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所收入的,并非作者本人的著作,而是作者為幫助學生了解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所編著的,曾是清華大學中文系的教材或教學參考材料。本書選取從漢到宋代我國著名的詩篇或詩人,把古人與近人對他們的介說、詮釋、評論或研究心得摘編在一起,分別列出。使讀者能對這些詩篇或詩人有精要的了解,并對它們迄于當年的研究概況一目了然。 漢 無名氏 古詩十九首 鐘嶸《詩品上》 古詩,其體原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為驚絕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 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構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李善《文選注》 五言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詩云:“驅車上東門”,又云“游戲宛與洛”。此則辭兼東都非盡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編在李陵之上。 謝榛《四溟詩話》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常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于淺俗矣,今之工于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晉而進兩漢也,嗟夫! 陸時雍《詩鏡總論》 “十九首”近于賦而遠于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虛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微,而陳肆之用廣矣。夫微而能通,婉而可諷者,風之為道美也。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 “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幾?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以我之懷思,猜彼之見棄,亦其常也。夫終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復不知其樂,乍一別離,則此愁難已。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皆同此旨。故“十九首”唯此二意,而低徊反復,人人讀之,皆若傷我心者。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而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 言情能盡者,非盡言之之為盡也,盡言之則一覽無遺。惟含蓄不盡,故反言之,乃足使人思。蓋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處,徘徊度量,常作萬萬不然之想。今若絕決一言,則己矣,必不再思矣。故彼棄予矣,必曰終亮不棄也,見無期矣,必曰終相見也。有此不自決絕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笆攀住鄙蒲郧椋┦遣皇骨闉閺街敝,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后人不知,但謂十九首以自然為貴;乃其經營慘淡,則莫能尋之矣。 沈德潛《說詩晬語》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游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顯言,或反覆言,初無奇辟之思,驚險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之遺。 梁啟超《中國美文及其歷史稿》 我以為要解決這一票詩的時代須先認一個假定即《古詩十九首》這票東西雖不是一個人所作,都是一個時代——先后不過數十年間——所作。因為這十幾首詩,體格韻味,都大略相同,確是一時代詩風之表現(xiàn)。凡詩風之為物,未有閱數十年百年而不變者,“十九首”既風格首首相近,其出現(xiàn)時代,當然不能距離太遠。 