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詩選
余怒（1966- ），出版的詩集有《守夜人》（1999）。
布道者
我四處游走，飄忽于精神之上
經(jīng)歷石頭和花朵。一件事物
與一件事物，一雙手
和另一雙手，它們都是我溝通的目的
我巧舌如簧
鉆營在事件與事件的中心
我大氣一樣彌漫，不可抵御
集合起云
和渙散的人心
無孔不入。帶著干糧，水
一身清涼的火焰
在富有質(zhì)感的游說中，我被他們悄悄抽象
出神入化 親近我宗教的面頰
以異端的嘴巴
老謀深算，我要的就是這些外衣
剝開它們
或者就被它們封閉
守夜人
鐘敲十二下，當(dāng)，當(dāng)
我在蚊帳里捕捉一只蒼蠅
我不用雙手
過程簡單極了
我用理解和一聲咒罵
我說：蒼蠅，我說：血
我說：十二點三十分我取消你
然后我像一滴藥水
滴進(jìn)睡眠
鐘敲十三下，當(dāng)
蒼蠅的嗡鳴，一對大耳環(huán)
仍在我的耳朵上晃來蕩去
生活一頁
面對面猜謎，
看不見對方。
中間是桌子。
一杯啤酒。
吹掉上面的泡沫。
她在衣服里喝水，
嗓音變了。
水中的血絲：吸，
門：咔。
她是有機(jī)的，
他是手。
磁鐵碰她。
蜘蛛碰風(fēng)景畫。
盲信
郵局關(guān)門了。
鏈條斷了。
獨身主義者的大門，
借宿者的自行車。
電筒照著，
她的一個側(cè)面。
回到家，
金魚瞪著我。
半個身子寄出了，
半個身子吃藥睡覺。
環(huán)境
蒼蠅在盒子里，
磁帶上的嗡嗡聲。
纏著繃帶的手表，
冰塊里的嘀嗒聲。
抽屜里一雙爛梨，
木頭的呼吸聲。
用化名去死，
找不到尸體。
將這一切蓋上蓋子。
女友
水龍頭里滴下一顆眼珠
我的朋友
跑了這么遠(yuǎn)的路來看我
猜謎時我出了一身汗
從墻壁上取下一只手
為了不同她遭遇
我將身體打一個死結(jié)
我將腦袋塞進(jìn)帽子
我用刮須刀刮這個夏天
蛇的低語婉轉(zhuǎn)，輕輕一扭
門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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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塑料臉，浸在晨曦
女性的潤滑油里
劇情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衛(wèi)瘋?cè)嗽?br />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衛(wèi)瘋?cè)嗽?br />
你在干什么
我在守衛(wèi)瘋?cè)嗽?br />
我寫詩，拔草，焚尸
數(shù)星星，化裝，流淚
抑郁
在靜物里慢慢彎曲
在靜物里
慢慢彎曲
在
靜物里
慢慢，彎曲：湯汁里的火苗
隆冬的貓爪
一張弓在身體里
咔嚓一聲折斷
有水的瓶子
瓶子被繩子捆著，
聲音出不來。
感官里的昆蟲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一只鉤子在生長。
被吃掉的曲線。
原汁原味的魚。
一句話和一個固體。
他坐在概念中，
張口一個死結(jié)。
獨身者的角落
一層樓空著。居住的形狀
鐵皮匠和灰塵
唱灰塵之歌
流出沒有聲音的水
他呼吸。
空著的同時身體擁擠
因果
在兩晝夜的夾縫間
在停留于窗外的感光箔片上
她醒來
第二天四周發(fā)麻
靜得針尖直閃
衰老
一所房子以它的凹陷，時光
在進(jìn)入中，失去了一片渦輪
窗口處，透明遮住了一個女人
于是它承受。在吊蘭中布下
它的凹陷，被欲水填滿
大理石向內(nèi)收緊，象饑餓
光滑的肚皮
她來時已經(jīng)是正午，她形體不整
她與一面鏡子
以各自的凹陷，互相打量
日子
蝙蝠飛了一天，只剩下骨頭
我濕了一輩子，只剩下最后一天
房間里的蛋糕
在只有一塊蛋糕的房間里
她在切蛋糕
切一下，蛋糕就少一點
她的手又細(xì)又長
切一下，她就看一眼
她的手
蛋糕很大，充滿
整個房間
切一下，它就小一點
從早上到晚上，房子
越來越小
