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有一種青春叫生猛


作者:李晟     整理日期:2015-12-17 16:14:38

每一個年輕人都一樣,都曾經(jīng)渴望得到**的自由,都有美好的夢想,遠大的理想,然而,現(xiàn)實生活遠不如想象得那么順利。初入社會,尚可以憑借一股生猛的力量橫沖直撞,但代價也是沉重的,會撞得頭破血流。而真正的成長,也是在一次次跌倒之后才能獲得,身上帶著傷,心里說著不要絕望,總會長大,總有收獲。
  有人的青春肆意生猛,勇往直前;有人的青春平靜無波,現(xiàn)世安穩(wěn);有人的青春熱情四射,活力無限;有人的青春呼朋喚友,瀟灑快活。青春沒有好壞,青春亦沒有對錯,愿愛折騰的盡情折騰,喜安靜的享受平和,珍惜這此生不會再重來的歲月,莫荒廢,莫蹉跎。終有一天,你會得到想要的生活。
  
本書簡介:
  蘇厲是個叛逆少年,渴望獲得真正的自由,不想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于是獨自出去闖世界。結(jié)果現(xiàn)實社會遠比他想象的復雜,不久,他就遭遇了嚴重危機,連生存都成了問題。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執(zhí)念地追求虛無縹緲的理想是不現(xiàn)實的,他需要活下去。然而成人的世界總是血淋淋般殘酷,只能全力拼殺,忘卻最初的單純,用一股沖勁橫沖直撞,在跌跌撞撞中站穩(wěn)腳跟。他以為終于可以得到想要的成功,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沒想到,一路同行的伙伴卻在這時與他漸行漸遠,最終分道揚鑣。
  在生活的打擊與碰撞中,蘇厲終于在莽撞的青春中得到了成長,在不斷失望中重新收獲了前行的力量。青春的意義,不一定是同行的人能一路走到底,而是在前行的路上不斷收獲新旅伴。
  作者簡介:
  李晟,供職于湖南某媒體。熱衷于文學、哲學、法理學,有一個用筆改變自己世界的偉大理想,但常常被現(xiàn)實撞得遍體鱗傷。
  目錄:
  第一章每個人都有使用期限
  第二章在長沙掏魷魚絲的黃金時代
  第三章美國會打伊拉克么
  第四章30元,標在我額頭上的價碼
  第五章我只做頭狼!
  第六章兄弟,我背著你走
  第七章我們回不去了,林林
  第八章繁花落盡
  第一章
  每個人都有使用期限
  王家衛(wèi)在《重慶森林》里說過,任何東西都是有保質(zhì)期的。
  我比他實在多了,我認為萬事萬物與其說有保質(zhì)期,不如說有個使用期限。不要說我冷血,就連我自己,也有使用期限。
  1.
  凌晨兩點,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渴醒了,沮喪至極。
  2.
  透過客廳的窗戶,瞥見北方夜空上,忽閃忽閃著無數(shù)繁星。
  北斗七星,我的老朋友,跟我在南方第一次見到它時一模一樣,宛如爺爺?shù)乃疅焿。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明白一種與生俱來的誤會——就在成年后的某天,眼睛就定格了,時間繼續(xù)走,眼睛看見的卻是舊畫面,即使在死亡前的一瞬間,還會以為自己是當年眼睛定格時的那個人,還是不能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年齡。明明一切都是眼睜睜地到來的,卻總覺得沒有過程。
  這是自己與自己的友好誤會,像卷起來的書角,不管怎么撫平,只要一松手,它又會恢復原狀。
  此類誤會,還有很多很多,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
  3.
  時間是滑過頭頂?shù)脑贫,我只是它下面的一個過客。
  我與時間非常有關系,時間與我絕對沒關系,它是神的籌碼。
  4.
  王家衛(wèi)在《重慶森林》里說過,任何東西都是有保質(zhì)期的。
  我比他實在多了,我認為萬事萬物與其說有保質(zhì)期,不如說有個使用期限。
  第一次意識到使用期限時,我7歲,我的精神家園在國營五一商場二樓,那里有個楚楚動人的姐姐,她身后的鞋柜上擺著一雙我夢寐以求的白色運動鞋。
  終于,這一年年底,媽媽給我買回了那雙運動鞋。最初的物欲被滿足的幸福時刻,我舍不得穿它,我把它捧在懷里,親了又親,聞了又聞,摸了又摸,隨后把它擺在電視機上,遠遠地拿望遠鏡盯著它發(fā)感嘆。我覺得這雙鞋至少可以穿一百年,我怎么也看不到這么美好的東西有一天也會變臟、變爛,直至變成垃圾桶里的垃圾。
  20年后,我仍然像熱愛那雙鞋一樣熱愛著我生活中的許多物品,只是,就像再也找不到最初的那雙鞋一樣,再也找不到最初的粉色幻想了,再也找不到了。
  不僅物品,連同人,也都有使用期限。
  不要說我冷血,就連我自己,也有使用期限。
  5.
  此刻,在我的使用期限里,我習慣性地失眠了。
  我被迫要使用睡覺以外的其他方式來打發(fā)時間,打發(fā)這漫漫長夜。
  也許會采取最愚蠢的方式:像槍決了的犯人,摔在床上以睡覺的姿勢假裝睡覺,等待睡眠女神再次把我擄走。
  6.
  也許會玩玩賽車游戲。
  永遠喪失掉的夢想里,有賽車手這一項,故對于此類游戲,我能回歸二十年前的我身上那種想得大紅花的虔誠與單純。
  不幸的是,在我中意的游戲里,那個拿安慰獎的人每次都是我。
  我的戰(zhàn)車,不出五十米,一定會先撞掉大燈,然后在兩百米內(nèi)陸續(xù)解決掉尾翼和數(shù)塊擋風玻璃。跑完三分之一的路程,通常而言,某一次飛坡之后,發(fā)動機蓋和車門就沒了。跑過一半時,發(fā)動機會冒煙,先冒白的后冒黑的,然后是又白又黑的,熏得我眼淚飛濺。
  有幾次飆得實在太猛,把車輪都飚掉了,眼睜睜地看著車輪跑到車子前面去了。
  7.
  也許會翻翻那本翻了百八十次的,可以一字不漏背出來的《黃金時代》: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jīng)歷的無數(shù)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陳清揚說,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那時節(jié)她穿著棉衣,艱難地爬過院門的門檻。忽然一粒砂粒鉆進了她的眼睛。這是那么的疼,冷風又是那樣的割臉,眼淚不停地流。她覺得難以忍受,立刻大哭起來,企圖在一張小床上哭醒,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
  王小波私藏著一顆不僅有見地而且有性格的心臟,所以他猝死于心臟病。
  我有很多嚴肅問題想和王小波探討。
  可惜,他早在我知道他之前就死了,那是公元1997年的事,現(xiàn)如今,他果真越死越久了。他會不會為死得太久而難受?
  8.
  也許,也許的也許是,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小說家,然后開始講故事。
  這是我以前最喜歡干的勾當。
  之所說“以前”,是因為林林走后,我就洗腳上岸了。
  9.
  有人期盼未來,有人珍惜現(xiàn)在,而我,像照相館里的過塑機一樣,只對過去感興趣。
  過去也是一個世界,掀開那床晾在兩棵楓樹中間的床單就可以看見它,它是紅上衣藍褲子白網(wǎng)鞋,它是蹦蹦跳跳的馬尾辮,它是洗衣粉的香味,它是嗡嗡轉(zhuǎn)動的排氣扇,它是緩緩升起的炊煙,它是飄到窗外的窗簾。
  過去總是要比現(xiàn)在熱鬧。
  我有過不少女朋友,她們一個個走到我身邊,聽我講故事。當我對眼前人已經(jīng)無故事可講時,她們又一個個隨故事走了,我把她的影子留在我的故事里,繼續(xù)講給下一個她聽,她總是那么像她。
  我以為我這像故事一樣的生活會永遠輪回下去,我以為我會永不犯規(guī)。
  如果犯規(guī)了,我們就會一起成為過去,要說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第二章
  長沙掏魷魚絲的黃金時代
  我們都還在自己的黃金時代里,都在為了吃一口飯而在這家會所里奔來奔去。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在云南挖坑,我的黃金時代在長沙掏魷魚絲。
  1.
