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干校是中國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從1968年開始,包括中央辦公廳、國務院在內的106個部委下放五七干校,各院校、學術、文藝機構各省級、地方級干校相繼建立,一大批專家學者、領導干部下放干校,五七干校存在的歷史共計11年。本書解讀了李訥、張志新、范長江、錢鐘書等20余位重要的干校人,解讀了中央辦公廳、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九所有代表性的重要干校,并且從流放、離別、與“反右”對比等角度解析了干,F(xiàn)象。 目錄: 第一章名流雅士在干校 李訥:找個工人也行,農民也行/002 楊絳和錢鐘書:和你在一起/006 何其芳:愿做偉人光環(huán)下的柳條兒/009 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大道上/015 俞平伯:一支素靜淡雅的昆曲/020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025 巴金:自建一座靈魂拷問所/032 戴厚英:祭奠一段生死戀/037 趙丹:活著/041 王人美:跨不過“明星”那道坎/045 黃永玉:不用眼淚哭泣/050 吳冠中:“糞筐畫家”的中國心/055 費孝通:淡卻的激情與迷茫/059 陶膺:重返向陽湖,感慨萬千/063第一章 名流雅士在干校 李訥:找個工人也行,農民也行/002 楊絳和錢鐘書:和你在一起/006 何其芳:愿做偉人光環(huán)下的柳條兒/009 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大道上/015 俞平伯:一支素靜淡雅的昆曲/020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025 巴金:自建一座靈魂拷問所/032 戴厚英:祭奠一段生死戀/037 趙丹:活著/041王人美:跨不過“明星”那道坎/045黃永玉:不用眼淚哭泣/050吳冠中:“糞筐畫家”的中國心/055費孝通:淡卻的激情與迷茫/059陶膺:重返向陽湖,感慨萬千/063于光遠:心的方向/070戴盆何以望天——從斯諾到范長江/075渴盼人間四月天——從林徽因到梁從誡/084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從趙季康到張志新/088跨越世紀的三女性——追憶雷潔瓊、冰心和楊絳的干校歲月/091 天南地北探干校 情牽中南海的“五七紅莊”——走進中央辦公廳“五七”干校/098中國“五七”干校的搖籃——走進柳河“五七”干校/105紅彤彤的牛田洋——走進“五七”指示發(fā)源地/112戲里戲外的奉賢——走進上海電影系統(tǒng)“五七”干校/117沒有贏家的鯉魚洲——走進北京大學“五七”干校/127清華園鯉魚洲——走進清華大學“五七”干校/132水墨丹江口——走近文化部“五七”干校丹江口分校/137博客里的干校往事——走近水電系統(tǒng)“五七”干校/143厚重黃湖——走進團中央“五七”干校/147一幅“五七”干校的全景圖——走進湖北荊門地區(qū)“五七”干校/154小字輩眼里的干!哌M郵電部“五七”干校/163 第三章 說事品書話干校 離別的時代/172“右派”分子下干校/178女性溫暖的時代/185“向陽湖文化”及其他——讀《向陽湖文化叢書》/197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讀《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206君子與小人同臺——讀干校小說《顫抖的靈魂》/210見證一段崢嶸的歲月——讀“五七”干校小說《羅山條約》/215懷念一口老井憑吊一座煤窯/222三“見”羅哲文/226 第四章 五味雜陳憶干校 我體會了勞動的艱辛——訪著名學者程毅中/232應該否定“五七”干!L著名學者鄧蜀生/236干校讓人懂得了思考——訪著名學者傅璇琮夫人徐敏霞/241向陽湖讓我終身難忘——訪新華書店總店原副總經理鄭士德/246“文革”是一部很好的戲——訪中華書局原副總經理兼副總編輯丁樹奇/251我們全家的農村情結——訪著名作家、電影編劇于敏之女于曉燕/254“五七”干校讓我更深地了解了“文革”——訪人民出版社原總編輯張惠卿/261我在干校做了四件事——訪著名畫家孟慶江/264父親是個“光榮的孤獨者”——訪著名童話作家嚴文井之女嚴欣久/267別夢依稀向陽難忘——訪“向陽花”群體/274我在文化部干校當司機——訪向陽湖“五七”干校司機涂和平/278我們村來了北京人——訪向陽湖本地農民劉海清/282太過了,他們太苦了!——訪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軍宣隊負責人李曉祥/285附錄一:文學情懷與史學思辨的合璧——讀如藍《文人·煉獄——小女子品讀向陽湖》/291附錄二:參考文獻/293拓荒者的苦與樂(代后記)/298名流雅士在干校 李訥:找個工人也行,農民也行她叫李訥,出生于1940年。那個時候,全國各地知識青年歷經千難萬險,奔赴他們心中的革命圣地延安,李訥的父親毛澤東正是建造這片圣地的共產黨領袖。她被人們稱作“紅色公主”,扎著小花辮,穿著小花裙,依偎在父親寬廣的胸懷里,滿臉滿眼的是幸福與純真。這位偉大的父親并沒有為她建造一個溫室。大學里她與同學們一樣住校,參加工作后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路過中南海大門的時候,如果不主動與衛(wèi)兵打招呼,就會遭到父親的批評。1968年,為響應父親的“五七”指示,她前往江西,在一個叫作進賢的地方參加農業(yè)勞動。此時,她正患著嚴重的神經衰弱癥。同事這樣回憶干校期間的李訥:“平易近人,說話謙和,待人誠懇,干起活來不惜力,還蠻有一股潑辣勁兒。從化糞池到施肥現(xiàn)場有兩里地,她挑起一擔約有七八十斤的糞桶,雖是大汗淋漓,但從不叫苦叫累。中午地頭吃飯,她和大家一樣,饅頭就咸菜,不搞半點特殊。”此時,這個勤勞的姑娘已經是30歲的“大姑娘”,面對她的孑然一身,主席身邊的工作人員提起了李訥的婚姻大事,“找個工人也行,農民也行”,主席如此回答。對愛女的婚事,毛澤東向來主張“在下面找,找個普通人”。在進賢,李訥果然相中了一個普通人:一名下放干校的服務員。毛澤東爽快地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并把一套三十九卷本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作為賀禮,派人送了過去。婚禮極其簡單,總共十幾個人參加,炒了八個菜,喝了幾瓶葡萄酒。新房是普普通通的平房,一張由兩張單人床拼起來的雙人床,外間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等家具。與李訥在同一干校的,還有她的堂姐毛遠志。毛澤東對親侄女的要求一是無論到哪里都不要希望人家鼓掌;二是無論到哪里都要和群眾打成一片,不要有任何特殊。而此時,主席的另一個女兒李敏,正在河南遂平縣蓮花湖的“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再早一點,李敏曾到內蒙古阿拉善左旗與農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直到今天,如果我們偶爾在街上遇到李敏或者李訥,當年的“紅色公主”留著最簡單的短發(fā),穿著碎花長袖襯衫,下配一條黑色長褲,你會覺得,作為家庭婦女的鄰家大娘也不至于這么“老土”。