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張愛玲:半生緣


作者:張愛玲     整理日期:2014-08-24 11:40:11

《半生緣》講的是三十年代上海的一個悲慘的愛情故事。女主人公顧曼楨家境貧寒,自幼喪父,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養(yǎng)活。曼楨畢業(yè)后在一家公司工作,與來自南京的許世鈞相愛,世鈞深深同情曼楨的處境,決定與之結(jié)婚。曼璐終于也嫁人了,姐夫祝鴻才是個暴發(fā)戶,當(dāng)?shù)弥床荒苌闳丈鷧挆壷,曼璐為了栓住祝生出一條殘計……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張愛玲的筆下一晃就過去了,曼楨和世鈞又在上海相遇,而歲月變遷綠樹早已成蔭……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出生於上海,原名張煐。1922年遷居天津。1928年由天津搬回上海,讀《紅樓夢》和《三國演義》。1930年改名張愛玲,1939年考進香港大學(xué),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投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兩年後,發(fā)表《傾城之戀》和《金鎖記》等作品,并結(jié)識周瘦鵑、柯靈、蘇青和胡第一章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jīng)有十四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于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jīng)過這么許多事情,彷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jīng)歷到了。
  曼楨曾經(jīng)問過他,他是什么時候起開始喜歡她的。他當(dāng)然回答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說那個話的時候是在那樣的一種心醉的情形下,簡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當(dāng)然絕對相信那不是謊話。其實他到底是什么時候第一次看見她的,根本就記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認識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學(xué),他們倆同是學(xué)工程的,叔惠先畢了業(yè)出來就事,等他畢了業(yè),叔惠又把他介紹到同一個廠里來實習(xí)。曼楨也在這爿廠里做事,她的寫字臺就在叔惠隔壁,世鈞好兩次跑去找叔惠,總該看見她的,可是并沒有印象。大概也是因為他那時候剛離開學(xué)校不久,見到女人總有點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他在廠里做實習(xí)工程師,整天在機器間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調(diào)到另一個部門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經(jīng)驗卻是花錢買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極點,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養(yǎng)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過陰歷年。過去他對于過年這件事并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每到過年的時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著父親回來祭祖宗吃團圓飯,小公館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親平常對于這些本來不大計較的,大除夕這一天卻是例外。她說“一家人總得像個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應(yīng)當(dāng)準時回家,主持一切。
  事實上是那邊也照樣有祭祖這一個節(jié)目,因為父親這一個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這邊還要興旺些。父親是長年駐蹕在那邊的。難得回家一次,母親也對他客客氣氣的。惟有到了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大約也因為這種時候她不免有一種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鬧。這么大年紀的人了,也還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這個情形,世鈞從小看到現(xiàn)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過年,少掉許多煩惱?墒遣恢罏槭裁,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時候,許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飯,到處聽見那落落的爆竹聲,一種莫名的哀愁便壓迫著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鈞在叔惠家里吃過年夜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看了兩場──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彷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帶一點凄涼。
  他們廠里只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家飯鋪子,倒是開著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边@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才正式營業(yè),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zhì),上著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沒有什么生意,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著,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彷佛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著紅絨線手套,便順著手指緩緩地往下抹著,一直抹到手丫里,兩只手指夾住一只,只管輪流地抹著。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一聲道:“顧小姐,你也在這兒!”說著,就預(yù)備坐到她桌子上去,一回頭看見世鈞彷佛有點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沉世鈞,這是顧曼楨!彼菆A圓的臉,圓中見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輪廓就是了。蓬松的頭發(fā),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tài)衣著,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籠統(tǒng)地覺得她很好。她的兩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dāng)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里弄得渾身稀臟的,他當(dāng)然無所謂,叔惠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里夾著兩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臟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經(jīng)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闭f著,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灑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后,忽然一個轉(zhuǎn)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象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xué)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兩只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臟了也已經(jīng)臟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里看出來,什么東西都像元寶。”曼楨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蓑衣蟲',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shù)粝聛淼,北方人管牠?錢串子'。也真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笔寤莸溃骸拔覀兂Hサ哪莻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甭鼧E道:“我沒去過!笔寤莸溃骸懊魈煳覀円粔K兒去,這地方實在不行。太臟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也不那么單調(diào)。大家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dāng)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們的談話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里的事情。叔惠和她的交誼彷佛也是只限于辦公時間內(nèi)。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里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的,至少你們房間里兩個人還合得來!笆寤葜皇遣唤橐獾亍斑怼啊绷艘宦,說:“曼楨這個人不錯。很直爽的。”世鈞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象他是對曼楨發(fā)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倒給叔惠俏皮兩句。
  還有一次,叔惠在閑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笔棱x倒呆了一呆,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講我什么呢?”叔惠笑道:“她說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只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她,人家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guān)系,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笔棱x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樣?”叔惠道:“不怎么樣,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闭f到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家盡管拿我開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笑他的!笔寤莘凑徽f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總不免有幾分“自我戀”吧。他只管滔滔不絕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復(fù)雜之點,世鈞坐在一邊,心里還在那里想著,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著。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qū),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經(jīng)蒙蒙地有了一層綠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臺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nèi)也圍著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著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jīng)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向經(jīng)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么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笔棱x笑著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臺上,無聊地伸手翻著墻上掛的日歷,道:“我看看什么時候立春!甭鼧E道:“早已立過春了!笔棱x道:“那怎么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著日歷,道:“現(xiàn)在印的日歷都比較省儉了,只有禮拜天是紅顏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歷,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綠的。一撕撕到禮拜六,看見那碧綠的字,心里真高興。”曼楨笑道:“是這樣的,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顏色的,已經(jīng)有點夕陽無限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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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半生緣的作者是張愛玲,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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