  我姓蘇名厲,蘇厲。
  2.
  我是一只彈力球,一路跌撞地前進。
  這個渾濁的結(jié)論源自更加渾濁的記憶,高考就是其中之一。
  高考前,我搖著反抗應試教育的旗幟,疲塌不堪地在中學里呆著。對此,爸爸很是失望。
  當對我的失望轉(zhuǎn)化為對他自己的憐惜后,這個共產(chǎn)黨人就變得像個期貨商了,開始提前為我的高考可能帶給他的難堪尋找化解方法——他四處向人宣稱,只要我考上地區(qū)農(nóng)校,他就要到蘇家祖墳上去燒香,以此感謝列祖列宗的佑護。
  爸爸對我的期望,就這么一點,再沒有多的了,他從未把我當成英雄來期待,就如同,他的爸爸從未把他當成英雄來期待,就如同,他的爸爸的爸爸從未把他的爸爸當成英雄來期待。
  雖然爸爸對我的期望值實質(zhì)上與我無關,但我也因此而暗暗傷心過。
  農(nóng)校之前是一所破中專,隨著學費的膨脹,破中專自然膨脹成了破大專。很不幸,父親就是這兒出來的,他當年立志進清華考北大,成績出來后,留給眼巴巴的爺爺一句解釋“老子發(fā)揮失!,就挾著被褥奔農(nóng)校而去,學了個高科技專業(yè)——拖拉機維修。我高考時吸取父親的教訓,憋足力氣,高高躍起,一個猛子向農(nóng)校扎去,不料也宿命般地發(fā)揮失常,居然扎過重點線50來分。
  此種情況下,再去農(nóng)校未免太過于驚世駭俗,只好屈就于成都一所211。
  3.
  百無聊賴的我時常溜達到旁邊的工業(yè)大學找貴貴玩。
  貴貴是我的同鄉(xiāng),大名“史義彪”,這是一個殺氣騰騰的名字——所有人在喊他前,都心癢癢想先踩他一腳,因為在老家,他的名字諧音“屎一飚”。
  貴貴出了高考考場:“至少可以考六百二十分!”貴貴和別人對了對答案:“這就不得了了,我只能拿個五百來分了,怎么辦?”貴貴拿到正確答案:“完了,估計我也就考個四百分了!弊詈蟪煽兂鰜砹耍喝俣朔。
  史家有些實力,照樣把貴貴買到工大來讀法學。
  4.
  這一天的事情很是簡潔。
  在去工大的路上,我無意中瞥見貴貴的女朋友和一個留胡須的男孩在路邊一個名為“斯卡布羅集市”的咖啡廳里“禮尚往來”——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我蹲在馬路對面,打了個電話給貴貴,告之地點與人物,要他速速前來法辦。貴貴這人頭腦簡單就容易沖動,趕到后,三兩句話不對頭就和胡須男干了起來。除開脾氣大外,貴貴其他什么都小,很明顯不是胡須男的對手,他像只小爬蟲,“嗷嗷”地叫喚著,一次次被胡須男撂進墻角甩入花壇拋上云霄。
  我抽完手中的煙,從馬路對面飛過來,一腳踹中胡須男。胡須男橫著摔在地上,摔得塵埃飛濺,鼻涕都從鼻孔里甩了出來,如項鏈一樣搭在腮幫子上。胡須男好不容易站起來,舉起右拳,朝我砸下來,我伸開左手五指,旋住他的右拳,他不罷休,又使出左手向我打來,我伸開右手五指,再旋住他的左拳。左右一起用力,把他的關節(jié)擰得嘎嘎巴巴響。胡須男掙扎一陣后,腦袋朝我一磕,噴了兩孔鼻涕在我身上,他說:“嘿嘿!
  我勃然大怒,提著他的腦袋就往咖啡廳外的空調(diào)壓縮機上撞。
  氣喘吁吁地松開手時,壓縮機癟了一圈,上面灑滿紅玫瑰。
  貴貴一臉驚慌地看著我;我一臉困惑地看著玫瑰人;玫瑰人一臉安詳誰都不看。
  “走吧,”我拍了貴貴一下,貴貴“哇啦哇啦”地就跑掉了。
  5.
  學工辦找我談話了,說我趁著西風在校外斗毆,欲使生靈涂炭、江湖破裂、萬物變性、紅旗褪色云云,行為之惡劣程度,乃我校萬余年來之狀元。
  一堆的人圍著我,像賊一樣往我身上蹭啊蹭,想從我這撈取到他們以及他們的話語存在的意義。
  我像看幻燈片一樣看著很多爭先恐后沖我咧出來的舌頭。無論如何,氣質(zhì)都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可這些舌頭的氣質(zhì)偏偏都很差。有些舌苔是屎黃色的,有些舌苔是屎褐色的,有些舌苔是屎綠色的,有些舌苔是屎紅色的,余下的,都是屎黑色的。
  聽得厭煩,我轉(zhuǎn)身走出了學工辦。
  6.
  有人拍醒我:“你被開除了!
  我“哦”了一聲,翻個身,繼續(xù)睡在自己的夢里。
  天快亮的時候,掀開被子,走出寢室,踱到樓道盡頭,趴在窗臺上,看著金光慢慢爬上我曾經(jīng)出入過的各棟建筑,又從牛仔褲里摸出半包“熟了”的煙,一一抽完,然后打個電話回家。
  父母應聲而來,張羅著保我,不過,事情已經(jīng)捅到校長那去了,任何舉措都已無濟于事。我于是真的被開除了,不是什么保留學籍,留校察看,而是直接卷鋪蓋走人。每個教學樓的門口都貼上了對我的處罰告示,一個個紅色的公章在炫耀著它們的威力。
  看著父母張皇失措地穿梭于辦公室,蠟黃著臉,我再一次確認,我非但不是他們的英雄,而且始終是他們的恥辱。多年以后的今天,當我試圖用一種輕松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來敘述被開除這件事時,我依然不能不理會心底如新的刺痛。
  媽媽問我:“怎么辦?”我說:“出去呆上一陣吧!蔽抑缷寢尩囊馑,如果我這樣回家窩著,他們會淹死在別人的唾沫和幸災樂禍的眼光里。媽媽松了口氣,向爸爸點點頭。爸爸問我:“你要多少錢?”我問:“那個人的醫(yī)藥費賠了沒有?”爸爸點了點頭,我也附和著點了點頭,說:“給我1000塊吧!卑职终f:“1000塊肯定不夠!蔽艺f:“差不多了!卑职謹[擺手,說:“你不懂!闭f罷,掏出5000塊給我。我想一想,從里面數(shù)出1500塊,其余的又都退回給爸爸了。
  在飯店里吃完一鍋魚,我?guī)е欣钪苯由狭斯卉嚒?br/>  “我們就不送你了?”
  “不用了!
  我摸到最后一排坐上,車開出去老遠,還能扭頭瞅見在幾個正研究公交站牌的白人游客身旁,我那短小的中國父母如企鵝一般原地踟躇。他們看上去很激動,似乎在爭吵些什么。從我酸澀的眼中看去,他們已是無聲。
  再見,媽媽。
  7.
  此時此刻,在這顆蔚藍色的行星上,我有一個女朋友,“林林”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
  在不同的黎明與黃昏,每每想起這個事實,我都有種不勞而獲的幸福感。
  雖然今晚過后,我就可以見到她了,可還是熬得不能忍受,發(fā)了條猥瑣無比的短信給她:“像公豬想母豬那樣想著你!