從韶山沖走出,從一介書生而奮起鬧革命,毛澤東從一開始,就有一股倔勁:打破一個人壓迫人的舊世界,建立一個等級差別甚小的新世界。為了實現(xiàn)這個理想,他九死一生地一路走來。然而,對他一手領導建立的新政權,他并沒有足夠的滿意,因為他的政權里出現(xiàn)了張子善這樣的大貪官,他手下的領導干部從農村進了城,有人就脫離了勞動,脫離了群眾,開始高高在上。這不是他鬧革命希望看到的結果。從五十年代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和“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三反五反”運動,到六十年代開展“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的“四清”運動,其初衷與矛頭不言自明。然而,這遠遠不夠,讓廣大干部、知識分子廣泛地參加農業(yè)勞動,與土地與農民結合,用以培育他們與勞動和勞動人民的感情,打掉身上的驕、嬌二氣,主席開始了這樣的思考。他描繪了心中的“五七”干校,并毫不猶豫地把女兒們送了過去。傷痕文學中習慣于將“五七”干校稱作大“牛棚”。而在我們了解到的“五七”干校歷史中,把干校建在人煙稀少地帶的有之,建在勞改農場的更有之,干校學員的勞動強度超過勞改犯的也有之。作家鄧友梅所在的盤錦干校,就是一個插翅難飛的荒蕪地,而丁國成先生在向陽湖“五七”干校曾被審問至六天六夜不睡覺,鄒荻帆先生筆下的息縣干校,考古專家被折磨得幾欲尋死。這樣的干校,與“牛棚”比起來,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也不乏一些干校,學員可以旅游,可以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到后期更是雞鴨魚肉吃不完。即便是同一個干校,不同身份的人的體會也可能完全不同。我們應該不會認為,這位領袖把女兒送到干校,是為了讓她們比勞改犯更不自由,或者被批斗得幾天幾夜睡不了覺!叭嗣,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彼@樣說!昂⒆樱忝總月能吃上肉嗎?”他親自到農村調研,在聽取了地方干部的匯報后,拉過一個農村娃娃問!安荒堋,孩子說!八v的才是真話啊”,他說著,眼里閃動著淚花。他會指著那些前來迎接與匯報的縣長說:“你們與群眾接觸太少了,你們不了解群眾!彼纳詈竦娜嗣袂榻Y,他的讓干部與知識分子接觸勞動和勞動人民的愿望,讓他把“五七”干校推廣開來,他當然希望女兒們也走上一條這樣的“五七”路,他當然樂意女婿是一名普通的服務員。但是,是誰把干校變成了大“牛棚”?因為自我利益的相互傾扎,極“左”思潮泛濫后的覆水難收,政策執(zhí)行者理解的偏差……我們該用什么樣的語言,回答這個時代的大問題?作為一場帶來眾多負面影響的運動的總發(fā)起者,這位偉人難辭其咎。但是,試想在今天,有幾個領導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農村去養(yǎng)養(yǎng)豬、種種菜、蓋蓋房子?又有誰能接受一個“服務員”身份的女婿?我們在恣意鞭撻的時候,我們在深刻否定的時候,是否發(fā)現(xiàn)過某些我們所不及的東西?是否深思過我們今天缺失著什么?每年的9月9日,當我們看到年邁的李敏、李訥排在長長的群眾隊伍中,等著瞻仰父親的遺容,可知有多少“官二代”正享受著足不出戶的各類便捷?嫁個“工人也行,農民也行”!這話我們該認真地掂量掂量。 楊絳和錢鐘書:和你在一起 她誠然是辛苦的,創(chuàng)作、翻譯、帶孩子、做家務,特別是還要細心照顧不善自理的先生;她誠然是苦難的,日本人的入侵讓她失去了母親和姑姑,“文革”期間夫妻雙雙被剃了陰陽頭,唯一的女婿含冤自殺,六十歲還下干校參加農業(yè)勞動。然而,她真的是幸福的,風里雨里有先生錢鐘書相依相伴。她崇拜這個學富五車的人。他不能為她分擔更多,但是,他理解她,懂得她,并欣賞她!白钯t的妻,最才的女”,他這樣評價她。她就是楊絳。那一年,為了支持丈夫寫作《圍城》,她辭掉了保姆,一個人擔負所有家務,只為省點工錢,讓他少帶些課,多騰出點時間。有一次,丈夫生病不能進食,她打出各種果泥和肉泥給他吃,連魚刺也用針一根根剔除?吹椒蛉说膭诶,他多么希望自己如仙人般不食人間煙火,這樣就可免去夫人的諸多操勞,有詩為證: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憂卿煙火熏顏色,欲覓仙人辟谷方。她付出了,他感受到了,他成績斐然,她笑得燦爛!她也沒有落得太后,不僅劇本、小說影響巨大,晚年的散文膾炙人口,年過五旬還自學西班牙語,翻譯世界文學巨著《堂·吉訶德》,獲得西班牙國王盛贊。八卷本的《楊絳文集》見證著她的高度與厚度,直到今年,年逾百歲的她,依然在研讀《紅樓夢》,筆耕不輟。她下放到干校的時候,愛女阿圓新寡,她向錢鐘書封鎖一切不幸的消息,把淚流進肚子里,把笑呈現(xiàn)在他面前。燒鍋爐,分報紙,打井,看菜園,與疾病作斗爭,掛念女兒,成為他們干校生活的重要內容。倆人的住處相隔一小時路程,但每隔十天的休息日才能見面。見面以外的日子,兩位老人靠書信交流!翱墒潜攘霜氃诒本┑陌A,我們就算同在一處了!彼f。后來,倆人的距離縮短到十分鐘路程,可以一起吃飯。他到郵政所取報紙,每每繞道經過她看守的菜園,還可以停下來說說話、嘮嘮嗑。再后來,倆人間的距離不過五六分鐘,每天黃昏可以一同散步,她說“更勝于菜園相會”。即便多少對夫妻已經反目成仇,即便多少個家庭已經妻離子散,楊絳與錢鐘書仍然是心手相連的,不是有人這樣說嘛:“我常常看到他們之間會心地微笑,有種內心的交流無時無刻不在那兒!比兆与[晦得如撥不開的云霧,光陰苦澀得不知盡頭何在,只因了和你在一起,這絲絲甘甜也入心、入肺、入骨髓! 何其芳:愿做偉人光環(huán)下的柳條兒 是日本人的槍炮把何其芳震到了延安,震上了革命的道路。在此之前,他主要做兩件事:潛心讀書,精心雕琢詩文。他的閱讀從一開始,就站在一個不一般的高度上。歷經八年嚴格私塾學堂里的讀與背,在《水滸傳》、《聊齋志異》等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世界里徜徉。14歲以后,他到了縣城,到了重慶,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他玩命地愛著《狂人日記》、《女神》和湖畔詩。再后來,他到了上海公學,用大把大把的時間泡在圖書室中。離開上海,他在北京大學的圖書館里,狂熱地讀著雨果、莫泊桑、雪萊和濟慈。于是,他試著用筆描繪一個懵懂男孩的青春:愛情原如樹葉一樣/在人忽視里綠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在被忘記的紅色花瓣里開放。今宵準有銀色的夢了/如白鴿展開著沐浴的雙翅/如素蓮在水影里墜下的花片/如從琉璃似的梧桐葉流到/積霜似的鴛瓦上的秋聲/但漁陽也有這銀色的月波嗎/即有,怕也凝成玲瓏的冰了/夢縱如一只滿帆順風的船/駛到凍結的夜里去嗎?他也書寫著詩歌般的散文:“就在這鋪滿了綠苔,不見砌痕的階下,秋海棠茁長出來了。兩瓣長長的伸著如羨慕昆蟲們飛游的翅,葉面是綠的,葉背是紅的,附生著茸茸的淺毛,朱色的莖斜斜的從石闌干的礎下擎出,如同擎出一個古代的甜美的故事!鄙钋、飄逸般地帶著夢幻色彩,朦朧、典雅地充盈著空靈的精致,何其芳用文字展示了一幅婉轉傷感、美麗和憂郁著的青春畫卷。如果他有朋友,那個人一定在寫文字,如果他顯得忙碌,那一定是在精心雕琢詩文。他純凈、孤獨而安靜,他會為一個可憐的報童而大哭,他會為一個饑餓的小女孩而憂郁。 