這個城市在我眼里突然顯得一片凄涼,在一直不停的雨聲中,一切都濺上了泥漿,承溜里的水聲,在黑暗里發(fā)出小溪流般的輕聲呻吟。
  
  暴雨很快就結(jié)束了。小阿妹們像小耗于一樣,紛紛從她們躲藏的洞里鉆出來,互相尋找,互相呼喚,每當她們招呼遠處的什么人時,她們的細嗓門總有一種拖長的、憂郁的、異樣的聲調(diào):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長壽花……花……花……太太!!”
  
  她們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變得寂然無聲的夜里,在夏天大雨過后濕潤的空氣所形成的回聲中,這聲音無限地拉長著。
  
  終于,她們?nèi)蓟ハ嗾业搅,聚齊了,這些眼睛細細、頭腦空空的小人兒;我們?nèi)剂艿寐錅u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藍色紗帳下。
  
  半夜剛過,我們樓下就響起一陣嘈雜聲,原來是我們的房東去遠處一座慈善仙子的廟里進香回來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靈,卻也敬重這位據(jù)說十分關照她的青年時代的仙人)。轉(zhuǎn)眼間,我們看見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沖上樓,用一只精美的小托盤送來一些祝過福的糖果,是在那邊寺廟門口專為我們買的,必須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們還沒擺脫半睡眠狀態(tài),便一面連連道謝,一面吞下了這些又甜又辣的小東西。
  
  伊弗睡得很安靜,這次既沒用拳頭敲壁板,也沒用腳踢。他把表掛在涂金的佛像的一只手上,為了在佛燈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見鐘點。他一大早就起身,問道:“我昨夜安靜嗎?”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記著集合點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經(jīng)天亮了。年深月久,我們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線就從這些小洞射進我們的房間,房間仍按夜里的格局關閉著,光線在空氣中劃出一條條模糊的白道。過一會兒,太陽升起時,這些白道會延長,且變成美麗的金色。蟬兒已開始奏樂,公雞也已打鳴,梅子太太轉(zhuǎn)眼就要開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時菊子,出于對伊弗君的禮貌,點燃了一盞燈送他。她穿著夜里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樓梯底下,我甚至仿佛聽見他們分手時親吻的聲音……我知道,在日本這不算什么,這是常有的事,人們已習慣了。不論在哪兒,頭一次走進別人家,就可以抱吻隨便哪些個小阿妹,任何人不會對此說長道短。但,不管怎樣,伊弗是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和菊子單獨相處,他應當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為他們常常單獨一起呆在家里的那些時間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并不是偵察他們,而是坦率地對伊弗說出來,以便做到心中有數(shù)……
  
  ……樓下,突然,啪!啪!兩下清脆的擊掌聲,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偉大的神靈。立刻,她的祈禱聲響了,帶著鼻音的假聲,滔滔不絕,尖銳刺耳,就像一只鬧鐘,時辰一到,就響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惱火的鈴聲,就像控制機械聲音的彈簧一松開,聲音便源源而出一樣。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天照大神,在賀茂川內(nèi)洗凈我的污穢……”
  
  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類的顫音,分散和改變了我的想法,在這睡醒的時刻,它幾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開始有風聲了。從昨天起,就模模糊糊聽說要派我們?nèi)ブ袊,到北京灣。正式命令下達前兩三天,此類傳聞不知怎的總會不脛而走,傳遍全船,而且從不會錯。我那小小的日本喜劇,最后一幕會是怎樣的呢?結(jié)局會如何,離別是何等樣的情景?對我的阿妹或我來說,臨到這一去不復返的時刻,會有一絲哀傷嗎?心中會有一點難過嗎?我無法事先預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別,又將如何呢?這一點我尤其關心……
  
  什么都還沒確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是這種還是那種方式,我們在日本的小住快結(jié)束了?赡芫鸵驗檫@一點,今晚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點鐘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后,回到了修善寺。太陽已經(jīng)西斜(就要失去光輝),落日的余暉,以它金紅色的光線穿過我的房間,照亮了菩薩和插在古花瓶里的扎束得十分古怪的花。五、六個小布娃娃——我的女鄰居——正在和著菊子的琴聲跳舞玩!裢,我想到這個住宅,這個指揮著跳舞的女人,所有這些都是屬于我的,便覺得真有其令人著迷之處?傊覍@個國家曾經(jīng)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仿佛睜開了,看得更清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發(fā)生了奇異的變比,我突然覺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這些無窮無盡的可愛的小東西,在它們中間我看見了柔弱的風韻和對形式的刻意雕琢,構圖的怪誕和對色彩的精心選擇。
  
  我躺在如此潔白的席上,菊予殷勤地給我拿來蛇皮枕頭,那些笑吟吟的阿妹,頭腦里還保留著剛才中斷的節(jié)奏,以有韻律的步子,跑過來環(huán)繞在我周圍。
  
  她們那腳趾分叉的短統(tǒng)襪無可指摘,不會弄出一點聲響,她們走過的時候,只聽見布料的窸窣聲。我覺得她們看上去都很可愛,她們那種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討我的歡心,我相信自己發(fā)現(xiàn)了給她們帶來這神神情的東西:不僅僅來自她們呆板的圓臉以及與眼睛離得太遠的眉毛,而尤其來自她們過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么大,好像她們既沒有后背,也沒有肩膀,她們纖巧的身體消失在寬大的衣服里,衣眼飄飄蕩蕩,好像包在沒有身體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們在她們的半身處被寬寬的絲腰帶攔住,就會自己滑落到地上。這說明他們對服裝的理解與我們完全不同。按我們的理解,服裝就該盡最大可能顯出真的或假的體形……
  
  而且,我多么欣賞這些由菊子按日本藝術插在花瓶里的花:蓮花,圣潔的大花,淡紅色帶有脈絡的花瓣,是瓷器那種粉紅色,盛開時像闊大的睡蓮,含苞時像長長的淡色郁金香,它們那種柔和而有點令人慵懶的香氣,和空氣中時時處處都存在的阿妹們那種黃種人、日本人的難以形容的氣味混在一起。九月間遲開的花,在這個季節(jié)十分稀有、昂貴,益發(fā)高高地挺立在莖便上。菊子給它們留下了海藻般暗綠色的水生大葉片,還夾雜一些柔弱的蘆葦。我瞧著它們,不無嘲諷地想到我們法國的賣花女用花邊或白紙所捆扎的那些菜花模樣的大圓花球……
  
  一直沒有歐洲的來信,誰的信都沒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變、被忘卻了……我現(xiàn)在完全適應了這個小不點兒的日本,我自己也縮小了,變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變得狹窄,趣味傾向于僅僅會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瓏的東西,我習慣于精巧的小家具,習慣于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寫字,用極小的碗用餐,習慣了這些席子毫無暇疵的單調(diào),習慣了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細作的樸實無華。我甚至丟掉了西方的偏見。今晚我所有的念頭都飄浮不定,遠遠逝去。經(jīng)過花園的時候,我殷勤地向糖先生問好,他正在替他的矮樹和那些畸形的花兒澆水。梅子太太在我看來是一位值得稱道的老婦人,她的往事也沒什么說不過去的地方……
  
  我們今晚不出去游逛。我想就這么躺在我現(xiàn)在躺的地方,聽我的阿妹彈三味線[注]
  
  直到現(xiàn)在我總是寫成吉他,為的是避免人們責備我濫用外來詞,但無論是吉他或曼陀林都不能確切地說明這種薄薄的有著這等長柄的樂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聲音還要細弱,從現(xiàn)在起,我要稱它為三味線。
  
  我還要稱我的阿妹為吉庫,吉庫一桑這個名字對她說來比菊子更好,菊子準確地譯出了它的意思,卻沒能保留那古怪的諧音。
  
  于是,我對吉庫,我的太太說:
  
  “彈吧,為我彈琴吧,我要整晚呆在這兒聽你彈琴。”
  
  她看見我今晚如此親切,好不驚訝,唇上幾乎漾起一絲帶有幾分得意和輕蔑的苦澀的皺痕,她稍稍忸怩了一會,才以圖畫中的姿勢坐下,抬起她顏色暗淡的長袖,開始奏樂。最初幾個音符輕輕地、遲疑地微微作響,在寧靜的空氣中,在炎熱和染上金光的暮色里,和昆蟲在室外演奏的音樂混在一起。一開始,她緩慢地彈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似乎她記不太清楚,仿佛后面的曲譜遲遲想不起來。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著,并不注意聽,只遺憾她們的舞蹈給打斷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臉色陰沉,好像是為盡義務而彈琴。
  
