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82年的人生,前31年,她卷入權(quán)斗漩渦,為活命從宮女殺到了皇后的寶座;后51年,她掀起腥風(fēng)血雨,用女皇的龍袍確保了自己的安全。3歲,她是商人之女,被術(shù)士袁天罡相面后驚為“天下之主”;25歲,她入宮十年,從太宗的病榻上了太子的床榻;27歲,她身陷尼寺,卻成功地與新皇藕斷絲連;31歲,她放手一搏,贏了你死我活的皇后爭奪戰(zhàn);36歲,她代高宗掌政,不知不覺地將權(quán)力轉(zhuǎn)入自己手中;59歲,她獨(dú)攬朝政,一手翦除皇族集團(tuán),一手培植新貴勢力;67歲,她應(yīng)百官之請登基稱帝,開始了14年波瀾壯闊的女皇時代;82歲,她退位禪讓,被政敵尊為“則天大圣皇帝”, 治國開啟盛唐序幕,身后留下無字豐碑。武則天的82年人生,每一天都走在生死邊緣,而她贏得了每一次決斗。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引子 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初秋,巴蜀利州。 利州乃川蜀門戶之地,北臨棧道南通成都,毗鄰嘉陵江,西南更有劍門關(guān)天險,乃兵家必爭之地;如今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南來北往水旱兩路的旅客匯集于此。尤其商賈之人,他們牽著馬隊結(jié)伴而行,滿載錦緞、柑橘、茶葉等特產(chǎn),宛如條條彩帶縈繞這方水土;茶館酒肆鱗次櫛比,車水馬龍市井繁華…… 將近正午,恰是最熱鬧之時。芝麻胡餅、櫻桃(左饣右畢)(左饣右羅)(bì luó)、鮮肉餛飩、雞湯馎饦(bó tuō),香溢撲鼻的攤棚伴著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充盈著街市,羈旅閑游之人早已垂涎欲滴,討價還價生意紅火。 適時,街市以東快步走來一名道士,引得眾人紛紛觀瞧。 漢魏以來道家興盛,李唐皇室更是視道教為華夏正教,在街上偶遇道士也非奇事,不過這位道長卻格外引人矚目。 此人四旬左右,面龐白皙相貌偉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綹長須垂至胸前;高綰牛心發(fā)纘,黃楊木簪別頂,身穿一襲玄色道袍,上繡陰陽八卦,腳下云履一塵不染;左手握鬃尾拂塵,右手拉著韁繩,牽著匹通體如雪的白馬,瀟灑飄逸舉止非凡。 路人見他仙風(fēng)道骨紛紛揣測,若不是修行有成的仙長,便是哪個名山大觀的當(dāng)家人。百姓主動給他讓路,更有虔誠信徒恭敬施禮。那道士卻不甚在意,只微微頷首,牽馬匆匆而過;轉(zhuǎn)眼行過兩條街巷來到一座閣樓前——這是利州最大的酒肆,青旗飄擺醇香撲鼻,此時勝友如云高朋滿座,喜風(fēng)雅者操琴唱和,好賭博者雙陸樗蒲,高談豪飲好生熱絡(luò)。那道士并不進(jìn)門,徘徊店外四下打量,見槽頭拴著匹毛色油亮的黑馬,不禁冷冷一笑,朝上喊道:“李賢弟!李賢弟!快出來,貧道討債來啦!” 哄笑聲中有個青衫男子快步奔下樓來。此人二十多歲,衣飾雖不出眾卻眉清目秀相貌堂堂,一張白凈溫婉的臉上略帶紅暈。他躥出酒家,一見道士連忙擺手:“袁兄切莫喊叫,店家知我欠債可不賒酒了! “哼!”姓袁的道士冷笑,“虧你還是官宦子弟,行事好生無賴。與我結(jié)伴同行,自己盤纏花光,占我便宜也罷,竟趁我睡熟偷我錢囊出來快活。羞也不羞!” 年輕男子卻不以為意,還與他玩笑:“道兄普濟(jì)眾生,舍些善財何妨?小弟一時不便,日后還你就是了! 道士把手一攤:“拿錢來! 男子無奈,從懷中摸出錦囊塞到他手。