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集結(jié)80后代表作家+新概念獲獎?wù)?《讀者》+《青年文摘》+《小說月報(bào)》作者群
2、韓寒+李傻傻+劉衛(wèi)東+林靜宜+白雪80后*深情的文字記憶青春文學(xué)十年典藏
3、全明星陣容震撼登場，**端、*精美、*權(quán)威的閱讀體驗(yàn)
本書簡介：
《青春紀(jì)：80后新概念作家寫作檔案》是一本作文合集，集結(jié)了歷屆新概念獲獎?wù)�、�?dāng)下炙手可熱青年作家的代表作品，展現(xiàn)了80后作家的寫作水平，此書是對80后代表作家一次大的梳理和盤點(diǎn)。本書主要收錄有小說、散文等，這些作品空靈雋秀、質(zhì)樸綿長，表達(dá)著90后作家們卓越的思維、豐富細(xì)膩的情感和超強(qiáng)的文字駕馭能力。對于參加中考及高考的考生來說，本書可以當(dāng)做作文“寶典”。對于喜愛青春文學(xué)的青少年讀者，本書也是不錯的青春文學(xué)閱讀權(quán)威選本。
作者簡介：
男，1982年生，浙江蘭溪人，陳文伍是文名，也是自己取的名字，原名陳平，曾用名陳小平，主編出版《八〇后作家訪談錄》（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出版社），《80后作家訪談錄Ⅱ》（吉林出版集團(tuán)有限責(zé)任公司），叢書《最青春：新概念90后作品選》（陳文伍主編，分“男版典藏”和“女版典藏”兩冊，花城出版社），《90后獲獎作家中學(xué)校園佳作》，叢書《錦瑟年華》，叢書《新概念作品十年精選》，《溫暖》，《橫空出世90后：90后作家文學(xué)作品精選Ⅰ》，叢書《新概念?文學(xué)青春書系》（分《青春中的落落野花》和《那年春天我要離開》兩本）等圖書。2010年起致力于打造《文伍書系》和“文伍訪談錄”兩大個人品牌，已策劃和代理出版安黎的《時(shí)間的面孔》，張牧笛的《如煙》、《夢里有誰的夢》，王文元的《和之風(fēng)》等書。
目錄：
杯中窺人韓寒
一個拍巴掌的男孩李傻傻
接近一種本質(zhì)劉衛(wèi)東
與草榮枯劉衛(wèi)東
斷橋白雪
閣樓里的女孩白雪
島城遺夢林靜宜
寂寞難耐(節(jié)選)劉嘉俊
玉蝴蝶金瑞鋒
父親的鐘金瑞鋒
神秘照片錢好
天黑不怕錢好
百年孤獨(dú)岑孟棒
終結(jié)馬晶
亂碼馬晶杯中窺人韓寒一個拍巴掌的男孩 李傻傻接近一種本質(zhì)劉衛(wèi)東與草榮枯劉衛(wèi)東斷橋白雪閣樓里的女孩白雪島城遺夢林靜宜寂寞難耐(節(jié)選)劉嘉俊玉蝴蝶 金瑞鋒父親的鐘金瑞鋒神秘照片 錢好天黑不怕 錢好百年孤獨(dú)岑孟棒終結(jié)馬晶亂碼馬晶玻璃之城 念珠木馬玫瑰花開男人香 念珠木馬西毒記事本秦惑空白的影子陳安棟暗戀櫻花源張怡微疾走的說書人王曉虹你的紅色錢包 韓晗十年馬小淘一米陽光的愛情樓屹夏日村莊魏春亮我何以理解曾世強(qiáng)真正的學(xué)習(xí)陳文伍貌相道路堅(jiān)持虛偽陳文伍境由心造（系列之一）人最大的力量來自于心理 陳文伍杯中窺人
文/韓寒
一張紙放到一杯水中，紙慢慢地展開了。
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國的民族劣根性。魯迅先生闡之未盡。我有我的看法。
南宋《三字經(jīng)》有“人之初，性本善”，說明人剛出生好比這團(tuán)干布，可以嚴(yán)謹(jǐn)?shù)芈杉�；接觸社會這水，哪怕是清水，也會不由自主如害羞草葉，本來的嚴(yán)謹(jǐn)也會慢慢被舒展開，漸漸被浸潤透。思想便向列子靠近。
中國人向來品性如鋼，所以也偶有潔身自好者，硬是撐到出生后好幾十年還清純得不得了，這些清純得不得了的人未浸水，不為社會所容納，“君子固窮”了。寫雜文的就是如此。《雜文報(bào)》、《文匯報(bào)》上諸多揭惡的雜文，讀之甚爽，以為作者真是嫉惡如仇。其實(shí)不然，要細(xì)讀，細(xì)讀以后可以品出作者自身的郁憤——老子怎么就不是個官。倘若這些罵官的人忽得官位，弄不好就和李白一樣了，要引官為榮�？上КF(xiàn)在的官位搶手，輪不到這些罵官又想當(dāng)官的人，所以，他們只好越來越罵官。
寫到這里，那布已經(jīng)仿佛是個累極的人躺在床上伸懶腰了，撐足了杯子。接觸久了，不免展露無遺。我又想到中國人向來奉守的儒家中庸和謙虛之道。作為一個中國人，很不幸得先學(xué)會謙虛。一個人起先再狂傲，也要慢慢變謙虛。錢鐘書起初夠傲，可憐了他的導(dǎo)師吳宓、葉公超，被貶成“太笨”和“太懶”（孔慶茂：《錢鐘書傳》及《走出魔鏡的錢鐘書》）�？上Ш髞聿灰娪形┪要�(dú)尊的傲語，也算是被水浸透了。李敖尚好，國民黨暫時(shí)磨不平他，他對他看不順眼的一一戮殺，對國民黨也照戮不誤。說要想找個崇敬的人，他就照照鏡子（《李敖快意恩仇錄》，中國友誼出版社），但中國又能出幾個這類為文為人都在二十四品之外的叛才?