  后來,漸漸地、漸漸地,樂聲強烈起來,小阿妹們都在傾聽。音樂變得急促,帶有激越的顫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樣毫無意義的了。音樂變成風聲,變成假面人可怕的笑聲,變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嗚咽……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注視著難以表述的日本藝術。
  
  我躺著,傾聽著,眼睛半閉,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從睫毛中間瞧著,從高處瞧著一輪巨大的紅日在長崎逐漸下沉。我產(chǎn)生了一種被忘卻的憂郁感,一種從過去的生活、從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憂郁感。夜幕降臨時,在這日本的一角,在這郊區(qū)的花園當中,我?guī)缀醺械绞窃谧约杭依,這種感覺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點鐘。我們不打算再下山進城,像那些規(guī)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樣,我們要呆在郊區(qū)。
  
  穿上居家的便裝。我們?nèi)ジ浇咦,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場,它離我們不過幾步路,就在我們的小房子上面,幾乎與我們新辟的花園接壤。
  
  此刻演武場關著門,一個小阿哥坐在門口,極為恭敬地向我們解釋,時間太晚了,那些武術愛好者們都走了,得明天再來。
  
  晚間這么美、這么柔和,我們于是呆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沿著小徑閑步。小徑繼續(xù)向上,隱沒在山上的荒僻地帶,一直通向山頂。
  
  我們走了一個小時——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后一抹微光下,俯瞰無限遼闊的遠景,我們來到一個孤零零的凄涼的所在,在遍布鄉(xiāng)間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們和幾個遲歸的勞動者擦肩而過。他們從田間歸來,背上背著茶捆。這些農(nóng)夫,外貌有點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藍布長袍,他們經(jīng)過時都向我們恭恭敬敬地行禮。
  
  這高處沒有樹,只有茶田與墳墓相間,墳墓不過是些古老的帶蓮花座的花崗石菩薩小塑像,或者閃耀著殘余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別是,我們周圍還有一些未耕作過的空地,有懸崖和荊棘。
  
  再也沒有人經(jīng)過,光線也暗了下來,我們休息了片刻,接著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但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旁邊,有一只帶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種轎子似的東西放在新翻動過的土地上,還有一些銀紙做的蓮花和一些還在燃燒的炷香,顯然有什么人恰在今晚埋到了這底下。
  
  我想象不出這個人的樣子。日本人活著的時候那么滑稽可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在后來的寧靜和莊重中會是什么面目……不管怎樣,我們離這個死人遠點吧!我們會吵醒他的,他太新鮮,給我們的印象也太強烈了。走吧,去坐在別處,坐在隨便哪個古老到里面除了塵土以外已經(jīng)一無所有的墳頭上。在這個高度上,我們倆還在明處,而山谷里,底部已經(jīng)消失在陰影中,我們就在這兒談談吧。
  
  我要和伊弗談談菊子。多少是出于這個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既不傷害他,又不顯得可笑。再說,這兒清新的空氣和腳下壯麗的景色已經(jīng)教我平靜了許多,使我以帶點蔑視的憐憫眼光看待自己的懷疑和他們的事……
  
  我們首先談到動身去中國或法國的命令,這是早晚要下達給我們的。不久我們就得告別這輕松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離開這偶然讓我們駐足的日本郊區(qū),還有這花叢中的小房子。伊弗對這些東西的留戀比我更甚,我很理解這一點。因為,對他來說,這樣的間歇還是他那艱苦生涯中的頭一次。從前,由于軍階低,他幾乎從來沒有在異國上過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鷗與陸地接觸多。而我卻任何時候都備受優(yōu)待,在各種各樣的地區(qū),都享受到與這兒大異其趣的小住房,對它們的回憶,至今還縈回腦際。
  
  為了觀察,我冒險對他說:
  
  “離開這個小菊子,你可能比我還要難過吧?……”
  
  我們倆之間一陣沉默。
  
  這以后我走得更遠了,干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總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討你喜歡……我就不至于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總之……”
  
  他瞧著我,非常吃驚:
  
  “不算你的妻子,你說的?——不!不是這么回事……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們倆之間,從來不需要多說,從他的聲調(diào),從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說會發(fā)生什么事了,盡管他心里會有內(nèi)疚,因為他已經(jīng)不是單身漢,不像從前那樣是個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么,她就神圣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話,我真的如釋重負,真的快活起來,重又找到了往日那個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么會接受那么些當?shù)剡@種使人變得氣量狹小的影響,以致對他也產(chǎn)生懷疑,且讓自己懷有這等庸俗的憂慮呢!……
  
  我們再也別提她了,這個布娃娃……
  
  我們在那兒呆到很晚,一面談些別的事,一面瞧著腳下的峽谷、山巒,以及那些漸漸變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這個位置,在空氣純凈的露天,我們好像已經(jīng)離開這個小小的日本,已經(jīng)擺脫它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經(jīng)開始牽掣我們的小小的羈絆。
  
  從這樣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國度都變得相類似了,它們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打上的印記,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躦動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記。
  
  如同從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圖爾旺的樹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時一樣,我們談到一些人們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東西,諸如:幽靈呀,亡魂呀,子孫后代呀,來世呀,死亡呀……
  
  這個小菊子,我們把她完全忘了!
  
  我們頂著滿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時,遠遠聽見她彈三味線的樂聲,使我們記起了她的存在。她正和她的學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練習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于從對可憐的伊弗的荒唐懷疑中解脫出來,我感到今晚情緒極佳,在毫無陰暗心理的情況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后時日,盡可能地樂它一樂。
  
  我們躺在涼快的席子上,傾聽兩個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種緩慢而哀傷的單調(diào)旋律,從兩三個高音開始,然后降下來,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方式,直至變得十分莊重低沉。樂曲始終保持緩慢的拖腔,但漸漸增強的伴奏頗像遠處的風聲。最后,當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發(fā)出低沉、粗嘆的音符時,菊子那只在振顫的琴弦上蜷曲著的手便狂熱地揮動起來。她們倆都低下了頭,努起下唇,為了用力發(fā)出這些令人驚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這時候,她們的小細眼睜開了,仿佛在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了某種可以說是靈魂的東西。
  
  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比以往更有別于我的靈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們的思想距離之遠,不亞于和一只鳥兒變化無常的觀念或一只猴子的幻想之間的距離。我感到,在她們和我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而可怕的無底深淵……
  
  另一陣音樂,從室外遠處傳來,暫時打斷了這兩個阿妹為我們彈奏的樂曲。
  
  這是在山下,長崎,我們下面的深谷里,突然響起了鑼和弦琴的聲音。我們跑去俯身在陽臺間的欄桿上,好聽得更清楚些。
  
  一個狂歡的行列走過,“在妓女們的街區(qū)”,我們的阿妹們肯定地說,同時輕蔑地撇了撇嘴。不過從我們所居住的高度,在朦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這妓女的街區(qū)倒像很清白。合奏的聲音滌除了罪惡,從深淵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們這兒,聽去稍稍有點發(fā)問、模糊、神奇而迷人……
  
  ……聲音漸漸遠去,消失了……
  
  兩個小朋友于是回來坐在她們的席上,重新奏起她們憂傷的夜曲。由無數(shù)蟋蟀和蟬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樂隊以顫抖的聲音為她們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這無邊無際的顫音,老是無休無止地平靜地鳴響著。
  五十一
  
  
  
  九月十七日
  
  午睡的時候,明天出發(fā)的命令突然下達了,去中國捷富(北京灣里一個可怕的地方)。這是伊弗跑到我房艙里喊醒我對我說的。
  
  “我今晚無論如何要設法脫身上一趟岸,”就在我掙脫睡意的時候,他說,“哪怕僅僅是為了上去幫你搬家……”
  