道士掂了掂,道:“區(qū)區(qū)半日怎花去這么多?” “方才遇見一西域胡商,有壺高昌葡萄酒,醇香四溢勾我饞蟲。我向他買,哪知他偏不賣。我見他好賭,便與他以錢財美酒為注比上一比,可惜賭運(yùn)不佳,才贏他幾杯就把錢輸光了! “你可誤了大事!”道士頓足道,“此距京師路遠(yuǎn),盤纏花個精光,咱們怎去長安?” 年輕人抓耳撓腮:“若實(shí)在無法……只得勞您回成都家中再取些錢來花。” 道士白了他一眼:“好你個姓李的,坐擁一份殷實(shí)家產(chǎn),不好好度日,卻來蜀中花我的錢,如意算盤打得不錯!” “比得了袁兄你?”年輕人反唇道,“官位俸祿招手即來,偏偏辭官還鄉(xiāng),綰起頭發(fā)假充道士,你撥的又是什么算盤?” 兩人四目相對,凝視片刻,卻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長須道人其實(shí)并非真道士,此人姓袁名天罡,益州成都人士,祖上世代為官。他自幼喜讀詩書,通儒道兩家之學(xué),隋時便已入仕,改朝換代后也曾當(dāng)過縣令,官職不高名聲卻甚顯赫,皆因他有一門特殊的技藝——相面。據(jù)說無論何人但凡被袁天罡瞧上一眼,他便能斷出其人前程運(yùn)道,當(dāng)朝吏部尚書杜淹、諫議大夫韋挺等人早年都曾被他預(yù)言命將富貴,盡皆應(yīng)驗,于是仕途中人慕名拜謁者趨之若鶩。但三年前他突然辭官歸隱,閉門謝客自稱修道,著實(shí)匪夷所思。 那年輕人也非泛泛之輩,他叫李淳風(fēng),岐州人。他父李播是前朝的高唐縣尉,不得志而出家為道,研修五行天文之學(xué),自號黃冠子。李淳風(fēng)耳濡目染,自幼酷愛道家之術(shù),更兼天資聰穎博覽群書,十幾歲時天文歷算的造詣便已青出于藍(lán)。兩年前他曾上書朝廷,直言當(dāng)今推行的《戊寅歷》有誤,把太史令傅仁鈞等前輩駁得啞口無言,一時朝野轟動,朝廷為此要召其入朝授以官職。李淳風(fēng)卻不應(yīng),反而離家云游,行蹤罕有人知。 無論隱居修道還是離家云游,其中玄機(jī)只他們自己清楚——大唐建立伊始,蕭墻之禍便已埋下。只因李淵掃平四海多賴其子李世民之力,征討隴西平滅薛仁杲,鏖戰(zhàn)河?xùn)|大破劉武周,尤其虎牢關(guān)之戰(zhàn),李世民圍城打援一舉消滅王世充、竇建德兩大強(qiáng)敵,就此奠定李唐統(tǒng)一大業(yè)。惜乎這位驍勇善戰(zhàn)的青年偏偏是李淵的次子,其長子李建成因宗法優(yōu)勢居太子之位,即便李世民受封秦王、尚書令、天策上將,封邑多達(dá)三萬戶,終與皇位無緣。 秦王自恃有功心有不甘,欲爭儲君之位,而太子建成牢牢坐定分毫不讓,又有李淵第四子齊王李元吉黨附太子排擠秦王,雙方各拉攏謀臣勇將,明爭暗斗勢同水火。到后來竟然發(fā)展到秦王誣陷哥哥謀反、太子下毒欲害弟弟性命的地步,同母所生的親手足化作你死我活的仇讎。 李淵居天子之尊,既須恪守宗法又恐秦王功高震主,日漸偏袒太子。父子兄弟正紛亂難解之際,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皇宮玄武門發(fā)生驚天變故,太子建成與齊王元吉“叛亂”未遂,同日殞命,兩府王孫盡受株連;三日后秦王成為新任太子,代父皇執(zhí)政;兩個月后李淵禪讓太子,避位太上皇,李世民如愿以償?shù)桥R大寶——便是當(dāng)今貞觀天子。 玄武門的真相朝廷晦而不宣,民間卻有流言,說當(dāng)今圣上弒兄、殺弟、屠侄、囚父,喪盡天良奪來帝位,市井閑談雖不可盡信,卻只怕也有幾分實(shí)情。 天子得位不正乃是隱憂,況太子、齊王舊黨尚在,余波久久不息。益州都督竇軌公報私仇,趁機(jī)誅殺平素不睦的僚屬,幽州都督李璦被部下王君廓設(shè)計害死,涼州都督李幼良逃奔突厥未遂被殺,燕王羅藝叛亂敗亡,連突厥頡利可汗也趁機(jī)兵臨渭水向大唐勒索財貨……袁天罡、李淳風(fēng)皆精明之輩,早預(yù)感朝局將亂,又都身懷相面、觀星等異能,唯恐卷入是非禍及家門,這才辭官的辭官、云游的云游,實(shí)是避禍之策。 