然而在中國做個直言自己水平的人實(shí)在不易。一些不謙虛的人的軼事都被收在《舌華錄》里，《舌華錄》是什么書?——笑話書啊！以后就有人這么教育兒子了：“吾兒乖，待汝老時(shí)，縱有一身才華，切記斷不可傲也，汝視《舌華錄》之傲人，莫不作笑話也！”中國人便乖了，廣與社會交融，謙虛為人。
中國看不起說大話的人。而在我看來大話并無甚，好比古代婦女纏慣了小腳，碰上正常的腳就稱“大腳”；中國人說慣了“小話”，碰上正常的話，理所當(dāng)然就叫“大話”了。
敢說大話的人得不到好下場，嚇得后人從不說大話變成不說話。幸虧胡適病死了，否則看到這情景也會氣死。結(jié)果不說大話的人被社會接受了。
寫到這里，布已經(jīng)吸水吸得欲墜了。于是涉及了過分浸在社會里的結(jié)果——犯罪。美國的犯罪率雄踞世界首位，我也讀過大量批評、贊揚(yáng)美國的書，對美國印象不佳；但有一點(diǎn)值得肯定，一個美國孩子再有錢，他也不能被允許進(jìn)播放黃帶的影院。
中國教育者是否知道，這和青少年犯罪是連在一起的，一個不到年齡的人太多沾染社會，便會……中國教育者把性和犯罪分得太清了，由文字可以看出，中國人造字就沒古羅馬人的先知，拉丁文里有個詞叫“corpusdelieti”，解釋為“身體、肉體”與“犯罪條件”，可見羅馬人早認(rèn)識到肉體即為犯罪條件。
寫到這里，猛然發(fā)現(xiàn)布已經(jīng)沉到杯底了。
一個拍巴掌的男孩
文/李傻傻
我的真名叫付小微。我是付竹海的兒子。
我喜歡手，及長長的橢圓的指甲，及所有與手有關(guān)的動作。比如拍手。拍手的時(shí)候，別人當(dāng)然也拍，別人不拍了，我還拍。大家老以為我這孩子有毛病，其實(shí)我只是手掌癢而已。
走路的時(shí)候，我也曾啪啪啪地拍手，腳下就順著拍子一跳一跳像只懂音樂的袋鼠。我娘關(guān)心她兒子，教給我一個看似不錯的防止拍手的辦法。她讓我搓手，說搓完了，就不想拍巴掌了。她沒想到我越搓越癢，所以這個辦法實(shí)際上是行不通的，但娘書讀得少，我就不怪她了。
而在我所有敘述過的故事中，娘只解開過我這一個煩結(jié)，而且不大成功。大多數(shù)時(shí)候，娘恨我，恨我不是個女孩。
要是我是她的女兒，就會跟她學(xué)做鞋墊，做布鞋，縫衣服，學(xué)她所有的本事；還可以幫她做飯，洗衣服，喂豬，幫她做所有的家務(wù)活。娘成天嘆氣，故意起得很遲，不做飯，使我遲到挨罵。老師到家里來，她只說我不肯起床上學(xué)，而這種時(shí)候我一般在趕�；丶业穆飞稀Ｒ蝗晃視屇餆o話可說，因?yàn)槲蚁胛乙呀?jīng)上小學(xué)了，而且我嗓門比娘大。
有一次娘又說我的壞話。我那天讓牛比平時(shí)多吃了一個鐘頭露水草，娘說牛吃了露水草就會格外肥，我那么傻，聽話照辦了。我回來時(shí)天都黑了，燈火都燃了。我走到門口時(shí)，聽到娘的聲音真恐怖，像黑夜一樣重，一句有幾斤重一樣拋到門外來；窗格子上的燈光被碎尸，碎尸后的燈光打在我身上，我被露水打濕的臟頭發(fā)就像糊上了血。我聽到我的親娘說付竹海你看見你崽干什么了嗎？他不要臉我還要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你們兩個不要臉我還要臉。他跟人家妹子家在一塊耍你看見了嗎？老崽子小崽子沒一個正經(jīng)，他回來，講實(shí)話，就算了，不講實(shí)話，我做一次打！還要穿什么燈心絨去看牛，小崽子還要講衣衫，還不穿花衣衫去，穿花衣衫又有什么要緊？他妹妹不是整天穿著嗎？也沒見少了塊肉呀……娘這時(shí)聽到了我低低一聲巴掌響，娘就喊鬼崽崽你還不進(jìn)來，什么時(shí)間了，人走丟倒好牛還要背犁呢。我挨進(jìn)門，瘦小的身子比那聲巴掌更瘦小一點(diǎn)。娘放下手中正在縫的花衣服，扯過爹手里還用著的抹腳布，搶過我的頭，開始揉，兩下把頭發(fā)揉成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掏過的唯一一個鳥窠。我搓著手，不敢拍手，一邊搓一邊說，娘，我不穿花衣衫。
娘尤其恨我動不動就拍巴掌。她寧愿一天給我一只瓷碗打也不想聽見我啪啪啪啪的巴掌聲音。娘認(rèn)為我這樣下去不行，帶我到桃花坪一個老中醫(yī)那里去看。老中醫(yī)翻起我的左手看了又看，我癢得不行突然右手就急匆匆地去和左手會合，啪地打在老中醫(yī)很干凈的手背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沒有辦法，老中醫(yī)把頭搖到左邊又晃到右邊。他的老花鏡我很感興趣，里面我的頭好像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后來我根據(jù)這次的經(jīng)歷，在戴上近視眼鏡時(shí)，偷看過劉子子，以及別的不計(jì)其數(shù)的女士。
啰唆得太多啦。等我考上縣城高中，娘用我穿過的一條布裙子給我縫了條短褲。那條裙子是藍(lán)白相間格子布，摸起來糙手，看起來糙眼。娘把它同其他衣衫一起放進(jìn)木箱子。我看到那條短褲就要進(jìn)入箱子了，我拍了一下巴掌。
娘轉(zhuǎn)頭看看我，說，你喜歡是吧？我知道這布好穿，不磨肉，不會讓那里不舒服，你三年就穿這一條得了。
收完所有東西，娘竟然也拍了一下巴掌，說，哎呀，那件紅顏色的花衣服到哪里去了呢？
我問，娘，爹呢？我拍一下木箱子，它發(fā)出很好聽的聲音，我想這是因?yàn)樗蠖鴮?shí)的緣故。
娘說，他呀？他呀，我哪知道他呀。你一個人去學(xué)校吧。錢包好了，在那條短褲里。到高中可別拍巴掌了。該拍的時(shí)候才拍。不該拍的時(shí)候不要拍。要是不該拍的時(shí)候也拍，那就太沒有長進(jìn)啦。