  他從我的舷窗往外瞧,把頭朝向修善寺方向的綠色山巔,朝向我們那所音響極好的古老的小房子,一重山恰把它遮住了。
  
  想幫我搬家,這是他的好意。但我相信他也一心想要和他的日本小朋友們告別,說真的,我不能因此責怪他。
  
  他果然在我沒有介入的情況下脫了身,得到允許在今晚五點鐘操練完畢后外出。
  
  至于我,我當即乘一條出租的舢板出發(fā)了。
  
  中午太陽當頂?shù)臅r候,在蟬兒的鼓噪聲中,我登上了修善寺。
  
  小徑上荒無人跡,植物都因炎熱而發(fā)蔫了。
  
  然而,長壽花太太卻在那兒散步,在這陽光正強的時候,一柄圓形的大紙傘蔭庇著她纖巧的身體和細嫩的小臉,傘的肋條很密,上面涂著五顏六色的怪誕色彩。
  
  她遠遠認出了我,像平日一樣滿臉堆笑地趕到我面前。
  
  我向她宣布了我們開拔的消息。高高噘起的嘴抽緊了她那孩子氣的面龐。怎么,她傷心了,真的嗎?……她會哭出來嗎?……不!不!這種表情忽然轉(zhuǎn)化成一陣笑,無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笑,但很出人意料,令人困惑不解。生硬、清脆的笑聲,在這燥熱的小徑的靜寂中,像一些假珍珠跌落在地。
  
  噢!好啊,這便是一樁即將毫無痛苦地斬斷的婚煙!這個輕率的女人和她的笑聲讓我不耐煩了,我轉(zhuǎn)過身子,繼續(xù)走我的路。
  
  上面,菊子正躺在地上睡覺,房子的門窗完全敞開,山間的和風穿室而過。
  
  恰好今晚我們要舉行茶會。按照我的吩咐,已經(jīng)到處擺滿鮮花;ㄆ坷锶匀徊逯徎,美麗的粉色蓮花,我想,這次是夏季最后一批花了。想必是在大寺區(qū)那邊專售鮮花的店里定購來的,它們得讓我花掉許多錢。
  
  我輕輕搖了幾下扇子,驚醒了滿臉驚詫的阿妹,我告訴她我要走了。想看看會引起什么樣的反應。她坐起來,用小小的手背擦了擦沉重的眼皮,然后瞧著我,低下了頭,某種像是悲傷的感情在她眼中閃過。
  
  這點小小的傷感,大概是為了伊弗吧。
  
  消息傳遍了整座房子。
  
  阿雪小姐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上樓,兩眼含著小娃娃的半包眼淚。她以她厚厚的紅唇親吻我,總是在我臉頰上留下一個圓圓的濕印。接著很快地從她的大袖子里抽出一方面巾紙,擦去偷偷淌下的淚水,擤了擤她的小鼻子,把紙揉成團,扔到街上一個過路人的陽傘上。
  
  梅子太太跟著露面了,她心神不定,情緒低落,接連做出越來越沮喪的各種姿態(tài)。這個老太太,她怎么啦?她干嗎這么靠近我,我轉(zhuǎn)身的時候,她竟然妨礙了我的動作??……
  
  這最后一天,我剩下要干的事真是奇特,那就是乘人力車跑街。到古董商、供應商和打包工人那里去。
  
  然而,在人們來弄亂我的屋子之前,我還要抓緊時間把它畫下來……如同過去,在斯坦布爾時那樣……我在這兒所做的一切,可真像是對我在那邊所做過的一切的辛辣嘲諷……
  
  但這一次,并不是我依戀這所住宅,而僅僅是由于它既可愛又古怪,這幅畫將很有保存價值。
  
  于是,我找來一張圖畫紙,坐在地上,倚著我那雕著蚱蜢的小桌子,立即畫起來。這時,三個女人在我背后,挨得很近很近,聚精會神地以驚異的眼光追隨我的鉛筆的移動。她們從來沒見過按實物寫生,日本的藝術都有一定之規(guī),因而我的畫法讓她們很感興趣?赡芪覜]有糖先生畫他那些可愛的仙鶴時的準確敏捷的技藝,但我所掌握的透視法的某些概念卻是他所缺乏的,而且人們教過我如何使事物酷似其本來面目,不讓它們有過分雕砌、做作的姿態(tài)。于是,三個日本女人對我的速寫畫之逼真驚嘆不已。
  
  她們一邊輕輕發(fā)出贊賞的叫聲,一面隨著物體的形狀和陰影在我的紙上成為黑色并開始顯現(xiàn),相互用手指出那些物體。菊子以一種新的興趣瞧著我:
  
  “阿那達,以西邦!”她說。(直譯是:“你第一片意思是:“你真棒!”)
  
  阿雪小姐的評價更高了,她熱情沖動地嚷道:
  
  “阿那達,巴卡里!”(“你是唯一的!”意思是:“世界上你是獨一無二的,所有其他人都比不上你,他們?nèi)疾恢狄惶帷!保?br/>  
  梅子太太沒說什么,但我看得出,她的感想也不比她們少,她的模樣無精打采,她的手動不動輕輕觸碰我的手,這些甚至使我肯定了這樣一個想法,即她剛才那種情緒低落的神態(tài)使我產(chǎn)生的想法:顯然,我這個人喚起了她那年齡已過卻依然浪漫的幻想。我將由于未能更早地理解她的心意而帶著惋惜離開此地!……
  
  如果說她們——這些女士,對我的繪畫感到滿意,我自己可并不這么想。我把所有東西都很精確地照搬了,但總體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平淡、一般化和法國味的成分,這是不好的。形似而非神似,我自忖是否沒能更好地按日本方式使配景變形,沒能更好地把事物已經(jīng)很古怪的線條夸張到不可能的程度。而且這畫出來的住宅缺乏它單薄的神態(tài)和干燥的提琴那種音響。在描繪壁板的鉛筆線條中,沒有表現(xiàn)出它們經(jīng)過精工細作的那種精致細巧,也沒有表現(xiàn)出它們的極端古老、無懈可擊的清潔、和蟬兒的震顫——它們似乎在幾百個夏季里把蟬鳴聲都存儲在它們干燥的纖維之中了。它也沒有人們在這兒感受到的,遠在郊區(qū)、高高棲在樹叢之中、凌駕在所有城市中最古怪的一座城市之上的印象。不,所有這些都是畫不出來、表現(xiàn)不出來的,是無法明言、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我們的邀請已經(jīng)發(fā)出,今晚我們還是得舉行茶會,一次告別茶會,因此,我們得盡可能辦得風光些。再說,組織一次盛會正是我結(jié)束異國生活的一種方式,在各個不同的國家,我都是這樣做的。
  
  我們有我們的常客,還有我的岳母、親戚,最后,是本區(qū)所有的阿妹。但是,出于日本式的精細,我們這次沒有邀請任何歐洲朋友,甚至沒有那位長腳朋友。只有伊弗一個人來了,人們還把他藏在一個角落,在花兒和一些藝術品后面。
  
  在最后的暮色和最早的星光中,這些女士們挾帶著她們可愛的禮節(jié)到場了。不一會我們的小屋就擠滿了跪著的小婦人,她們的細眼隱隱含著笑意。只見所有精心梳理的雞冠形發(fā)髻都像光滑的烏木一般發(fā)光,柔弱的身軀消失在過分寬大的衣服的褶裥里。衣服在小小的隱沒不見的后背下,都稍稍敞開,露出優(yōu)美的頸窩,似乎隨時要掉落下來。
  
  菊子有點憂傷,我的岳母毛茛太太儀態(tài)萬方地在這群人中熱情周旋。人們點燃了小煙斗。不一會聽見一陣嘁嘁嚓嚓的竊笑聲,這本身并不表達任何意思,但有一種討人喜歡的異國音色,接著開始了一陣嘭!嘭!嘭!干脆、急促,一齊在漆得極精致的煙盒邊緣上敲,一些形狀各異其趣的托盤上,依次傳遞一些加香料的糖漬水果。接著端上來一些半只雞蛋大小的透明的瓷杯,人們給太太們斟上幾滴盛在玩具般的茶壺中的不放糖的茶,或者是一點薩基(盛在一些雅致的長頸小瓶里的,讓人發(fā)熱的清酒)。
  
  好幾個阿妹輪流即興演奏三味線,另一些用尖聲尖氣的調(diào)子唱歌,還邊唱邊跳,像一群顛狂的蟬兒。
  
  梅子太太,再也掩藏不住克制了太久的使她心旌搖曳的感情,她對我溫情照料,關懷備至,求我接受了一大堆可愛的紀念品:一張畫像,一只小花瓶,一座薩摩[注]出產(chǎn)的月神小瓷像,一座象牙雕的絕妙的人像。我微微顫栗著跟隨她到一些黑暗的小角落,她把我引到那兒,為的是單獨把這些禮物送給我……
  
