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關(guān)系中,隔閡與恨意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畫家約翰·維古拉特?fù)碛辛钊似G羨的財富和顯赫的聲名,然而他的家庭生活卻充斥著寂寞。畫家渴望生活的激情,妻子卻隱忍而沉默。家人相處的氣氛極其晦暗壓抑。 小說以大兒子阿爾伯特的回家度假以及小兒子皮埃爾不幸患病為線索,將這家人重又聚集在一起?烧缙ぐ栕詈蟮幕毓夥嫡找粯樱S著皮埃爾的病逝,這個家庭終于走到了盡頭,免不了各奔東西的命運(yùn)。 作者簡介: 赫爾曼·黑塞(HesseHermann,1877-1962),原籍德國,1923年入瑞士籍,以后長期在瑞士隱居鄉(xiāng)間。他被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后一位騎士,其代表作《荒原狼》(1927)曾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yù)為德國的《尤利西斯》。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第一章 當(dāng)約翰·維拉古特十年前買下并遷入羅斯哈爾德時,那里是一座荒廢已久的莊園,園中只有年久失修的花園小徑、遍布青苔的長椅、破舊不堪的臺階和荒草叢生的園子。八英畝的土地上只立著一幢美麗卻荒廢的莊園主樓,樓里有一個馬廄,園中還有一座廟宇樣的小亭臺,亭子的門歪歪斜斜地掛在鉸鏈上,往日用藍(lán)絲綢裱糊過的墻壁上長滿了苔蘚。 置下這片地產(chǎn)后,莊園的新主人立即拆掉了那座瀕臨坍塌的亭臺,只保留了十級古老的石階,石階從這一觀景美榭的門檻一直通向池塘。維拉古特在原處搭起一座畫室,他在這兒畫了七年的畫,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度過,他的房間原在莊園主樓中,然而隨著家庭關(guān)系日趨緊張,他不得不將大兒子送到外地的學(xué)校讀書,將主樓讓給了妻子和仆人,自己則在畫室邊擴(kuò)建了兩個簡樸的房間,并從此開始過上單身漢的生活。只是可惜了這幢漂亮的莊園主樓,維拉古特夫人和七歲的皮埃爾只住在樓上,夫人雖然不時接待一些友人賓客,但她的交際圈并不廣泛,因此很多房間都常年空著。 小皮埃爾不僅是父母親的心肝寶貝,也是兩人之間的惟一紐帶,正是這條紐帶維系著莊園主樓和畫室問的往來;整個羅斯哈爾德惟一的主人和擁有者其實是這個孩子;維拉古特先生的活動區(qū)域僅限于畫室、林中小湖附近以及從前的苑囿;他的妻子則掌管莊園、草坪、菩提樹園和栗子園,兩人很少互相走動,即便偶爾交談起來也客套矜持,吃飯時除外——畫家一般在主樓里進(jìn)餐。莊園中只有小皮埃爾對這一楚河漢界置之不理,他幾乎毫不知情。孩子無憂無慮地穿梭在老房和新房之間,無論是畫室、父親的圖書館,還是走廊、美術(shù)廳或母親的房間,他都同樣熟悉,栗子園里的草莓、菩提樹園里的花朵、樹林小湖里的魚兒、湖邊小屋和小舟都是他的財富。無論是在母親的女傭旁邊,還是在父親的仆人羅伯特身邊,他都飽受尊敬和寵愛。在母親接待的客人眼中,他是女主人的兒子,而對于來畫室拜訪父親的先生們(其中一些還會講法語),他是畫家的兒子。皮埃爾的肖像、油畫、照片同時掛在父親的臥室和母親那糊著淺色墻紙的主樓房間里。皮埃爾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甚至比那些家庭和睦的孩子更幸福;沒有人為他籌劃嚴(yán)格的教育方案,如果他在母親那里惹了麻煩,湖邊就是他安全的庇護(hù)所。 