漢制避諱極嚴,犯者罪至死,惟東漢對于西漢諸帝,則不諱,惠帝諱盈,而“十九首”中有“盈盈樓上女”,“馨香懷盈?”等句,非西漢作品甚明,此其一。(按,此說本洪邁《容齋隨筆》論李陵詩語)“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馀尺”,明寫洛陽之繁盛,西漢決無此景象。“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上東門為洛城門,郭北墓即北邙,顯然東京人語,此其二。此就作品本身覓證,其應屬東漢,不應屬西漢殆已灼然無疑。然東漢歷祚亦垂二百年,究竟當屬何時邪?此則在作者本身上無從得證,只能以各時代別的作品旁證推論。劉彥和以“冉冉孤生竹”一首為傅毅作。依我的觀察,西漢成帝時,五言已萌芽,傅毅時候也未嘗無發(fā)生“十九首”之可能性。但以同時班固《詠史》一篇相較,風格全別,其他亦更無相類之作,則東漢初期——明章之間,似尚未有此體。安順桓靈以后,張衡秦嘉蔡邕麗炎趙壹孔融各有五言作品傳世,音節(jié)日趨諧暢,格律日趨嚴整。其時五言體制,已經通行,造詣已經純熟,非常杰作,理合應時出現(xiàn)。我據此中消息以估“十九首”之年代大概在西紀一二○至一七○約五十年間,比建安黃初略先一期而緊相銜接。所以風格和建安體極相近而其中一部分,鐘仲偉且疑為曹王所制也。我所估定若不甚錯,那么“十九首”一派的詩風,并非兩漢初期瞥然一現(xiàn),中間戛然中絕;而建安體亦并非近無所承,突然產生,按諸歷史進化的原則,四面八方都說得通了。 “十九首”第一點特色,在善用比興。比興本為詩六義之二,《三百篇》所恒用,《國風》中尤十居七八。降及《楚辭》,美人芳草,幾舍比興無他技焉。漢人尚質,西京尤甚,其作品大率賦體多而比興少。長篇之賦,專事鋪敘無論矣,即間有詩歌,也多半是徑情直遂的傾寫實感。到“十九首”才把《國風》、《楚辭》的技術翻新來用,專務附物切情,“胡馬越鳥”,“陵柏澗石”,“江芙澤蘭”,“孤竹女蘿”,隨手寄興,輒增娬媚。至如“迢迢牽牛星”一章,純借牛女作象征,沒有一字實寫自己情感,而情感已活躍句下。此種作法,和周公的《鴟鸮》一樣,實文學界最高超的技術(漢初作品,如高祖之《鴻鵠歌》、劉章之《耕田歌》尚有此種境界,后來便很少了)。 論者或以含蓄蘊藉為詩之唯一作法,固屬太偏。然含蓄蘊藉,最少應為詩的要素之一,此則無論何國何時代之詩家,所不能否認也。“十九首”之價值全在意內言外,使人心醉,其真意思所在,茍非確知其本事,則無從索解,但就令不解,而優(yōu)飫涵泳,已移我情。即如“迢迢牽牛星”一章不是憑空替牛郎織女發(fā)感慨自無待言,最少也是借來寫男女戀愛,再進一進是否專寫戀愛,抑或更別有寄托,而借戀愛作影子,非問作詩的人不能知道了,雖不知道,然而讀起來可以養(yǎng)成我們溫厚的情感,引起我們優(yōu)美的趣味。比興體的價值全在此,這一詩風到“十九首”才大成。后來唐人名作率皆如此。宋則盛行于詞界,詩界漸少了。 “十九首”雖不講究聲病,然而格律音節(jié)略有定程。大率四句為一解,每一解轉一意。其用字平仄相間,按諸王漁洋《古詩聲調譜》,殆十有九不可移易。試拿來和當時的歌謠樂府比較,雖名之為漢代的律詩,亦無不可。此種詩格,蓋自西漢末五言萌芽之后,經歷多少年,才到這純熟諧美的境界。后此五言詩,雖內容實質屢變,而格調形式,總不能出其范圍。 從內容實質上研究“十九首”,則厭世思想之濃厚——現(xiàn)世享樂主義之謳歌,最為其特色。《三百篇》中之“變風”、“變雅”,雖憂生念亂之辭不少。至如《山樞》之“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此等論調實不多見,大抵太平之世,詩思安和,喪亂之馀,詩思慘厲;三百篇中,代表此兩種古氣象之作品,所在多有。然而社會更有將亂未亂之一境,表面上歌舞歡娛,骨子里已禍機四伏。全社會人汲汲顧影,莫或為百年之計,而但思偷一日之安。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厭世的哲學文學,便會應運而生。依前文所推論“十九首”為東漢順桓靈間作品,若所測不謬,那么,正是將亂未亂,極沉悶極不安的時代了。當時思想界,則西漢之平實嚴正的經術,已漸不足以維持社會,而佛教的人生觀,已乘虛而入。(桓靈間安世高、支婁加讖二人所譯出佛經,已數十)仲長統(tǒng)《述志詩》,最足表示此中消息!笆攀住闭杏诖说壬鐣顩r之下,故厭世的色彩極濃!叭松斓亻g,忽如遠行客”、“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此種思想在漢人文學中,除賈誼《鵩鳥賦》外,似未經人道!儿f鳥賦》不過個人特別性格、特別境遇所產物,“十九首”則全社會氛圍所產物,故感人深淺不同!