娘就叮嚀了這句。我本來以為她會讓我勤洗澡，勤換衣，好好學(xué)習(xí)什么的，但是娘說完這句就轉(zhuǎn)身剁她永遠(yuǎn)也剁不完的豬草去了。
“嘭。嘭。嘭。”剁豬草的聲音原比巴掌聲音更響。我滿臉殺氣想到茅房去聞一聞臭氣，我想等完全聞完臭氣回來，娘也許會想起另外一些話說說的。差不多就要聞見的時(shí)候，果然屋里娘“哎”了一聲。卸下殺氣折回屋里，我看到了血。娘并不是叫我的。娘的右手半片指甲不見了。娘皺眉看我一眼，不說話。我拍一下巴掌，跑到牛欄去找蜘蛛窠，那是止血的神藥。
娘你小心一點(diǎn)。我看到娘就要痛得出淚了。眼淚快出來了。這一刻娘說不出的好看，這一刻我暗下決心要娶娘這樣的女人。娘的美麗沒有遺傳給我，只遺傳給我左撇子。她那雙大眼睛，雖然老了，沉靜了，我仍然妒忌她。我想我要真是個女兒，或許可以更像娘。
小蘭就有娘這樣的眼。她的娘是村里另外一個頂好看的媳婦。娘說的和我一塊耍的“妹子家”就是她。我喜歡拍巴掌給她看，給她聽，也喜歡她。我在與袋鼠告別很久之后，在娘把手指在我面前弄出第一道傷口那個晚上，告訴她，我就是一只懂音樂的袋鼠，我就是。
“袋鼠”這個詞我在小學(xué)時(shí)就已讀到，在說給小蘭聽時(shí)，我運(yùn)用了無數(shù)種湘西方言；湘西方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我并最早使用了普通話。小蘭央我再走給她看，我就倒數(shù)第二次表演了一只懂音樂的袋鼠走路。表演完畢，小蘭大叫，袋鼠！袋鼠！我說小蘭你娘沒我娘好看，你胸脯還沒我胸脯高呢。
小蘭偏頭想了一想，說，袋鼠，袋鼠。
她就是這么傻，從不知道揀些難聽的話來罵。那時(shí)我已經(jīng)從《露露》那樣的小說里約略知道些男女之事，而小蘭嘴唇也很好，我就拍拍巴掌，說：
……
我什么也沒說。又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我什么也沒說。告別小蘭，在娘的手指開始長痂的時(shí)候，我到了高中。學(xué)校就像村子一樣大，房子比巢門上的柏樹更高，有一種叫雙杠的鐵棍棍彌補(bǔ)了我不能再吊在歪脖子樹上晃晃的缺憾。
李海清老師成了我的班主任，他有個女兒叫李簡衣。聽到這名字時(shí)，我拍了一巴掌。她衣服一定很薄吧？前排劉子子告訴我這個名字時(shí)，我用湘西方言問她。劉子子真是個好人，她純粹因?yàn)槲遗陌驼凭透艺f話。沒有別的任何目的，我還看不出來？但是她的眼睛老看著你的眼，而且她眼睛又不大。她眼沒小蘭大，卻比小蘭聰明，我學(xué)來的那些漂亮話，一句也不敢說。
有一次，看見她一根紅頭發(fā)現(xiàn)了出來，我忍不住輕拍了一巴掌，伸出修長的手指，用光潔的指甲把它挑了出來。我告訴劉子子我如何優(yōu)雅地清除了她一根頭發(fā)。而且這些動作很快，快如風(fēng)，劉子子絕對沒有痛感，但是劉子子還是掉轉(zhuǎn)頭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卻已經(jīng)在對著陽光鑒賞那難得一見的紅頭發(fā)，我對她那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除了小蘭和劉子子，李老師也曾暗示過他喜歡我拍巴掌，我甚至敢說已經(jīng)到了欣賞的程度。有兩件事可以做證：
一、開學(xué)第一天，晚自習(xí)，自我介紹。同學(xué)的話都很漂亮，不用復(fù)述。輪到我，突然想起小蘭最后那句罵我的話——袋鼠，袋鼠。我那么順利，立即變回那只懂音樂的袋鼠。啪，啪，啪——蹦，嚓，嚓。我拍著巴掌，踩著久違的節(jié)拍，仿佛又在演給小蘭看，仿佛面前無數(shù)小蘭的眼睛，你要我怎么說出我的快樂呢？同學(xué)都笑起來，面前又出現(xiàn)無數(shù)小蘭的唇和牙齒。他們都笑起來，我只得變回搓手。
另一個原因是我已經(jīng)到了講臺。我說話了，滿腔豪氣但聲音不大。我記得電影中每到緊急關(guān)頭，音樂與人聲必定低沉，甚至靜寂呢。
聲大一點(diǎn)，讓大家了解你。李老師說道。李海清老師的聲音比笑容更好。
我說好，就又說了一遍。劉子子這個小姑娘朝我伸出可怕的舌頭。我突然像受了侮辱，我不能忍受那塊舌頭，我大吼一聲：“褲小哎！”他們都笑翻了。他們都笑什么呀？我心里的電影已經(jīng)到了千鈞一發(fā)的時(shí)刻，這時(shí)英雄往往一躍而起，全力一搏。正如俗話所說，高手拼劍之時(shí)，長劍光芒互錯，空氣之幕一觸即裂。突然兩聲長嘯一飛沖天，兩股劍氣嘩啦嘩啦，兩個人啊呀啊呀。
他們都笑翻了。他們笑什么呀？劉子子伏在桌上，哭起來，肩膀拱動。
我拍著巴掌回到位子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人都在笑，包括劉子子。啊，沒有一個人為我即將死去的高手哭一哭。劉子子也不懂得我，她朝我吐出猩紅舌頭時(shí)，我還以為她感應(yīng)到了我心里即將上演的劍氣貫虹、碧血橫飛。
二、高二下學(xué)期，一個星期天第八節(jié)課，班會課。傳聞學(xué)校要在高三分快慢班，班長跳上講臺喊，不能分不能分。然后他從劉子子抄歌的本子上扯下一張紙，不，兩張，說我們來集體簽名，劃破紙最好，說我們要他們看，我們是有力量的。說完這句話他振臂一呼，振臂一呼之后他上前抓起桌上的鉛筆“嘩嘩嘩”簽上自己的名字。陸續(xù)有別人簽了。我拍一下巴掌，聲音悶悶的，不是吉兆，但我也認(rèn)為不能分不能分，就跑上去“嚓嚓嚓”簽上三個大字：付小微。
后來，請你相信是校長看到了這張紙。這個第八節(jié)課，李海清老師不等上課就開始講話了。上課鈴響時(shí)，李海清嚇了一跳，他以為下課了。這時(shí)本文的主人公剛好提著褲子從廁所回來。