  記得當時從學工辦出來,我就打了個電話給林林。我必須在父母到來之前確定下一步的去處,而她是我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林林似乎沒把這當回事,一邊嚼泡泡糖一邊說:“總不可能回家吧?”我說:“那肯定啊!绷至謫枺骸皽蕚淙ツ睦?”我討厭這個問題:“不知道!绷至终f:“你不知道?”我隨口敷衍:“那就去廣東打工吧!薄芭尽钡囊宦暫,林林口齒不清地說:“這不就和民工沒什么兩樣了?”我想了想,說:“好像是沒什么兩樣!庇质恰芭尽钡囊宦暫螅以陔娫捓锫犚娏松系鄣恼賳荆骸鞍パ,那你來長沙嘛!”沒等我沒回話,上帝就自言自語到未來去了:“嗯,要去買印著史努比的窗簾布來裝飾我們的房子……啪……”
  打完電話,直接收拾行李。我把舊書店的老板娘領到寢室:“除了這個包,全部拿走!崩习迥飪裳鄯殴,說我的教科書都是老版的,不值錢了,只能當廢紙賣了……我懶得跟她啰嗦:“除開這這這,其他的,都送給你了。”
  她連連鞠躬:“我會記得你的,你是個好人!
  任她在里面狂歡,我走出寢室,很有一種被虐的快感。
  10分鐘后,我的記憶就找不到窩了,我拍著墻壁說:“蘇厲,你沒到過這里!
  8.
  火車伴著黎明,轟隆隆地闖進長沙城。
  手機上有三條新短信,都是林林發(fā)的。
  林林說,我們是兩條魚,我們要相濡以沫。
  林林還說,她愛我就如我愛她就如她愛她自己就如我愛我自己,她確認我就如我確認她就如她確認她自己就如我確認我自己。
  林林還哼了幾句歌,我是為你盛開的夕陽,越過遙遠的千山萬水,來到你寂寞的陽臺,溫暖你為我疼痛的心……
  9.
  還沒走出驗票通道,就瞥見了林林的臉。林林也看見我了,舉著手,在外面“蘇厲蘇厲”地嚷嚷個不停。我佯裝沒聽見,低頭順著人流挪動,這種感覺很美妙,就好像跋山涉水走到終點了卻偏偏要在終點線前最后徘徊片刻,或者,一樣寶貝被我尋找到了,我卻假裝沒看見,繼續(xù)在旁邊尋找。
  驗過票后,四目相對,再也抑制不住了,腿軟軟地顛過去,抖掉行李,一把抱住她,久久不肯松手,久久不肯,久久不肯。
  在擁抱中,我完成了一個重要的宗教儀式。
  我活完了。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jīng)擁有我所能夠想象到的,我無須再活些什么出來了。
  林林艱難地把嘴巴從我懷里挪出來,說:“好啦好啦,好多人在看我們啦!”
  我在她耳邊拱了拱,感嘆說:“他媽的,生活原本可以這樣好!
  林林問:“可以怎樣好?”
  我說:“可以天天抱著你睡了!
  林林笑靨如花,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跟我走吧,流氓,臭流氓!”
  在疾駛的的士里,林林忽然閉上眼睛,又忽然睜開,捧著我的臉,左看右看,笑了:“你真的就來了,太有意思了,昨晚才夢見你,現(xiàn)在睜開眼,你就坐在我身邊了。你怎么就來了呢?你怎么可以就這么來了呢?”
  我跟著林林到了科大,在招待所開了間房,做為臨時的家。接下來,吃了份盒飯,洗了個熱水澡,然后站在床上提起被子仰天一倒,睡足了32個小時。其間林林醒來一次,我抱著她的腦袋,迷糊著說:“別動!彪S后我也醒來一次,林林拿腿夾住我,同樣迷糊著命令我:“不準你動!睂嵲谑撬瘬瘟耍湃嘀鴿q痛的腦袋,順著墻壁坐起來。感覺這一覺,直接睡回了舊石器時代。
  林林先是問我:“幾點了?”過了約摸一刻鐘,她清醒些了,豎起腦袋搖我的胳膊,可憐巴巴地問:“哪一天了呀這是?”
  她豎起腦袋的樣子,很像一只鴕鳥。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在我睡后,把我們這個雙人間里的另一張床和我睡的床拼成了一張大床。
  在這32小時里,我做了好幾個夢,其中一個夢見了自己死后的情形:
  靈魂趴在地上,有一股很踏實的力量在下面托著我。忽然開始漂浮,漂在了空中。既不餓也不渴,既不亢奮也不疲倦,既不望鄉(xiāng)也不念舊,我認為我應該要難過要悲愴,事實上卻處于難得的平靜中。在赤道上空繞地球漂了三圈后,開始向宇宙深處漂去。眼瞅著地球頭也不回地飛向遠方,最后徹底消失。我再也看不見我以前看見過的人了,眼前——如果確實是我眼睛所看見的——只剩下發(fā)黑的深藍。無法確認是否仍在漂來漂去,抑或早就處于永恒的靜止中了。
  10.
  想象力還是被局限了。
  原來死也是一種憧憬。
  可以今夜,可以明年,甚至可以下個世紀,各種年齡,各種契機。
  我很小就知道我“一定會死”,但從沒發(fā)現(xiàn)我居然還“可以死”。
  前者是等死而生,后者是向死而生。
  前者是看到遙遠的一個點,然后慢慢等,慢慢等,等到那個點;后者是一點點游過去,一直游到那個點。
  死確實沒什么好怕的,怕就怕在眾人的注視中死去,死完后還要躺在注視中,被眾人觀賞被別人議論,我本質(zhì)上還是個害羞的人。
  怎么也想不出一種可以讓我不害羞地死去的方式,所以萬萬不能死。
  估計跟我持同樣想法的人還很多,如果死亡只是干干凈凈的瞬間消失,估計這個地球會少很多人。
  我使勁抱住林林。
  我一遍一遍地喊著林林的名字,林林也一遍一遍地回答我,她從不問我為什么要這樣重復著喊她,因為她喜歡我這樣喊她。
  “林林!
  “嗯!
  “林林!
  “嗯。”
  “林林林林!
  “嗯嗯。”
  “林林林林林林林林……”
  “嗯嗯嗯嗯……”
  11.
  紅茶館。
  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林林靠在我身上看時尚雜志,時不時指著某款衣服,拱起身子問我:“這件適不適合我?”
  門推開了,進來一對孔雀般的男女。女的用手扇來扇去:“誰呀這是?搞得這么大的煙味。”接下來是一陣夸張的咳嗽聲。男的問:“要不換個地方?”女的皺著眉頭說:“走吧走吧,討厭死了!
  我看了看林林,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雜志。
  這種人,的確不值得林林看他們一眼。
  12.
  睡覺睡累了就睡林林或者被林林睡,睡林林睡累了或者被林林睡累了就睡覺。
  林林從我身上爬下來,淑女般遮住嘴巴打了個哈欠:“生活!這他娘的就是生活!”
  13.
  林林提醒我:“該談談我們的未來了。”
  一聽這話,我這個剛才還激情洋溢,對她上下其手的無賴頓時哈欠連天。
  “生命在于休息”,“三十六計,睡為上計”,我想。
  趕在我徹底睡著前,林林用食指在我肚皮上劃來劃去,反復寫下“蘇厲蘇厲……”我重新睜開眼:“那就來談談我們的未來吧!绷至謫栁遥骸澳阏f‘未來’是個什么東西?”我反問她:“那你說‘過去’又是個什么東西?”
  我伸個懶腰:“反正,我就覺得以后不會缺錢!绷至终f:“是啊,我也這樣覺得,所以才跟著你,否則,哼!”我瞪了她一眼:“我是說真的!绷至忠荒槆烂C:“我又沒說假的!蔽艺f:“當然,所有男人都會在女人耳邊吹噓自己以后會如何如何,這樣就使我陷入了說謊的嫌疑中!绷至謽妨耍骸安魂P別人的事,我知道這個秘密就行了!
  林林跳下床,大聲宣布:“我有重要文件要給你看!比缓蠖自谀抢锾桶√停瑥臅锾统鲆粋本子。我探過頭去:“什么東西?”她把本子遞給我,說:“你自己看嘛,我可告訴你,這星期,所有課堂時間我都在忙這個,你可要珍惜!蔽艺f:“你為什么不下課后再忙這些?”林林說:“現(xiàn)在就是下課,你要我現(xiàn)在忙這些么?”我白了她一眼。
  本子上是林林這個積極分子為我設計好的,三七二十一種致命的暴富方案。
  在我看來,這些方案個個自圓其說,何止精妙絕倫,簡直妙不可言,充斥著智力優(yōu)越感。眼看錢如潮水擋都擋不住,林林笑得見牙不見眼:“我們的夢想是當暴發(fā)戶!”我捂住她的嘴巴,提醒她:“矜持點,女娃娃哪有這樣大喊大叫的!”