笆攀住狈且蝗怂,其中如“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之類,一面浸染厭世思想,一面仍保持儒家哲學平實態(tài)度者,雖間有一二,其大部分則皆為《山樞》之“且以喜樂,且以永日”,以現(xiàn)世享樂為其結論!扒嗲嗔晟习亍、“今日良宴會”、“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滿百”,諸篇其最著也。他們的人生觀出發(fā)點雖在老莊哲學,其歸宿點則與《列子·楊朱》篇同一論調,不獨榮華富貴,功業(yè)名譽無所留戀,乃至谷神不死,長生久視等觀念,亦破棄無馀!胺城笊裣桑酁樗幩`,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真算把這種頹廢思想盡情揭穿。他(們)的文辭,既“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故所詮寫的思想,也給后人以極大印象。千馀年來,中國文學都帶悲觀消極氣象,“十九首”的作者,怕不能不負點責任哩。 顧頡剛《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中)》(《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十一期) 我讀《文選》中古詩十九首時,嘗疑這些詩既無撰人名氏,如何會得流傳下來。后讀《玉臺新詠》(卷一)所載古詩第六首開端云: 四座且莫誼,愿聽歌一言,請說銅爐器,崔嵬象南山。 乃知流傳下來的無名氏古詩亦皆樂府之辭。所謂“四座且莫誼,愿聽歌一言”,正與趙德麐《商調蝶戀花》序中所說(奉勞歌伴,先聽調格,后聽蕪詞),北觀別墅主人夸陽歷大鼓書引白所說“把絲弦兒彈起來,就唱這回”相同,都是歌者對于聽客的開頭語。 張為騏《古詩明月皎夜光辨?zhèn)巍罚ā稏|方雜志》二十六卷二十二號)五言詩的時代引起了大論戰(zhàn)。凡是相信西漢已有五言詩的人無不拿這一首作“南山可移,此案不可移”的定讞。他們不但認為這首作于西漢,而且斷定它的年代的的確確在漢武帝太初元年以前。從唐朝起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說,間有一二懷疑的人也覺無從平反其獄。 他們?yōu)樯趺瓷钚胚@一首遠在漢武未改歷以前呢?第一個創(chuàng)為此說的是李善。他看見詩中有“玉衡指孟冬”一語,孟冬是十月,不會有促織秋蟬;因此便認為詩中的孟冬是指漢武未改歷的時節(jié),方合上下的意思,故斷定此詩作于太初以前。他說: 春秋運斗樞曰:“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淮南子》:“孟秋之月,招搖指申!比簧显啤按倏棥,下云“秋蟬”,明是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矣!稘h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睗h之孟冬,今之七月矣。(《文選》注) 楊慎亦據李注,作了一篇“古詩可考春秋改月之證:……”此外如王士禎的《帶經堂詩話》、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義證》、何焯的《義門讀書記》、朱珔的《文選集釋》……都無不以李善的根據為根據——幾乎凡是論此詩的人都毫不遲疑的贊同其說!坝窈庵该隙北阏娉蔀樗麄兊蔫F證了。 我們考證這一首,不敢人云亦云,我覺得李善的理由是很不充分的。 第一,(略)…… 第二,孟冬七月是李善的謬說。夏朝建寅,以正月為歲首;商朝建丑,以十二月為歲首;周朝建子,以十一月為歲首:歲首雖各不同,只改正朔,不改月次,無關于四季:四季各有它們的專門意義,不能隨便移易的。沈赤然說:“殷周時月雖改,凡授時施令,仍以夏時行之,故不害其為建子建丑,使竟以冬為春,以夏為秋,亦復成何世界耶?”(寄傲軒讀書隨筆)正是這個道理。所以秦朝建亥,以十月為歲首,而《呂氏春秋》所紀孟仲季春夏秋冬仍據夏正;即李善所引《淮南子·時則訓》在未改歷以前亦未嘗不據夏正。這是很不相干的。如何能說“漢之孟冬非夏之孟冬”呢? 第三,《史記》《漢書》明明白白載有歷從夏正的賦頌。賈誼在長沙三年,有鵩鳥飛入其舍,止于坐隅。他自恐不壽,乃賦詩以自廣。這篇賦開頭的兩句便是:“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冬!碧珰q在卯曰“單閼”。那時正當漢文帝六年丁卯,距武帝太初元年正七十年。又如司馬相如上《封禪頌》,中云:“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馳我君輿,帝用享祉。”司馬相如卒時在元狩五年,距太初亦前十四年;而且此頌明指孟冬為十月,更是李善注的絕好反證!林飓叿Q引李注,更謂第十二首“歲暮一何速”及第十六首“凜凜歲云暮”為亦用漢正,豈不是夢中說夢嗎? 