“褲小哎，你反對分快慢班，是吧？”我沒有想到老師會攻其不備，他為什么要朝我小腹部位偷看一眼？
李海清老師說，不同意分快慢班的同學(xué)請舉手。
我搓著手回到座位，四下看看弟兄們，還有劉子子，他們都把手夾在兩個膝蓋里，生怕手會自己跑上來。
我搓手，在膝蓋以上桌面以下曲著兩只手掌“撲”地拍一下，聲音悶悶的，不是吉兆。又拍一下，還是“撲”，不是吉兆。忽然想起，負(fù)負(fù)得正，雙重否定為肯定。數(shù)學(xué)法則讓我舉手。
放下，放下啊，褲小哎，劉子子朝我丟眼神。
我沒有放下。我為什么要放下？這個小娘兒們不知道，她成績那么差，分了班休想跟我一起了。
放下放下，褲小哎，李老師朝我做手勢。
校長說不分了。校長說分起來挺沒意思的。
這兩件事我卻不以為榮，反以為恥。第一，我把自己大名“付小微”用湘西方言念成“褲小哎”，大家笑了那么久。第二，我在匆忙上完廁所之后，忘記了頂重要的一件事：拉褲鏈。第三，劉子子沒有同我一道戰(zhàn)斗。第四，班長欺騙了我的感情。第五，李海清老師最后一次沒有當(dāng)眾表揚(yáng)我。
后來我又遇到無數(shù)種事情。我不知道我還會遇到多少，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同樣遇到無數(shù)種事情，但毫無疑問每個人與我會有所不同。娘有一次把一頁引火紙點(diǎn)燃時(shí)看到四個字：幼稚過失。娘一時(shí)興起問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地說給她聽了。從此娘經(jīng)常不說別的話，只說，你這個幼雞過溪呀，你這個幼雞過溪呀。我知道娘說的是幼稚過失。我說娘說得太好了，我比小蘭聰明點(diǎn)，比劉子子傻點(diǎn)，正好是一個犯幼稚過失的小小叛逆。
這次和娘對話不久之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付小微不具備一個正常人的素質(zhì)，而且不是一個完全的人。但已經(jīng)很遲，我把巴掌拍得再響也叫不回了。
這個結(jié)論在1999年6月得出。也算一個實(shí)現(xiàn)得比較早的關(guān)于單個人的真理。有必要扼要說明其來龍去脈。追溯，追溯，無從追溯也要追溯，我的主人公最響地拍了一下巴掌，開始防止這成為他的一生之謎。
讓我想想吧。1999年2月，真冷的一個月。陽歷×月×日，即陰歷×月×日，我認(rèn)識了第一個抽煙的女人。她還說自己會寫小說。我見到她，看到了那風(fēng)衣下面的溫存。在體育場旱冰場里溜冰的時(shí)候，她滑過來抓過我的手。我們在一起滑冰像在滑翔。我沒見過臉這么白手這么白的女人，況且她的指甲那么好看，我一見她，我知道自己會喜歡這個女人。那時(shí)我告訴她我十七歲上高三，她“�！钡嘏牧艘话驼茝澫履菞l后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當(dāng)時(shí)對我來說還充滿神奇的腰笑得直不起來，她邊笑邊說，早看出來了。她也拍巴掌？我更喜歡她。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年輕活潑女子一般的習(xí)慣。她說你還嫩著呢，一會兒跟我走，姐姐教你一些，哈哈。她的笑并不使我輕松，我一下臉紅，搓手，傻笑。散場后，走到一根熄滅的路燈下，她問：沒見過女人吧，小弟弟。
我說，怎么沒見過，見得多了，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到電影院門口看女人，誰是處女誰被干過一眼看穿。
我不知道怎么這個我愈來愈喜歡的女人又笑得那么厲害。不但笑得那么厲害，還“啵”地又拍了一下巴掌，還彎下腰說，小毛孩沒見過就沒見過你撒什么謊呢你。我回過神時(shí)，她的唇已到我耳邊。我知道這個場景現(xiàn)在敘述起來好像不大真實(shí)，但是我記得當(dāng)時(shí)我心里有一種異常溫暖而柔和的火升起來，森森細(xì)細(xì)，均勻燒遍全身，仿佛月光在水里靜靜而不熄滅地燃燒。我以為她要吻我了，我做好了準(zhǔn)備。在這之前我還沒吻過女人或被吻過呢。但我已有間接經(jīng)驗(yàn)。我略顯慌張但絕不笨拙地把她一把攬過來，同時(shí)我卻感到一股大力氣把我推開。直到今天也不清楚耳邊的唇怎么會有那樣神奇的速度，她逼近和驟離。我只好拍一下巴掌后說既然這樣那再見。因此到這個晚上我還是沒有接過吻，當(dāng)然娘吻我的，我一個也記不得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不會在1999年7月6日回家，把臉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那晚回到宿舍，我想著這個未遂之吻，毫無倦意。瞪著眼睛看一片月光打在窗子上，夢幻與神奇的藍(lán)色在那里不停閃爍，我想到了劉子子、小蘭。我馬上就想到小蘭好看的嘴，劉子子白皙的胳膊；小蘭好看的眼，劉子子白皙的頸子。這時(shí)那個臉很白手很白指甲很好看的女人的唇湊到我耳朵邊的氣息又在那地方游移，并且它試圖游遍全身。我的心跳和呼吸以及血流速度突然不同尋常。手不慎觸到兩天前買的短褲，那里濕了一片不好估計(jì)的面積。我突然想起了娘。我想娘怎么把我生出來了，我怎么就長成了這么大個人，我以后會變成什么東西。四個女人被我先后不同地想到，我心里泛上一股難言的惡心感覺，而人們所說的那種罪惡感，我相信雖然我在那個深寂的寒夜里連拍了兩下巴掌，也絲毫沒從心里飄去。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還不致于在1999年7月6日回家，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月×日晚上以后的幾個星期天，我又去了幾次溜冰場。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臉很白手很白指甲很漂亮的女人跟幾個長頭發(fā)的年輕人幾個光頭的年輕人在一起抽煙打笑。那些煙霧使我想起×月×日晚上我看見的月光，以及床上發(fā)生的事情。她卻并不看我，她已不看我了。我臉色白皙，雙眼不如娘水靈但有爹的有神，頭發(fā)很黑亮很飄柔，手指和她的一般無二。她竟不看我了。