  見林林激動得挺像一回事的,我也忍不住激動起來;見我激動起來了,林林就開始亢奮了。
  林林臉蛋鮮紅,面對這個世界的無數(shù)種可能,她火光閃爍,屢次使用如下固定句型:“你聽我說,乖,其實,還可以這樣發(fā)財……對吧?啊哈哈!我真是太聰明啦!我怎么就這么聰明呀!唉,這也是沒得辦法的事啊……”
  越說越癲狂,在忽然降臨的一個時刻,林林正噼里啪啦說著她的想法,我猛地拍著床板,大吼一句:“我也有新想法了!绷至滞A讼聛,說:“什么呀?”我卻感覺瞬間空虛,口腔酸得厲害,怎么也說不出要說的話,只好推脫:“忘了!绷至终f:“那我繼續(xù)說!边^了一會,她在那邊說:“我也忘了!
  房間頓時安靜得厲害,激情過后,回味起剛才那番要接管世界的烏托邦空想,兩人都挺不好意思的,我臉皮厚還沒啥,嘿嘿著繼續(xù)燒煙,她臉皮薄,從我手里奪過本子,鉆到被窩里就不肯露面了。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這樣的年少輕狂,是青春獨有的花,只開在生命的頂端。
  14.
  可以透露一個林林當時的發(fā)財計劃:
  拿0.001萬請寢室長吃飯,然后借寢室費0.01萬。
  拿0.01萬請班長吃飯,然后借班費0.1萬。
  拿0.1萬請院長吃飯,然后借院費1萬。
  拿1萬請校長吃飯,然后借校費10萬。
  拿10萬送給農(nóng)村信用社社長,然后貸款100萬。
  拿100萬送給縣工行行長,然后貸款1000萬。
  拿1000萬送給市工行行長,然后貸款10000萬。
  拿10000萬送給省工行行長,然后貸款100000萬。
  夠了么?
  夠了。
  然后?
  移民美國。
  這個計劃之所以沒被實施不是因為它不能實施而是因為已經(jīng)有太多人實施過了。
  林林說:“我們慢了一步。只好在移民之前,先解決吃飯的問題。”
  15.
  林林說:“如何打發(fā)今天?”
  我說:“黨指揮槍,你是黨喲我是槍,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林林說:“那你跟我出去走走?”
  我往后一躺:“這么著急要我找工作干嗎呀?”
  林林在我臉上拍了一下:“我們沒多少錢了你知不知道?就算不找工作,你也得出門散散步了!再不出門,你就要成一團稀泥了!”
  不由分說,就把我從招待所里拖出來,押著我在街上游街。
  長沙是別人的故鄉(xiāng),雖然林林就緊握著我的手,但還是不能為我除去那無處不在的陌生感。這種陌生感讓我難受,像是光膀子套了件羊毛衫,撩人得很。我讓林林松開手,躲進街角,掀開衣服,渾身撓了個遍,然后走出來,告訴她:“現(xiàn)在舒服點了。”
  寒風像失控的升降機,呼嘯著從天而降,又呼嘯著倒退回天上?諝馀c樹葉紛紛凍落,地面異常僵硬,斑馬線抱成團,路燈成了瞇瞇眼,垃圾桶哆嗦個不停,汽車開著開著就歪了,連建筑物都捂住陰部以防漏風,街上就看不見脖子——全龜縮到肚子里去了。我頭發(fā)亂糟糟的,又渴又冷,慌亂之中還踩中了一灘狗尿,無奈之下抽根煙壓驚,一口吞下去,滿嘴滿肺都澀了,咳個不停。
  冬天比夏天重,秋天比春天沉。
  林林把我的手拽得緊緊的,后來干脆把她自己掛在了我身上,她說:“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
  兩人逃難似地逃回了招待所。
  我以為我們走在各自的世界里,原來我們還是走在同一個世界里。
  16.
  還是買了《瀟湘晨報》。
  我急切地在招聘版瞄來瞄去。我算很現(xiàn)實的那類人,沒有到寫字樓里去找工作,我知道自己沒那個資歷也沒有那個文憑。所以我就去了街邊的那些服務業(yè)里去找活干。我這樣安慰自己:所有大企業(yè)家都是從基層做起的。
  我這樣教育林林:“人家李嘉誠不也是從海鮮店里端盤子開始的么!”林林說是呀是呀:“人家賴昌星還是工地上挑灰桶子起家的呢!”
  就這種期望值,我卻仍然失敗得無地自容。沒有一家單位在我前去應聘時,還留有一個空缺。他們總是極客氣而惋惜地說:“哎呀,剛剛招滿了。”
  讓我更惴惴不安的是,林林走火入魔了,她開始用“找工作”這仨字來解構(gòu)世界了,譬如她從我手里接過報紙,翻到八卦版,對著王力宏的照片發(fā)出如下感嘆:“唉,人長成這個樣子,那也的確不用愁工作了!”我躲進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搔首弄姿了半小時,底氣十足地告訴自己,這是林林的“激將計”。
  我居然淪落到和王力宏比長相的地步了,真是悲哀。
  17
  搬家是這段日子里最歡快的內(nèi)容。林林從宿舍搬來我們招待所臨時的家里。
  我告訴林林,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的偉大夢想是有個筆記本可以讓他躲在被窩下面看毛片,我已經(jīng)有了筆記本,所以我的偉大夢想是有間房子可以讓我躲在窗簾背后做愛。
  林林小嘴一扁:“你就這點出息?”我說:“壓抑出來的。”
  在房子里,林林背個手,邁著方步,巡視了很多次,如約瑟芬巡視拿破侖的疆土,一副自得其樂的表情。
  開始掛林林念叨很久的窗簾了。
  我說:“你站到沙發(fā)上!绷至志团赖缴嘲l(fā)上面朝墻壁立正。
  我把窗簾遞給林林,說:“摁住兩端!绷至瞩谥_,撅起屁股,使勁撐開雙手,把窗簾貼到窗戶上。
  我往后退了幾步,指揮林林:“左邊低一點,再低一點,好了,哎呀,太低了,再往上一點,太多啦,又要低一點……”
  林林見我不吭聲了,就問:“好了么?”
  我說:“好了!
  林林說:“那你快來釘釘子呀,我手都酸了!
  我說:“你別動,千萬別動。”林林說:“我沒動,那你快來呀!
  我說“來了來了”,不過不是來釘窗簾,而是來摸林林的屁股。這個美臀這個姿勢實在是太誘人了,我一邊摸一邊感嘆。
  林林批評我:“蘇厲同志,請注意生活作風。”
  我把當前形勢分析給她聽:“撐住啊,你的手要撐住啊,別動啊,千萬別動啊,否則又要重來一次!
  窗簾掛好后,家的氛圍馬上就出來了。連床都懶得上了,直接擁著林林在客廳沙發(fā)上親熱,剛把她的褲子扒到一半,居委會的阿姨來敲門了:“小同志,衛(wèi)生費,每個月,25塊。”
  把阿姨打發(fā)走,我又擁著林林,林林笑個不停,我問:“佳人為何如此淫蕩?”
  林林說:“為什么,我總覺得阿姨們還會來敲門?”
  我嘿嘿一笑:“那就全部拖進來!”
  話音剛落,敲門聲還真就響了,阿姨們跟聽到我的承諾似的,果真又殺了回來,探頭探腦:“小同志,你們用了電視沒?”
  林林臉色潮紅,褲子拉鏈都沒拉上,居然還能掌托下巴,指如蘭花,擺出一副天真模樣:“哦,這個呀,沒有啊,怎么呢?”
  她們說:“如果用電視的話,還得再交閉路電視費,10塊錢一個月。”
  18.
  家里給的1500塊加上林林入股的1000塊,減去火車票100塊,再減去租房子花掉的900塊和半個月來我倆的生活費。親熱完了,林林蹲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數(shù)了好幾次,然后抱著腿對我說:“沒剩多少了!