所幸貞觀天子非隋煬帝那等暴君,皇位以逆取,卻知仁義守正,宣布天下和解,赦免兩府舊黨,還將建成心腹智囊魏征、王珪(guī)等授予高官,中樞重臣房玄齡、杜如晦、溫彥博、長孫無忌等也皆賢能之輩。新朝廷修文偃武,減省進(jìn)貢,尊重佛道,安撫黎民,奪位余波漸漸平復(fù)。今歲關(guān)中干旱,天子親訪民間疾苦,有感蝗災(zāi)嚴(yán)重,竟口吞蝗蟲,稱:“愿蝗蟲但食我心,勿害百姓!” 海晏河清民漸安樂,蟄隱之士又動仕宦之心,李淳風(fēng)四方游歷恰至成都,因而尋到袁天罡,相邀共赴長安再謀事業(yè),怎料一路上賞景觀花貪杯豪賭,從成都出發(fā)剛到利州就把盤纏花得一干二凈,倒叫袁天罡無可奈何,連聲責(zé)怪:“虧你能算伏羲八卦、古今歷法,竟逢賭必輸!” “小弟再能推算,雙陸的骰子又豈由得我?”李淳風(fēng)赧然愧笑,“全怪我多年賦閑秉性疏懶,貪圖玩樂誤了行程。求袁兄再取川資,這次一定專心趕路! 袁天罡思忖良久,嘆道:“既已至此,也不便回去了,愚兄設(shè)法化緣便是! “難道你要沿街乞討求人布施?” “那倒不必。”袁天罡把拂塵別在腰間,馬背上取過行囊,翻找片刻,從中抽出份文書,“萬幸是在利州,不愁沒錢花! 李淳風(fēng)接過端詳,原來是一份拜帖,上寫著久聞大名、懇請蒞臨之類的客套話,落款是“應(yīng)國公、利州大都督武士彟(yuē)”。 一見這名字李淳風(fēng)不禁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這武士彟乃并州文水人士,出身寒微,早年販賣木材為生,賺了些錢轉(zhuǎn)而投身仕途,在太原郡丞王威帳下當(dāng)個小官。其時李淵任太原留守,謀劃舉義之事,武士彟攀龍附鳳,轉(zhuǎn)投其帳下隨之起事,雖未立什么大功,卻也算參與首義的元勛之一,受封應(yīng)國公,頗受李淵寵信。李淵禪位后蜀地不穩(wěn),皆因原先的利州都督羅壽乃燕王羅藝之弟;羅藝本是割據(jù)幽燕的軍閥,迫于大勢奉土降唐,被李建成引為死黨。新皇登基召他入朝,羅藝心不自安決意反叛,陰謀敗露被部下擒殺,事連其弟,故朝廷處死羅壽,改派義安王李孝常任利州都督。哪知李氏宗親也靠不住,暗中圖謀叛亂,不但事關(guān)禁軍,還牽連到當(dāng)今長孫皇后之兄長孫安業(yè)。李孝常受誅,朝廷才又把武士彟派到利州。 袁天罡苦笑道:“武士彟到任利州就曾請我去相面,我隱居避禍不愿蹚他的渾水。后來他又送拜帖意欲我回拜,我也置之不理。如今受賢弟拖累,只好去見他一面了! 李淳風(fēng)立時明白,訕笑道:“袁兄是想敷衍他幾句,好找他借些盤纏。這辦法甚妙,不過……姓武的這張臉可不易看!”李淳風(fēng)也知相面的奧秘,固然相法之說玄而又玄,但看相實(shí)是看人。小者窺其言行舉止,大者探其道德學(xué)識,對付官宦之人更要洞察朝局走向才能言之鑿鑿。武士彟商賈出身,在關(guān)隴望族林立的朝廷里本就是異類,靠太上皇寵信才爬上來;如今世道大變,朝中要職皆昔日秦王府親信掌握,他身為前朝寵臣恐不樂觀。 袁天罡焉能不知?卻道:“武士彟雖出身低賤,文武不甚出眾,卻對上恭順,馭下謙和,實(shí)心任事頗能合眾,倒也稱得起安撫一方的上佳人選。況且利州乃蜀地門戶,何等沖要?當(dāng)今圣上心智縝密,既然敢把他這非親非厚的人派來,還命其總管利、隆、始、靜、西、龍六州軍事,足見他謹(jǐn)慎本分,拜訪一下倒也無妨!惫艁矶嗌傩g(shù)士因相面算命壞了事,若非略知根底袁天罡也不敢貿(mào)然前往。 “也罷!”李淳風(fēng)喬模喬樣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全怪我花光了錢。