第四,詩中“冬”字是“秋”字之誤。孟冬既仍為十月,通篇又全寫秋景,自非字有訛誤,解釋必不可通。此首惜無善本可資校對,但我深信:若得善本,一定是個“秋”字!獎⒙牡摹哆x詩補注》論到此句,曾說: 當作“秋”。詩意本平順,眾說穿鑿牽引,皆由一字之誤。識者詳之!堆a注四庫全書作風雅翼》。(此注見卷一漢詩《古詩十九首》第七首下。) 可見誤字流傳,已有人先我懷疑了。又清朝方廷珪論到這里,也說: 善注以孟冬屬之七月,謬甚。且下云:“孟冬寒氣至,北風何慘慄,”亦可屬之七月耶?注以九月入十月節(jié)氣,故有臺露秋蟬元鳥。此說是,但“冬”字疑是“秋”字之誤。(《文選集成》卷二十三)。 方氏是進一步的舉出理由來,故直截了當的罵李注是很荒謬。誠然是,若依李注,不但不能解釋此詩,連第十七首也不能解釋了。這樣地能不泥舊說,實不多見! 邵瑞彭《古詩“玉衡指孟冬”辨?zhèn)未饛報K伯》(《東方雜志》二十六卷二十二號) 古詩“玉衡指孟冬”就詩中所舉物候觀之,實為建申之月。此蓋沿襲秦正,誤信月改春移之說,以申月為十月,認作孟冬。然太初改歷以后,漢用寅正,而月改春移之月,太初以前所無。愚謂此詩蓋東漢人所作,而詭托漢初者。不知秦人雖改歲首,未改月次,更無以申月為孟冬之可能也。 枚 乘 班固《漢書》 枚乘,字叔;搓幦艘病閰峭蹂ɡ芍。善屬辭。武帝以安車征。乘,道死也。(李善《文選注》) 傅 毅 范曄《后漢書》 傅毅,字武仲,扶風茂陵人也。少博學。建初中,肅宗博召文學之士,以毅為蘭臺令史。少逸氣,亦與班固為竇憲府司馬。早卒。(《文選注》) 《宋書大曲》(樂府作西門行) 出西門,步念之: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一解)夫為樂,為樂當及時,何能坐愁怫郁,當復待來茲!(二解)飲醇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愁憂。(三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四解)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ㄎ褰猓┤藟鄯墙鹗昝部善?貪財愛惜費,但為后人嗤!(六解)(樂府題為“晉樂所奏”)。 蘇武古詩四首 聞人倓《古詩箋》 武字子卿,京兆人。為郎,稍遷至栘中既監(jiān)。天漢中,以中郎將使匈奴十九年。昭帝時,與匈奴和親,得歸。拜為典屬國。 李陵與蘇武詩三首 《古詩箋》 陵字少卿,廣之孫,為騎都尉。天漢中,將步卒五千擊匈奴。轉斗矢盡,遂降。匈奴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昭帝初,霍光遣其故人隴西任立政往招之。陵數循其發(fā),答曰,“丈夫不能再辱”。在匈奴二十馀年死。 《詩品上》 漢都尉李陵,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文亦何能至此! 《文心雕龍·明詩》篇 成帝品錄三百馀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 李光地曰 蘇武忠節(jié),固漢人所壯,以為盛事;而李陵之志,世亦悲之,故有疑其詩皆為后人擬作者。然相傳既久,自杜工部,韓文公無異辭,又蘇之“典故明習”、李之“悲歌慷慨”,具見《漢書》,則其文采風流,兼其事以取傳于世,無足疑也。(于光華《文選集評》) 梁章鉅《文選旁證》 翁先生(方綱)曰:“自昔相傳蘇李‘河梁贈別’之詩,蘇武四章,李陵三章,皆載《昭明文選》。然《文選》題云,‘蘇子卿古詩四首’,不言與李陵別也。李詩則明題曰,‘李少卿與蘇武詩三首’,而其中有‘攜手上河梁’之語,所以后人相傳為蘇李‘河梁贈別’之作。今即以此三詩論之,皆與蘇李當日情事不切。史載陵與武別,陵起舞作歌,‘徑萬里兮’五句,(見《七言詩歌行鈔》卷二)此當日真詩也,何嘗有‘攜手上河梁’之事乎?即以‘河梁’一首言之,其曰‘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此謂離別之后或尚可冀其會合耳。不思武既南歸,決無再北之理;而陵云,‘丈夫不能再辱’,亦自知決無還漢之期,此則‘日月弦望’為虛辭矣。又云,‘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蘇李二子之留匈奴,皆在天漢初年,其相別則在始元五年。是二子同居者十八九年之久,安得僅云‘三載嘉會’乎?就此三首,其題明為贈蘇武者而語意尚不合如此;況蘇四詩之全不與李相涉者乎?藝林相傳,蘇李‘河梁之別’,蓋因李詩有‘攜手上河梁’之句,可為言情敘別之故實,猶之許彥周詩話云‘燕燕于飛’一篇為千古送行詩之祖也。而蘇李遠在異域,尤動文人感激之懷,故魏晉以后,遂有擬作李陵《答蘇武書》者。(此文亦載《文選》中)若準本傳歲月證之,皆有所不合。詞場口熟,亦不必一一細繩之矣”。 