我很猶豫，拍了一下巴掌，我猶豫但是毒毒地說，你竟不看我了。
一個沒月亮的晚上，在一棵長得矮小的梧桐樹下，我攔住了她。你可以猜想我要做什么。
選擇這株梧桐樹乃是因?yàn)樗陌∮欣诘窒业目謶�。和她同行的幾個男女，朝我陰笑賊笑幾聲便走過小梧桐樹。她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看著我。那時(shí)候路燈光覆在我們身上，其他的人不停地動，不停喊她走，但沒有誰抖落這些燈光；汽車頭燈不時(shí)照亮我們，她的臉時(shí)明時(shí)暗。我盡量充分利用黑暗，與她平視一陣，但我最終低下了頭。沒有說出一句話一個字我便像懺悔一樣低下了頭。我為什么要低下了頭？我懺悔什么,我自己把自己搞糊涂了。突然頭頂就有了“砰”的一聲響，路燈被男男女女之中的一個扔石頭打碎，他們一伙隨之離開。那么快什么都黑了不見了，而十步之外，一個聲音傳來：
馬寅初先生說，中國人口太多，主要是因?yàn)檗r(nóng)村沒有電燈的緣故。她一聽這話就笑了。她笑什么呢？她還“�！钡�?fù)袅艘幌掳驼啤Ｎ业皖^想跟著她笑，被忍住了；沒有拍手，忘了搓手；腳有搓地的欲望，被忍住了。
我們就在那棵小梧桐樹下，吻了對方。我現(xiàn)在敘述起來，已經(jīng)沒有任何激動。而當(dāng)時(shí)也沒有纏綿情調(diào)，沒有適合調(diào)情的有情調(diào)的燈光，沒有開口，就吻了對方。她的暗示適可而止，我的聰明也適可而止。兩個人都有建筑師的精妙。于是我感到了她肩膀的瘦弱。一個人怎么可以那么瘦？她伏在我肩上，說更多的話，說很多很多的故事，聽到精彩或別的什么地方我除了拍巴掌外無事可做。那些沉悶的聲音如此沉重地敲了那一晚的門。我不止一次感到她的瘦弱，并很不適宜地再次想起劉子子豐腴的手臂。她告訴我她叫玖，我沒有深究名字有什么深意，而問：
怎么就讓我親了你呀？
這個問題問得多么直接，多么具有“小微風(fēng)度”。
我叫玖。她又說了一遍，你曉不曉得？它是一種黑色的玉石。
事后我多次揣摩她這兩個回答，想不甚清楚。很久以后我想起很久以前從書上看到：君子佩玉。哦，我是個君子。
分別的時(shí)候，我們碰了一巴掌。我出左手，她也出左手，兩個手掌就那么奇妙地發(fā)出聲音。我第一次聽到性別相異的手掌相碰的響聲，比嘴唇相吮的聲音更動聽。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就不會在1999年7月6日回家，伏在娘膝上睡著了。
如果要我寫下這個日期，我就寫下：公歷1999年5月×日，星期天。我跟玖接吻后來在我看來不全是機(jī)械運(yùn)動。我們牽手走在街上，我愛看著她煙癮來了又不抽的樣子。她牽著我的手指像拉著一個小孩。我們不時(shí)地停下來，在人們目光的河流中碰嘴唇。她是不在乎目光的女人，但是每一次她的嘴唇總讓我感到溫暖，所以我猶豫地想她是不是在做機(jī)械運(yùn)動。5月×日我又一次到了她一百五十元一月租住的房子，又咬了她的耳垂。然后我躺在她身旁請她原諒：我像一個傻×一樣拿出一張數(shù)學(xué)試卷來，黃岡中學(xué)五月份的模擬題。我得了76分，剛好過了一半。我沒想到玖看也不看把試卷扔到枕頭邊，你知道她要是說些什么我會更好過。我不喜歡她這個動作，但是我沒有說什么。
你看過女人嗎？小毛孩。
我說，我怎么沒看過，看得多了，每逢星期天我們就坐到電影院門口看女人，誰是處女誰被干過一眼看穿。
又是這句話。她燃了一根煙，那你看我還是不是處女？
……
你能幫忙想象是一堆什么東西堵在我心口嗎？我肚子像吃得太飽一樣難受。
想知道嗎？她的眼睛低下去，移到那里。
……
然后我們就撫摩。吮吸。把液體抹在胸前肩后�；ハ嗵稍趯Ψ缴砩�。那晚�；叵肫饋恚且黄咨�。一片白花花的迷象。白的肩背，白精液，因幸福、興奮而變出來的白眼睛。
除此以外是紅色的溫?zé)岬难�。紅色而散發(fā)著濕熱的氣味的血使我重歷×月×日在宿舍看見月光親近窗子那日的惡心。甚至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想嘔吐，想吐出一堆白花花的東西來。那是多么不好玩的一件事。
后來我想，我是一只燕子只能筑住在泥巢里。
現(xiàn)在請讓我對你說一個真正的日子。1999年5月28日才是真正的日子。那天早晨被遠(yuǎn)道而來的陽光叫醒，許多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許多事情正在開始。我和玖在水邊看了一天梳妝的花朵�；ǘ溥�在水邊梳妝，我們回到學(xué)校。我上晚自習(xí)去了，玖在校園里抽煙，等我。
那晚我沒有找到她。我想玖一定是等得不耐煩，在抽完那包白沙煙的最后一根后坐上了“漫漫游”回八里之外她的窩去了。第二天早上我敲著飯盒高高興興路過學(xué)校丁字樓時(shí)，發(fā)現(xiàn)政教處窗子外圍了好多人，卻沒有聲音。
我問最外面一個，做什么了?一個女同學(xué)在里面，我也不大清楚。