開國功臣也好,木材販子也罷,只要肯掏錢便是個大善人。且去會他一會!” 利州都督府就在城北,兩人須臾便至,見門庭廣闊、院墻高筑、門旗飄擺、甲士伺衛(wèi),無不威嚴(yán)肅穆——都督領(lǐng)一方軍事,乃是三品大員;況乎武士彟代管六州,乃是大都督,又有國公爵位,更加非比尋常。離著老遠(yuǎn)便有衛(wèi)兵厲聲呵斥:“哪兒的野道士?來此做甚?” 袁天罡不慌不忙掏出信件交與衛(wèi)士,衛(wèi)士又轉(zhuǎn)遞守門兵長。那人識得都督筆墨印信,見長官措辭恭敬,自然不敢開罪,忙換了張笑臉降階相迎:“兩位持都督拜帖而來必是貴客,然事不湊巧,都督出巡隆州不在府內(nèi),實(shí)在抱歉。” 李淳風(fēng)不禁皺眉:“不知何時能歸?” “早則明日,遲則后天。” 倘因公務(wù)而來還可叨擾,為了相面怎好逗留府衙?有心不圖這筆錢財,回轉(zhuǎn)成都又耽誤時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袁天罡只得悉心囑托:“我等暫居城東驛店,都督若回你且稟報,就說山野之士袁天罡、李淳風(fēng)聯(lián)袂來訪。”他心里撥弄小算盤,武士彟回府之日若知他身在利州必定遠(yuǎn)接高迎延請入府,總勝于老著臉皮再來。 兵長諾諾應(yīng)允。兩人無可奈何牽馬而去,不禁相對苦笑——幾文銅板不夠住店,附近又無寺觀,恐怕要與店家啰唣賒賬了。垂頭喪氣離去,未轉(zhuǎn)過街角忽聽背后有人喊嚷:“二位高人慢行!”回頭觀看,見那兵長又追了上來,滿臉堆笑謙恭至極:“卑職不曉事,方才慢待貴客了。我已稟報我家主母,夫人也素知兩位大名,懇請相見。”說罷搶過馬韁繩,點(diǎn)頭哈腰請他們回去。 南北朝以來風(fēng)俗漸改,女子已不似兩漢那般緊守閨門,一家主婦爭訟曲直、造請逢迎、代子求官、為夫訴屈無所不為。北魏文明太后掌國二十載,隋之孤獨(dú)皇后與文帝共襄國政,本朝平陽公主招兵買馬鏖戰(zhàn)關(guān)中,誰人不知“娘子軍”大名?女子連戰(zhàn)場都上得,登堂見客更不稀奇?裳巯聟s是丈夫不在,婦人把倆大男人請到家做客,不免有些尷尬。李淳風(fēng)小聲咕噥:“這位國公夫人也真不一般! 袁天罡道:“你不知此中緣故?武士彟之妻非等閑之輩,乃前隋宗室之女! 李淳風(fēng)大為詫異:“弘農(nóng)楊氏怎配與武家?”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門第觀念根深蒂固,非但仕宦要看家族出身,婚配也越發(fā)講究門當(dāng)戶對,高門不配小戶。其時有“五姓七望”之說,隴西李氏、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皆頭等的高門大戶,仕宦中人若娶這五姓之妻乃榮耀之事。稍遜這幾族的還有弘農(nóng)楊氏、京兆韋氏、京兆杜氏、河?xùn)|柳氏、河?xùn)|裴氏、蘭陵蕭氏、瑯琊王氏等,以及鮮卑貴族漢化改姓的元氏、長孫氏、宇文氏、獨(dú)孤氏、竇氏、高氏、陸氏等。 其實(shí)隋楊宗室出身于北魏邊鎮(zhèn),楊堅稱帝后往自家臉上貼金,自詡弘農(nóng)楊氏,世人不敢反駁,久而久之也被視為弘農(nóng)一脈。即便如此,文水的武家寒微小戶又出身商賈,怎會攀上這等名門? 袁天罡附在他耳畔娓娓道來——武士彟原有妻子,后在京為官,家眷留于家鄉(xiāng),六年前原配夫人病逝,武士彟忙于公務(wù),自始至終未回鄉(xiāng)理喪;太上皇感念他舍己為公,竟親自主婚,把隋朝觀王楊雄的侄女、始安侯楊達(dá)之女楊貞嫁給了他。 李淳風(fēng)越發(fā)驚嘆。前朝楊雄、楊達(dá)豈尋常之輩?