她的手又細(xì)又長
不像是她的手
童年舊事
先是輕音樂。一個人唱。躡手躡腳
流水聲，“唉”的聲音
半張的嘴唇。一只穿著睡衣的貓
走來走去。接著喇叭里
流出絲綢，播音員的口水，黑色和紫色
冷色和臉色。磁石里
埋著耳朵，衣服下埋著骨頭
我已瘦成這樣
我不敢睜眼：滑石粉和過去的日子
一根棍子的漂浮感。父親將我
反鎖在家中
父親，請分給我一分鐘
廣播里說：你是一棵桃樹，但不結(jié)桃子
兩種生活
居住過的房子被概念化，一張臉
掛在骨頭上
書中有兩具僵尸
精神的鐵絲的世界。居住過的人
生死不明，留下的光線被人格化
一分一秒。一點一滴
巨大的球莖吊在恐懼中
那光線中的，緩慢的事件，那變化的
�。保玻�，４
隨機(jī)性是７，４，５；規(guī)律性是１，１
永遠(yuǎn)１。兩種生活間的鳥糞
二月的一天，他看見博爾赫斯的花園
蝸牛的痕跡或戀愛史
在大房間里，他想，他漸漸微弱
一件事的孤立部分，那些未知數(shù)，正在
熔化，他辨認(rèn)并區(qū)別
一張流淌著的臉，一塊青春期霉斑
他區(qū)別兩件衣服：白天穿的和
夜晚穿的
把一個人簡單化：死亡，為了一只手
而用整個身子表達(dá)，這不是好辦法
因為鬧鐘，正是鬧鐘，構(gòu)成了鐘和聲音
他在大房間里，在曲線中說話，聽起來
十分費力。你聽：如果我的生活中
爬進(jìn)一只蝸牛；如果她
一把鎖，一次交談
霧里埋著眼睛，瞪著窗外，瞪著一把鎖
直到鎖叭嗒一聲，一道關(guān)于身體的問答題
被解開，舊的暗號被遺棄
而新的尚未出現(xiàn)。他打開門，他把門
通通卸下。他和他：孤獨除以2
門框；窗框；寂靜
霧里，唱針空轉(zhuǎn)，他轉(zhuǎn)身
在諸多舌頭中他尖尖地。一把鎖的窗外
在諸多時辰里他限制了黃昏
環(huán)境
蒼蠅在盒子里，
磁帶上的嗡嗡聲。
纏著繃帶的手表，
冰塊里的嘀嗒聲。
抽屜里一只爛梨，
木頭的呼吸聲。
用化名去死，
找不到尸體。
將這一切蓋上蓋子。
目睹
早晨的空氣被抽掉了，大麻造成的不愉快
使他和她互相取代。遠(yuǎn)處，一個玩球的少年
不見了，河面上漂著他的帽子，軟組織像
割斷的水藻一樣，無人過問。那是７６年
我一個人住在花園里，才１０歲，夜里
我害怕極了（你聽見過夜間花開的
聲音嗎？），同時我看見
一條魚，在福爾馬林里游來游去
那一刻我有著瓶子一樣的預(yù)感：他和她
眼睛和軀干， 兩個盲人的機(jī)械裝置
將在花園里被拆散，植物的苦悶
都是這樣，心里明白，卻說不出口
直到一朵花出現(xiàn)，或賣血為生的婦人
在血中隱匿，躲在那里，永不露面
像我二十年后所做的，用雨水說話
描寫那一年的十一月，用調(diào)勻的顏色
說，用伸縮著的陰影說。在驚呆的月光下
他站著，二十年了，她呼吸的灰塵
還圍繞著他，她的臉
被一把鎖鎖著，看不清，也沒有留下
一張照片，從那時起，我就只相信感官
她是鳥走后留下的尸體，是一張紙上
殘存的理性之肉
隨風(fēng)飄著，純屬捏造�，F(xiàn)在我回來了
那個少年卻沒有回來，花園里
找不到他的骨骸。兩個人
埋伏在一個人的身上，多少年不發(fā)一語
他們想干什么？由此我肯定
我是一只混蛋月亮，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在草叢中，在堆放著舊輪胎的小徑上
履歷
生下來，眼睛里全是土，臉像鳥
哭聲像圓規(guī)，影子像耳朵
月亮照著二十三歲護(hù)士的舌頭，她在舔
這個小裸體。腹腔打開了，她挪出
一束甘草和一條腿的空間，讓醫(yī)生先走
六月里，紅色的冰塊消失了，我回到
沒有長出的感官中，轉(zhuǎn)眼一歲
寸光只能看見螞蟻，穿著透明的
衣服，吃樹葉、牙膏、棉絮、鉛、菊花
兩歲半，吃蝴蝶和灰燼
四歲吃下第一只貓，晚上出門倒骨頭時
聽見貓叫，五歲學(xué)識字，聽見
留作紀(jì)念的珊瑚在房間里叫
叫那一帶海水的名字，我記下
那一帶海水的名字， 把“�！弊謱懯�
“水”字寫一遍，少了四個筆畫
七歲，身體虛弱，老聽見女人剝豆子
聽見豆子叫，不敢回家
因此隔音到十歲，將一串鑰匙
熔鑄成一把
十一歲離家，跟著風(fēng)跑，被一根繩子
拖著，看見酒沿著繩子流過來，把那一年的
乳房壓到地上
十三歲，吞并了一個兒童