余(蕭客)曰,“東坡《答劉沔書》曰,‘李陵與蘇武贈別長安詩有江漢之語’,而蕭統(tǒng)不悟。按四詩第三首決為奉使別家人之作。前兩首似是送別,非武自遠行。此篇詞旨渾含,又總曰‘古詩’,何以知其必為長安送別乎”?蔡寬夫詩話又云,“安知武未嘗至江漢耶”? 何(焯)曰:“‘江漢’、‘浮云’一去不復反,一分不復合,以比別離,不必泥江漢之地為疑! 孫鑛曰 少卿詩懸空泛說,子卿則指事實賦,波瀾轉折,視少卿轉多。然古淡意不及——《文選集評》。 《古詩選》 蘇李詩雖如“朱弦疏越”,“一唱三嘆”,然得宮商之正聲,雖希而韻不絕。翻覺嘈嘈雜奏者一往易盡。正緣調高——匪惟調高,乃實情深。 沈德潛《說詩晬語》 龐言繁稱,道所不貴。蘇李詩言情款款,感悟具存,無急言竭論,而意自長,神自遠;使聽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為五言之祖。 《陳衍石遺雜說》(見苦海馀生編《文學常識》中)五言古首推蘇李;子卿與少卿并稱。李詩固凄怨,所謂“愁苦易好”也。蘇詩則懇至悱惻,豈遂“歡娛難工”乎?鐘上品數少卿而不及子卿,深所未解。況《楚辭》之怨,由于忠而獲罪,信而見疑,李陵之怨,則有異矣,徒以其為怨之同,遂謂其源出于此,則《小雅》之怨悱不亂,《國風》之《氓》與《谷風》,不更在《楚辭》之前乎?《楚辭》香草美人,語多比興,李陵則直賦而已;溝而合之,非知言也。 《梁武帝代蘇屬國婦》 良人與我期,不謂當過時;秋風忽送節(jié),白露凝前基。愴愴獨涼枕,搔搔孤月帷。忽聽西北雁,似從寒海湄。果銜萬里書,中有生離辭;惟言“長別矣”,不復道“相思”;胡羊久剽奪,漢節(jié)故支持。帛上看未終,臉下淚如絲?空懷“之死”誓,遠勞“同穴”詩! 蘇李詩目 李陵歌(見《漢書》即七言詩卷二之別歌) 蘇武詩四首 李陵與蘇武詩三首 ▲蘇武答李陵詩一首 ▲蘇武別李陵詩一首 ▲錄別詩八首(第七首僅存四句,第八首僅存二句,第四首《晨風鳴北林》即本卷《擬蘇武詩》之一) 梁江淹擬李都尉陵從軍 古辭 《馮舒詩紀匡繆“樂府起于漢,又其辭多古雅,故系之漢”條》 《宋書·樂志》“相和”已下諸篇,其無人名者,皆曰“古辭”!稑犯娂れ`芝》等篇亦然。鐘氏《詩品》曰:“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疑是建安中陳王所制”。則作者姓名,既無的定,漢魏之界,頗亦難分;“古”之云者,時世不定之辭也。昭明一十九章,或云枚乘,或云傅毅,概曰“古詩”;原其體分,意亦如此。詩既如此,樂府可知。概歸之漢,所謂無稽之言,君子弗聽矣。爰及《橫吹》之題梁,清商之題晉,郭氏亦但原其始耳;蚍Q“古辭”,或稱“晉宋齊辭”,何嘗有一定時代而妄作耶? 陸侃如《樂府古辭考》 “古辭”之名始見于《宋書》,他說,凡是樂章古辭今之存者,并漢氏街陌謠謳,“江南可采蓮,鳥生十五子”,《白頭吟》之屬是也。(侃如按,此條亦見《晉書》;然《晉書》之成,遠在《宋書》之后,故以《宋書》為始見也。)但此時只指《相和歌》。到后來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便把這范圍擴大起來,不以《相和歌》為限了。不過他對于這名詞的應用很是隨便。你說他限于漢代的罷,后來的《西洲曲》,《長干曲》等卻也叫做“古辭”。你說他限于無名氏罷,班固的《靈芝歌》,卻也叫做“古辭”。就大體看來,他大概限于漢代無名氏的詩品!段髦耷芳啊鹅`芝歌》可算做偶然的例外。這種限制極不合理——我們固然反對無界限的溷淆,但也不贊成不合理的限制。第一,漢代無名氏與三國六朝的無名氏有何不同?為何以漢為限?第二,無名氏不過姓名失傳罷了,根本上與姓名可考者何異?為何以無名氏為限?我想假使依著沈郭二氏那種用法,“古辭”之名還是取消了好。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并序 陸侃如《孔雀東南飛考證》(《古代詩史》附錄之二,見《國學月報》3) 第一,我們應該知道序文“漢末建安中”一語,只能證明焦仲卿是漢末的人,他們夫婦殉情是漢末的事,但不能證明這篇長詩是漢末的作品。 第二,序文中有一個很大的破綻。焦仲卿是“廬江府小吏”,這是序文中告訴我們的,就詩中的敘事看來,他的確是廬江的土著。建安時的廬江,據李兆洛、楊守敬們的考證,即在今江西北部及安徽西南部。但后來他們夫婦殉情后,“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爾雅》云:“華山為西岳”,在陜西中部。請問鄱陽湖邊的焦仲卿夫婦,為何不遠千里而葬于西岳華山呢? 我們要解釋這個不通,便要連想到《清樂》中二十五篇的《華山畿》,而《孔雀東南飛》的真時代也連帶的發(fā)現(xiàn)了!稑犯娂肪硭氖豆沤駱蜂洝吩圃,這件哀怨的故事,在五六世紀時是很普遍的,《華山畿》的神女冢也許變成殉情者的葬地的公名,故《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敘述仲卿夫婦合葬時,便用了一個眼前的典故。