  將近九點鐘,伴著一陣絲綢的窸窣聲,來了三位在長崎十分走紅的藝妓:阿貞小姐、橙子小姐和阿春小姐,她們是我按每人四個皮阿斯特的價錢請來的,在當?shù),這是極貴的價錢。
  
  這三個藝妓正是我剛到達時的那個雨天,我曾隔著百花園薄薄的壁板聽她們唱歌的那幾個小家伙。但由于這個時期以來我已經(jīng)大大地日本化了,今天她們在我眼中也已大大貶值,已經(jīng)不那么奇特,一點也不神秘了。我有點把她們當作聽我調(diào)遣的江湖藝人看待,曾經(jīng)想娶她們中的一個的想法,現(xiàn)在只會令我聳聳肩,正像從前勘五郎先生那樣。
  
  阿妹們的呼吸加上燈火的燃燒,屋子變得格外熱。蓮花的芳香因而也益發(fā)濃郁,填滿了那變得十分滯重的空氣,人們還聞到茶子油的氣味,那是女士們?yōu)槭诡^發(fā)富有光澤而大量使用的東西。
  
  橙子小姐,那個娃娃藝妓,那個小不點兒,那個嘴唇用筆勾了金邊的嬌小玲瓏的姑娘,踏著優(yōu)美的舞步,戴著假發(fā)和一些用木料、硬紙板做的極古怪的面具,她有一些年老的貴婦人面具,都是名家署名的珍貴作品。她還有一些華貴的長袍,裁成古代的式樣,其拖據(jù)下擺裝有一個僵硬的襯墊,以便使服裝按要求作出某種預先設計好的、不自然的擺動。
  
  此刻,陣陣薰風穿過房間,從一個陽臺吹往另一個陽臺,把燈火刮得搖搖晃晃,吹落了那因人為的炎熱而發(fā)蔫的蓮花花瓣,它們從所有的花瓶上一片片墜落,把花粉播撒在客人們身上,它們寬寬的粉色花瓣很像乳色玻璃球的碎片……
  
  壓軸的精彩節(jié)目,是三味線的三重奏,曲子既長又單調(diào),藝妓們以急促的pizzicado[注]法演奏,在琴弦的最高處,快速地彈撥。簡直像那從樹木、花草、古老的房頂、古墻及一切去處傳出的無窮無盡的昆蟲之歌——這便是日本聲響的基本成分——的集中體現(xiàn),也許可以說,是它的改編曲,它的強化……
  
  十點半鐘。節(jié)目演出完畢,招待會也結(jié)束了。全體最后一次嘭!嘭!嘭!小煙斗便裝回它們帶格的盒子,系在腰帶上。阿妹們都起身準備上路。
  
  人們在小棍的頂端點燃了一大批紅色、灰色或藍色的燈籠,沒完沒了地打恭行禮以后,客人們便四散在小徑和樹叢的黑暗之中。
  
  伊弗、菊子、阿雪和我,我們自己也下山進城,送我的岳母、小姨子和年輕的嬸母睡蓮太太回家。
  
  因為我們也想最后同游一次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游樂場所,去奇蝶茶舍喝點果汁冰霜,去阿清太太店里再買一次燈籠,到阿時太太店里吃幾塊告別蜂窩餅。
  
  我努力使這次開撥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使自己動動感情,可惜收效甚微。這日本,如同當?shù)啬切┬子好男人和好女人,肯定缺乏不知什么素質(zhì),人們可以暫時拿他們尋開心,卻毫不依戀他們。
  
  回程中,當我和伊弗及兩個阿妹再一次登上我無疑不會再見到的修善寺的小路,可能有一絲傷感潛入了這最后一次漫步。
  
  但這是一切行將結(jié)束且不可能復歸的事物所必然伴隨著的一種傷感。
  
  此外,對我們而言,這平靜而輝煌的夏季也結(jié)束了,既然明天我們就要在中國北方迎接秋天。唉!我開始計算自己還能期待幾個青年時代的夏日。每次一個夏季溜走,到那堆積著往事的黑暗的無底深淵中去追尋其他那些逝去的事物時,我的心情總是變得更加憂郁……
  
  半夜,我們回到家,開始打點行裝,這時候,長腳朋友正好心地替我在船上值班。
  
  夜間的搬遷正飛快地悄悄進行,伊弗提醒我們注意要“以多羅博的方式”(小偷的方式)行動;他通過和阿妹們的接觸,居然學到了一點日語皮毛。
  
  包裝工人按我的要求,晚上已經(jīng)送來好幾個雙層、分格的可愛的包裝箱,好幾個用日本一種撕不破的紙制造的紙袋,這些紙袋可以自己合上,用繩(同樣用紙制造)扣住,這都早已用巧妙的辦法作好了安排。在日,嵤律,所有最聰明最適用的這類東百,日本這個民族是無可匹敵的。
  
  往包裝箱里裝東西是件有趣的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伊弗、菊子、梅子太太、她的女兒和糖先生。招待會的燈燭還在繼續(xù)燃燒,燈光下,人人都在打包,裹卷、捆扎,干得很快,因為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
  
  阿雪雖然心情沉重,干活時仍擋不住要夾進孩童的大笑聲。
  
  梅子太太淚流滿面,不再克制自己,可憐的太太,我真的非常遺憾……
  
  菊子心不在焉,默默無語……
  
  多可怕的行李!十八個箱子或包裹的菩薩、妖怪、花瓶,還不算我那些最后帶上的,捆扎成束的蓮花。
  
  所有的箱籠都堆在人力車上,這些車從太陽落山時起就租來了,它們等在門口,車夫們就在草地上睡大覺。
  
  今夜星光燦爛,美妙無比,我們在三位傷心的女士伴送下,提燈上路了。沿著在昏暗中十分危險的陡坡,我們向海邊走去……
  
  車夫們繃緊了他們肌內(nèi)發(fā)達的雙腿,使出全身氣力頂住背后的壓力。這些滿載的小車如不加以控制,就會自己太快地滾下去,帶著我那些最珍貴的寶物跌入空谷。菊子在我身邊走著,以一種溫柔可愛的方式向我表示,她很遺憾那位長腳朋友不曾答應替我值勤值到明天早上,否則今晚我就可以在家過夜了。
  
  “聽著,”她說,“明天白天,啟航以前,來和我告別,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媽媽家,你還是到山上去找我。”
  
  我答應了。
  
  她在某些拐彎處停下腳步,從那兒可以垂直看到整個停泊場:黑色的水,平靜無波,反射出無數(shù)遠方的燈火;而那些船只,形狀像魚的一動不動的小東西,從我們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也在熟睡,——這些用于到別處去,到遠方去的小東西,用于忘卻的小東西。
  
  她們就要折回去,這三位女士,因為夜已經(jīng)深了,再往下,碼頭上的外僑居住區(qū)在這種時辰不是很安全的。
  
  分別的時候到了、對伊弗——他不會再踏上這片土地——而言,是和他的阿妹朋友作最后的道別。
  
  我對伊弗和菊子的別離充滿好奇,于是豎起耳朵聽,睜大眼睛看,結(jié)果卻是以最普通、最平靜的方式進行的,絲毫沒有梅子太太和我之間難以避免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我的阿妹身上,我甚至發(fā)現(xiàn)一種淡漠、灑脫,使我感到十分困惑。真的,我簡直弄不明白了。
  
  繼續(xù)朝海邊走下去時,我暗自思忖:看起來她的傷感并不是為伊弗了……那么,是為誰呢?……接著這句話又從我頭腦中閃過:
  
  一明天白天,啟航以前,來和我告別,我要到晚上才回我媽媽家,你還是到山上去找我……”
  
  日本是個美妙的地方,今夜,天氣涼爽,舒適可人,菊子剛才十分可愛,一路上默默地伴送我……
  
  我們到達勝利號時已將近兩點鐘了。租來的舢板被我那些箱子塞得滿滿的。吃水很深。長腳朋友向我交了班,我值勤得值到四點鐘,那些值班的水手,還沒怎么睡醒,在黑暗中站成一串,把這些易碎的行李傳遞上船……
  五十二
  
  九月十八日
  
  我原打算今早多睡一會幾,補一補昨晚欠的覺。
  
  但是,剛八點鐘,三個面目獨特的人,在勘五郎先生帶領下,深深鞠著躬出現(xiàn)在我的艙房門口。他們身穿深色圖案飾有綜子的長袍,頭發(fā)很長,額頭很高,面孔如那些過分專注于藝術的人那樣毫無血色。他們的發(fā)髻上,十分瀟灑地歪戴著一頂英國式的平頂狹邊草帽;他們胳膊下挾著裝有草圖的紙板夾,手上拿著水彩盒、成捆的鉛筆和極小的尖刀,只見鋒利的刀尖正閃閃發(fā)光。
  
  即使在剛被吵醒的驚愕中,我也一眼就看清了他們的整個形象,猜出了來和我打交道的是何許人。
  
  一請進,”我說,“文身師傅先生們!”
  