楊雄不僅是楊隋宗室,隋文帝時還曾主持過朝政,與高颎(jiǒng)、虞慶則、蘇威并稱四貴;楊達(dá)也官居納言、開府儀同三司。雖說隋唐換代,楊氏族人在朝為官者依舊不少,楊雄長子楊恭仁在李淵在位時曾任宰相,另一子楊師道尚長廣公主,還有個外孫女早年嫁入秦王府,隨夫入宮誕育皇子,便是當(dāng)今的燕賢妃。諸多權(quán)貴都是這位楊夫人的親戚。 兩人整理衣襟越發(fā)鄭重,比見武士彟本人更謹(jǐn)慎。兵長揖讓他們?nèi)敫,吩咐士兵照料馬匹;武氏家仆施禮來迎,引他們繞過正堂徑赴后宅,在廊下設(shè)座——這本非會客之處,但婦人不講許多規(guī)矩,蜀地氣候炎熱,在此列座倒也涼快。仆僮往來奉上茶果,又端來清水讓他們凈面,二人拭去汗水品味香茗,又觀庭中花草絢麗頗覺愜意,漸漸不再緊張。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二人正輕聲低語,忽見后堂屏風(fēng)轉(zhuǎn)出人影。一位貴婦由兩個婢女?dāng)v扶著款款而來:“二位先生蒞臨,蓬蓽生輝,妾身有失遠(yuǎn)迎還望海涵。” 袁李二人一怔,忙起身施以大禮——公爵夫人乃是命婦,凡國有大典,皇后祭祀親蠶,內(nèi)外命婦都要執(zhí)禮相伴。二人如今皆白身,哪敢失禮于貴人? 楊氏忙令左右攙扶,輕輕還了一禮,請他們歸座。李淳風(fēng)自不便直視,卻微抬眼皮偷偷打量,見這位國公夫人身材高挑,穿一襲黃羅金縷裙、青色蜀錦繡衫、單絲碧紗帔巾,足下繡花珠履;臉上看娥眉鳳目,齒白唇紅,膚若凝脂,高綰發(fā)髻,珠翠頭飾。相貌端莊略施脂粉,卻難掩鬢邊白發(fā)和眼角皺紋,畢竟是年逾四旬之人,但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絕非尋常婦人可比。 楊氏翩翩落座:“李先生精通星象享譽(yù)四方,袁先生更是素有知人之名,我夫婦仰慕已久,方至蜀中曾拜帖相邀,怎奈先生閉門苦修未能得暇,今日垂青蒞臨,不巧夫君又在外公干,無緣相見實(shí)是大憾。妾身不過一短見女子,不曉天下大事,無知無識還望兩位莫怪! 李淳風(fēng)暗自佩服——好個精明婦人!聽她言語哪是什么無知無識的短見女子,分明是礙于彼此身份,避談朝局之事。正欲客套兩句,卻聽袁天罡搶先道:“夫人并非無識,而是一心向佛懶理俗事。其實(shí)虔誠禮拜慈悲善行,功德未必不及仕宦須眉! 李淳風(fēng)頗覺有趣——袁兄一身道服,怎么反而談?wù)撫尲曳鸱ǎ空蛔∮,倏然嗅到一絲香氣,卻非蘭蕙脂粉的氣息,不禁朝楊氏細(xì)細(xì)打量,見她素指間掐著串香檀佛珠,方悟袁天罡用意——隋朝皇室崇佛,宗室后裔亦多虔誠篤信,楊夫人也不例外,袁天罡提到佛法功德乃是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楊氏一聽他談及佛家功德精神大增,言語越發(fā)恭敬,向二人開言請教。袁天罡本非真道士,早年博覽群書對佛家經(jīng)卷也多涉獵,加之悟性極高,有理有據(jù)侃侃而論,又將玄門之道與釋家法門參照印證,聽得楊氏如癡如醉連連頷首。李淳風(fēng)卻一心只惦記盤纏,聽袁天罡絮絮叨叨閑扯半日,實(shí)在耐不住性子,插口道:“我等不過微末之談,難媲高僧大德,怎能在夫人面前班門弄斧! 楊氏聽他出言打斷,還道嫌自己冷落,忙恭維道:“先生忒謙,您是精研天數(shù)之人,所見自然高遠(yuǎn),未知先生近來有何預(yù)見?” 李淳風(fēng)全沒防備她突然發(fā)問,拱手道:“天數(shù)系于人,今圣天子在朝,滿朝文武盡皆忠良,地方又有應(yīng)國公這等仁厚君子理亂牧民。在下也無需杞人憂天私窺運(yùn)數(shù),自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他這番話既歌頌天子又稱贊武士彟,自以為應(yīng)變得當(dāng)。