這一點便明明白白的指示我們說,《孔雀東南飛》是作于《華山畿》以后的。(按此說吳兆宜《玉臺新詠》注中已舉之) 第三,此詩帶著南北朝人的口吻太多了,例如,“其日馬牛嘶,新婦入青廬”。什么是“青廬”?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禮異”云云,“青廬”之為北朝結婚特別名詞,還有一個旁證,《北史》卷八《齊本紀》下云云,“青廬”之名,便是《孔雀東南飛》非漢詩的鐵證。 第四,(詩中)所謂(龍子幡)也是南朝的風尚!端螘肪砥呤摹蛾百|傳》云云,還有宋代的樂府,可做旁證,《襄陽樂》第二首云云。這不又是《孔雀東南飛》非漢詩的鐵證嗎? 第五,(梁任公疑心《孔雀東南飛》是六朝的詩,間接受著《佛本行贊》的影響)長篇的敘事詩,如《孔雀東南飛》之類,在中國的確是鳳毛麟角。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中國詩人不能了解敘事詩的性質。例如蘇軾便很看不起《長恨歌》,怪他“費數百言而后成”,“寸步不移,猶恐失之,以為劣于杜甫的《哀江頭》”。(司馬光《迂叟詩話》)然而佛本《行經》及《佛所行贊》。(均在《大藏經》雜部)便是“寸步不移,猶恐失之”的長篇敘事詩!犊兹笘|南飛》亦然,他描寫服飾及敘述談話,都非常詳盡,為古代詩歌里所沒有的。這一點,我不能不說是印度詩人的影響。假使沒有寶云與無讖的介紹,《孔雀東南飛》也許到現(xiàn)在還未出世呢!更不用說漢代了。 《孔雀東南飛》究竟作于何時呢? 華山神女冢為宋少帝時事,少帝于西歷四二三年即位,翌年去位!犊兹笘|南飛》之產生,大約不能在此時以前。 至于最遲的限度,自然是《玉臺新詠》,《玉臺》大約作于(陳)后主時。(考證從略;“大唐新語謂作于梁簡文帝晚年”)徐陵死于后主至德元年,即西歷五八三年,《孔雀東南飛》既(始)載于《玉臺》內,必不能在此年以后。(節(jié)錄) 胡適《白話文學史》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之作,是在佛教盛行于中國以前。 第一,《孔雀東南飛》全文沒有一點佛教思想的影響的痕跡。凡是外來的宗教輸入,他的幾個基本教義的流行必定遠在他的文學形式發(fā)生影響之前。《孔雀東南飛》寫的是一件生離死別的大悲劇。如果真是作于佛教盛行以后,至少應該有“來生”、“輪回”、“往生”一類的希望。然而此詩寫焦仲卿夫婦的離別,寫焦仲卿別他的母親,都是中國舊宗教里的見解。 第二,《佛所行贊》,《普曜經》等等長篇故事譯出之后,并不曾發(fā)生多大的影響。 本篇末段有“合葬華山旁”的話,所以陸先生便連想到樂府里《華山畿》二十五篇。陸先生的結論是很可疑的。南徐州治在現(xiàn)今的丹徒縣,云陽在現(xiàn)今的丹陽縣,華山大約即是丹陽縣南的花山,今屬高淳縣。云陽可以有華山,何以見得廬江不能有華山呢?兩處的華山大概都是本地的小地名,與西岳華山全無關系,兩華山彼此也可以完全沒有關系。故根據《華山畿》的神話來證明《孔雀東南飛》的年代,怕不可能罷? 劉大白《孔雀東南飛》的時代問題(二)(《黎明》十六期)我疑心《孔雀東南飛》中的華山,就是皖山。查漢末所置的廬江郡治,在現(xiàn)在安徽潛山縣北面的皖城,《通志》說:“灊(同潛)山西北,一曰皖山,又曰天柱山。漢武帝南巡狩,禮灊之天柱山以代南岳,故一稱霍岳。皖,霍,衡,(霍山因為代南岳的緣故,也名衡山)華,都是一聲之轉,所以漢末的廬江人,也許呼皖山為華山”。也許原文本作皖山,或霍山,而后來傳寫,訛為華山。 張為騏《論〈孔雀東南飛〉致胡適之先生》(《現(xiàn)代評論》一六五期:)與“神女!毕嚓P的是丹徒的華山,縣志云:“華山在城東六十三里,即《樂府》所謂《華山畿》者。上有‘神女!! “青廬”不過如今日北方喜事人家的“搭棚”,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未必是“北朝結婚時的特別名詞”。 《論〈孔雀東南飛〉致胡適之先生》:引《世說新語·假譎》篇記魏武故事,亦用“青廬”之名。 陸先生又用“四角龍子幡”,說這是南朝的風尚。陸先生所舉的材料都不能證實“龍子幡”為以前所無。況且“青廬”若是北朝異俗,“龍子幡”又是南朝風尚,那么,在那南北分隔的五六世紀,何以南朝風尚與北朝異禮會同時出于一篇詩里呢? 我以為《孔雀東南飛》的創(chuàng)作大概去那個故事本身的年代不遠。(大概在建安以后不遠,約當三世紀的中葉)但我深信這篇故事詩流傳在民間,經過三百多年之久(二三○—五五○)方才收在《玉臺新詠》里,方才有最后的寫定。其間自然經過了無數民眾的增減修削,滾上了不少的“本地風光”(如“青廬”、“龍子幡”之類),吸收了不少的無名詩人的天才與風格,終于變成一篇不朽的杰作。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自然是民歌的起頭。