他生活在一個游離于社會現(xiàn)實之外的自我世界里,這個世界里是純凈的文學,是青澀的感傷,是淡淡的青春。22歲那一年,他的世界漸漸被打破,從大學校園走向社會,他注意到農民工人睡在石橋上,旁邊是成片空空的別墅。當社會的不公、黑暗與殘酷沖擊著他的心靈,日本人的炮火也一天天臨近。他開始關注國事,關注民族,關注抗戰(zhàn)前線,在這些關注中,他漸漸淡出了那些溫柔而虛幻的青春夢境。他開始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就像當時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一樣,他懷抱著對未來無比的希望,離開國統(tǒng)區(qū),歷經千辛萬苦,到了他心中的圣地延安。延河水改變著26歲的何其芳!墩摴ぷ鳌、《論周作人事件》、《坐人力車有感》,這樣一些前所未有的文字從他的筆端一一流出,“這是一個整個的戰(zhàn)時教育問題,然而是有法解決的。事實上也有著比較適應抗戰(zhàn)時期的學校。不過,有一部分學校仍有著復古的傾向,或抱著形式主義……”他的語氣變得這樣理性。他依然堅持寫作,文章的題目變成《〈實踐論〉與創(chuàng)作》、《論民歌》、《關于現(xiàn)實主義》,那個唯美的詩人不見了,那個用文字作畫的作家不見了。讀者終于不干了,“思想進步,創(chuàng)作退步”,這樣的指責紛至沓來,其間無不飽含遺憾。更有人說,其實何其芳無比苦痛,因為他一直在尋找那個純文學的自己,然而,他回不去了。我卻渴望做更多的探究。1966年,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的命運在劫難逃。抄家后住房被瓜分,幾乎每兩天就被拉出去一次,批斗、示眾,被迫披麻戴孝,拄著哭喪棒,彎腰九十度,眼鏡被打掉了,人被打得幾乎失去知覺。有人看不下去,要把他接到農村“保護”起來,他卻謝絕了,原因是他希望通過接受批判實現(xiàn)自我改造。當他的同仁傅雷、邵荃麟在悲憤中選擇離世,他卻平靜地接受著非人的虐待,真誠地服從著現(xiàn)實的改造。他并沒有我們想象的憤怒!在牛棚中,他循規(guī)蹈矩,被罰掃廁所,他兢兢業(yè)業(yè),把廁所打掃干凈后,還專門寫上字條:“使用完畢,請隨手拉繩沖洗。”1969年,57歲的何其芳下放河南信陽,在息縣“五七”干校開始了農村生活。先是做菜農拔蘿卜、砍白菜,然后是進飼養(yǎng)班當豬倌,割豬草、挑豬草、煮豬食,“雨天總見他穿著塑料雨衣,套雙長筒皮靴,挑擔沉甸甸的豬食,在爛泥中淌水顫顫悠悠走去”。勞動之外是無休止的政治學習,這樣,他每天的勞動時間都在九個小時以上。最大的困難是找豬。由于臨時建起的豬圈不牢固,經常會有豬跑出來,到野外找豬成了家常便飯。最要命的是下雨天,穿上雨鞋,披著雨衣,拄著竹竿,不再年輕的何其芳在嘩嘩的大雨中奔波,尋找每一頭小豬。他依然斗志昂揚,“我下來后,因為對自己要求不嚴,進了羅山三次,買了一些東西,昨天和今天的會上,都受到工宣隊和革命群眾的批評。這種及時的批評和教育是很好的,使我深思,感到難過,生活習慣都這樣不能改變,還能說到改造世界觀嗎?我表示完全接受這種批評教育,堅決改正”。這是何其芳的一段家信,寫信的時候,他在干校體重下降,頭昏與心臟病都有發(fā)展,盛夏時節(jié)因為缺少換洗衣服而不得不打赤膊。從干;鼐┖,根據養(yǎng)豬的實踐經驗,他寫下《養(yǎng)豬“五字憲法”歌訣》:“主席指示:養(yǎng)豬重要。品種好,圈干食飽。粗料發(fā)酵,采集野草……”他把這個歌訣專門寄給在河北干校的妻子,又做注解千余字,因為她當時也在養(yǎng)豬,他希望自己的經驗能讓妻子的豬兒更加膘肥體壯。為了紅色政權,何其芳在魯藝教學兢兢業(yè)業(yè),在抗戰(zhàn)前線為黨的宣傳出生入死,在國統(tǒng)區(qū)當文化使者費心盡力……即便如此,而今,他默然接受著紅色政權下“反動派”的角色!曾幾何時,毛澤東主席說他的松樹性不夠,柳樹性有余!意即原則性不太強,而靈活性有余。我倒是覺得,他甘做偉人光環(huán)下的柳條兒!1976年底到1977年初,何其芳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寫成《毛澤東之歌》,文章的開頭,他引用了一篇舊作中的一句話:“很久很久了,我想寫一首毛澤東之歌!痹娮髦校侨绱饲逦赜浀,當年主席講《改造我們的學習》時,“講得多么生動活潑、淋漓盡致呵!報告中充滿了比喻和妙語”。他也沒有忘記,主席用毛兒蓋的大樹和豆芽菜來比喻提高和普及,是多么的貼切。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主席每次到魯藝的一言一行,以及他每次與主席的交往,雖時間久遠而歷歷在目,他為這個傳奇?zhèn)ト松钌顑A倒!盀榱诉@個人(毛澤東),我愿意去死”,當年同樣奔赴延安的作家嚴文井如是說。踏上延安,多少知識青年開始狂吻延安的土地!作為其中的一員,何其芳似乎還不夠狂熱!不是他想寫卻寫不出柔美的詩句,而是延安的熱火朝天、質樸艱苦孕育不出溫情的夢。他不再懷念過去,甚至帶著否定的口氣說,當年的詩作是脫離時代、沉湎于自我世界的表現(xiàn)。沒有人逼他到延安,更沒有人強迫他留下。只要愿意,他可以和沙汀一樣,從延安回到從前。只是,此時此地,他只希望熱情地歌唱延安“自由的空氣。寬大的空氣?旎畹目諝狻薄.斎,那個12歲就從早晨至深夜狂讀文學作品的少年,那個曾經在夢中都在寫詩的青年,那個曾經忘情地翻譯國外詩歌的詩人,他也一定會在某個時候,某個情境下,在喧鬧或寂寞中,突然懷念起曾經純美的文學、純凈的文字。而更多的時候,他是魯藝文學系主任、重慶統(tǒng)戰(zhàn)宣傳者、《新華日報》社副社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他是共產黨政權的代言人,他的崗位需要他在文學研究上做文章,更重要的是,他愿意用文字維護他的信仰。宣傳毛澤東思想,他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批判胡風、馮雪峰,他也沒有夾帶個人情感。如果他錯了,他只是充當了一個錯誤環(huán)境下的應和者,充當了那個時代主旋律中的一個歌唱者,即便如此,他依然是真誠與無私的,他的信仰首先出于對祖國的熱愛。縱然,作為一名讀者,我們是多么地喜愛他青年時代所寫的《預言》與《畫夢錄》。如果真的有遺憾,我們只能為民族的悲劇遺憾,災難的祖國中止了詩人的夢,而他,又做不到如張愛玲般不問世事地為自我寫作!盎厣a隊后,好好勞動,好好向貧下中農學習,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在干校的時候,他這樣囑咐下鄉(xiāng)當知青的孩子。而當孩子們送他登上干校的火車,站在月臺上他淚流滿面。在那個火熱的時代里,他們如同千萬個家庭一樣傷感著,也期盼著!他或者就是一枝在心懷民族天下中失去自我的柳條兒,他自愿被籠罩在偉人的光環(huán)下,在微風中點頭,在狂風中搖晃,歷經艱難困苦而至死不渝。當我們試圖認真端詳和解讀這枝柳條兒,發(fā)現(xiàn)的卻是一片柳樹林!不是嗎?何其芳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代名詞,從延安一路走來,這樣的柳條何止一枝、兩枝,因為太多太普遍,人們開始稱之為“何其芳現(xiàn)象”。唯愿我們用寬和的、理性的眼光認識這個現(xiàn)象,以不游離于時代以外的情感看待這個現(xiàn)象,至少,我們應該肯定的是,這個現(xiàn)象的背后,有一份對祖國和民族披肝瀝膽的忠誠! 