哪料楊氏聽罷微微點(diǎn)頭,含笑道:“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說得好……妾身若沒猜錯,兩位是去長安謀仕途,恰好路過鄙邑吧?” 一句話便被她瞧出端倪,李淳風(fēng)尷尬不語。袁天罡卻泰然自若:“夫人果真高明,一語道破我等心思! “先生過譽(yù)了……”楊氏嘴上謙遜,眼中卻陡然瀉出一股傲氣,神情不似先前那般恭敬了。 袁天罡手捻須髯接著道:“非是在下唐突,方才夫人一出來我便覺得您相貌非俗,宜室宜家自不必言,難得是有富貴慈祥之態(tài),必有貴子佳兒! 這一言真似鑰匙開鎖,正戳中楊氏心結(jié)。她怠慢之態(tài)未及舒展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急切詢問:“先生所言非虛?” “在下絕非信口獻(xiàn)媚。夫人若不見責(zé),可否將令郎令嬡請出,容在下細(xì)細(xì)端詳?” “求之不得!”楊氏大悅,忙令婢女去領(lǐng)孩子,“我夫妻皆是年逾半百之人,喜憂如何無需多問,倒是孩子們的前程牽掛難釋,先生既肯指點(diǎn)迷津,可算圓了妾身一樁心事……” 說話間婢女已領(lǐng)了三個孩兒來,前兩個是男孩,后一個是女兒。說來也怪,倆男孩看模樣已十三四,這等年歲的男兒早該知書達(dá)理,但這兩個孩子舉止輕浮衣衫污穢,全無公侯子弟的氣質(zhì),禮數(shù)都不甚通,見了母親連句話都不說,隨隨便便廊下一站。女孩卻大大不同,五六歲年紀(jì),衣裙華麗葳蕤鮮亮,懷抱一柄雪白無瑕的玉如意,如此名貴之物只當(dāng)尋常玩具,四個婢女跟隨伺候,真有侯門小姐的氣派,不過又有些嬌寵過分了。 楊氏道:“我夫妻膝下四個孩兒,最小的未滿四歲尚在午睡,有勞您先看看這三個孩子面相如何!闭f著便招呼那兩個男孩,“元慶、元爽,還不快向先生施禮!眱扇四泻M臉不情愿之色,卻不敢違拗母親之言,慢吞吞上前,勉強(qiáng)一揖,殊無恭敬之態(tài)。 袁天罡眼皮都沒抬,只輕輕瞥了一眼便道:“這兩個郎君皆保家守業(yè)之子!笨聪嘀苏f話大多夸張吹捧,“保家守業(yè)”不過是對庸庸碌碌加以粉飾,絕非稱贊之辭。 李淳風(fēng)聽他如此敷衍了事甚是心焦,卻見楊夫人竟毫無介懷之意;略一思忖豁然明了——楊氏嫁入武家不過七八年,這倆男孩卻已十歲有余,必是武士彟前室所出,今日我們是她座上客,一路盤纏全著落于她,當(dāng)然不便大贊前房兒女惹她不悅。況且倆男孩生母亡故,逢此高門繼母,日子八成不好過,前程暗淡也在情理中。袁兄慧敏心細(xì)眼光犀利,真把世態(tài)人情都揣摩透啦! 接下來輪到那繡衣女童。這孩子甚是忸怩,不愿理睬生人,無論婢女怎么哄都不肯近前,還把玉如意拋在地上。楊氏無奈起身,摸著她小臉哄勸良久,才拉至袁天罡面前——大戶人家子女多由乳媼仆婦照看,親生母親也不管瑣碎之事,似楊氏這般親自哄孩子實(shí)屬罕見。 這次袁天罡不敢怠慢了,仔細(xì)端詳女童,見她五官俊秀皮膚白皙,神情舉止頗似其母,確是個美人坯子,連連點(diǎn)頭:“這是個命中富貴的小娘子,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雖富貴卻恐不利夫家! 楊氏初聞他言面露喜色,但聽到“不利夫家”,眼神又暗淡了,嘆道:“唉!女子再強(qiáng),到頭來還是指望丈夫,這也算不得好面相!闭f罷默然低頭,凝視地上那柄沾染塵埃的玉如意,久久不語,似勾起無限心事。 李淳風(fēng)見她滿面愁苦,已如坐針氈,偷偷瞪了袁天罡一眼,趕緊扭頭賠笑道:“夫人切莫灰心,何不把幼子抱來一觀?說不定那孩兒尊貴至極呢! 楊氏雖點(diǎn)頭稱是,卻似已不抱什么希望,由侍女?dāng)v扶著怔怔起身轉(zhuǎn)入后堂。