漢朝樂府的“瑟調歌”,有《艷歌何嘗行》,《樂府詩集》載其辭云: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這豈但是文字上的偶合嗎?曹丕采取此歌的大意,改為長短句,作為《臨高臺》的一部分。而本辭仍舊流傳在民間,“雙白鵠”已訛成“孔雀”了,但“東南飛”仍保存“從西北來”的原意。民間歌辭靠口唱相傳,字句的訛錯是免不了的。但“母題”依舊保留不變。這個“母題”恰合焦仲卿夫婦的故事,故編《孔雀東南飛》的民間詩人,遂用這一只歌作引子。(按《采菽堂古詩選》云,“五里一徘徊用《艷歌何嘗行》語,興彼此顧戀之情”)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只剩開頭兩句了。又久而久之,這只古歌雖然還存在樂府里,而在民間卻被那篇更偉大的長故事詩吞沒了,故徐陵選《孔雀東南飛》全詩時,開篇的一段也只有這十個字。然而這十個字,使我們知道焦仲卿妻的故事詩的創(chuàng)作,大概在《雙白鵠》的古歌還流傳在民間但已訛成《孔雀東南飛》的時候;其時代自然在建安之后,但去焦仲卿故事發(fā)生之后必不很遠。 我的大疑難是,如果《孔雀東南飛》作于三世紀,何以魏晉宋齊的文學批評家都不提起這一篇杰作呢?其實這也不難解釋!犊兹笘|南飛》在當日實在是一篇白話的長篇民歌,質樸之中,夾著不少土氣,至今還顯出不少的鄙俚字句。因為太質樸了,不容易得當時文人的欣賞。兩漢的樂府歌辭,要等到建安時代,方才得著曹氏父子的提倡。魏晉南北朝的樂府歌辭,要等到陳隋之際,方才得著充分的賞識。故《孔雀東南飛》不見稱于劉勰、鐘嶸;不見收于《文選》,直到六世紀下半徐陵編《玉臺新詠》始被采錄,并不算是很可怪的事。(節(jié)錄) 胡適《跋張騏為論〈孔雀東南飛〉》(《現(xiàn)代評論》一六五期:)“《玉臺新詠》明明說此詩是‘古詩’。徐陵生于梁初天監(jiān)六年(五○七)死于陳末(五五六)。此詩若是齊梁(四七九—五五六)詩,何以徐陵要追稱為‘古詩’呢?” 《〈孔雀東南飛〉的時代問題》:(二)詳盡地描寫衣飾之類和敘述談話,古代詩歌辭賦中,未嘗沒有,如《陌上桑》的描寫羅敷,辛延年《羽林郎》底描寫胡姬;(均見本卷)又毛詩《衛(wèi)風·碩人》底描寫莊姜,《鄘風·君子偕老》底描寫不知名的衛(wèi)夫人,有人說是宣姜。《楚辭·九歌》湘夫人底描寫湘夫人神宮;至于《招魂》,《大招》,更是連章疊節(jié)地盡量描寫宮室、玩好、女色、音樂、歌舞、飲食之類,而漢代辭賦中各種描寫和敘述、談話,也是很詳盡的。還有,繁欽《定情詩》(見本卷)又是何等“寸步不移,猶恐失之”?(節(jié)錄) 《詩鏡總論》 《焦仲卿詩》有數病大略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丑不能出詞,病二;頹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云:“妾不堪驅使,——及時相遣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來”也,“阿女含淚答,——徐徐更謂之!倍淠钢x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強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說大義拒之?而云,“蘭芝仰頭答——那得自任專?”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于府君訂婚,阿母戒日!歸之為計,當有深裁:或密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發(fā)以自將;不則紆郁悲思,遺飲食于不事。乃云,“左手持刀尺,——晚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晻晻日欲暝,——躡履相逢迎!碑斒菚r,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緣而偶值?詩之未當情又明矣。其后府吏與母永訣,回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惋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攄寫又甚矣。 或曰:詩,虛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夫虛實異致,其要于當情則一也。漢樂府《孤兒行》,事至瑣矣,而言之甚詳。傅玄《秦女休行》,其事甚奇,而寫之不失尺寸。