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大道上1999年,十二卷本的《馮至全集》出版,在全集的最后一卷,一幅高莽先生的畫作《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大道上》顯得格外搶眼,畫上的馮至先生戴著深度眼鏡,蒼蒼白發(fā)零亂著豎立于頭頂,他一手拄著木棍,一手提著小馬扎,腳穿一雙雨靴,兩只褲腳高高挽起,肥胖且不高大的身體在泥濘中艱難前行,笨拙中帶著一絲不知所措。相比全集中先生的其他照片,如20世紀30年代在歐洲求學時的意氣風發(fā),20世紀80年代在萊茵河畔與國際友人相聚時的閑情雅致,再或與家人出游時的溫馨恬淡,這幅畫像不能不讓人鼻子為之一酸。我們無意于用慣常的“受迫害、遭打壓”等詞語來形容先生的干校生涯,在那個時代,有幾個如他一般的學者過得舒坦呢,況且相比他曾留學德國五年、解放前長期工作在國統(tǒng)區(qū)的歷史,“文革”中他雖然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黑線人物”,但是他并沒有受到令人發(fā)指的凌辱,比起六十多位知名教授被迫害至死的現(xiàn)實,比起先生的北大西語系同事俞大縝,他能平安地下放到干校,已屬幸運了。即便如此,我們卻不能回避先生在農村的窘境:“每次他洗了床單、被罩,晾在外面,就有女同志喊:‘這是誰的地圖掛出來了?’然后就拿走幫他洗了。有一次他坐在門口自己補衣服,周圍圍著一幫老鄉(xiāng)的小孩,最后一個小女孩勇敢地走了過去,伸出食指,說:‘爺爺,我怎么看到我媽的頂針放在這個手指上?’”原來,他把頂針放在了中指上。后來干校搬到了明港,住在軍營里面,條件好了一些,任務是抓“五一六”分子!案赣H被派到那里去看管所謂的‘五一六’分子。別人后來打趣地說:‘這看‘五一六’的和‘五一六’一老一小的,到了下雨天,‘五一六’分子攙著看守‘五一六’的!边@是先生女兒的回憶,幾個片段為我們勾畫出先生的干校境況。 馮至,一個近乎陌生又偶有所聞的名字,也許就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這個名字突然地躍入我們眼簾,但更多的時候,他被淹沒在一大串的名家之后,成為一個依稀的、曾經的存在。是的,相對于與他同時到息縣干校的錢鐘書、何其芳,相對于其他“五七”干校的冰心、費孝通,馮至的名字的確不為廣大讀者耳熟能詳,但是,他一定是專家學者中的被敬仰者。匆匆歲月淡卻了先生在20世紀20年代的詩作,但是,因為這些詩作,他被魯迅定位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你是否記得,有一首詩作——《我是一條小河》:“我是一條小河,我無心從你身邊流過,你無心把彩霞般的影兒投入了河水的柔波!蹦潜愠鲎砸粋叫作馮至的先生。我們今天也很少提起他在四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詩,只是,這些詩被朱自清先生稱為新詩的“中年”,至少被譯成五國文字,成為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他扎根于中國的土壤,因此以孔子和伍子胥為題材寫歷史小說,為杜甫寫傳記,晚年更是癡情于中國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個資深文學熱愛者,他廣泛接觸歐洲文藝,在德國文學史研究、歌德研究、德文翻譯上建樹良多。博古通今、學貫中西是他最好的寫照,既是學者又是作家是他最恰當的稱謂。他集北京大學西語系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所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及瑞典、聯(lián)邦德國、奧地利等國家科學院院士等眾多頭銜于一身,并坐擁國際各項大獎:“歌德獎”、德國“十大字勛章”、“國際文化交流藝術獎”……他的確是一座不可忘卻的豐碑。如同與他同時代的眾多知識分子,在1949年的那個十字路口,他毅然留在了大陸,并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新生的人民政權,真誠地為新中國高歌:“革命的故事永遠說不完,它不斷地更換新的內容,為了建設幸福的山區(qū),涌現(xiàn)出許多新的英雄!庇腥苏f這些詩缺乏藝術性,而他說:“自已確信是從真實的感受出發(fā)的!蔽依斫庀壬@種真實的感受,因為他曾說:“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他的思想感情青年時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得到過一些解放,中年時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苦歲月里受到過一些鍛煉,新中國成立后,萬象更新,世界觀起了一些變化。”這種萬象更新形勢下的情感的變化不是很自然的轉化為謳歌嗎?就這樣,他一直帶著謳歌的情緒,為新政權鼓與呼,在新思潮下為自己讀書人的身份反省,一直到1970年,在準備下放干校的時候,他說:“我下去后,一定好好勞動學習,改造世界觀,同時也為貧下中農做些工作。”到了干校后,他“回想城市的生活,很容易使人貪圖安逸,思想僵化。在農村干校里,幾乎每天每事都使人接觸到世界觀的根本問題”。他也以同樣的口吻要求他的女兒:“我看你的問題,除了驕、嬌二氣外還有人性論、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边@個時候,先生的夫人在湖北沙洋干校,大女兒在安徽,小女兒在四川,他說:“我們一家人,東南西北一人在一個地方,各自在工作的崗位上努力吧!想到國內國外一系列振奮人心的大事,個人的事只好先放一放——實際上目前也不能解決!比缤谋姸嗤,先生以甚為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諸如年邁下放種菜、家人難聚首、身體的毛病,加之工地離住地六七里路,他都很少提及。一個多么純潔的知識分子!1972年,作為老弱病殘,先生提前從干;氐奖本_@個時候,農村的生活已經讓他患上了白內障,想走路腿卻不敢抬起。他提筆寫下詩作九首,其中一首《從干校歸北京寓所》云:“存書尚許十年讀,美酒仍能一夕傾;拂去案頭塵土易,難于平靜是心情!1973年,先生自稱在“憤懣”的情緒下,翻譯了海涅的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這是一部對當時德國現(xiàn)實強烈不滿的諷刺詩。年邁的馮至,終于把對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寄托在這份“憤懣”的翻譯中。曾經多么熱情地走上“五七”大道,終于也“拂去案頭塵土易,難于平靜是心情”,終于也有了“憤懣”。倒是高莽的確不凡,“馮至走在泥濘的‘五七’大道上”,多么有深意的畫作標題,這條“泥濘”著的路,建在息縣的大地上,也刻在先生的心田里,更隱含在當時中國的時代中。從這條泥濘的道路中走出,先生開始深思!當時光步入九十年代,先生終于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定位:“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于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縱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到底應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進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才明白,人生最難得到的是‘自知之明’。”