孩子早就上床歇息了,十一點(diǎn)后,莊園中已一片黑寂。午夜過后,約翰-維拉古特才獨(dú)自徒步從城里回來,他跟熟人在城里的酒館打發(fā)了一晚上。時值初夏,他走在溫暖多云的夜晚,酒煙氣息、歇斯底里的大笑和豪放的氣氛漸漸從他身上散去,他一邊品味著略微緊張、濕潤而溫?zé)岬纳钜箍諝,一邊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已長得根深葉茂的黑黝黝的麥田間,朝著羅斯哈爾德走去,淡蒼蒼的夜幕中,莊園的樹梢森然入眼,靜寂無聲。 到了莊園門前,他并沒有止步,繼續(xù)向前走了下去。他從門外打量了莊園主樓片刻,淡色的樓墻在黝黑樹影的映襯下微微閃著光,顯得雅致而誘人,他興致盎然地凝視著這幅美景,心中懷有一種路經(jīng)此地的漫游者的陌生感。看了幾分鐘后,他沿著高高的樹籬向前走了幾百步,進(jìn)入他為自己預(yù)備的一個通道口,走上一條隱秘的林間小路,順著這條路他能回到自己的畫室。這位健壯的小個子男人警醒地穿過林木茂密、野草叢生的漆黑園子,走向他的住所,倏然間住所已在他眼前,樹梢的陰影仿佛舒展在湖面上,淺灰的天幕在遠(yuǎn)方依稀可見。 小湖紋絲不動,幾乎一片漆黑,微弱的光線宛如一層極薄的皮膚或一層纖細(xì)的塵土,鋪展在湖面上。維拉古特瞥了眼表,快一點(diǎn)了。他打開小屋的側(cè)門,走進(jìn)臥室,點(diǎn)亮一支蠟燭,然后迅速脫掉衣服,赤身走到外面,沿著平整的石階緩緩下到水中,湖水在他的膝蓋前漾起一紋紋的小水波,瀲光閃爍。他潛入水中,朝著湖心游了一小段路,此時他驟然感到一陣疲憊,那是經(jīng)歷了一個不尋常夜晚之后的倦怠,于是他轉(zhuǎn)身游回岸邊,濕淋淋地走進(jìn)屋里,披上一件絨制睡衣,擦了擦短發(fā)上的水珠,赤腳登上幾個臺階來到畫室,畫室寬敞得驚人,里面幾乎空空如也,他一進(jìn)來就急迫地打開了所有電燈。 他大跨步走向一個畫架,架上放著一小塊亞麻畫布,這是他最近幾天的工作。他兩手撐在膝蓋上,躬身站在畫前,睜大眼睛打量著畫面,新抹的顏色映射著耀眼的燈光。他默默注視著這幅畫,靜立了兩三分鐘,直到整幅畫的每一筆畫都在他的眼中再次變得鮮活起來;多年以來這已成了他的習(xí)慣:每個工作日之前,他上床時只會一心一意地想著正在創(chuàng)作的畫。他關(guān)了燈,取了蠟燭向臥室走去,臥室門口掛著一面小寫字板和粉筆!捌唿c(diǎn)叫我起床,九點(diǎn)咖啡”,他用力道十足的羅馬字母在上面寫到,然后他關(guān)起身后的門,躺倒在床上。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竭力強(qiáng)迫自己想著那幅畫。達(dá)到目的后,他閉上清澈的灰色眼睛,低聲嘆了口氣,很快就昏然睡去。 早晨,羅伯特按規(guī)定的時間叫醒了他,他很快起身,在隔壁小屋用冷水洗澡,然后穿上一套洗得有些變形的粗制灰色亞麻西服,走進(jìn)畫室,仆人已經(jīng)拉起了巨大的卷簾式百葉窗。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盤水果、一個玻璃水瓶和一塊黑麥面包,他心思重重地拿起面包咬了幾口,同時走到畫架前仔細(xì)打量著。他一邊在屋中踱來踱去,一邊吃著面包,此外還吃了幾顆玻璃盤里的櫻桃,他瞥了一眼擺在屋中的幾封不甚重要的信件和報紙,然后立刻像著了魔一樣坐到折椅上開始工作。 這幅寬形的小畫呈現(xiàn)了一個清晨的景象,幾個禮拜前,畫家在一次旅行中領(lǐng)略了這一景色,還為此打了多個草稿。