  馬克思贏了,這個世界確實是唯物的。
  晚上,林林上晚自習去了,我在家無所事事,又陷入胡思亂想中。突然聽見外面?zhèn)鱽砣寺,分明是爸爸在召喚我,像鬧鐘一樣到點召喚我。我從未如此渴望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過,一把摔開門就蹦了出去。門口,一個陌生男人驚恐地望著我。我對他咧嘴一笑,然后慢慢關上門,退回來,躺下。
  19.
  林林說:“只能指望你岳父啦!”
  說來也怪,岳父大人真是個一點就通的人。
  昨天下午兩點,林林等到了岳父的電話,岳父喝高了,只聽他在那邊扯開嗓子吆喝:“女兒,爸爸剛才給你匯錢過來啦,你趕緊去查收!好啦,就這樣吧,爸爸剛才喝了點小酒,要去睡覺啦,拜拜!”
  今天下午兩點,剛剛陪林林取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從銀行出來,林林又接到了岳父的電話,岳父又喝高了,只聽他在那邊扯開嗓子吆喝:“女兒,爸爸剛才給你匯錢過來啦,你趕緊去查收!好啦,就這樣吧,爸爸剛才喝了點小酒,要去睡覺啦,拜拜!”
  林林跳起來,掛在我身上,一陣歡呼。
  沒有爸爸,那還有岳父,人生滿希望,軟飯挺好吃。
  20.
  林林又想出空手套白狼的一招,說是要搞個策劃工作室。
  我說:“策劃工作室是干嗎的?”林林說:“什么都干的!蔽艺f:“我不會!绷至终f:“我會!蔽艺f:“辦公地點?”林林說:“家。”我說:“這事能成!
  兩人在WORD上搗鼓了半天,總算搗鼓好了我們最初的夢想,名字也取得響亮,叫“小異”,口號更為響亮“拒絕大同,單求小異”,號稱除了情書不敢策劃外,其余所有活都可以。
  打印了100份黑白廣告,開始四處張貼。
  貼廣告是一件很邪門的事情,因為怎么也下不了手,仿佛貼出去的廣告就是扔出去的孩子,瞻前顧后,左右猶豫,狠狠心,第一張傳單就貼在雨花區(qū)區(qū)政府的宣傳欄上,貼完后,我們拉起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此事不了了之。
  那100份廣告還剩下93張,扔在茶幾下,每次從外面買了盒飯回來,就抽出兩張墊上。
  21.
  沒找到工作時,總覺得這個世界包裹著一層透明的油紙,我雖然可以看得很真切,但就是鉆不進去。看著別人在這層油紙里忙碌著,我真羨慕,看著他們累得吐白沫,我還是羨慕。我也想這樣,可是沒有人沒有地方讓我這樣累。我真想有人規(guī)定我?guī)c干嗎幾點去哪里。社會這么大,偏偏沒有我的位置。據(jù)說一個針尖上都能立好幾個天使,為什么這么大一個城市就不能容納我?一個人想奉獻自己都奉獻不了的時候,想被人剝削都沒人要剝削你的時候,就真正到了無語的地步了。這就是為什么大齡未婚青年看著人家小兩口撕破臉皮揮舞著高壓鍋蓋打架都會羨慕的原因了。
  風景和生活是不同的。風景能遠觀,生活卻必須親身褻玩焉。只有走進這段生活,才能恍然大悟,原來金剛不壞之身是這樣煉成的。
  22.
  林林一發(fā)飆:“蘇厲,走,到街上賣炒板栗去!”
  冷靜下來后,我們一致認為這個想法太過于瘋狂,會把我們活活折騰死,而我們寧愿餓死也不愿意折騰死,所以就什么都不想了,轉(zhuǎn)而做我們愛做的愛。
  林林有不穿秋褲的習慣,所以雙腿格外冰冷,所以格外有吸引力。
  我舍命陪君子,也不穿秋褲。
  在被窩里,我最喜歡拿腿去夾她,四條冰冷的腿在被窩里游來游去,像是四條泥鰍,直至蹭到四條泥鰍都出汗了為止。
  23.
  兩個撿破爛的打了起來。
  小區(qū)的保安不準她背著她那個碩大的編織袋進小區(qū),所以她只好把編織袋放在小區(qū)門口,然后帶著夾鉗進小區(qū)翻垃圾桶。她在小區(qū)里面忙碌的時候,另一個撿破爛的他湊巧走到小區(qū)門口,瞅見這么大一袋寶貝就不可思議地堆在眼前,趕緊掏出自己的夾鉗把她編織袋里的寶貝轉(zhuǎn)移到自己的編織袋里。保安們抽著煙,三三兩兩的看著,也沒人去制止,像看戲一樣看著。
  他肆意享受這罕見的幸福,他太貪心了,貪心到物我兩忘,貪心到夾鉗都握不穩(wěn),貪心到似乎活了好幾十年還沒這么貪心過,貪心到她回來了都不知道。
  她大步跑過來,質(zhì)問他在干什么,他表情羞澀如初戀少女,提起編織袋就想跑。
  辯論解決不了問題那就用武力吧,雖然標的物只是一堆垃圾。
  她和他揮舞著夾鉗打了起來,你來我往,有招有式,驚險場面不斷涌現(xiàn),保安們發(fā)出一陣陣倒吸冷氣的聲音“咝咝咝”。坐地吸土的她還是技高一籌,三百六十度轉(zhuǎn)體后使出制勝的回馬槍,把臘肉干癟的他擊倒在地。她把他袋子里的垃圾都倒到自己的袋子里,后來一想太過分,又扔下幾個礦泉水瓶子,吐了口唾沫,走了。
  保安們哈哈大笑:“‘鄉(xiāng)里鱉’就是有意思!
  老人在眾人的注視下,費力地爬起來,把礦泉水瓶子裝回編織袋,又撿起夾鉗,垂著血呲呼喇的,綻成兩瓣的上嘴唇,也慢慢走了。
  幾天后,我照例對著《瀟湘晨報》發(fā)呆時,看見一則新聞,說南郊一名老頭心臟病突發(fā),死在了家門口。據(jù)廢品站工作人員和鄰居們介紹,老頭以撿破爛為生,當天可能實在難受了,實在不能像往常一樣靠忍就忍得過去了,于是把不多的破爛放到廢品站就匆忙往家趕,不料最終還是沒能撐到打開家門的那一刻。他一個趔趄,就永遠而迅速地走了,比他活著時的任何一次,都走得要快。
  再見,老人。
  24.
  更多的日子里,我會搬一把椅子到陽臺,坐好,把腳掛在欄桿上。林林就依葫蘆畫瓢,也搬一把椅子,也坐好,也把腳往欄桿上一掛——可她總忘記她的腿終究沒我的腿長。于是,笑笑,再把椅子往前挪,再坐好,再把腿掛上去,再笑笑。
  有時哼歌,有時吹口哨,有時候聊天,更多時候守望。
  我們望見了糧食儲備倉那平原一樣大的,被柏油線分割成一片片的灰白屋頂上有鳥兒走來走去;我們望見了半空中的電線,望得久了,自己就站到那根電線上去了;我們望見了年輕人踩著單車來到小區(qū)圍墻后面坐下,每逢這時,林林就匆忙跑進客廳拿出報紙卷成桶狀,無比花癡地沖他們吶喊:“那兩個談戀愛的小同志,你們好嗎?”
  25.
  每天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今天,最大的發(fā)現(xiàn)來自陽臺左手邊的大樟樹,林林說它的頂端發(fā)新芽了。
  26
  林林說:“不能再躲來躲去了,我實話實說吧,你就是在逃避。你不敢面對真正的生活!
  27.