  這是長崎市最負盛名的幾位專家,兩天以前我就約他們了,當時還不知道要出發(fā),既然他們來了,我就得接待。
  
  由于在海上和其他地方經(jīng)常接觸一些原始的造物,我對文身產(chǎn)生了可悲的愛好。像帶走那些奇珍異寶一樣,我也想帶走日本文身藝術——其手法之精細簡直無與倫比——的一個樣品。
  
  他們的圖樣冊在我桌上攤開,由我自行選擇。那里面有適合于人的各個不同部位的奇怪圖樣:有些標記是適于胳膊和腿的,有些玫瑰花枝是適于肩膀的,有些怪模怪樣的大鬼臉是放在后背中間的。為了滿足某些顧客(如外國海員中的水手們)的喜好,甚至還有一些武器盔甲、美洲紋章和有套環(huán)圖案的法國紋章,救世主在群星之中,一些格雷萬[注]的女人像給措在有趣的報紙上!
  
  我看中的是一個極罕見的紅藍兩色的怪物,約兩指長,刺在我胸膛上與心臟相對的另一邊,效果必佳。
  
  經(jīng)受了一個半小時的不適和痛苦。我平躺在我的小床上,把自己交給這幾個人擺布,我繃緊肌肉,以忍受他們無數(shù)次隱隱然的刺扎。偶爾稍稍出血,使圖案在一片紅色里變模糊時,藝術家之一便趕緊用嘴唇來止血,我知道這是日本辦法,是日本醫(yī)生處理人或言的傷口時常用的方式,因而沒有提出異議。
  
  一項如石雕一般精巧細致的活計正在我身上慢慢進行,幾只瘦骨嶙峋的手以平穩(wěn)、熟練的動作在我身上耕耘。
  
  作品終于完成了,文身師傅們以滿意的神情后返幾步,以便更好地端詳,他們宣稱這活做得漂亮極了。
  
  我敏捷地穿上衣服動身上岸,以充分利用在日本的最后幾個小時。
  
  今天天氣酷熱,是九月份太陽最毒的日子之一,樹葉已開始發(fā)黃,使這九月的來臨帶上某種憂郁的色調(diào)。早晨是比較涼快了,但早晨一過,仍然光照很強,暑氣逼人。
  
  像昨天一樣,太陽正當頭頂?shù)臅r候,我沿著空無一人,只有光與靜的小徑,登上我那高高的郊區(qū)。
  
  我悄沒聲地打開小屋的門,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生怕驚動梅子太太。
  
  樓梯下面,潔白的席上,在一些小木鞋和小便鞋——它們總是散放在這過廳里——旁邊,還有一套正待搬運的行李,我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些優(yōu)雅的深色袍子,細心地疊好,包在一些藍色包袱里,四角攏起打著結(jié)。當我看見這些包裹之一露出存放信件和紀念品的盒子——這里面,上野為我拍的照片,如今和那些小阿妹們不同的小臉存放在一起——的一角,我甚至相信自己感受到一種短暫的悲哀。那長柄的曼陀林,裝進了一個雜色絲綢套子,也已整裝待發(fā)。這倒頗像某個茨岡人的搬遷,或者毋寧說,令我想起了兒時一本寓言書中的某張版畫:那只整整一夏天都在唱歌的蟬兒去敲鄰居螞蟻的門時,背上背的正是同樣的裝備和長長的三弦琴。
  
  可憐的小行李!……
  
  我踮著腳尖上樓,聽見上面我房間里的歌聲,便停住了腳步。
  
  這正是菊子的聲音,歌聲是快樂的!我狼狽不堪,十分掃興,幾乎后悔又回來這么一趟。
  
  歌聲里還夾雜著一種無法解釋的聲音:叮!叮!銀鈴般的聲音,十分清脆,好似將銀幣用力擲在地板上。我很清楚這房子的共振往往夸大了聲響,在中午的靜寂中和在夜間的靜寂中都一樣。但無論如何,我得設法弄明白我的阿妹會干些什么。叮!叮!她在玩丟圓片,還是在玩跳蛤蟆,抑或是玩擲硬幣清正、反面的游戲?……
  
  這些都不是!我相信我已猜中了,我像印第安人那般小心翼翼,更加輕手輕腳地往上爬,想要最后給自己一次嚇她一跳的樂趣。
  
  她沒有聽見我進來,在我們那間空蕩蕩、白生生、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大房間里,照射進明亮的陽光,飄進了和煦的清風和花園里的黃葉。她獨自坐著,背朝著門,身穿上街的服裝,身旁放著她那粉色的遮陽傘,準備好去她媽媽家。
  
  地上,攤著所有我昨晚按協(xié)議給她的那些美麗的皮阿斯特。她正以一個老兌換商的靈巧和技能,捻模、翻弄它們,將它們往地上擲,拿一柄行家的小槌,使它們在她身邊有力地發(fā)出了了聲,一面唱著不知什么鳥兒的浪漫曲,大概是她興之所至隨便哼出的……
  
  好極了,我的婚姻的最后一幕圖景,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富于日本特色!我直想笑……我是多么天真,昨夜她走在我身邊時說的幾句好聽話,被凌晨兩點鐘的寂靜和夜的全部魅力所美化的一句體貼話,幾乎讓我上了當。也罷,既非留戀伊弗勝于我,亦非留戀我勝于伊弗,在這個小腦袋瓜里,在這顆小小的心里,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
  
  我將她瞧夠了的時候,便喊了她一聲:
  
  “嗨!菊子!”
  
  她轉(zhuǎn)過頭,發(fā)窘了,因被人看見自己正從事這項工作而滿臉通紅。
  
  然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亂,因為我為此反而感到高興,害怕讓她傷心幾乎使我有點難受,我倒更喜歡這次婚姻如它開始時一樣,像鬧著玩似的結(jié)束。
  
  “你這個主意好,”我說,“謹慎一點總是必要的,你們國家有那么多心懷鬼胎的人,極善制造假幣。你快在我走之前檢查完,如果里面有假的,我很愿意給你掉換。”
  
  但是不,她不肯在我面前繼續(xù)干這件事。盡管如此,我還是在那兒等著,她有太多傳統(tǒng)的、既定的禮貌,太多的禮儀,太多的日本規(guī)矩。她以總是穿著潔白襪套(大腳趾分開的)的小腳,輕蔑地將席上那一堆堆白色的皮阿斯特遠遠推開。
  
  “我們租了一條密封的舢板,”她說,想改變一下話題,“我們,風鈴草、長壽花、都姬、所有我們這些婦女,打算一道去看你們的船啟航……你坐下,我求你待一會兒!
  