李淳風(fēng)見她走遠(yuǎn),忙不迭嗔怪:“你說那女孩富貴也就是了,何必畫蛇添足說她不利于夫家?” 袁天罡端然正坐目不斜視,口中卻喃喃低語道:“賢弟好糊涂。夫人如此嬌慣此女,長大了必是個蠻橫嬌氣的姑娘,哪家男兒娶這么個嬌生慣養(yǎng)的妻子,又?jǐn)偵线@么個厲害丈母娘能過太平日子?” “倒也有理……”李淳風(fēng)掩口而笑,但只笑了片刻又倏然收斂,“兄長所斷固然不差,但咱們來此全為盤纏,你連斷她三個兒女平平無奇,她若心中不悅就善財難舍了。這最后一個孩子你可務(wù)必要美言!” “賢弟但放寬心,愚兄自會見機(jī)行事!痹祛肝⒑隙,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 說話間楊氏已抱了孩子回轉(zhuǎn),也不勞婢女接手,徑直走到袁天罡眼前:“先生請看。”李淳風(fēng)一旁側(cè)目觀瞧,見這小童白白凈凈,一張紅潤小嘴半張著,雙目緊閉兀自睡得香甜,梳著一根沖天小辮,身裹錦半臂,未及足踝的青蔥小褲,腳上套著雙小靴,顯然是個小郎君。孩子都是很可愛的,這小郎君也無甚出奇之處,三四歲的娃有何面相可言? 袁天罡卻面露驚異之色,不知是真有所見還是故弄玄虛,他直視小臉蛋良久,又伸手摸摸脖頸,捏捏小手,時而點(diǎn)頭時而蹙眉。楊氏見他這般躊躇也緊張起來,又不敢催促,喃喃道:“您看這孩兒……究竟……” 袁天罡不答,左手捋著胡須,右手拂塵輕輕敲著膝頭,似是冥思苦想,良久才道:“可否讓這孩子走幾步?我欲觀其步履之態(tài)。” 楊氏雖舐犢情深又豈敢不依,忙微微搖晃輕聲喚醒,將其放在地上,小童也不哭鬧,只揉著惺忪睡眼不肯動,兩個婢女屈身牽著小手,勸他走幾步。孩子睡得正恬,哪知這幫大人搗什么鬼?嘴里哼哼唧唧不住抱怨,賭氣般甩著大步走了幾下,用力過猛一只小靴脫足而飛,險些打在李淳風(fēng)腦門上。 “哈哈哈……”袁天罡仰面大笑,“妙哉妙哉!龍驤虎步,龍瞳鳳頸,此乃伏羲之相,貴不可言!闭f罷卻又收起笑意,轉(zhuǎn)而蹙眉,“不過……甚是奇怪,這孩子如此相貌怎會是男兒呢?若是女兒身,日后定可為天下之主!可惜啊……” 李淳風(fēng)聞聽此語險些笑出聲來——老奸巨猾!相面斷出天下之主是犯忌諱的話,若叫朝廷得知必要追查,但說女子便無礙了,女人又當(dāng)不了皇帝。此言真?zhèn)渭热粺o法印證,也就不至于折了相面高手的名聲。而且只要有這番恭維之辭,楊氏總不便虧待,盤纏應(yīng)該不愁了。諂媚而不露骨,狡黠而不討嫌,袁兄手段真高! 他越想越覺好笑,哪知楊氏聞聽此語竟愣在當(dāng)場,左右仆婦婢女也都變顏?zhàn)兩,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竟誰都未發(fā)一語。楊氏倏然深施一禮,又拉孩兒給袁天罡下跪,顫聲道:“多謝先生吉言。”婢女受驚匪淺,一邊連聲道謝,一邊攙她母子起身。 袁天罡見此情形似覺有誤,再次仔細(xì)打量她母子,不禁暗叫不好——糟糕!看走眼啦!楊氏體態(tài)豐腴,起坐皆靠攙扶,分明身懷有孕。她保養(yǎng)得法卻也年逾不惑,若已產(chǎn)下一子,豈能急著又要孩子?必是現(xiàn)今無子,深恐前房二子靠不住,才急于生子以保晚年有靠。這錦衣兒郎分明是女兒身,楊氏連生兩女盼子心切才將她扮作男孩模樣!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又見眾婢女齊向楊氏道賀,袁天罡也不能再改口,只得強(qiáng)忍尷尬拱手道:“恭喜夫人,恭喜應(yīng)國公!”李淳風(fēng)也發(fā)覺事有蹊蹺,但誤打誤撞更是有趣,只抿著嘴不住地樂。 楊氏手捻佛珠,不知念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繼而轉(zhuǎn)身回入后堂。