  我決心找個工作讓林林開開眼。
  我嘗試著分析別人的經(jīng)歷來獲取靈感。嘉誠哥和昌星哥我畢竟都不熟,我于是想起了爸爸,偷偷把他分析了一遍,可無論如何都借鑒不了,他的經(jīng)歷仿佛不屬于21世紀,而是近乎秦朝:農(nóng)校畢業(yè),組織要他回原籍,于是他就回了原籍。在鄉(xiāng)政府里先抓計劃生育,后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這樣度過人生四分之一的壽命后,組織決定給他壓壓擔子,要他當鄉(xiāng)黨委書記,于是他就成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忝列正科隊伍。
  記得蘇書記從縣委組織部回來的那個晚上,酒氣蒸騰,在爺爺和我面前大放闕詞:“放在古代,老子,嘿嘿,嘿嘿,也算是一方小諸侯了!比缓蟾蜕芯氳F頭功似的,頭頂墻壁,雙手撐腰,吐得滿墻都是,眼淚都吐出來了。爺爺伸手去扶他,這個四十歲的男人甩開爺爺?shù)氖,大吼得看起來像個滑稽而可憐的不倒翁:“讓老子痛快點不行么?!不行么?!”
  我撥開腦袋里的蘇諸侯,繼續(xù)和林林往前走,走啊走,又走累了,就坐在五一廣場的草地上休息。
  堅持繼續(xù)找工作。
  兩個星期后,我奇怪了:“為什么我每次應聘的時候,都那么不湊巧,剛剛招滿了?”我和林林大眼瞪小眼,然后同時拍著大腿說找到了答案。
  我還殘存著學生時代的形象:胡子平仄,長發(fā)滾滾。
  明白這一點后,我立即去了理發(fā)店,閉著眼睛剪了個平頭,尚不成熟的胡子也被刮得沒了影。付錢出門時,都沒敢看那一地毛發(fā),它們也是不遠千里跟我一起來到長沙的。
  除去了多余的毛發(fā),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黃昏,我喜氣洋洋地背個手回家了。一進門,就趾高氣昂地告訴林林:“有工作啦!”林林比我還高興,雙眼睜得圓圓的:“真的嗎?!真的嗎?!”
  28.
  早上九點半,我按時到昨天敲定的那家商務會所上班。
  昨天面試后,經(jīng)理問我理想的工資收入是多少。我瞥見招工表上有人填了600,所以就伸出五個手指說:“500!笔聦嵶C明,賤賣勞動力是個英明的決定。經(jīng)理面露微笑,說:“明天來上班吧!
  走在路上,心里似乎有只土撥鼠在挖洞,既緊張又興奮。謝天謝地,終于有菩薩肯要我了。上班的地方雖美其名曰“商務會所”,其實這就如同網(wǎng)吧改名為“網(wǎng)絡學習中心”一樣是騙鬼的,這兒不過就是一個供有點錢但又不特別有錢的人打麻將的地方。
  經(jīng)理安排一個姓梁的老員工帶我。他先帶著我把會所逛一圈,讓我先了解一下布局,然后帶我進包廂里,教我一門“必須熟練掌握”的技術——如何操作麻將機和排除故障。這可是必須掌握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梁兄很滿意我的悟性,因為我不僅迅速掌握好了使用方法和排除簡單故障的本事,而且居然還能把麻將機各個部位的工作原理一五一十地講述給他聽。于是梁兄告訴經(jīng)理:“這個人很機靈,好像還讀過兩句書。”經(jīng)理踮著腳,捏住我的肩膀,把我打量了一番又一番,不要我當服務員了,給了我一個高級工種——起碼比操作麻將機拖地端盤子的工作要高級。
  那就是坐臺。
  我坐在總臺里,主要工作內(nèi)容是發(fā)包。譬如說三號包廂里的客人要一盤魷魚絲,服務員就要到我這里來取魷魚絲。我就支起上身,在服務員脖后掛著的紅本本上寫“魷魚絲一盤”,然后從裝滿魷魚絲的罐子里掏出一把,小心翼翼地堆在一個盤子里,交給服務員,然后由他們將魷魚絲送到三號包廂里面去。
  第一次掏魷魚絲時掏得太多,被經(jīng)理批評警告。
  我就這么光榮地成為了一個坐臺哥哥,掌管著大大小小的發(fā)包。順帶接待在外面等候的客人。有人坐在外面的沙發(fā)上抽煙,我就趕緊遞一個煙灰缸過去。然后他又撇撇嘴說“水”,我就趕緊端杯水過去。雖然經(jīng)理沒告訴我要做這些,但我想,如果輪到他告訴我該做什么時,估計我離被拖出去點天燈不遠了。
  看得出,我很幸運,也看得出,經(jīng)理心理失衡,覺得讓我占了大便宜,因為我一來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這。一個班12小時,從上午9點半上到晚上9點半,服務員除開忙碌著服務別人,其他時間都只能靠墻站好,等待著別人的使喚。你如果敢坐下來休息,經(jīng)理就會立即走過來踹你屁股,要你立即滾蛋。
  我實在想不通,如果我的這些同事果然是人類的話,那他們又是如何熬過來的。
  也許習慣了就好了。
  其中一個女服務員很讓人憐惜。因為腿短,所以個子矮,就發(fā)育程度來看,不超過18歲,屁股都還沒有成形。她甩開兩條短腿跑來跑去,經(jīng)常毫無征兆地在平地上摔倒,“唉喲”一聲后又爬起來繼續(xù)跑,跑到我這里時還能保持笑臉等我分清楚魷魚絲和地瓜絲。
  會所里常放一首歌,是陳百強的《一生何求》。每當歌聲響起,那種紫色水晶的氛圍一下就包圍了我。是的,我們這些服務員都還是在自己的黃金時代里,都在為了吃一口飯而在這家會所里奔來奔去。試問自己一生何求?以后求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現(xiàn)在求的是一份每月500塊錢的工作。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在云南挖坑,我的黃金時代在長沙掏魷魚絲。有點委屈也有點自憐。我坐在總臺后面,看著忙碌的同事,就如同在看一部電影。
  坐在旁邊的收銀員是個調(diào)子很高的長沙土著,中午的時候,沒什么生意,我和她聊了一會。她說來說去就是反復用塑料普通話和長沙話表達她的失落:“不想做了,每月800塊還不夠老娘我買衣服!焙退牡盟魅粺o味,干脆一個人發(fā)呆。透過會所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見馬路對面幾幢巴洛克風格的高檔公寓。
  我在思考一道曠世難題:每個月500塊,得多少萬年才能到那里面買一套房子?
  晚上8點鐘的時候,老板娘來了,坐在我旁邊。經(jīng)理問她:“要不要吃點什么?”她說:“就來點紅椒炒肉吧。”管飯的大媽立即給她做紅椒炒肉去了。一會兒工夫端了上來。她光挑辣椒吃了,因為紅辣椒并不辣,還有種淡淡的甜味。她吃她的飯本沒錯,可是她偏偏在我旁邊吃。我肚子里雖然說剛吃了不少東西,但質(zhì)量不如她的好。所以,大紅椒的味道飄過來時,我又餓了。她還不滿意,還要對管飯的大媽抱怨說:“肉太多啦,好惡心啊,這么多大肉塊。”我當時有個很卑鄙很無恥的想法,想說:“要不,您把肉留給我吃得了! 
  本應在晚上9點半下班,可是,晚上生意火暴,發(fā)包的人又只有我一個。所以,經(jīng)理就給我做思想工作了:“你別走,你再堅持到凌晨一點。明天你下午一點再來上班就行了!蔽蚁肓讼,只能表現(xiàn)下去。
  我問經(jīng)理要了一根煙。一天沒抽煙了,又忙碌了一天,猛地吸了一口煙后,差點就死在沙發(fā)上。好比一個已經(jīng)餓了一天的人突然吞下一塊巨大的肥肉,不膩死才怪。那一瞬間,我發(fā)誓我真的摸到了夢露的大腿。好不容易才把思維從天花板拽回腦袋里,趕緊坐到總臺后正襟危坐,繼續(xù)對著客人微笑。終于到了凌晨一點,我也終于可以走人了。經(jīng)理很滿意我的工作態(tài)度,拍拍我的肩膀說:“明天,你可以下午一點再來!蔽艺f:“明天見!”