用近九十年的時間,明白一個理!博古通今如馮至先生這樣的人尚且如此,我們該怎樣洞悉我們的歷史,理解我們的過去,并寬容從非凡時代走過的一代讀書人! 俞平伯:一支素靜淡雅的昆曲一個出生并成長于蘇州的人,一個詩書世家的后代,一個頗具天賦的人,一個在古書中度過童年的人,你說他如果不喜好昆曲才怪,你說他不研讀《紅樓夢》才怪,你說他不成名成家那也叫怪。他真的就這樣依了你的料想,成了紅學家,成了昆曲研究者,也成了詩人和散文家。他叫俞平伯,曾祖高中進士,父親貴為探花,他自己則在16歲那年考入北京大學。讀書、教書,并在大的時代浪潮中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鋒。作為那一代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俞平伯從上海大學、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亦算得上“依了你的料想”,不偏不倚,在中國文學史上,找到了人們心中屬于他的位置。翻開《俞平伯年譜》,經常有這樣的字眼躍入眼簾:“下午,陪父母游北海公園”、“偕夫人及親戚同游妙峰山”、“偕夫人游北海公園”。據他的女兒回憶,俞平伯酷愛練毛筆字,家里什么紙都可以作為他練字的材料。而他的朋友們,則熱衷于圍在作為谷音社社長的俞平伯周圍,在彈唱和鉆研昆曲中自得其樂。他的文友們,更愿意與他在文字間娛樂,比如當年與朱自清同游秦淮,相約而作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讀來美得讓你透不過氣。怎么來看,他都是一個詩情畫意的人。依了我們的料想,他從蘇州園林走出,就該在小橋流水間徘徊,在白云清風下流連,在詩詞歌賦中留連,在微波蕩漾的小湖上泛舟,純粹得不染一絲雜色。1970年6月,葉圣陶先生在給兒子的信中說:“平伯與錢鐘書在搓草繩,平伯手藝不好,常有叉出的草莖!睏罱{在《干校六記》中則這樣記載:“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干校上學,我看著心中不忍,抽身離去!1970年1月28日,俞平伯在日記中寫道:“路濘而滑,晚間赴讀報會,連跌二次,幸有一路人拉起,并攙送一段!蓖5月,俞平伯在給兒子的信中說:“在干校挖河挑土是很勞累的!比绱丝磥,那個本該詩情畫意的生活里有了插曲,俞平伯究竟還是過起了挖河挑土、搓草繩的農民生活。從哪個環(huán)節(jié)開始,他的人生軌跡起了變化呢?五十年代開展的《紅樓夢》研究大批判,俞平伯成了靶子。到1969年,先生所在的社科院集體下放到河南干校,在表了一番決心之后,他也登上火車,成了一名“五七”戰(zhàn)士。他的夫人毫不猶豫地與他同行,數十年來,他們一直是昆曲上的知音。兩位老人下干校,困難重重。首先是居住的問題。從北京到河南信陽,住了12天后搬到羅山,住了14天后再搬到息縣的包信,后又轉至東岳。先生對家人講:“東西多而零碎,且有未燒完的煤末,不很好辦。卻總可以克服的。我總靠你母料理一切,雖努力幫助,卻效果不大!焙髞碛謱ν鈱O說:“每到一處,我們所有的東西都要打開,但還沒等住定又要收拾起來!苯K于在東岳定居下來,不過是一個僅以蘆席當窗戶的小屋,蘆席漏風還不能關閉,屋子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根本沒有地方行和走。有一回晚間風起,竟然把茅草屋頂給掀去一半。勞動也是考驗。老人家在菜園班學習治圃、積肥,外加搓麻繩,有時候,半夜里還要起來幫助同班的何其芳尋找跑散的豬。據說“文革”開始的時候,他被罰打掃院子,結果他根本不會用掃帚,像追趕小雞一樣,用掃帚追趕那些飛飄的樹葉和紙片,F(xiàn)在,這個年邁的讀書人不得不面對一堆農活,葉圣陶所言的“常有叉出的草莖”就可以理解了。農村的生活極為不便,難以買到煤,又無柴禾,做飯成了大問題。鄉(xiāng)間道路泥濘讓他經常摔跤。住在包信集的時候,每次到東岳開會,往返路途就需要近五個小時。他在日記中這樣記述:“廿五日步往東岳聽報告,九時行六時返。歸途遇雨,幸有人招呼,狼狽僅達,已昏黑矣!闭f起東岳的路,俞夫人這樣回憶:“走過東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說拔不出腳,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襖被雨水澆透,冰涼潮濕且不說,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崩舷壬裆弦搽y得輕松,“交檢查”、“又交檢查”、“檢查退回重寫”這樣的字眼在他的干校日記中頻頻出現(xiàn)。比如,因為請農民送生火的秸稈要遭到批判,因為看《水經注》又要受到批判……最讓先生難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村民們的“圍觀”。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村民們知道這個老頭來頭可不小,毛主席都給他寫過信,這該是一個何方神圣呢?戲劇性的一幕幕就這樣上演了:“鄰家大人、小孩圍觀者甚多,且推門而入。”“老鄉(xiāng)們串門、圍觀等等是極不好對付的!毕壬棵繉鹤尤缡钦f。他的朋友憶起干校期間的俞平伯,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被“圍觀”。為擺脫窘境,他給孩子們分糖吃,請他們離開。再后來干脆用高梁桿在門前圍起一道“墻”,孰料那高梁桿可以吃,不一會兒的工夫,圍墻變成了殘渣,可謂滑稽。說來話長。建國后的文化運動一個接一個,俞平伯算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如果我們記得批《武訓傳》和《清宮秘史》,如果我們記得批胡風運動,我們就不會忘記俞平伯和他的《紅樓夢研究》。1954年,因為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與藍翎的一篇關于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文章,引起領袖高度關注,于是一場大批俞平伯用資產階級唯心論來研究《紅樓夢》的運動掀起,僅僅兩個月時間,俞平伯參加了八次批判會,作了深刻的自我檢討。有了這么一段“轟轟烈烈”的經歷,俞平伯不被村民們關注才怪!八麄兊购艿弧,同在干校的劉錫誠先生如此回憶。我堅決相信先生的淡然。你看他的胃口多好,“以白肉煮白菜,甚美”,“昨日把它(餅)烤了一下,抹豬油以代黃油,甚佳”,“橘餅我愛吃”,“紅薯柔糯比北京的為佳”。他的干校家信中常常這樣說。你看他的心態(tài)多好,“一切順其自然。睡眠極佳,前所未有”。他對孩子們這樣說。你看他的心情多好,描寫起鄉(xiāng)下的楝花:“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南來初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花落似丁香。綠蔭庭院休回首,應許它鄉(xiāng)勝故鄉(xiāng)!庇诌@樣描寫鄉(xiāng)下的春天:“櫻子黃先赤,紅桃間綠桃。塘春嬉扁嘴,延頸白鵝高。”他如同一枝被遺棄的桃花,即便沒有入得美麗的園林,在荒蕪的地頭,或者在殘垣斷壁間,也要散發(fā)出淡淡的光華。