  “待下來,真的不行。我得進城買好些東西,你瞧,我們已經(jīng)接到命令,所有的人三點鐘都得回到船上,參加出發(fā)前的總點名。再說,我寧愿梅子太太還在睡午覺的時候溜走,你知道,我害怕又被她喊到小角落,引起某些別離時的傷心場面……”
  
  菊子低下頭,沒再說什么,看見我決心要走,便起身送我。
  
  她跟在我后面,既沒說話,也沒弄出聲音,我們下了臺階,穿過陽光普照的花園,園中的矮樹叢及畸形的植物,和屋子的其余部分一樣,在炎熱中似乎昏昏欲睡。
  
  出門的時候,我停步作最后的道別,菊子臉上那傷感的噘嘴又出現(xiàn)了,比往日任何時候都噘得厲害,這無非是應應景,但很得體,如果不是這樣,我會覺得受到冒犯的。
  
  好吧,小姑娘,我們作為好朋友分手吧!甚至,只要你愿意,我們就吻別吧!我娶你是為了消遣,可能你并沒很好地做到這一點,但你付出了你所能夠付出的東西,你小小的身體,你的屈膝禮和一點兒音樂?偟恼f來,在你的日本同類中,你已經(jīng)夠可愛的了。誰知道呢,也許今后我有時候會間接地想起你,當我憶起這美麗的夏季,這些如此美麗的花園,以及所有這些蟬兒的合奏時……
  
  她俯伏在門檻上,額頭碰地,只要那條我將由此一去不回的小路上還能看見我的身影,她就一直保持著這表示最高禮儀的姿勢。
  
  在漸行漸遠中,我又回頭看了她兩三次,但這純粹是出于禮貌,為了恰如其分地回報她最后一次圓滿的行禮……
  五十三
  
  我剛進市里,就幸運地在大街拐角遇上了我的窮親戚415。正巧我需要一個快腿車夫,于是登上了他的小車。再說,臨出發(fā)的時候,在我的家庭成員之一陪伴下作最后的采購,對我也會是一種安慰。
  
  由于沒有午休時間跑街的習慣,我還不曾見過這座城市的街道在這令人想起熱帶國家的沉寂和門人的光照下,如此不堪日曬之苦,如此落寞無人。在所有店鋪前面都張掛著白色帳慢,上面點綴著一些淺淡的黑色圖案,諸如龍、標記、圖騰之類,其怪誕中總透著某種說不出的神秘。天空太亮,光線也太強、太不留情,長崎從未顯得如此衰朽、破舊、千瘡百孔,盡管表面上糊著嶄新的紙,盡管涂得花花綠綠。這些內(nèi)部如此潔白無暇的木頭小屋,外部卻已發(fā)黑、蝕損、脫榫,蹩眉擠眼扮著鬼臉。仔細觀察之下,到處都是鬼臉:無數(shù)古玩店鋪面上,咧著嘴笑的丑面具在扮鬼臉;瓷人、玩具、偶像,扮著殘忍的、鬼鬼祟祟的、怒氣沖沖的鬼臉;甚至建筑上、宗教牌樓的中楣、成千個佛寺的屋頂——其屋角及人字墻歪歪扭扭,好像仍有危害的老猛獸的殘骸,都在擠眉弄眼地扮鬼臉。
  
  這些東西所具有的令人不安的強烈表情,與真正的人臉之幾乎毫無表情恰成鮮明對比,我們一路瞥見的這些小矮人,臉上帶著傻笑,在他們敞開的小屋的半明半暗中,耐心地從事他們精巧的手藝。跪在地上的工人,用一些難以辨識的小工具雕刻著這些可笑或下流猥褻的象牙制品,這些令人稱奇的美妙貨架,在某些歐洲收藏家中,引起了對日本的前所未有的重視。無所用心的畫師,在漆器、瓷器上一揮而就地畫些熟記在心或幾千年的傳統(tǒng)輸入他們的頭腦中的圖畫;技藝嫻熟的畫匠,畫些類似糖先生筆下的那些仙鶴,或者無所不在的小小懸崖峭壁,抑或無窮無盡的小蝴蝶……這些面孔毫無表情,眼睛小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畫師中的最微不足道者,也精通這種輕松巨似神來之筆的藝術絕招。這種藝術一步步滲入法國,在我們這個模仿成風的時代,已經(jīng)成為我們廉價藝術品制造商們的重要財源。
  
  我不知道,是否由于我即將離開這個國度,由于我和它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不再有家,且腦子已有點轉(zhuǎn)向別處,總之我似乎從未像今天這樣把它看得這么清楚。而且比平時更覺得它又小、又舊,血氣已衰,精力耗盡。我意識到它那種完全過時的古老,那么多世紀形成的僵化,不久它就會在可憐的滑稽可笑中,在與西方新事物的碰撞中消亡。
  
  時間流逝,各處的午休漸漸結(jié)束,大街小巷又活躍起來,在烈日下,擠滿了花花綠綠的陽傘。丑陋的人流開始移動,——簡直是無法接受的丑陋,這身穿長袍、頭戴圓頂帽或狹邊草帽的小丑人的人流——重新開始作交易,重新開始為生存而斗爭,在此地,這斗爭如同我們工人區(qū)的同樣激烈,且更加錙銖必較。
  
  到動身的時刻,我對這禮貌周到、勤勞、靈巧、惟利是圖,為體質(zhì)的房弱、傳統(tǒng)的小氣和無可救藥的裝腔作勢所損害的小個子民族,從內(nèi)心只能找到稍帶嘲弄意味的微笑……
  
  可憐的表弟415,我有理由器重他。他是我那個家族中最優(yōu)秀、也最沒私心的人。我們的采購結(jié)束以后,他將車停放在一棵樹下,因我的開拔十分動感情,耍想把我一直送上勝利號,以便在將我?guī)ё叩聂鍍?nèi)照應我最后采購的一批物品,并親自將這些東西搬進我的艙房。
  
  離開日本之際,推獨對他,我才發(fā)自內(nèi)心地握了握手,而沒有暗中竊笑。
  
  毫無疑問,這個國家也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樣,在那些單純的、從事體力行當?shù)娜藗冎,有著更多的奉獻精神和更少的丑惡。
  
  啟航是在傍晚五點鐘。
  
  沿著船邊,停著兩三條舢板,阿妹們在那兒,藏在狹窄的船艙內(nèi),從極小的窗洞瞧著我們,由于那些水手,她們半遮半掩地躲在扇子后面,出于禮貌,我們的女人想要再看我們一眼。
  
  還有其他一些舢板,上面一些不認識的日本女人參與了我們的啟航。這些女人,一直站著,頭上撐著飾有黑色大字和五彩云霞的陽傘。
  五十四
  
  我們慢慢地駛出了綠色的大港灣。一群群女人消失了。那多褶的圓傘的國度,漸漸在我們背后閉合。
  
  大海展現(xiàn)在面前,廣闊無垠,空曠無色,從而使過于精細、小巧的東西得到了調(diào)節(jié)。
  
  蔥蘢的群山,可愛的岬角漸漸遠去,整個日本便以如畫的山崖、奇異的小島而告結(jié)束,在那些島上,樹木都排列成林,可能有點做作,但卻非常俏麗……
  五十五
  
  一天晚上,在海面,黃海的中央,我在船艙里偶爾看見了從修善寺帶來的蓮花,它們支撐了兩三天,現(xiàn)在已枯萎了,可憐巴巴地,在我的地毯上撒下了它們粉色的花瓣。
  
  我保存過那么多跌落在塵埃里的凋謝的花朵,都是我臨出發(fā)的時刻,零零散散從世界各地拾來的。這種東西我保存了那么多,以致變成了標本集,成為支離破碎的、可笑的收藏品。然而,不,我沒有收起這些蓮花,雖然它們是我在長崎度更最后的活生生的紀念品。
  
  我把它們拿在手中,然而帶著某種敬重;我打開了我的舷窗。
  
  從煙霧彌漫的天空,有一線青色的微光落到水面,一種發(fā)黃的晦暗陰沉的暮色垂降至黃海,我感覺出我們已經(jīng)開往北方,秋天臨近了……
  
  我把它們——可憐的蓮花——扔進無垠的大海,一面為給了它們?nèi)绱似鄳K和巨大的墓地——與日本的相比——而表示歉意……
  五十六
  
  。√煺沾笊,在賀茂川的水中洗凈我在這次婚姻中的罪孽吧……
  
  
  補遺
  一八八五年九月十六日,長崎
  
  從前一天起,我就決定和伊弗一起到瀧之觀音寺去,那是一個朝山進香的地方,位于離此地六、七法里[注]的樹林里。
  
  早上十點鐘,我們頂著已很熾熱的太陽,乘著人力車上了路,外帶一支精選的替換隊伍,我們每人有三個車夫,還有若干扇子。
  
  不多會兒我們便出了長崎,大隊人馬在堆綠疊翠的山中滾動,往上,一直往上。我們先是隨著一條既寬且深的激流前進,那河床中的一堆堆花崗巖石,像史前的糙石立柱般聳立著,有些是自然天成,有些卻系人工設置,石柱似是而非地給打鑿成神靈的模樣,在那飛花碎玉的流水和萬綠叢中,我們瞧見它們兀立著,有時是普通的山巖,有時卻像灰色的幽靈,有胳膊有臉,但都是些未加工的毛坯。日本人不會讓大自然保持自然,哪怕在這荒僻的角落,他們都得給它打上某種雕砌造作的印記,或者把它裝扮成可怕的幻影和鬼怪。
  