夫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詩源》 共一千七百四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長詩也。淋淋漓漓,反反復復,雜述十數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音面目,豈非化工之筆! 長篇詩若平平敘去,恐無色澤;中間須點染華縟,五色陸離,使讀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婦出門時“妾有繡羅襦”一段,太守擇日后“青雀白鵠舫”一段是也。 作詩貴剪裁。入手若敘兩家家世,末段若敘兩家如何悲慟,豈不冘慢拖沓?故竟以一二語了之。極長詩中具有翦裁也。 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復溫厚,風人之旨,固應爾耳。唐人(顧況)《棄婦篇》直用其語云,“憶我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毕潞鼋佣Z云,“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輕薄無馀味矣,故君子立言有則。 “否泰如天地”一語,小人但慕富貴,不顧禮義。實有此口吻。 “蒲葦”、“磐石”,即以新婦語誚之,樂府中每多此種章法。 翁方綱曰:中間有于一氣用韻之中,插入二韻三韻,以見音節(jié)促迫者,又有上下互相插應者!w古詞音律,(有)不可以后人五言常體概論者矣。 《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中)》 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四)說:“《焦仲卿妻》,又是樂府中之別體。意者如后之《數落山坡羊》,一人彈唱者乎?”這句話很可信。我們看《焦仲卿妻》詩中,如“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如“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如“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辭氣均與現(xiàn)在的大鼓書和彈詞相同;而縣君先來,太守繼至,視歷開書,吉日就在三天之內,以及聘物車馬的盛況,亦均富于唱詞中的故事性,末云“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這種唱罷對于聽眾的丁寧的口氣,與今大鼓書中《單刀赴會》的結尾說“明公聽了這個段,凡事要忍心莫要高”是很相像的。 《古詩選》 以理論之,此女情深矣。而禮義未至,婦之于姑,義無可絕,不以相遇之厚薄動也。觀此母非不愛子,豈故嫌婦。承順之間,必有未當者;織作之勤,乃粗跡耳。先意承志,事姑自有方,何可便以勞苦為足?母不先遣,而悍然請去,過矣。吾甚悲女之貞烈,有此至情,而未聞孝道也。曰“生小出野里”,曰“汝是大家子”;詳女歸十馀日,而便許它人,則其家為小家可知。哀哉,此女不生于大家,而不聞孝道之微也。 府吏良謹愿,然不能諭婦以事姑,而但求母以留婦;不能慰母之心,而但知徇婦之愛。至于彼以死償,則此不得不以死報。后此之死,死于此女既亡之后,誠無可如何也。抑前此“刑于”之化,猶有未盡乎? 論詩本不宜言理,然此有系于風化,故偶及之。作者但言女自請遣,直筆自見矣。 《楊維楨焦仲婦并引》 舊序言仲廬江小吏,漢建安時人。古辭凡千七百言。念嫌其辭過冗而情不倫,復述此辭。 劉氏有好女,十三能織素,十五能箜篌,十六通書數,十七為焦氏婦,得意焦氏夫,失意焦氏姑,阿母謂阿仲,“汝去爾婦,爾婦自專不受驅!東鄰有女如羅敷,吾與汝娶,如水與魚! “阿仲孝母復愛妾,愛妾愛必割;母命不可違斯須,仲去婦,無七辜,為吾謝外姆,破鏡毋再合,斷弦當再續(xù)。(平聲)婦感仲區(qū)區(qū),誓天日,不再家。(葉姑)君如磐石,妾如葦蒲:葦蒲繞石,石不為車。但苦親父亡;父亡有暴兄(葉),暴若豺與狼。迫我再事人,不得留母堂。脫我舊絲履,重作嫁衣裳;腰襪繡華襪,耳著明月鐺。團扇畫雙鸞,箜篌彈鳳凰。羞若市門倚,使我掩面不得藏。昨日縣令媒,云有第三郎;今日府君媒,云有第五郎。金鞍玉勒馬,青雀白鵠(平聲)舫:雜彩三百端,賚錢三萬鏹。(平聲)婦不得卻,懼違我暴兄(葉);寧違暴兄死,不違焦仲使意傷!矢我焦家一姓婦,不為他婦,食二家水漿!” 開戶四無人,投身赴滄浪。焦仲聞之裂肝腸,掛身一在枯枝桑。兩家合葬廬水傍,暴姑悍,淚浪浪! 王闿運《擬焦仲卿妻詩李青照妻墓下作》。ㄒ姟断婢_樓詩》第一卷及陳衍《近代詩鈔》第五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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