十五歲，偷走了一座花園，乘機(jī)吻了
長不大的女園丁，兩種罪和一層綠
看不見的豐滿鼓勵著她
十八歲，用數(shù)學(xué)演算女友，用化學(xué)方法
吸收她，消化她的衣服
二十歲一片漆黑，坐在床上數(shù)心跳
一分鐘十三下，一分鐘
三百一，有時五分鐘跳一下， 七分鐘不跳
想到鐘也有同樣的語病
狠狠心，二十二歲在牙齒上刻下一行字：
“咬我的老和啞”
二十四歲的某一天，被密蜂蜇進(jìn)監(jiān)獄
這一年冬天，失手打碎了一只花瓶，被罰著
在夢中修復(fù)， 直到逃犯
遇見這一年最大的曇花
二十七歲，門被守門人推開，一條消息
拍拍翅膀飛走了，回來的是
一根羽毛、一條青藤和一個老嫗
今年我被迫到了三十歲，我看見
第一只貓和最后一只貓的疊影，它們追著
各自的尾巴打轉(zhuǎn)，后者是對前者的
有意的重復(fù)（或基本的
報復(fù)？），我想起父親，我的孩子
去年和今年
今年一過，眼睛里會下雪，我會悄悄
把身體從世界上摘掉
匿跡
我驚醒的那一天，樹上還有幾片樹葉
杯子里還有一些水，燈下還有兩只蝌蚪
游動被凍結(jié)了，默默爬行，冰塊被抬到床上
剩下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只箱子，一串
密碼，一句話，半個梨子
還剩下一個朋友，肉眼看不見，用鏡子
才能看見，5mm長，尖細(xì)，蠕動
這是一個人，對柔軟的遐想，詭辨術(shù)和隱遁術(shù)
矛和盾，捕鳥人和鑼
他的曖昧，忽有忽無，多少帶些
植物的特征，雙手遺失了，雙眼
在生活中發(fā)綠，他的血流在我一日三餐的
蔬菜、肉類和仇恨里
肉里的喇叭，對內(nèi)發(fā)出顫音，對外不語
獨身一人的時候，我收到一個郵包，打開
里面有一只耳朵，扇動著，想說話，這是他
對聲音的挑釁。我眼睜睜看著
水銀在他的體內(nèi)晃動，他的殘汁
潑灑到我的身上
一會兒是風(fēng)，一會兒是瀉藥，一會兒是鐵
他是我主觀上的替身，日益僵硬的
孤兒，在日益匿跡的房間里
還剩下一只鈴鐺，不響了，一根別針掉到地上
沒有人察覺，也沒有人拾起，將它
放回原來的形狀中
放回過去的日子里。一塊白骨一塊白骨地
撿回來。他還活著，在白色的作品里
從寸草不生的地方，草原從夢中醒來
逆時針轉(zhuǎn)動，恐懼響徹一只空瓶
壓得胃痛
還剩下一個處女，壓得世界痛
音量開得最大，沒有人制止
她仰臥時一根垂線抖動在空氣中
一根絲的嗅覺。兩根。三根。一束。突然
在明亮的線索中她一身死蠶，她慢慢
織出的布在夜里，在水面上流著
一直到夏天，一臺攪拌機(jī)
將她攪得半死。她成了那半個梨子的化身
靜靜的山楂，受傷的巧克力
是房間里的種子，也是水池
夏天她穿著三件裙子，一件大裙子
里面是一件小裙子，再往里
是更小的，簡直是細(xì)小、窄小
積極的抵抗有時也奏效
她一天天積水，腳插不進(jìn)
只有減肥的欲望在小巷里，嚷著要榨汁
她帶著干電池與他幽會
流出桔子，順著梯子滑下來
做愛時她忽然亮了，白鼠滿世界亂竄
還剩下一塊骨頭，屋子的呻吟
源于它，七公里外都聽得見
看見一個影子，和另一個影子并排走著
從站牌下一直走進(jìn)深水，直至沒頂
而兩個人的死亡相隔十年。他死時
九歲，另一個剛滿月
為了相見，他在墓地埋下時鐘和紙船
蚯蚓在土中吐絲，鎢礦越積越高
當(dāng)他回來，滿身血跡，他看見，書房里
長出一棵樹，一幅畫成了一張白張
還剩下三分鐘，用兩分鐘的內(nèi)臟
去喂五只鴿子
剩下一分鐘，讓它們飛，一路孵化
一分鐘里的流毒。張口吃掉這一分鐘
用力搗爛土豆泥， 打開窗戶后的調(diào)味汁
田野里的雪人和鴿子共用一對翅膀
他們走了，翅膀得不到休息
還剩下我，一個人，在盒子里自言自語
三十歲了，卻尚未出生
一枚鳥蛋�；镉僦�
鳥的糞便。那個人，年輕而漫長，被父親
割掉了器官，傷口被悄悄縫合
沒有留下疤痕
肝病的桃花纏著繃帶，開得慢慢滕滕
越開越小。世界的鳥頭
一直到我這里才露出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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