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 呼倫河 初中,我在第一批入團的名單里,拿到入團申請表的那天,我的心兒在歌唱。至今我還記得那天書包里裝著申請表,放學回家的情形,陽光是那么明媚,空氣中絲絲縷縷飄著的都是溫馨的亮晶晶的幸福。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后一個單純而明朗的下午。 ??回到家,我快樂而驕傲地把表格遞給父母,請他們幫我填。他們接過表格,仔細看了一遍,什么也沒說,吃完飯,就進到自己屋里,那一晚再也沒有出來。很久以后,我才在回憶中感覺到,從他們接過表格的那一刻起,烏云就籠罩在我家的上空?晌耶敃r毫無所感,只是稍稍有些奇怪:記得我加入少先隊戴著紅領巾回家的那天,他們高興地帶我出去吃了一頓飯,以示慶賀,并第一次準許我自己挑一件喜歡的禮物。這回我要加入共青團了,難道他們不更高興嗎?為什么不說話呢?但這些想法只是一滑而過,因為我太幸福了,根本沒有多余的頭腦再去想別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父母填好的表格,連看也沒看,放進書包就去上學了。到了車站,剛一站定,轉(zhuǎn)身,忽然看見我母親向我走來,心里感到十分奇怪(事后我才明白,她是從我一出門就跟在我身后的)。而且,她臉上的那種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么猶豫彷徨、那么愧疚而又難于啟齒的樣子。這也感染了我,使我惶惑而不安,我睜大眼睛著著她。母親把我拉到一邊,十分艱難地開口了:有一件事情應該告訴你……,你應該知道了……你父親……你父親……是右派……。這件事,沒有填在表格上,我們覺得,還是你自己親口告訴組織上好,今天到學校,你就去對老師說……。??那天站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我覺得四周一片陰森,象是在地獄里。從此,“右派”兩個字,就象當年日本鬼子的轟炸機,永遠在我心靈的家園上空呼嘯盤旋,投彈轟炸,把我的內(nèi)心炸得一片瓦礫,了無生機。 ??當然,入團是不可能了。??以前,我是一個很不敏感,很不注意周圍事情的人,比如有許多事情同學們早都知道了,在那里議論紛紛,可我往往卻總是不知她們在說些什么。以前,我是一個毫無心事的人,一下課就去搶乒乓球臺,一放學就去參加各種課外小組,直到天黑才回家?蓮哪且院蟛恍辛,教室里即使離我最遠的角落有幾個同學在那里竊竊私語,也會使我心神不寧,忐忑不安,總覺得她們是在說我,想象著她們肯定在說“右派,右派”。而且,只要有兩個同學站在一起,我就不敢走過去,我躲著所有的人。我的神經(jīng)全部暴露在外面,只要有一絲絲風吹過就會引起巨痛。 ??時間就在這種狀態(tài)下過去了。后來,我們的語文課里有一篇課文《堅決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是一篇重要的社論,看那架式就知來頭不小,現(xiàn)在知道是經(jīng)過最高圈點的。那天,我們馬上就要學那篇課文了,我想象著,在課堂上,老師在前面讀著課文,歷數(shù)右派的種種反革命罪行,而后面的同學都盯著我的背,于是我頓時覺得背上已是十分的刺痛。??我校的校園,原本是一個大家的宅院,校園里古木參天,亭臺,小樓,假山石,依依都在。那天,我坐在一處僻靜的角落,一棵古樹背后的假山石上,沒有人會看見我,我想,這教室我怎么進去?我甚至想,以后,我怎么有臉活下去?想來想去。??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抬頭一看,是我的班主任陳老師。 ??陳老師當年是志愿軍的小文工團員,我們?nèi)ニ疫看見過她穿志愿軍服梳兩條辮子的照片呢,很漂亮。后來是俄文翻譯,后來身體不好,就當了老師,教我們俄文。她活潑,開朗,又有些大大咧咧,我們都很喜歡她。她是我們的新班主任,我從沒和她單獨說過話,更沒說過家里的事情。??因此看她忽然走來,我不知有什么事,只是看著她。陳老師走過來,神色很凝重,坐在我旁邊,問,怎么啦,這么心事重重的?我說沒怎么。沉默了一會兒,陳老師忽然說,你這個孩子真是,你怎么那么愛背包袱啊,家庭出身,你父親的事,和你又有什么關系呢?沒有任何關系的,誰讓你背這個包袱了?再說,唉,再說右派……右派又算什么!不要再背這個包袱了,知道嗎?多沉啊,放下來,輕松的生活,? ??這次談話很突然,似乎有點沒頭沒腦的,不象一般老師找學生談話的樣子;很短暫,似乎還有些匆忙,只說了這幾句,沒等我說什么,陳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去上課吧。這次談話就結(jié)束了。??但就是這么短短的幾句話,我一生都記住了這位老師,我一生都感謝這位老師。??當時,我正處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狀況,沒有任何希望,看不到任何光明,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陳老師在那樣僻靜的地方輕而易舉地找到我,陳老師對我說的那番話,以及陳老師能在那種政治氣氛下向我說那番話的這個事情本身,這一切里所包含的意義,只有到了現(xiàn)在,我才能夠全部理解,可以說當時,我并沒聽懂陳老師的話。當時只是覺得陳老師說“再說,唉,再說右派……右派又算什么!”這句話的口氣,是那樣的明亮!聽了陳老師的話,我忽然覺得,“右派”,也許并不那么可怕?我忽然覺得我的天空并不一片漆黑,有微微的光!正是陳老師的這幾句話,使我有力量挺著脊梁上完那幾節(jié)語文課。??如今,三、四十年過去了,再回頭看這件事,如果沒有做為教師的高度的責任感,如果沒有對學生的真摯的愛,如果沒有對“人”的更加偉大而深沉的理解,如果沒有對邪惡與謬誤的明晰的分辨,如果沒有對良知與真理的勇敢的守護與追求,陳老師是說不出這番話的。 ??如今,我也是一名教師了,教師應該怎么當呢?就應該向陳老師那樣。當然,教師首先應該教好學生的知識,但更應該守護好學生的心靈。我多么盼望也有當年如我那樣一顆沉重的心靈等著我去拉一把,等著我去送上哪怕一絲絲光亮,但歷史是不能重復的,正劇重復第二遍就是鬧劇,這我們已看得多了。那么,就讓我的愛心化作片片亮光,時時,處處分送給每一位學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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