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健是個粗壯的矮個子,一張大嘴總是笑呵呵,每天下班甚至沒下班——曠工也要和他的哥兒們、姐兒們一起去筒子河滑野冰。他嗜好滑冰、擅長沉冰,腳蹬細長锃亮的冰刀往冰上一站,總是那么感覺良好,身心舒暢。一旦兩腳生風,高速馳行,泥鰍般穿梭于人群中,更有御風長嘯、人莫予框的快慰和自信。他的速滑是那樣孔武有力、勢不可生,以至當他突然矮了一珙,迅即從冰上消夫時,周圍的人都沒反應過來,仍然悠哉游地滑著,不時用傾慕中略帶些困惑的眼神注視著他消失的冰面。——韓健的頭露出來,水淋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副可憐無助的表情,他莽撞地一撲,隨著“喀嘯”的巨響,冰層又一次坍塌,他再次沉入水中。
筒子河上一片驚叫,聚在一起的人們作鳥獸散,一些技高膽大,俠義心腸的小伙子則馳向冰窯窿,欲作援手。
韓健再次從冰水里冒出,沉重、絕望地撲向結實的冰層。冰層不再坍塌了,幾個小伙子把呢大衣沒透水,比原來重了許多的韓健托死狗似地拖出水面,撂地冰上,撂地冰上,扶他站起來。
冷風歡來,韓健抖成一團,呢大衣上的水滴凍成冰凌,他嘴唇烏紫,牙齒打戰(zhàn),眼神驚恐。朋友們帶他卸去鎧甲,一個朋友把自己棉大衣給他披上,簇擁著他趔趔趄趄向岸邊走去,腳下的冰鞋成了累贅,一走一歪,使他不得不依靠別人架著走。他的女友和其他女孩子在岸邊迎接了他,關切地詢問他,他仍然驚恐萬狀,說不出話,架著他的一朋友笑著說:“他凍傻了!迸褢嵟氐闪搜圻@個幸災樂禍的家伙,同時不滿地看著韓健,期待著不重新豪邁、樂觀起來,難道最恰如其分的不該是以幽默的態(tài)度對待這種從天而降、猝不及防,人人都有可能遇到的難堪局面嗎?
可韓健仍然是有點跌份地恐俱和篩糠。
“水下有……”他哆哆嗦嗦地說。“一具女尸,無頭女尸!
單立人知道“尚子河無頭女氣案”,已經是下午下班的時候,刑警隊的那幫小伙子興沖沖地戴帽穿大衣,奔下樓警車開出來,在院子里就把警笛開得“嗚哇嗚哇”叫,一溜煙地駛上大街。單立人則慢吞吞地穿上沒有任何標志的藍棉大衣,帶上門回家了。他早過“不惑”之年,離“知天命”不遠了。三年前從部隊轉業(yè)進入公安系統(tǒng)以后,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從派出所干到分局再到市局、戶籍、治安、刑偵、預無不涉足,威風也威風過了,厭煩也厭煩過了,現(xiàn)在就像一般國家機關資深科員,精通本行,一絲不茍,上班來下班走,該干的干,該推的推,既無野心也不好奇,既不負責也不誤事,象一部效率不高卻十分可靠的老式機器,開起來運轉自如,停下來—聲不響。從開始發(fā)胖他就不穿警服了,老是一身的確良藍便裝,一年四季不換。煙雖沒忌掉,抽得也不多,有茶喝茶,沒茶白開水也行。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無人也不例外。沒事時,除了愛按自己的胖臉之外,其它什么嗜好也沒有,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闊臉單眼皮扁鼻頭,與世無爭,安分守己,悶斗悶腦過日,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出來的普通市民形象。
他離了局機關,迎著北風費力地跟著自行車,夾在藍灰色的人流中往家騎,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早點到家,在暖和,熱氣騰騰的廚房掌勺烹調,然后坐在爐美美地飲餐一頓,邊吃邊看電視(但愿今晚別四個臺一齊放破案片)。
他路過一家菜場,忽然想起家里大蔥沒了,便停下車,推車上便道,一對迎上來要給他的車掛牌的存車老太太說:“我進去瞅瞅就出來,一邊鎖上車進菜市場。他在蔬菜柜臺翻揀裹著,夾著冰碴的大蔥捆,邋遢的女售貨員沖他吼:“不許挑!”他不管不顧,照舊細致,內行地挑著大蔥,終于挑了捆茁壯,沒全闋壞的大蔥仍到氣呼呼地瞪著他的售貨員的盤上,拍著手上的泥,斤斤計較地盯秤盤星、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分沓毛票,一五一十地數(shù)給售貨員,對售貨員的白眼坦然自若。對一個每天觸目皆是殺人放火、槍劫強奸的人來說,實可比對一個售貨員的侮辱漠然視之。
單立人當晚如愿以償?shù)爻砸淮箦佊腥馄、白菜、土豆、粉條、大蔥、大蒜的燉菜看了兩小時電視授播放的京戲、便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單立人踩著點到了辦公室,剛沏了杯茶坐下,主管業(yè)務的副局長就打來電話,通知他局里決定讓參加“無頭女尸案”的破案工作。他“嗯”了一聲表示認可。放下電話又座回自己的辦公桌吸吸溜溜喝茶。
穿戴齊整的青年刑警曲強推門進來找他,說自己將在破案工作中擔當他的助手。單立人望了望這個見過面,但不熟悉的小伙子,寬厚地笑笑。
“要不要陪您去看看尸體?”曲強恭敬地問。
“不必了!眴瘟⑷苏f,“我去不如法醫(yī)去有用,等看看尸檢報告吧!眴瘟⑷藢λ朗脑L惡和恐懼不亞于初學解剖的醫(yī)學院學生,年輕時他的這種恐懼曾長期被紆們當作笑柄。他之所以寧肯棄分局局長的官職不當,在市局機關屈就當一個小科員可以不出現(xiàn)場也是一個小原因。
作者簡介:
王朔,中國著名作家,編劇。1978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動物兇猛》、《無知者無畏》等中、長篇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王朔自選集》等,他那種反派的表演也是讓人深入人心。他的早期小說詩歌文學作品都是以自己部隊“大雜院”的成長經歷為素材,后來的小說則形成特有風格,對白通俗化又充滿活力,敘述語言則戲謔、反諷為主,對權威話語和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都有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