當(dāng)時他住在上萊茵河邊的一家鄉(xiāng)下小旅館中,他原打算去那里拜訪一位同行,卻未能與他謀面,只得在煙霧繚繞的旅館度過了一個令人不快的黃昏,還在一間散發(fā)著石灰和霉味的潮濕客房里挨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那夜他只淺淺睡了一會兒,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他就醒了,感覺燥熱且心情極差,由于大門還鎖著,他從旅館的窗戶跳出來,走到鄰近的萊茵河畔,解開一艘小船,向水流徐緩、晨光昏暗的河中劃去。當(dāng)他打算返回時,突然看到有船夫從對面的河岸搖著船向他迎面劃來,那是破曉時分,雨意朦朧的天空呈乳白色,微然顫動的冷冷晨光裹著那人昏暗的輪廓,背光的漁船顯得出奇地大。他被這一景象和那奇特的光線倏然觸動,深深陶醉,于是他停下了船,讓那人漸漸靠近,那船夫停在一個游動的網(wǎng)標(biāo)邊,從涼津津的水中拽起了一個魚籠。兩條寬寬的淡銀色魚赫然人眼,灰色的水面上,魚兒渾身閃著濕漉漉的光,片刻后,它們啪的一聲掉進(jìn)了漁人的船里。維拉古特立刻請漁人稍候片刻,取出應(yīng)急的畫具,用水彩顏料勾勒了一個草圖。然后他又在當(dāng)?shù)卮艘徽,畫畫,讀書,第二天清晨他又來到外面取景。后來他離開了那個地方,但那幅圖景的印象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令他十分痛苦,直到它終于獲得了形貌,現(xiàn)在他天天都在畫它,畫就快完成了。 他最喜歡在艷陽高照時,或在樹林和園子的溫暖凌亂的光線中作畫,然而這幅畫面中那奔涌不息的銀色寒光令他頗感棘手,當(dāng)然它也令他找到了一種新的畫風(fēng),昨天,他終于成功解決了這一難題,此刻,他深信這將是一幅優(yōu)秀而特殊的作品,它并非是一次記錄,也不是一種滿懷敬畏的模仿,相反,它呈現(xiàn)了大自然冷漠神秘的存在和流變中的某一瞬間,這一瞬間突破了那玻璃般的表殼,令人感受到了現(xiàn)實那狂野而宏偉的氣息。 畫家專心致志地凝視著這幅畫,同時在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和色調(diào),這些都不是他往常慣用的顏色,紅色和黃色幾乎完全被棄之不理。水和空氣的部分已完成,畫面上籠罩著一抹霜凍般的清冷光芒,這光芒欲現(xiàn)還休,岸邊的灌木和樁桿在潮濕蒼白的曙光中影影綽綽,簡陋的小船與四周渾然一體,亦真亦幻,漁夫的面容也缺乏實質(zhì)和語言,惟有那只冷靜地向魚伸去的手卻充滿無情的現(xiàn)實。一條魚閃著光跳過了船沿,另一條則紋絲不動地平躺著,圓張的嘴和驚恐呆滯的眼睛盈滿造物的疼痛。所有的一切都寒氣逼人,悲傷得近乎殘忍,然而一切又那么寧寂,無懈可擊,除了這個簡潔的象征,再無其他暗示,然而正是它造就了一件藝術(shù)品,正是它讓我們感受到了大自然陰郁的神秘,讓我們在一種甜蜜的驚嘆中萌生愛意。 畫家在畫前端坐了約兩小時后,仆人來敲門了,他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了一聲,仆人應(yīng)聲將早餐端了進(jìn)來,悄聲把壺、杯子和碟子擺上餐桌,拉出一把椅子,安靜地等候片刻后,小心地提醒道:“咖啡已經(jīng)倒上了,維拉古特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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