我踮了腳尖去看，目光撞在一個女人揚(yáng)起的下巴上。那個女人就是玖。提著飯盒我沖到政教處門口，我除了把門撞開，不能有別的什么反應(yīng)。玖看見我，下巴放了下來。為什么要把下巴放下來呢?你認(rèn)識他（她）？那個美麗的焦老師又像問我又像問她。他眼睛看著自己修長白嫩的手指。
她是我朋友。我先開口。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知道嗎？你若知道請你告訴我。
我就問那焦老師：怎么啦？
焦老師眼光斜向玖，我就問玖：怎么啦？
他們都不說話。為什么都不說話呢？我像一個將軍站著訓(xùn)斥兩個士兵，請你讓這些士兵回答我的話。
這是她寫的材料，看看，你看一看。焦老師把兩張紙遞向我。我一眼望去，字好像不錯。我的玖從不寫情書給我，她說寫情書不如說情話，“寫”是沒有表情的。
就在我的玖姑娘寫的兩張紙將要拂到我的手指但還松松貼在姓焦老師左手拇指與食指之間時(shí)，玖突然做了一個可以說令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那極有彈性的臀部，那讓我引以為豪的臀部極快脫離凳子，與此同時(shí)手指比我的手指更早的接近了稿紙。這一次不是平時(shí)那種賭氣，不是平時(shí)那種搶東西玩。我的焦老師雖然閱歷豐富，但恐怕是因?yàn)槟晔乱迅撸麥?zhǔn)備反應(yīng)的時(shí)候，一個叫玖的令我驕傲的女人從他手里搶走了兩張交代材料。
在玖手里和在我手里有什么兩樣呢？但是玖突然做了第二個可以說令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把稿紙揉成一團(tuán)，往那張櫻桃小口里塞。
哎呀！我拍了一下巴掌。我驚呼失聲，玖你干什么呢？
玖朝我笑笑。玖你為什么要笑一笑呢？玖把紙團(tuán)重新展開。她要給我看了嗎？我多想知道真相。但是我又失算了。玖開始玩了。玖把兩張稿紙撕成四張，撕成八張，撕成十六張，撕成三十二張……撕成數(shù)不清的滿滿一捧紙片。除了在撕的過程中有兩片掉到地上，所有的紙片片被玖那手指放進(jìn)墻角干凈的紙簍；那是個適合扔紙片的所在。
焦老師（你們忘了他也在旁邊嗎）被激怒。那是真的憤怒。不是憤怒也是發(fā)怒。他不等玖重新坐下，已經(jīng)扯起玖身上我送她那T恤的肩上部位。把我瘦小的玖提得臀部遠(yuǎn)離座位，腳脫離了大地。焦老師提玖?xí)r，玖白亮的腰部，在那個灰色的早上露出一塊。你認(rèn)為焦老師有禮貌嗎，你認(rèn)為我可以笑笑嗎？我拍一巴掌，喊：
玖！焦老師你放開她！
我還沒有走近焦老師，玖已經(jīng)回歸大地，并且朝我笑了一笑，表示了她的滿不在乎，表示她不與人一般見識。但我無法露齒而笑。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事情明擺著不會就此過去。很快焦老師給了我的猜測一個好證明：他在什么地方，抖出了一副手銬。他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他怎么會說拿出來就拿出來了呢？
……
外面的一堆人還不餓嗎？他們?yōu)槭裁催�不餓？還不去吃飯？我看著手和窗戶桿親密糾結(jié)在一起的玖，她示意我過去。我腳步挪過去可以，但是當(dāng)時(shí)我心思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停留了一下；我看見劉子子從窗外閃了過去。她一定看見我了，她一定看見玖了，這個小娘兒們，她一定會以為我們兩個是被一起抓來的，或許她還會自作聰明猜測我們是在小樹林里摟抱撫摩愛撫親嘴時(shí)被偷窺然后被抓來呢。這個小娘兒們！
焦老師完成一個摔門動作之后，出去了。聽他那沒多少話外之音的話好像是要讓校長來收拾我們。主要是玖，我想，這不關(guān)我的事呀。又狠狠想起焦老師，你去找校長？校長還找你呢，校長和我是有交情的，我讀高一就有啦。
校長在那次簽名反對分快慢班事件之后和我私下里談過幾次話，高度地贊揚(yáng)了我。校長真是可愛的人，他個子瘦小但令人敬重，初中一年級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高中三年級誰也不會再忘記他。你說這么可愛的人會拿我怎么樣嗎？
校長來了，上課鈴響了，窗外的人群散了。窗外省了一頓早飯的男男女女一下跑完去空肚子散說他們見到的真實(shí)景象和他們所作的胡亂猜測，校長則故意大聲咳嗽著走進(jìn)房子。他為什么要咳嗽呢？這表明他一定看見了什么。他看見他不愿意看見的，那個與他有交情的學(xué)生與一個社會女青年在碰鼻子。如果不是他正好趕上，我認(rèn)為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就很難說�？傊且惶煳以谝粋�錯誤的時(shí)間錯誤的地點(diǎn)碰了一粒錯誤的鼻子。
玖一夜沒睡，臉上氣味還是那么美好。這美好氣味還沒散，校長告訴我所發(fā)生的事情，或者說玖被帶到這里來的原因。他心平氣和，我也極有涵養(yǎng)。所發(fā)生的事情是無法描述地發(fā)生的。玖從女生宿舍窗口往外拿東西（讓我們來猜想那是一條內(nèi)褲還是一個避孕套）時(shí)，被高大的焦老師大喊一聲從背后抓住了瘦骨嶙峋的肩膀。善于順藤摸瓜的焦老師聯(lián)想到了上年前年上前年發(fā)生的丟東西事件，就一樁一樁問玖。問了一晚上，玖滿不在乎，但是不幸她在上年前年上前年確實(shí)跟其中幾起事有一些說不清楚的關(guān)系。玖滿不在乎，但是玖死定了。玖死定了嗎？
事情到這個地步差不多可以打住了。有些我再補(bǔ)充一下吧。我在5月30日被告知校務(wù)會已經(jīng)研究決定把我放回去算了，順便取消我當(dāng)年的高考資格。玖我不想說。我之所以留到7月6日才回家把臉伏在娘膝頭睡去，乃是因?yàn)槲蚁胙舆t娘的傷心佯怒，也因?yàn)槲蚁敫H愛的同學(xué)多說說話。他們誰都不知道，在深夜涼露里我聽著黑夜低語，生出很多被誤以為是強(qiáng)說出的愁，還有我坐在巨大操場的中央，獨(dú)自憔悴，憂傷，寂寞。