不多時便有婢女捧了兩只詔文袋來:“這是主母酬謝兩位先生的,兩位莫嫌棄!痹祛缸杂X有愧,哪還計較多少,訕訕收了;李淳風(fēng)卻看得仔細(xì),見詔文袋中是兩匹錦緞、幾串緡錢,不禁撇嘴——對公爵之家而言這點(diǎn)酬謝實(shí)在不厚。 哪知楊氏再度出來,又拿了封書信,畢恭畢敬遞到袁天罡手中:“這封家書先生帶上,入京后可遞與妾之堂兄楊師道。如今我夫在外任官,朝中不易疏通。我堂兄雖非手眼通天之輩,但為人敦厚謙恭,官居太常,又是駙馬身份,與當(dāng)今重臣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輩還算說得上話,二位既有意仕宦,他必能助一臂之力!边@封信可比錢帛珍貴多了,李淳風(fēng)這才喜出望外千恩萬謝。 該討的已討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全都說了,二人不愿多叨擾,當(dāng)即告辭。楊氏親自送至大門外,命闔府仆從士兵列隊恭送,給足了面子。二人接過馬匹再揖而去,行出甚遠(yuǎn),袁天罡苦笑道:“慚愧慚愧,愚兄今日失算了! 李淳風(fēng)全不介意,拍著鼓鼓囊囊的詔文袋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說不定兄長之言日后果然成真呢!” 袁天罡臉上發(fā)燒:“莫要再拿我取笑! 李淳風(fēng)見左右無人,坦言道:“小弟并非取笑,天下之主用以言女子未必是帝王,身居皇后母儀天下又何嘗不是女主?況且你怎斷定那女娃一定當(dāng)不了皇帝?” “胡鬧,世上哪有女人當(dāng)?shù)弁醯牡览?”袁天罡甚是不屑?br/> “兄長之言差矣!崩畲撅L(fēng)一改不羈之態(tài),正色道,“唐堯虞舜古之明主,禪讓推賢,焉知夏啟家天下?齊桓晉文才略冠世,號令諸侯,焉知嬴政九州一統(tǒng)?即便被譽(yù)為圣人的孔仲尼,又怎料后世復(fù)有佛道兩家,與儒門分庭抗禮?兄長究竟是不是真的金口玉牙能斷人未來,您自己心里清楚。周不知漢,魏不知晉,古人既不能度今,今人又怎料明日之事?以前固然沒有女皇帝,焉知后世也一定不會有女子稱帝之事?” 袁天罡素來謀定而動算無遺策,故稍有差失便久久不能釋懷,此刻聽他這番高論竟有茅塞頓開之感,不禁停下腳步由衷嘆息:“是。∥疫馗,怎知后世一定無女皇?運(yùn)數(shù)茫茫難以忖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他腦海中不禁又浮現(xiàn)出那女孩的臉龐,當(dāng)天下之主雖屬戲言,但說她是龍瞳鳳頸伏羲之相,卻也沒什么不妥。 李淳風(fēng)見他一臉癡態(tài)兀自沉吟,噗嗤一笑,不耐煩地推推他后背:“終者自終,始者自始,何必杞人憂天?茫茫天數(shù)苦中求,世道滄桑不自由,千千萬萬難算盡,不如推背去歸休!銅臭俗物既已到手,今晚痛飲一場不醉不休,來日趕赴長安謀咱的前程吧!” 袁天罡釋然,也笑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尚κ廊颂V,明明命運(yùn)自在掌握,卻要看相問卜。罷罷罷,愚兄索性胡批亂寫,編一部預(yù)言之書,若能僥幸流傳于世,糊弄一下愚昧之人倒也有趣! “妙哉!”李淳風(fēng)樂不可支,“兄長當(dāng)真若寫,小弟愿效丹青,為這部書配幾幅畫,倒也風(fēng)雅得緊。世間之事無獨(dú)有偶,說不定將來真能乾坤暗合言之鑿鑿呢!千載之下兄長若被奉為神明,小弟也能沾沾您的光。 “哈哈哈……”兩人朗聲大笑,躍上雕鞍揮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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