  算了算,工作了15個半小時。
  我沿著高架橋往家走,橋上空蕩黑暗,天國的光輝照射不到這里。
  
  29
  林林一直在等著我。
  扭開家門,她就問我:“怎么樣?累不累?”我脫掉上衣,摔在沙發(fā)上,氣呼呼地說:“明天不去了!闭讯亲永锏目嗨嫉钩鰜恚瑓s聽見林林出乎意料地批評我:“你也太沒毅力了吧?”我說:“你怎么能這樣說我?!這和毅力無關,別搞混淆了,我的意思是,上這種班是作踐自己,我才不要這樣——你都不知道那個會所和會所里的事情是多么的二!”林林急了,說:“不這樣又能怎樣?”
  我想了半天,著實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還是不肯改口。林林扁了扁嘴:“隨你!蔽艺f:“不隨我難道還隨你?”林林說:“算我自作多情,忙活這么久,沒想到你就是過來玩玩的。”我說:“有說過我要在這個破地方扎根下來嗎?”
  林林沖上前來,小胸脯劇烈起伏:“你逍遙夠了就回家,對吧?”我對著她的胸脯說:“小生正有此意!
  林林用普通話一字一字說:“你無恥你不是男人!”
  我抬起頭,也用普通話一字一字回復她:“你才發(fā)現(xiàn)呀?”
  林林推了我一把,說:“你怎么能這樣對我?!”
  “啪”的一聲,關燈睡覺。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爭吵。
  黑暗里,我認為自己成了一個徹底的,多余的,無藥可救的,扔都無處可扔的,自己都嫌棄自己的病人。引用林林的睡前總結(jié)“這一次,我算看穿了你的邪惡本質(zhì)”。
  30.
  一會兒,林林從床上跳了起來,窸窸窣窣地開始穿衣服。
  我嘆了口氣,把腦袋埋進枕頭底下,問:“你又想干嗎?”林林說:“不用你管!蔽艺f:“那你現(xiàn)在穿衣服干嗎呀?”林林說:“我回寢室去!蔽姨痤^,不耐煩了:“都幾點了!你瘋了是吧?”林林帶著哭腔說:“我是瘋了,我想寢室了,我要回去,你來之后我就沒回去在我自己的床上睡過!闭f罷,邊收拾書包就邊往門口走。
  見她來真的,我趕緊跳起來求饒:“不鬧了不鬧了,睡吧!苯┏忠魂嚭螅至贮c頭說:“好吧。”我親她一口,松開手,再一回頭,門就自己敞開了。
  我哆嗦著摸出人字拖,套在腳上,撒腿就追。
  練過田徑的林林綽號“鷺鷥林”,腿又長又直,從“噔噔噔”的腳步聲可以推測她邁腿的頻率是多么的不賢淑。我在后面“啪啪啪”追了一里多地,到了科大學生公寓門口的路燈下才結(jié)結(jié)實實把她逮住。
  還沒顧得上和林林說話,公寓的值班老師就沖過來,對林林說:“你是哪個系的?”又對我說:“你是社會青年,還是學生?”我沒理這位大叔,對林林說:“走,跟我回去!绷至譀_我做了個挑釁的表情,轉(zhuǎn)過頭,瞬間變得可憐巴巴,對大叔說:“老師,他是社會青年,纏我一晚上了。”
  大叔很是來勁,一把拽著我:“松開她,跟我去值班室!蔽屹|(zhì)問林林說:“你瘋了?”林林臉色慘白,小聲對我說:“晚安!”話音未落,她就沒了。
  我揉揉眼睛,林林確實消失了,我只好向大叔解釋:“老師,我真是她男朋友,剛才真是鬧著玩的!這么晚了還打擾您,真不好意思!贝笫遄龀鰝厭惡的表情:“到值班室再解釋!”一邊死死拖住我一邊朝值班室嚷嚷。
  懶得跟大叔玩過家家了,我定住腳,揪住他的衣領,把他舉到眼前,我滿臉橫肉湊過去,跟他鼻子貼鼻子。他脖子往后一挪,挪出個雙下巴:“想干什么?”我盯著他,盯到他瞳孔放大,然后陡然爆發(fā),朝他“啊啊啊”一陣怪叫。大叔嚇得魂不守舍,五官全躲到天靈蓋上去了。我扔下僵硬的大叔,拍拍手,走了。
  回到家中,透過客廳的窗戶往外看,最遠最遠的天邊,泛出了魚肚白。
  31
  第二天我就沒去了,睡到下午3點起床。我一個人安靜地躺著,盡量不去想窗戶外面的世界。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就不會痛苦,就不會悄悄地流出眼淚。
  
  陽光照了進來,落在床鋪邊沿。我把手抬起,放在陽光里。局部的溫暖,如短暫的逃避,讓我喘過氣來了。
  
  32.
  門外響個不停,聽上去,是一個男人在殷勤地幫一個女人敲東西。
  我在迷糊中聽到這聲音,就像是一條水底的魚在聽岸上的腳步聲,音量大得嚇人,還帶環(huán)繞效果。
  “嗵”的一聲,女人說:“夠了夠了!边^一會,還是“嗵”的一聲,女人說:“夠了夠了。”我雖然看不見現(xiàn)場,但也知道確實敲夠了,以為不會再敲了,不料,再過一會,居然又固執(zhí)地傳來“嗵”的一聲,但這一次,緊隨其后多出來一陣金屬破碎的稀里嘩啦聲,女人說:“啊呀!”
  我嘮叨了一句:“真他媽傻!”林林應聲而笑。
  我討好地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林沒回答我,自顧自地對著天花板說:“現(xiàn)在我心理平衡多了!
  我給林林新取了一個綽號“尤娃娃”,乃“尤物娃娃”的縮寫。
  我自問:“汝等尤物,何輩能配?”
  我自答:“四川褐石蘇厲爺。
  33.
  蒙古狼在呼倫貝爾頂風長嚎,讓哈巴狗在我家樓道當暴君。
  34.
  當我是個兒童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有過幻想的。
  大了,我仍不肯放棄這種幻想;再大了,我愈發(fā)篤信,童年幻想中的世界就是應然狀態(tài)下的世界。
  世界本該就如人們童年時期所幻想的那樣,如果不是那樣,那只是長大了的人糟蹋了土地糟蹋了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而已。不止一次,我看見懶惰怯懦的長大了的人找出理由來搪塞那些沒長大的人,把我們不能幫你們爭取到的說成是你們不應該得到的,然后繼續(xù)安然搓麻將,剩下一群稚嫩的眼睛在發(fā)愣,嘩嘩麻將聲中,王子和公主漸行漸遠漸無聲。
  精靈一般的人,為何要去羨慕一只蝴蝶,一只飛鳥,一條魚,一只猿猴,一片云,一條彩虹,一顆流星,甚至,一塊石頭。
  每每想起這些,我就有種吃了暗虧不知找誰算賬的憤怒。
  35.
  這天,林林窩在床上看雜志,止不住點頭,像個飽嘗生活艱難的中年婦女那樣感嘆:“太準了……這都是命啊……”
  雜志上面有篇名為《珍愛生命,遠離天蝎》的上綱上線的文章。
  林林說:“我忍不住想給寫這篇文章的人寫封信,告訴她我找到天蝎座的代言人了,讓她也來見識見識開開眼。”
  文中總結(jié)出的天蝎性格是這樣的:“強勢,控制欲占有欲強,權力至上,魅力滾滾。神秘,心計多,城府深,悶騷,沒有善心,記仇,時刻準備報復他人,極度敏感極度自私卻裝得一副可愛的大方相。情緒波動快,疑心重,自戀,完美主義,撒起謊來還偏偏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專一和濫情的完美結(jié)合體,在沒有完全投入對一個人的愛之前,專長玩曖昧,腳踏多只船踏得很上手,故尤其難以降服,萬幸的是,一旦動了真心便會從一而終!
  “天蝎座是所有星座里最壞的星座,天蝎男都應該去當和尚,天蝎女都應該去當尼姑,免得作孽凡間!
  林林念叨起了我的那一堆輝煌典故,說:“蘇同志,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你很不專一!”我說:“不專一咋啦?”林林嚇了一跳:“沒見過你這種花心還花得理直氣壯的!蔽艺f:“要是不花心哪能有你?”林林愣住了,眨了半天眼:“也是哦。”林林裝淑女:“如今你總對我動真心了吧?”我一把奪過雜志,說:“不廢話么?第一眼就被你終結(jié)掉了!