他更如家鄉(xiāng)一支淡淡的昆曲,即便離開了舞臺,遠卻了銅鼓,也要在荒郊野外清唱一曲,并不失婉轉與華麗。若干年后,他的被扣發(fā)的工資如數返還,接到工資的那一刻,他問來人:“利息呢?”若干年后,他的被沒收的舊居退還,子女請他回去看看,他擺手作罷,從此沒有再回過那座曾祖父留下的四合院——北京老君堂79號。1990年,在生命彌留之際,俞平伯嘴里念念不忘的是《紅樓夢》!他的內心有著多大的憤懣!他的心中還有多少遺憾!雖然我們眼中的老人一派淡然。1970年夏,先生的外孫韋奈到東岳探親,他說:當我第一眼看到他們的住所和生活的環(huán)境,完全被驚呆了(盡管那時我也在農村)!我根本無法想象他們是怎樣過活的。但當我們握手擁抱之后,外祖父的第一句話卻是:“這里逢雙日有集市,明天一早我們去看看,可買些魚蝦,還有油條可吃!倍潭痰膸拙湓挘袷墙o我吃了一顆定心丸。生活的苦難,并沒有把他摧垮……外祖父還為我吟誦他在鄉(xiāng)間的新作,流放地變成了我們的世外桃源!新中國成立的時候,作為“舊知識分子”,先生的心情是舒暢的,他當選為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常委,出席中蘇友好協(xié)會發(fā)起人大會,當選為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委員。為熱情謳歌新中國,他寫下“開國古幽燕,佳景空前”的詩句。1954年,即便他的思想遭受到巨大批判,但是,毛澤東有專門指示:俞平伯是團結的對象。因此,他的生活沒有受到太大影響,第二年還被評為一級研究員,這一段時期,重點批的是他的思想而非他這個人。1966年,先生遭遇空前災難,藏書丟失三分之二,年邁的母親被迫穿上“壽衣”,他與夫人還要假裝“哭喪”。而此時,他也看到,他的多個朋友付出了生命?邕^一道道溝,走過一道道坎,“五七”干校對于先生而言,顯然是“一切順其自然”。這個從江南詩書世家走出的大儒,還有什么不能面對呢?2011年,吉林電視臺播出韋奈重返老君堂79號時的情形:不愿意回來了,全變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韋奈一臉的無助與痛惜。老君堂變了,俞平伯卻沒有淡出我們的記憶。2011年9月,紀念俞平伯誕辰110周年學術研討會在湖州召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一批專家、學者,圍繞俞平伯與中國新文學、俞平伯與紅學、俞平伯的唐宋詩詞研究和德清俞氏家族與江南文化世家等主題紛紛發(fā)言。我們不能料想一個政治時代的走向,因此也不能料想一個讀書人一生的境遇。但是,我們可以用一份自然的人文情懷,用一份合理的學術情結,紀念一份文化,懷念一個學者,給予他應有的定位與尊崇。哪怕他說“我只是蘇州老家一支淡淡的昆曲”,我們亦能穿過遙遠的時空,品出純濃的韻味和華彩。 顧準:拆下肋骨做火把 他12歲因家境貧困輟學,19歲出版國內第一本銀行會計教材,并成為大學教授;他是財會專業(yè)的奇才,也是民主革命的斗士;他曾經是政府要員,最后的身份則是專家和學者。他深深地愛著他的妻子,妻子卻絕塵而去;他深深地愛著他的孩子,孩子卻唯恐避他不及;他深深地愛著他的祖國,卻在祖國的土地上遍體鱗傷。他如一粒塵埃,淹沒在了紛繁的塵世,很少有人會憶起,當年上海灘那個少年天才,當年延安中央黨校那個多思的學生;也很少有人會提起,新中國大上海那個風風火火的財政局長。1994年,因為他的文集出版,人們在大叫“自1957年之后,中國的思想者集體失蹤”后,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有顧準”!爸灰蛩奈淖肿兂闪算U字,一代知識分子挽回了集體名譽。”有人說!坝胁簧偃艘运枷爰易栽,但配得起這個令人尊敬稱號的恐怕只有像顧準這樣的學者!币灿腥苏f。更有人縱觀顧準先生的一生說:“他本來有一官宦前程,而且前程似錦,但是他‘糟塌’了這一前程,走上了一條料無善終的不歸之路。他在黑暗中求索,給抽屜寫作,給后人寫作,唯獨沒有給自己的前程寫作!边@就是顧準。從商城到息縣 20世紀30年代,當他的銀行會計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卻投身革命,走上一條溫飽未知、九死一生的人生路。當他和他的同志們壯懷激烈地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大業(yè),卻不幸屢次遭受政治迫害。先是在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被撤銷一切職務,又在1957年被劃為“右派”下放到農村,再在“文革”中被打進“地獄”。1959年3月,顧準作為“右派”分子下放到河南省商城縣“監(jiān)督勞動”。那一年,中國人民正在與饑餓作斗爭,顧準也不例外。他餓得全身浮腫,餓得晚上睡不著覺,餓得想盡一切辦法包括偷東西吃。他學會了對那些道德敗壞的人報以笑臉,只為對方有機會給他一根胡蘿卜!扒宄堪,頗為饑餓所苦”,“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為食物的欲念所苦”。他用文字記述自己的饑餓。他因為貧窮無法就醫(yī),他因為受到各種各樣的呵斥變得卑躬屈節(jié),他因為不想成為餓殍而學會了唾面自干。在自我拯救的同時,他無時不在關注著當時中國的農村。“徐家斷炊”、“八組黃渤家中,老婆、父親、哥哥,二個小孩,在一個半月中相繼死亡”。這類記載,在顧準的商城日記中最為常見。餓殍連連、哀鴻遍野及至“人相食”,是顧準眼里真實的農村。他陷入了痛苦的思考!皬娖葎趧,慢性饑餓與死亡,是大躍進必不可少的產物,也是新的人口問題的解決之方!彼_始考慮,在這樣一個人口眾多、耕地面積有限的國度,如何解決人民的溫飽,如何發(fā)展與建設。“我要保存下來,我還要戰(zhàn)斗……至少應該記錄下一個時代的歷史,給后來者一個經驗教訓!彼麘阎@樣的信念,求取溫飽和生存。而不僅僅是要活下去。十年以后,顧準再一次下放河南,這一次,他到了息縣“五七”干校。相比當年的商城,息縣的生活水平不在話下,不僅可以買到醬肉,煉乳、奶粉、肉松都是經常的食物。他不再為饑餓所困,然而卻面臨著新的痛苦,那就是情感的煎熬。1965年,顧準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不久,妻子提出與他離婚,五個子女與他斷絕關系。1967年5月,他最后一次回家,孩子們質問他為什么要回來,妻子質問他還要來害人,沒人肯收下他的存折,他凄楚地離去,從此與家人沒有再見一面。1969年11月,54歲的顧準形單影只地來到河南息縣“五七”干校。“我希望再見秀一面”,臨行之前,他三次提出這個要求。秀即方采秀,顧準夫人,其時倆人口頭上已經離婚,數年未見。他向組織保證:“無論她死了,瘋了,病重了,都一不影響下去,二不影響改造!彼K于獲得答案,秀已經在一年半前自殺身亡。他提出想與孩子見上一面,卻沒有獲得一個孩子的同意。他清點行李,離開北京。他從弟弟那里搜集子女的照片,一一貼在像冊上。“1967年5月,她看來已經實在支持不住了!鳖櫆试谙⒖h繼續(xù)他的日記。“吃了幾口飯,悲從中來,臉伏在飯盆上失聲大號。但是我還是抑制住,努力把飯吃完。我要活下去……”“然而秀實實在在為我而死,我若不能有所作為,我的生命還有什么價值?”他將無邊的悲痛訴諸紙和筆。但是,他沒有一味地沉淪。他不再僅僅關心他的財會專業(yè),更不再局限于妻離子散的家庭悲苦。他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他痰中帶血,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他卻思考著一個個更為深刻的問題。