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回聲 作者:馮亦同 一夜雨聲驅(qū)散了悶熱,將久旱的風(fēng)景區(qū)洗得更加明凈鮮亮了。同游者們都說這場喜雨是余光中先生帶來的,因為他昨晚在武夷山下的一所學(xué)校作演講時,朗誦的詩作就有一首《雨聲說些什么》,詩人繪聲繪色地表現(xiàn)了雨中的記憶、雨中的感受,當(dāng)擠滿了聽眾的大禮堂里掌聲停歇,人潮涌出門外,夜空中果真落下了大滴大滴的雨點…… 此刻,余光中先生及夫人范我存女士和數(shù)十位文朋詩友站在晨光照耀的曬布巖下,抬頭仰望這座壁立千仞、如刀砍斧削般的青蒼石崖———它渾然一體、其大無比,光潔平整得讓人匪夷所思。接待我們的朋友介紹說,它是一塊石頭也是一座山頭,又名“仙掌峰”,你看那石壁上的風(fēng)痕雨跡像不像仙人攀援時留下的掌紋手?余光中先生笑道:“既然是仙人,該飛過去了,何勞他這般辛苦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登山的石階正是沿著這曬布巖的邊緣蜿蜒而上的,從巖下望去,仙掌峰直薄云天咄咄逼人,更不用說聳立其上的天游峰了。主人問白發(fā)皤然的詩翁:“余先生,能上去嗎?”詩翁回眸太太,那意思分明是“如何?”一身輕裝的范女士含笑點頭,八百級登山道上便迎來了我們這支多少有些奇特的隊伍。 說“奇特”,首先是因為登山者的年紀(jì)———名滿海內(nèi)、著作等身的詩翁已七旬有五,再者,是這支隊伍的“裝備”———數(shù)十家媒體的記者緊隨其后,有肩扛攝像機、手端攝影機的,有隨身挎著錄音機的,始終在包圍著這位跨越海峽而來的文學(xué)大師?梢韵胂襁@樣的一路登山并不輕松,然而令人吃驚的是,老詩人步履輕捷、談笑風(fēng)生,全不顧腳下的崎嶇和身邊的“輜重”。當(dāng)許多年輕的同行者都在那烈日曝曬的巖梁上大汗淋漓濕透衣衫時,他和夫人卻氣定神閑、悠哉悠哉,如行走在山陰道上一般。我好奇地打探個中原由,余夫人回答說:可能跟我們經(jīng)常爬山和做瑜珈功有關(guān)吧。 走到一處叫“回聲谷”的地方,青山環(huán)抱的天地間豁然開朗,有人喊了一個“啊”字,果然回聲裊裊。我想起在福州舉行的余光中詩文朗誦會上,老詩人登臺領(lǐng)誦他的代表作《民歌》,全場數(shù)千名聽眾同他相應(yīng)和的情景,便“因地制宜”請老詩人在這得天獨厚的“演播廳”里再來一遍。余光中先生欣然同意。這位浪跡天涯、情系九州的“鄉(xiāng)愁”詩人手扶著崖頭石欄,面對朗朗乾坤,以他渾厚的男中音放聲吟誦起來: 傳說北方有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風(fēng)也聽見沙也聽見詩情飛揚,山谷回蕩。當(dāng)他念到最后兩行的第一個字“風(fēng)”和“沙”時,所有的人都大聲念出后面的“也、聽、見”三字,四面青山立刻作出回應(yīng):“也———聽———見———”訇然的聲浪在空闊的回聲谷里不絕于耳…… 這首《民歌》作于1971年,與詩人的名作《鄉(xiāng)愁》、《白玉苦瓜》差不多同時。它以深沉闊大的意象,通過“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母性的鼻音”、“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我的紅海在呼嘯”、“有一天我的血也結(jié)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等一連串奇妙的聯(lián)想,將“民歌”———中華民族的“血脈之歌”生生不息、代代相傳的永恒主題表現(xiàn)得充滿活力、極為感人。全詩四段的結(jié)尾句式相同,只是變換著不同的主語;而在這回聲谷的大舞臺上,不知誰臨場發(fā)揮,在原詩的尾聲“魚/ 龍”、“醒/ 夢”和“哭/ 笑”之外,又加上“山也聽見/ 云也聽見”等新詞,直到“人也聽見/ 仙也聽見”,白發(fā)詩翁還詼諧地續(xù)了一句“鬼也聽見”,逗得大伙都笑了,笑的聲浪也在那天空與山巒的海洋里奔騰不息…… 我相信山的回聲一定會長久地留存在每一個登臨者的記憶里,它要比那傳說中的“仙人掌紋”真實可信得多。因為當(dāng)我們登上了峰頂?shù)奶煊闻_以后,在一處茶座前坐下來歇息,光中先生同大家一起品茗聊天,坐了一會,老詩人就起身說:“上山是成仙,下山是思凡,怎么才成了片刻之仙,就又思凡了呢?”這位歌者回到他魂牽夢縈的祖國大地上,而那江河一般不朽的詩聲在山間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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