在最后待在學(xué)校的日子里我和劉子子像對戀人一樣說了很多的話。就跟玖給我說的一樣多。
我反復(fù)說劉子子我祝你高考成功，玖反復(fù)地說1999年5月我們睡過后我就再也沒做過那種事了，玖說那事是壞事嗎，那事比你拿你娘的血汗錢還高明一點(diǎn)呢，但是我真的沒有再做那事，你真的要我說出口來你才相信。我為你在改變自己嗎，我才不想改。玖說她那天伸進(jìn)手只想抽根煙，她看見那床上有包煙，她說她一盒煙抽完了我還不下課她等不下去了身上又沒錢。我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你拿人家的煙不也是偷嗎？我恨她說我拿娘血汗錢時(shí)眉宇之間以及嘴角那股嘲諷神氣，我心里想學(xué)校是傻子呀不調(diào)查清楚就亂弄人嗎，我想晚上那么黑你看得見一盒煙你別騙人了。
等到我回家那天，等到我回憶起在剛剛打碎的路燈下發(fā)生的事情，玖啊，玖啊，她不知去向。那一幫男女說她不知去向，說她一定到廣州做去了啊，她天生就是做那個的料嘛。我閉上還算清澈的眼睛，并不拍手，并不哭泣地走遠(yuǎn)。玖，你比我更大的眼。你白白的臉。你的手。還有你那我只看過一次的背。
1999年7月6日，我數(shù)著路邊的鳥聲，慢慢走回二十里之外的家。娘正拿那件紅顏色花衣服在拆。娘說：
小哎，你回來啦，你看這件衣衫，再做一條短褲多不多？
娘……娘。
娘，我不高考了。放下背上肩上手上的東西，我說。
……
讓你不要和妹子家胡耍吧�，F(xiàn)在講還有什么用。娘拿起針，照著光，穿上線，刺下第一針時(shí)，刺中了手指。我第二次看見母親流血。我可以說那次因?yàn)楦吲d，而這次因?yàn)閭膯�？請求你告訴我。
我拿了一條矮凳，坐到娘身旁。我說娘我有點(diǎn)累。娘放下手中的花衣衫，手縮回去時(shí)順便摸了一下我的頭，但馬上收回了。夏天像在抱著我，我感到娘的眼睛和嘴唇像小蘭，手臂和頸子像劉子子，手指和指甲像玖，懷抱像她自己。我出神地看了一會兒娘，娘一直在看白晃晃的太陽；我不知道娘看到了什么，不說話伏在娘膝頭，我睡著了。
我這次回家，高中就畢業(yè)了。所有的東西都帶了回來，包括用剩的一卷衛(wèi)生紙。我試著跟爹下田，這時(shí)早稻正抽穗，凸肚子，同時(shí)稗子也長得高高的了。爹說我們?nèi)コ栋拮�，你吃不吃得消�?br/> 太陽烤大地像灶眼里煨一個紅薯。我兩天之后就中了一次暑，三天之后又中了一次。娘用燒酒給我刮痧，我脊背正中的紅印印像幾只蝎子睡死在那里。
燒酒用了半瓶，我轉(zhuǎn)而開始玩命地拉肚子。那卷衛(wèi)生紙很快用完了。我說娘武元那里有衛(wèi)生紙賣嗎？娘說買衛(wèi)生紙做什么，不是城里人家你買這衛(wèi)生紙干什么？我說跑肚子沒衛(wèi)生紙?jiān)趺葱校瑳]衛(wèi)生紙……
娘打斷我，娘說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上好哩。
我說娘！娘，我不買了，算了。我拍了一巴掌，又拍一巴掌，又拍一巴掌。三巴掌拍完之后我就到灶眼膛里抽了一根毛柴。
我日見消瘦，娘也擔(dān)心了。我拉肚子像打開水龍頭，沖出白色的稀水。衛(wèi)生紙也用不著了。娘說小哎你怎么啦，你不要嚇娘。娘把許多中藥放到一起煎了給我喝，加了很多砂糖，讓我愛上了喝藥。
有一天我看起來似乎好了一點(diǎn)，娘就煮了頓肉表示慶祝。我有想跳的興奮但還是跳不起來，我只得拍一下巴掌從床上撐起來說：
娘，我想買卷衛(wèi)生紙，一塊半錢就要得。
我跑廁所頻繁得近于心跳，那些未經(jīng)加工的棍棍片片刮得我那里比手掌最癢的時(shí)候更癢。（所以，主人公已經(jīng)把手掌的癢意漸漸淡忘。那只是過去的一個習(xí)慣了。有時(shí)它會回來，但已經(jīng)是過客，不是主人。）
娘轉(zhuǎn)身上樓找錢。
有一天我看起來好了一點(diǎn)，我拍一下巴掌從床上坐起來說：
娘，我不如去街上賣些什么小東西，十幾塊本錢就要得。有一天我好了一點(diǎn)，我拍著巴掌走到退堂里對正在煮飯的娘說：娘？娘，我去荷香橋批些衛(wèi)生紙賣吧，娘你講要不要得？荷香橋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戴面具的人。
這里拆了一棟1998年7月蓋好的大房子。原先的地基上剩下一個水泥平臺凸出地面。一間房那么寬，可以攤開薄膜紙擺小東西賣。位置太好了，比黃金還好，過往行人總要看一看，摸一摸，甚至買一買。聰明人不愿交不明不白××費(fèi)，但不辭辛勞，就不希望新房子在今年10月便又蓋起來，好賣小東西；不到共產(chǎn)主義就不蓋才好，不過蓋了馬上拆掉也差不多。人們認(rèn)為1998年蓋的房子1999年就拆掉一定是為了方便他們；每賣出一把木梳、一個塑料發(fā)夾、一包尼龍襪子或者一條印花短褲，他們就大聲說：政府做了好事。
戴面具的人，正好站在臺子中段。戴面具的人在唱一種歌謠。
面具不是孫悟空的，不是豬八戒的，是唐老鴨的。唐老鴨扁嘴巴里送出那一種歌謠：
各父老各鄉(xiāng)親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樣樣一塊錢一斤男女老少個個要拉糞，之后切講衛(wèi)生莫為省錢次次用棍棍、木棍棍、竹片片匆匆刮屁眼，哪曉得咯樣真真最傷身，快快講衛(wèi)生。
男孩子、女孩子都圍在邊上看。全鎮(zhèn)十歲以下的小孩都來了一般。電視里沒有人戴著面具唱這么漂亮的歌，他的面具比正月里唱土地菩薩的人戴的還好看，一下他們就學(xué)會了這歌謠，哄笑著參差地跟著唱了。