他不再探討中國人的溫飽、豐收或者節(jié)糧,他開始發(fā)問:為什么中國在進入20世紀中葉后期會發(fā)生“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怪事?為什么千百萬人追求革命、不惜犧牲生命換來的勝利,最終是這樣一個結局?他也不再僅限于中國問題的思考,他把中國放在世界歷史的大范疇,他立下志愿,要弄清楚人類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從而最終弄清楚中國的問題。他與干校管制人員斗智斗勇,贏得了難得的讀書環(huán)境,他廣泛地涉足世界文化史、經濟史、政治史、宗教史,進而對整個人類的歷史作一番整理!耙粋人,用生命寫出來的東西,并非無聊文人的無病呻吟!彼f。沒有資料,沒有卡片,沒有更多的書籍,但是,已經沒有困難可以阻止他的腳步。他希望還能活上二十年,因為,他需要廣泛地涉及古今哲理。對比中、西方文明,他探討著中國“史官文化”的傳統(tǒng)、古希臘的城邦制度,以及社會主義革命成功后,即“娜拉出走以后”,要采取什么樣的體制才能避免失誤,凡此等等。1972年,離開干校的顧準回到北京,他以與時間賽跑、與生命賽跑的執(zhí)著和勤奮,完成了《希臘城邦制度》等數萬言的、照亮日后中國思想界的論著,然后撒手人寰。從商城到干校,是顧準人生的煉獄期,在饑餓、死亡、威脅、拋棄、批斗的連環(huán)苦難中,他從單純的經濟學走向社會科學的研究。“五七”干校,成為顧準思考的成熟期,最終成就其干校后期思想的豐收期。生死兩茫茫 在干校,他用日記的形式記錄了對亡妻無盡的追念!拔覟樾惴䥺适墙K身的。”“這些‘家務活動’,過去是寫給秀的資料,現(xiàn)在則‘便縱有千種風情,待與何人說’旬日,夢寐中曾痛哭失聲……”“夢中有時出現(xiàn)這樣一二個歡樂鏡頭,醒來悟秀已離人間!薄百捎涡愎枢l(xiāng),登黃山,曾相預期,已成泡影……”顧準與方采秀結合于1934年,其時二人同為革命組織“進社”成員,可謂志同道合。二人共同走過了戰(zhàn)亂的生死離別、流亡奔波,也經歷了地下革命的艱難險阻。但是,最終卻勞燕分飛于那個萬馬齊喑的歲月。他理解妻子的離婚要求,他心懷懺悔并長久懷念著她;他寬恕孩子們的舉動,常常因為思念他們而“夜不能寐”。他給長女買手表,他備一套被褥以便孩子們來看他時使用,他省下一點油票留給孩子們?墒牵瑳]有一個子女愿意理會他們的父親,他們更想做的是燒毀父親所有的照片,并且他們這樣行動了。1974年,在生命垂危之際,顧準渴望見到其中的哪怕一個孩子,但是,孩子們一致對這個請求背過臉去,他遺書中的最后一句話是:“祝福我的孩子們!笔暌院,他的論著終于讓女兒徹底低下了頭:“原有的父親形象,至此徹底清晰,高大起來。”“今天我們是在赤裸裸地經受著感情的煎熬……人生只有一個父親,對于這樣的父親,我們做了些什么呢?”在愧疚之余,女兒提出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為什么我們和父親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愿意獻身于比個人家庭更多的目標卻長期視為殊途?”也許,我們很難找一個突破口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我知道,顧準最后一次離開家的時候,他的大女兒已經23歲。我也知道,同樣是在那個時代,在同樣的境遇下,巴金的夫人蕭珊為了保護丈夫,挨了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周信芳的夫人為了保護丈夫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冰心也曾發(fā)出質問:“如果吳文藻是‘右派’,我也是。”而在當年錯劃的數十萬個“右派”分子中,又有多少家庭真的妻離子散呢?子女真正與父母宣布斷絕關系的呢?也許苦難的時代,曝光了某些不太健全的人格,苦難的經歷,折射了一些受局限的認知水平。同樣,大苦大難把顧準的錚錚鐵骨、冷峻孤傲、柔和寬厚暴露在我們眼前。 有道者不孤 偉大的思想者,即便身處地獄,即便發(fā)出微弱的光芒,也會穿透黑暗,照亮共鳴者的心田。在遭遇不被家人理解的同時,顧準在息縣卻遇到了他人生的知已吳敬璉。1974年,顧準離開人世。吳敬璉幫著把他推進了太平間!拔以诨丶业穆飞暇褪怯X得特別冷,覺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顧準就像是一點點溫暖,但是他走了!薄2005年,吳敬璉這樣回憶,他對女兒敘述這段話的時候,眼里淚光閃閃。干校期間,顧準與吳敬璉因同為“反革命分子”在同一勞改隊,在“隔離室”朝夕相處,他們利用“不準參加革命活動”的機會,利用干校后期管制相對松散的機會閱讀和探討。吳敬璉感受著顧準淵博的學識與犀利言辭,聆聽著他關于中國和世界歷史驚世駭俗的獨到見解。受到顧準的影響,吳敬璉重新操起英語。而在顧準看來,與吳敬璉聊聊天,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顧準匆匆地走了,但是,在干校期間深受其影響的吳敬璉活了下來!皣鴦赵喊l(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市場經濟研究所名譽所長,國務院經濟體制改革方案研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改革》雜志主編……”這一串閃光的頭銜,是吳敬璉學術高度的見證,而所有這些,是否讓九泉之下的顧準欣慰呢?雖然吳先生自稱,顧準的天賦和聰明才智以及道德文章,不是一般的人可以企及。然而,他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們應當積極努力,在‘為世界人民服務’的宏偉事業(yè)中盡自己的一份力量。這也是對顧準最好的紀念!庇械勒卟还隆=裉,經濟領域的人在研究顧準,社會學領域的人也在研究他。作為干校文化研究的一部分,顧準更是讓人為之眼亮。在所有的“五七”戰(zhàn)士中,像他這樣經歷過饑餓與死亡的威脅,遭受過毒打,又經受了家庭破裂的,還屬罕見。我們曾經感佩于馮雪峰對黨的無比眷戀,也曾驚嘆于沈從文對文物事業(yè)的執(zhí)著;我們見識了郭小川的從天真到成熟,也研究了冰心在干校的恬淡;我們?yōu)楹钤凇拔迤摺备尚5臉酚^而感動,也為陳白塵在干校的悲苦命運嘆息。但是,在顧準面前,一切感嘆都顯得如此多余。他的思想,他的高度,他承受的苦痛,以及他內心的柔情,他的信念,以及他對祖國的貢獻,將永遠地鐫刻在一個時代的印記中。感謝吳敬璉先生,他不僅繼續(xù)了顧準的事業(yè),同時記錄下了干校時期的顧準;不僅記錄了他思想的脈絡,更有他因為不愿意作偽證遭受皮肉之苦后的談笑自若,以及在地頭雨點般襲來的拳頭中,他高昂著頭大叫“我就是不服”的情景。面對一位大智大勇者逝去的遺憾,什么樣的語言才可以不再蒼白乏力?是的,唯有面對未來,面對未來地看重他的思想,以及比學術思想更為重要的卓爾不群、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剛正不阿的處世原則。他把肋骨拆下作火把,試圖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我們還需要徘徊嗎? 巴金:自建一座靈魂拷問所當我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奉賢“五七”干校,最不能繞過的當屬一個沉甸甸的名字:巴金!