  我們一路顛簸、搖晃著,飛快、飛快地向前滾動,即使是在陡坡上,車夫們的雙腿也毫不懈怠,我們一直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往上走。
  
  在這默默無聞的樹林中,居然有一條架有電報線的、堪與法國道路媲美的漂亮道路,委實令人感到意外。
  
  將近中午,正值驕陽似火之時,我們在路邊一家茶舍歇腳,這家茶舍服務周到,且有濃蔭覆蓋,透著山間的涼意。一股淙淙作響的清泉,直引入室內(nèi),看上去似乎奇跡般地出自一只竹制花瓶,然后流入一個小地,池中清澈的水下,存有一些禽蛋、水果和花。我們吃的紅瓤西瓜,在泉水中浸涼了,竟有果汁冰霜的味道。
  
  繼續(xù)上路。
  
  現(xiàn)在到達了城墻般環(huán)繞長崎的群山高處。不一會我們就會望見山那邊的地方。此刻我們在高山地帶奔跑,只見遍處皆綠,醉人的綠。蟬兒到處演奏它們響亮的樂曲,闊翅的蝴蝶在草地上翩翩飛舞。
  
  然而我們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熱帶地區(qū)那種炎熱門人的永恒的穩(wěn)定景象,而是溫帶地區(qū)夏日的輝煌,是一年一度在春季萌生的植物那種更為鮮嫩的綠;是秋季會死去的那種且長且柔的雜草;是如同我們國家的那種季節(jié)性的較短暫的魅力;是我們鄉(xiāng)間九月灼熱的下午那種可人的倦意。這些樹林,高懸于山坡之上,遠看頗像歐洲的樹林,簡直會把它們當成我們的橡樹、栗樹和山毛櫸。這些屋頂蓋著茅草或灰瓦的小村莊,一簇簇散見于山谷之中,也與我們的十分類似,竟讓我們感覺不到已遠離祖國。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確切表明這兒是日本,而此情此景卻讓我想起阿爾卑斯或薩瓦的某些陽光普照的風光。
  
  只是到了極近處,那些植物才令人驚訝,幾乎全是沒見過的;飛過的蝴蝶太大、太奇特;香味也很異樣。而且,我們像在歐洲一樣,用眼睛在這些遠遠瞥見的村莊里尋找教堂和古鐘,卻哪兒也沒找見。在道路的隅角,既沒有十字架也沒有耶穌受難像。不,守護在這鄉(xiāng)間的寧靜之上,在這中午默默的困倦之上的,是一些無法理解的神靈,他們和西方的神靈沒有任何親屬關系……
  
  到達第一座峭壁的巔峰后,我們看見山的另一邊,展現(xiàn)著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坦得像一片綠茸茸的大草原,遠處有一處海灣,那里的海卻像是一潭死水。
  
  車夫們說,我們得沿著面前這些曲曲彎彎的小路,下到平原,穿過去,再翻越擋住我們視線的盡頭那些山包。
  
  這下可讓我們嚇壞了,我們怎么也沒想到這寺廟竟那么遠……該怎么辦今夜才能回去呢?
  
  到了陡峭曲折的小路下面,我們在高大的喬林里休息了一會兒。樹蔭下有一座供奉谷神的花崗石古廟,外表陰郁慘淡。祭臺上,一些坐姿呆板的白狐,兇惡地齔著牙咧著嘴。林中樹下,一道道清澈的涓涓細流輕輕流淌,樹上的葉子寂然不動,色濃如墨。
  
  一群搬運工,有男有女,也和我們一起在這個涼快的地方歇腳。這吵吵鬧鬧、稚氣十足的一群,穿的是破破爛爛的藍布衫。他們當中有一些很標致的阿妹,同樣以運貨為業(yè),有著結(jié)實的胯骨和曬成赤褐色的面孔。他們至少有五十來人,都把貨物裝在長竿盡頭的籃子中:這是一支運輸隊,一支由人組成的貨運隊。在九州島的一些路上,常會遇上很多這樣的隊伍,這兒既不走馬也不通車,也不像那個已很開化的大島本州似的有了鐵路。
  
  橫穿平原時,休息過來的車夫們?nèi)鲩_腿,拖著我們跑得飛快,他們一件件脫去礙事的服裝,把汗水浸濕的衣服放在車廂內(nèi)我們的腳下。
  
  正午的太陽,高懸于萬里無云的中天,在強烈的光照之下,我們就這樣穿過一片無垠的稻田。有著春天般鮮嫩色澤的單色稻田,全靠肉眼難辨的無數(shù)小水道維持,在我們周圍,如同鋪展在我們頭頂?shù)奶炜找粯,空曠而單調(diào),一色的綠,猶如天空一色的藍。
  
  道路一直很漂亮,出人意料的電報線繼續(xù)沿著路邊延伸,像我們那兒一樣掛在電線桿上。周圍遠山環(huán)抱,隱隱地籠著一層日間的薄霧,越來越像歐洲的景色,——例如倫巴第的平原,它那單色的牧場和無際的阿爾卑斯山。只是,這兒天氣更熱。
  
  我們第三次休息的地點在平原盡頭,一條激流岸邊,一個大村村口的一家茶舍里。
  
  我們的車夫為恢復體力,讓人端來幾盆米飯,以類乎女性的優(yōu)雅動作,用筷子吃了起來。人們聚在我們周圍。一大群阿妹,帶著禮貌的好奇,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不一會,當?shù)厮械耐尥薅紒韲^了。
  
  在這些黃皮膚的娃娃中,有一個格外引起我們的憐憫,這是個患水腫病的孩子,長著一張溫和美麗的臉,他雙手捧著赤裸著的鼓脹的小肚皮,肯定過不久他就會送命的。
  
  我們給了他一點日本零錢,可憐的小家伙快樂地笑了,朝我們投來感激的目光,然而今后他不可能再看見我們,他無疑即將回歸到日本的地下。
  
  這個村子的房屋與長崎的相仿,也用木板、紙板筑成,也有著同樣一塵不染的席子。沿著大街有一些店鋪,出售各式各樣有趣的小東西和許多杯、盤、茶壺。但絕無我們鄉(xiāng)間那種粗笨的陶器,所有這些東西都是細瓷的,且飾有清淡優(yōu)雅的圖畫。
  
  我們跨越了另一串較低的丘陵,來到另一片平原,上有稻田,還有一些長滿蘆葦和蓮花的水渠。我們的車夫已經(jīng)逐步脫光衣服,此刻已是赤身裸體了。汗水在他們黃褐色的皮膚上流淌。我的一個車夫,來自以文身師著稱的尾張縣,全身文滿了精細得出奇的圖畫。他那均勻地涂成深藍色的肩膀上,刺上了光彩奪目的粉紅色牡丹花環(huán)和精美的圖案。一個服飾華麗的太太占據(jù)了他后背的中心位置,這個特殊人物的繡花衣裳順著他的腰部往下,一直垂到他那長跑者結(jié)實的臀部。
  
  我們的車夫在另一條激流的岸邊停下,微微喘息著,請我們下車。前面的路不能走車了,只能踏在石頭上涉水過河,并沿著馬上就要深入山林的小徑繼續(xù)步行。
  
  他們中的一個留下,負責看守車輛,其余的跟隨我們走,為我們充當向?qū)А?br/>  
  不一會兒,我們就在濃蔭之下,在山崖、樹根和蕨草之間的一條林中小徑上攀登。隔好長一段距離會冒出那么一尊古老的花崗石偶像,已經(jīng)蝕損了,長滿苔蘚,十分難看,讓我們意識到自己已走在通向佛寺的道路上……
  
  ……在這樹影密織的小徑里,對往事的回憶突然令我心潮激蕩,這突如其來、令人腸斷的感覺,絕非言語所能形容。這無邊無際的樹叢下的綠色的幽暗,這太繁茂的蕨草,這苔蘚的芬芳,以及我前面這些有著古銅色皮膚的男人,所有這一切,驀地帶著我穿越了時間和空間,將我送至往日十分熟悉的大洋洲法塔華島的大叢林……自從離開那甜蜜的海島,我常在我曾經(jīng)徘徊人生的不同國度,體驗到這種痛苦的聯(lián)想,像一道閃電使我一驚,迅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僅給我留下一絲隱痛,且亦轉(zhuǎn)瞬即逝……
  