  她又把雜志搶了過去:“以毒攻毒才是對付天蝎的方法,你以后可要忍著點啊!
  她懷抱雜志:“我太為自己感動了,居然收留你這號極品天蝎男,不過,說真的,我還真想要一個你這樣的兒子!蔽倚⌒囊硪恚骸拔沂遣皇前涯愕哪感约こ鰜砹?”林林面露竊笑,問:“蘇諸侯是什么星座?”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也是天蝎。”林林張嘴大笑,笑出兩排雪白的小牙齒。林林又問:“爺爺是什么星座啊?”我說:“記不清啦!绷至秩鰦闪耍骸澳阏J真回憶一下嘛?”我心軟得很,試探著說:“好像也是天蝎!边@下,林林徹底笑翻了,在床上滾啊滾,滾回我身邊時,用她的爪子有節(jié)奏地拍著我的臉,說:“你看這最后一節(jié)寫的,唉,天蝎啊天蝎,壞壞的天蝎啊,大大的壞啊,好啦,我決定生一個天蝎小蘇厲了,專門去荼毒別人家的女兒,天蝎小蘇厲荼毒完后小小蘇厲又鉆出來了,再繼續(xù)進行荼毒,邪惡恒久遠,天蝎永遺傳!
  我又把雜志奪了過來,文中最后一節(jié)說:“天蝎座是掌管性器官的星座,所以提醒其他星座的人,天蝎在,烈火就在,無論干柴抑或鮮花牛糞,一燒就著,但是如果處理得不恰當,后果嚴重過核子彈,建議和天蝎座的人交往不要太激情,要用比較自然的方式來往。”
  這他媽說得還挺準的,連最末梢的末梢神經(jīng)都被切到了。
  臉上火辣辣的:“這些東西你也信啊?幼稚啊幼稚,荒謬啊荒謬。天天琢磨這些,你還是不是唯物主義者?你還想不想當居里夫人?”
  林林說:“哼,別忘了本姑娘也是天蝎座的!蔽艺f:“那是那是,我看你性欲也挺強的。”
  林林太虛偽:“不許你說我性欲強。”
  36.
  我的筆記本里裝了不少有意思的小游戲。
  作為一家之主,我理所當然地主宰游戲,林林不甘心當軍師,非要跟我搶鼠標。搶著搶著,搶不過我了,她就在臥室和客廳里來回走動,邊走邊哼歌,以示她不玩游戲也可以很開心。我不理她,于是她不得不理我。她趴在我腿上,我說:“怎么,還想跟我搶著玩游戲?”她十分委屈:“我不想玩游戲。”我立時心軟,雙手搭在她肩上:“那你想玩什么?”
  她眼珠一轉(zhuǎn),飛快地抓住鼠標:“鼠標,鼠標,我想玩鼠標!
  我勃然大怒,把她提到床上,然后從電腦包里掏出一個備用鼠標,笑瞇瞇地放在床上:“不是想玩鼠標么?乖,鼠標在這里,你慢慢玩,玩得開心點!
  林林提起鼠標,看了幾秒鐘,又扔掉,像小貓那樣撒嬌:“這只不亮,我要那只亮的!
  說著說著,她就打了我一拳,我還她一掌,她又打了我一拳,然后她飛快地舉白旗:“好了,不打了,扯平了!蔽依^續(xù)給她一掌,說:“這才扯平了!痹捯粑绰,又一拳過來了,她說:“你就不會讓著我?”我再給她一掌:“我為什么要讓你。俊彼僖蝗^來:“因為我喜歡你讓著我。”我使出必殺技,坐過去,掰住林林的牙齒,不讓她的嘴巴合上。
  看著自己的口水流出來是一件剁碎人心的事情。
  林林著急了,不知哪來的力氣,像推土機一樣把我推下床鋪,然后伸出腦袋,眼巴巴地問:“你沒事吧?”我把她也拽了下來,問她:“你覺得呢?”
  37.
  “蘇厲,你要不得!”
  每使一次壞,林林就這樣說我一次。
  我特別喜歡她這樣說我,這就是我成為壞分子的原因。
  38.
  長沙的公交車果然有特色。
  林林坐在我身上,旁邊的幾個老同志紛紛搖頭:“如今的小同志,唉,唉,唉,想當年,毛主席活著的時候……”
  林林在我懷里悄悄來了句:“我日!
  我笑得肱二頭肌都酸了。
  突然有人一聲大叫:“蹲下!”齊刷刷,像塌方一樣,站著的人瞬間蹲了下去。我們旁邊蹲著的是一個穿著職業(yè)套裝的女孩,我居高臨下地掃了她一眼,覺得她蹲得十分不端莊,像在大便。
  突然有人一聲大叫:“好了!”齊刷刷,像彈簧一樣,蹲著的人瞬間站了起來。
  林林解釋說:“有交警在抓超載!
  快到樹木嶺時,車廂里騷動一片,我說:“到終點了?”林林警惕地打量四周:“不是!敝邪蛙噭偼O拢至志屠绎w奔下車,我說:“干嗎?”林林說:“跑!”我回頭看看,后面的人像索命一樣,在大呼小叫地追我們,我說:“跑到哪里去?”林林說:“斜對面!蔽覀儧_上了另一輛中巴。
  林林解釋說:“一條線路承包給了兩個黑社會,那邊的中巴不能開到這邊,所以要換車!
  打牌要手氣,擠車要腳氣。職業(yè)套裝今天腳氣不好,又站在了我們身邊。
  中巴開著開著,售票員接了個電話,對司機說了幾句,司機一腳急剎把車停住,扭過頭來,聲如宏雷:“各位,十分抱歉,現(xiàn)在我們要去打架了,請大家等下一輛車!崩贤菊f:“怎么又這樣?一月好幾次,唉,唉,唉,想當年,毛主席活著的時候……”售票員鞠躬鞠個不停:“抱歉抱歉!
  林林解釋說:“這個不用解釋了吧?”
  39.
  路邊有個體重測量器,我問林林:“你多重?”林林說:“90多斤吧!蔽艺f:“不止。”林林說:“我就只有90多斤!蔽覔P揚下巴:“去稱稱!苯Y(jié)果稱出來是101斤。
  我鼓掌說:“咱們都是一百多斤的人!绷至仲氣了,撇下我就走了。
  我說:“是你衣服重不是你重,都怪長沙太冷!
  40.
  林林問我:“現(xiàn)在對長沙有個大概印象了吧?”
  我搖搖頭。
  這座城市太光滑,我的記憶怎么也立不住腳。
  我說:“明天我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绷至终f:“也行!
  41.
  上午去了岳麓書院。
  岳麓書院被冠以“湖南人的耶路撒冷”的頭銜,朝覲它的時候光有虔誠肅穆的內(nèi)心是不夠的,還必須從口袋里掏出十八塊錢,相當于獻上三斤豬頭肉,挺貴的,我覺得。
  坐在石凳上看完了池莉的《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我的意思是,我把《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這個標題看完了,我對它的內(nèi)容毫無興趣,同樣情況還有很多,譬如馬爾薩斯的《百年孤獨》,黑塞的《荒原狼》,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張潔的《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艾米莉的《呼嘯山莊》,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等等。
  石凳溫暖,屁股冰冷,我趴在石凳上,曬了陣屁股。
  42.
  晚上十點,我走到火車站,走到我的起點,關掉手機,鉆進旁邊的錄像廳,看了部老電影《阿郎的故事》。屏幕上,削發(fā)后的阿郎哥提著頭盔,像照片一樣,長身挺立在試車場。我知道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不知是不耐煩還是不忍心,反正沒能繼續(xù)看下去,從錄像廳里走了出來。
  沿著五一大道一直往前走,前前后后有不少人在跟我一樣走著。走過商務廳,走過華天酒店,走過阿波羅,拐進蘭州拉面店,吃了一碗拉面,然后推開碗,扣上帽子,趴在桌上睡著了。是老板把我喊醒的,他說他要關門了。
  我繼續(xù)沿著五一大道往前走,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走過長島飯店,又走過了中天大廈。
  四點的時候走到五一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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