幾年以前,我曾經在不經意中閱讀過他的作品《隨想錄》。然而,讀著讀著,我感到了一股淡淡的失望,“就是比較隨意地在說話,不像出自一個偉大的作家之手!蔽覍ψ约赫f,顯然與我很高的期望值不符。幾年以后,我再讀《隨想錄》,我開始為自己的淺薄汗顏,先生寫作《隨想錄》,原本就不是為了描繪出多么優(yōu)美的文字。在看似隨意的每篇短文中,他的每一個文字都不是輕易落筆,而是用心良苦地在選材,盡心盡力地做著針對性、目的性的傾訴和分析。當他的同齡人在安享晚年的時候,先生卻奉獻出這一套書,主動地把自己關進一座靈魂拷問所,鞭撻、控訴、反省和責問。對這樣的文字,如果我們用隨意的眼光去閱讀,如果我們缺少一份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豈不辜負了巴金先生!在《隨想錄》里,巴金真實地再現(xiàn)了“文革”初期的自己:“1966年9月以后在‘造翻派’的‘引導’和威脅之下,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舉手響應……當時我并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愿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彼f初次挨批斗的時候,甚至帶著筆記本上臺,把別人批評他的話記錄下來,以利于自己的改造。1970年2月,隨著中國作協(xié)上海分會的同仁們,巴金下放到了奉賢“五七”干校,這一年,他66歲。此時,《隨想錄》中的巴金正在轉變:“1969年我開始抄錄、背誦但丁的《神曲》,因為我懷疑‘牛棚’就是‘地獄’。這是我擺脫奴隸哲學的開端。沒有向導,是一個人在摸索,我咬緊牙關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弄清是非!痹凇栋徒甬媯鳌分,有一張巴金在干校期間抄錄的《神曲》圖片,字跡工整、優(yōu)美,清晰、干凈的頁面訴說著先生抄錄時心境的清靜。而真實的奉賢,是什么樣的呢?干校在海邊,風大,屬鹽堿地帶,吃的水又苦又澀。住的棚子漏風又漏雨,下起雨來,棚子里水洼一個連著一個,以致床底下長出了生機勃勃的蘆葦。在這樣的地方,就是蛇類也無法生存。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巴金“在干校的幾年里,他摔跤的次數最多。風雨之夜,開會也好,上廁所也好,在昏暗中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濘而滑溜的道路,經常聽到有人摔跤的聲音,十有八九總是巴金。他的衣褲上,總是留著左一塊右一塊的泥印”。“他經常被派到化糞池畔倒糞水。當糞水‘嘩’的一聲往池子里傾瀉下去時,池子里的積糞也相應地噴濺上來。因此,干完一場運糞水的活兒,巴金的臉孔就成了‘花貓’。巴金總是默默地忍受,很難得見到他驚慌或是激憤的表情!痹诟尚,他學會了養(yǎng)豬,搓麻繩。挑擔的時候,他不小心掉到水溝里,丟失了眼鏡;動輒被拉到上海的工廠、學校游斗,一連數日;為“激流三部曲”寫“認罪書”,夜里經常做惡夢驚叫;戴著舊遮陽帽,赤腳穿著泛白的鞋子,他在田野間狐獨行走……1972年6月22日,巴金給干校連部寫了一封請示信:“我愛人蕭珊,近年多病,本年五月下半月起病倒在床,發(fā)燒到攝氏38度左右,有時超過39度……三十幾天中熱度始終不退……需要醫(yī)藥費較多,全從生活費中挪用,今后開支相當困難,擬請另發(fā)醫(yī)藥費壹佰元,以便繼續(xù)給蕭珊治病。這一要求希望得到批準。”這時候,蕭珊的病越來越嚴重了,他說:“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口氣,說‘你放心去吧’!边@一年的8月,蕭珊永遠離開了巴金,年僅55歲。在“文革”中,這個偉大的女性,因為丈夫的身份被人唾罵為“臭婆娘”,她卻想盡一切辦法保護巴金,為他挨打,為他受驚,終究郁結成疾。其后的日子里,對蕭珊的懷念成了巴金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白蛞箟粢娛捝,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奁饋。我心里難過,就醒了!薄拔倚阎,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于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倍徒饘懴碌摹稇涯钍捝骸,成為《隨想錄》中最動人的名篇。蕭珊離去后,巴金也離開了勞動了兩年多的干校。從“文革”開始的服從,到干校期間的懷疑,回到上海后的巴金,從絕望中走向“安心”。有什么苦難能比得上蕭珊的離去?她本來是他的一個讀者,因為仰慕他的才華,給他寫信、寄照片,那是20世紀30年代,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八年后,她成為他的新娘,此時,新郎已經40歲。在抗戰(zhàn)與內戰(zhàn)中,她跟著他顛沛流離。在“文革”的血雨腥風里,她用柔弱的雙臂呵護他。如今,她帶著無限的不舍與牽掛離開了這個世界,離去時,巴金的問題依然沒有結論。在最痛切的絕望中,巴金安靜了下來,他開始了赫爾岑《往事與隨想》的翻譯。從十二月黨人起義到巴黎公社前,赫爾岑用血和淚寫成了他的、俄國的回憶錄。巴金在翻譯中與作者對話與共鳴,沒有功利需求,對于巴金而言,這是生命和文化的需要。后來,他說:“我仿佛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沙皇尼古拉一世專制黑暗的統(tǒng)治那樣咒罵‘四人幫’的法西斯專政,我堅決相信他們的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我就這樣活了下來,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1978年11月,巴金開始《隨想錄》的構思,他說:“這只是記錄我隨時隨地的感想,既無系統(tǒng),又不高明。但它們卻不是四平八穩(wěn),無病呻吟,不痛不癢,人云亦云,說了等于不說的話,寫了等于不寫的文章。”從“五四”運動到“四五”運動,從懷念至愛蕭珊,到懷念文壇老友,從某一件小事入手,進而伸展開來,他在書中剖析自己,剖析他人,剖析社會,書中既有痛苦的回憶,也有深刻的反思。他憶起自己青年時代對理想與自由的追求,他痛惜自己在“文革”之初失去自我,失去靈魂,痛惜自己傷害過某些朋友,并面向未來地提出了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構想……這是個多么善良、多么真實、多么有良知的老人!在年近八旬的時候,自建一座靈魂拷問所,為他深愛的祖國和人民,奉獻了他全部的心智與心血。他把自己經歷的大苦大難,以及曾經的愚昧和幼稚,以至對他人的傷害,以切割傷口的勇氣晾曬出來,進而為我們的民族大聲疾呼五四精神的回歸!巴金先生在“文革”中留下的照片很少,而有一張是剛離開奉賢干校、悼念蕭珊時所照,他的手臂上戴著黑紗,低沉著頭,滿臉滿眼寫著肝腸寸斷、悲痛欲絕。他在哭他的親人,哭他的愛情,也在哭他的命運,哭他的祖國,哭他在干校經歷的一切、思索的一切。我們今天讀到的《往事與隨想》,以及《隨想錄》,都是在他抹干了這一次淚水后的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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