  然而,憶起這太平洋列島難以形容的迷人風光,我總不由地產(chǎn)生內(nèi)心騷動,可能早在我今生之前,這種騷動就已埋藏在思想的深層。每當我試圖談到它,便感覺遇上了一個不大容易理解、對我來說甚至是深奧莫測的命題……
  
  再往前走,在山中更高的區(qū)域,我們鉆進了一座日本雪松的大喬林,這種樹的葉子稀疏細長,色澤很暗,它們是那么密,那么高,那么細,那么直,簡直像一片巨型的蘆竹田。一股冰涼的急流,在灰色石塊的河床內(nèi),嘩嘩地在樹蔭下流淌。
  
  終于有一些石級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然后是第一道牌樓,由于年深日久,已經(jīng)變形。我們走進一處封閉在峭壁之間、長滿雜草的類似院落的地方,那兒有一些巨石鑿成的神像;梳著高高的發(fā)髻,面孔上長著地衣,像舉行會議一樣端坐成行。
  
  接著是第二道牌樓,用雪松木做成,造型復雜,帶有尖角。左右兩邊的鐵柵籠內(nèi),分別立著所有寺院門口不可或缺的兩尊門神:一紅一藍兩個魔怪,仍然試圖以他們已被蛀蝕的年代悠久的胳膊作威脅狀,以他們憤怒的始終不變的姿勢嚇唬人。他們身上布滿著許多寫有禱詞的嚼碎的紙團,都是進香者經(jīng)過時扔給他們的,他們身上、臉上,眼睛里,到處粘著這些東西,使他們看上去益發(fā)可怕了。
  
  第二進院子封閉得更嚴,和第一進院子一樣,是一片荒涼、頹敗的景象。這是那種僻靜凄清的院落,內(nèi)有花崗石神像和墳塋。我們一進去就聽見不露形跡的瀑布在嘩啦作響,好像是地下水在奔騰。信徒們每年僅在一定的時候到這兒來,兩次朝山進香之間,雜草有充裕的時間侵襲那些石板,盡可能高地長出一簇簇綠色的羽冠去尋求太陽。殿堂坐落在深處,有懸崖絕壁俯臨其上。從崖壁垂下的藤本植物,盤根錯節(jié),猶如滿頭亂發(fā)一般。
  
  中國、安南、日本,都習慣于像這樣把寺廟藏在某個地方,在樹林當中,在井一般的深谷的半明半暗處,甚至在陰暗發(fā)綠的巖穴里;或者大膽地將它們擲于深淵之上,讓它們棲在荒無人煙的最高的高山之巔。遠東地區(qū)的人以為,神靈都樂意呆在奇特而罕見的位置。
  
  佛堂的入口處鎖上了,但是,隔著門上鏤空的鐵條,可以看見里面有幾個徐金偶像,靜靜地坐在古老的紅漆寶座上閃閃發(fā)光。
  
  就寺廟本身而言,它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它和日本鄉(xiāng)間所有的寺廟相仿,處處都有點雷同。它的特異性僅僅在于所處的位置:它的背后,幾乎緊挨著它,谷地突然終止,為陡直的山崖所封閉和阻塞;寺廟的墻壁和周圍險峻的崖壁之間,一個隱蔽角落里,剛才聽見的瀑布帶著永恒的巨響直瀉而下,一個陰森可怕的水池,像是冥府的深潭,麥束狀的水柱從高處沖進浪花翻滾的水窟,猛烈地晃蕩奔忙,在黑色的峭壁之間濺起大堆的白沫。
  
  我們的車夫迫不及待地躍入冰涼的水池,游泳、潛水,在巨大的淋浴龍頭下,邊玩邊輕輕發(fā)出孩子般的叫聲。我們瞧著眼饞,也脫去了衣衫,像他們一樣跳進水里。
  
  冷水的刺激使我們愜意地恢復了活力,后來我們在岸邊石頭上休息的時候,接待了一次意外的來訪:一只可憐的老猴和它可憐的老伴(即看守廟門的和尚和他的女人)從一扇小邊門出了寺廟,走來向我們施禮。
  
  按照我們的要求,他們?yōu)槲覀儨蕚淞艘活D他們那種“過家家”的晚餐。內(nèi)容有米飯和一些在瀑布中截捕的、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魚。他們將飯菜盛在細巧的藍色小碗里,用雅致的漆托盤端上來,我們和車夫一起坐在嘩啦作響的水潭面前,在清涼的霧氣和小水滴中,分享我們的齋飯。
  
  “我們離家多么遠了!”伊弗突然墮入遐想。
  
  啊,對,的確,是這樣,他所思考的,是如此明顯的事實,一眼看去,真和拉帕利斯先生[注]在他那個時代所作的思考同樣深刻。但我理解他向我表達的這種感覺,因為,在同一時刻,我也像他一樣感受到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比起早晨在勝利號,我們這兒離法國又遠了許多許多。只要待在自己的船上,在那載著我們旅行的房子里,畢竟還在本國的面孔和熟悉的事物當中,這一切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甚至在諸如長崎這樣的大城市,因為有交通往來、有船只、有水手,也不會形成相距無限遠的概念。然而在這種與世隔絕的荒僻去處的靜謐中,尤其是像現(xiàn)在這樣正當太陽西斜之時,人們會驚駭?shù)匾庾R到,已經(jīng)離開家園很遠了。
  
  剛休息了一個小時,又該起程了。車夫們在那么涼的水里獲得了新的氣力,跑起來速度更快了,他們像山羊一般跳躍著前進,害得我們在車廂里也蹦跳不已。
  
  穿過同樣那些平原,同樣那些稻田,同樣那些急流和村莊;只是在黃昏時分看去,它們顯得更凄涼了。趁著晚間涼快,紛紛從洞中爬出的無數(shù)灰色螃蟹,在我們前面的路上奔逃。
  
  到了將我們與長崎隔開的最后一道山的山腳下,天已全黑了,我們于是點燃了燈籠。
  
  我們的車夫一直裸著身子,以全速奔跑,絲毫不知疲倦,一面還喊叫著為自己鼓勁加油。
  
  夜間氣候溫和,不冷不熱。上面群星閃爍,下面布滿不易辨明的點點螢火:螢火蟲藏在高高的青草下,黃螢像火星一樣在竹林中飛舞。蟬兒們自然在演出它們的夜曲大重唱,隨著我們登上環(huán)繞長崎的林區(qū),它們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所有這些碧綠的草叢,所有這些凌空的樹木,在白天顏色是那么鮮艷,現(xiàn)在卻變成漆黑的一團團,有一些伸向我們的頭頂,有一些則消失在我們腳下的深淵里。
  
  我們常遇到成批的旅行者,儉樸的步行者,或者乘人力車的上等人,所有的人都手執(zhí)頂端點著燈的小棍,這是些白色或紅色的大球,上面繪有五顏六色的花鳥。我們所在的這條路是九州島和內(nèi)地之間的交通要道,即使在夜里也是很熱鬧的。我們的上面和下面,在那些幽暗曲折的道路上,我們看見許許多多五彩繽紛的燈光,在樹枝之間顫動。
  
  約摸十一點鐘,我們在山頭一家茶舍將就著歇了歇腳。這是一家破舊寒酸的旅店,無疑是給賣苦力的人、給搬運工們提供服務的。那些快要睡著的人們,重新點燃了他們的小燈和小爐子,為我們燒茶。
  
  他們給我們把茶端到陽臺上,在涼爽的露天,在發(fā)藍的黑暗之中和星空之下。
  
  于是伊弗又一次體驗到“遠離家園”的孩童感受,在那有飛泉直下的黑色水潭處,他已經(jīng)領略了一次,此刻他又說道:“我們在這兒多沒著落!”于是他推算出剛才太陽離開我們時,正好在圖旺的特雷默菜剛剛升起,今天正巧是九月的第二個星期日,去年今日,我們倆去橡樹林,在風笛聲中參加了贖罪日的朝圣……從去年的贖罪日以后,滄海桑田,又不知有多少事情發(fā)生和變化……
  
  我們回到長崎時已過了半夜,但因諏訪神社有宗教慶典,茶舍里還滿是人,街上也還亮著燈。
  
  山上,我們家里,菊子和阿雪還在等我們,她們已經(jīng)躺下,但睡得很警覺。
  
  我們把從樹林里采來的一束罕見的蕨草浸入梅子太太屋頂上的藍花水缸,然后在紗羅帳下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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