戴面具的人的腦殼隨著他拍的節(jié)奏左右轉(zhuǎn)動像老爺爺在讀一本據(jù)說很好的書。那節(jié)奏是他的左手拍著右手一包好看的衛(wèi)生巾時(shí)跳出來的。底下的小家伙們，戴面具的人邊唱邊想，小家伙的樂感可真好。陽光爬在脊背上時(shí)，他看見底下一片粉紅色的牙床，好看得緊，可惜他們都不買衛(wèi)生紙。
為什么他停下不唱了呀？一個小女孩把小小手塞進(jìn)比手更小的淺淺褲兜，好像那里很癢。但戴面具的人看見她踮起腳尖之后舉起的手指里，是張十塊的票子。票子像一面旗幟抖著。她的另外一只手的食指則指著他的臉，他詫異，就停下不唱了。
我要那個，那個！她瞪大了眼，微微嘬嘴喊。她要什么？
不懷好意的男孩立刻怪異地學(xué)起她的聲音。他走近她。她臉已經(jīng)通紅，紅得把眼睛也帶紅了。
她要的是面具。把花五毛錢買來的塑料唐老鴨摘給他，無法要她的錢。一個原因是他身上雖然留足了車費(fèi)，卻已找不開女孩子的票子。
看啊，女孩子提著面具歡跑遠(yuǎn)了，一群小孩一哄而散，就有個男孩朝女孩子的唐老鴨追去�，F(xiàn)在戴面具的人已經(jīng)不是戴面具的人。他的臉在病后顯得白，面具捂出的一層細(xì)汗開始走失于空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他“啪”地拍了一巴掌，好像小孩子們的身影還留在原地，他要把他們拍散，好回家。
他抬起手腕，按了一個按鈕，電子表顯示出日期：1999年7月20日。
抬起手腕的人就是我。我實(shí)在不想在荷香橋被小蘭撞見，所以戴了面具，并欲蓋彌彰地在敘述過程中使用第三人稱代詞。
小蘭在荷香橋開理發(fā)店已經(jīng)兩年了，娘告訴我的。她還以為我考上什么大學(xué)了，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那次在黃瓜沖放牛時(shí)我說的要娶她的鬼話？和玖的事情，村里只有娘知道。娘對爹說小哎怎么身體突然就不好了呢，連考試也不能考了，娘說小哎成績這么好卻撞上身體不行真是壞得不能再壞的運(yùn)氣，娘說要是沒生病小哎早考上了啊，娘說哎，唉——娘說孩子他爹你看小哎前陣子拉得那么兇火，我還以為他要把命拉掉了呢。
我懷疑娘在給我喝的藥水中，加入了有助于瀉肚子的東西。這樣就使我看上去更像她說的那回事。爹也真的沒問任何別的話，他只問我：吃不吃得消？
我從荷香橋回到家里，看到娘正在準(zhǔn)備一些東西。一沓紙錢，一把香，一堆鵝梨，幾個水蜜桃。我說娘，口干死了，哪里來的桃子？
娘說你吃個桃子吧，吃兩個也要得。吃三個也要得，留下九個就行。娘說還有鵝梨，等我稱一下你再吃，要留下六斤九兩。
我看一看娘，看一看紙錢，看一看香，問娘，今天是什么日子？
娘說你這一段運(yùn)氣不好走，我明天帶你去朝陽庵燒餓香。你吃了東西，把一身洗干凈，把肚子拉干凈，拆一包衛(wèi)生紙來用，剩下的你也不要再去賣了，你給大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二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三奶奶送一包過去，給二娘也送一包過去。不要說是擦屁股用的，你說擦桌子呀，抹手呀，引火呀，塞腳指頭呀，都可以。還有幾包留下家里用，明天路上也帶一包。
我這時(shí)已吃完一個桃子，扔下桃核的動作也完成了。我拍了兩下巴掌把手上的殘皮去掉，我說，娘，燒餓香呀？
娘說恩。
我說像大爺爺那樣呀？
娘說恩。
大爺爺就是我爺爺?shù)母绺�。大奶奶就是大爺爺�(shù)睦掀�。大奶奶有一年病得快死了，大爺爺就去南岳燒餓香。
大爺爺給我爺爺托付了一些事情，就上路了。他拿了一條板凳，六斤九兩鵝梨，九個水蜜桃，九寸紙錢，九十九根香，就上路了。每走一百步，大爺爺就把小板凳放到地上，把膝蓋靠上去，把頭低下，雙手合十但沒有聲音，朝南岳的方向拜一拜。他路上只能吃桃李果子只能喝井水，連米飯也不能吃，連包子也不能吃，更別提肉包子了。
就這樣走了五十九天之后，大爺爺跨回自己的家門。你認(rèn)為他的健康狀況如何呢？大爺爺其實(shí)跨進(jìn)門檻時(shí)就已病倒。大奶奶的病好了，于是大奶奶經(jīng)常扶他到坪里曬曬太陽。病了十九天，大爺爺死在床上。夏天的悶熱的夜里，身軀就冷了。
現(xiàn)在娘要帶我去燒餓香嗎？
我這樣想著大爺爺燒餓香的事。我記得朝陽庵比南岳近多了，但說起來也不算太近。我想著大爺爺死去的事，又想著第二天早上的事。夜翳大概就在那時(shí)四合，黑夜像握在手里，騎在胯下，又像擁抱著我咬著我。小蘭、劉子子、玖突然都成了朝陽庵的菩薩，一個是王母娘娘，一個是灶王娘娘，一個是觀音娘娘。而我的娘跪了好久才到齋巴嶺。我忘了帶板凳跪得兩個膝蓋都是血。我什么也看不清，娘說小哎來娘領(lǐng)著你的手。娘把我手拉住要我朝那個黑黑的庵堂拜，我說我流血了娘你看，我說我今天才吃了一個桃子一個鵝梨我要先和玖去吃頓飯，娘說那我呢那我呢？你們吃飽了那我呢？我說娘你看那些人他們把手放到心口他們兩個手貼在一起他們不是在拍巴掌嗎，拍了拍了還不把手分開還想把聲音捂住，哈哈他們還想把聲音捂住呢娘……
……
娘不在別處啊，娘就在我身邊，娘在我耳邊上使勁拍著巴掌。她的巴掌一點(diǎn)沒有節(jié)奏感，搞不清她為什么有福氣生出我這么個金貴崽。
娘粗粗地說快起來快起來。娘說，快起來，小哎快起來，我們要燒餓香去，朝陽庵二十多里路，要走老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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