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夭折


作者:陳忠實     整理日期:2014-08-24 10:59:28

《陳忠實集中篇小說卷:夭折》作者陳忠實,一個厚積薄發(fā)的作者,1993年以長篇小說《白鹿原》一舉成名,該作品集家庭史民族史于一體,以厚重的歷史感和復雜的人物形象而在同類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當代文學中不可多得的杰作之一。《陳忠實集中篇小說卷:夭折》收錄康家小院、梆子老太、十八歲的哥哥、藍袍先生、夭折等六部中篇小說。
  目錄:
  康家小院梆子老太十八歲的哥哥藍袍先生夭折四妹子康家小院沒有女人的家,空氣似乎都是靜止的。康田生三十歲上死了女人。把那個在他家小廈屋里出出進進了五年,已經和簡陋破爛的莊稼院融為一體的苦命人送進黃土,康田生覺得在這個雖然窮困卻無比溫暖的小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親愛的亡妻留給他的兩歲的獨生兒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兒子頭頂上的毛蓋頭發(fā),出了門,沿著村子后面坡嶺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進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懷里,鼓勁打破蒙結在喉頭的又硬又澀的障礙:“權當是你的……”勤娃大哭大鬧,掄胳膊蹬腿,要從舅媽的懷里掙脫出來。他趕緊轉過身,出了門,梗著脖子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走不了了。走出丈人家所居住的腰嶺村,下了一道塄坎,他雙手撐住一棵合抱粗的杏樹的黑色樹干,“嗚”的一聲哭了。只哭了一聲,康田生就咬住了嘴唇,猛然爆發(fā)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中年男人的粗壯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沒有哭下去,迅即離開大杏樹,抹去眼眶里的淚水,使勁咳嗽兩聲,沿著上嶺來的那條小路走下去了。三十年的生活經歷,教給他忍耐,教給他犟倔,獨獨沒有教會他哭泣。小時候,餓了時哭,父親用耳光給他止饑;和人家娃娃玩惱了,他占了便宜,父親抽他耳光;他吃了虧,父親照樣抽他的耳光。他不會哭了,沒有哭泣這個人類男女皆存的強烈的感情動作了。即使國民黨河口聯(lián)保所的柳木棍打斷了兩根,他的褲子和皮肉粘在一起,牙齒把嘴唇咬得血流到脖子里,可眼窩里始終不滲一滴眼淚。下河灣里康家村的西頭,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擁擠著的莊稼院中間,夾著康田生兩間破舊的小廈房,后墻高,檐墻低,陡坡似的房頂上,拼接著稀疏的瓦片,在陰雨季節(jié)常常漏水。他和他的相依為命的妻子,夜里光著身子,把勤娃從炕的這一頭挪到那一頭,避免潮濕……現(xiàn)在,妻子已經躺在南坡下的黃土里頭了,勤娃送到表兄嫂家去了,殘破低矮的土圍墻里的小院,空氣似乎都凝結了,靜止了,他踏進院子的腳步聲居然在后院圍墻上發(fā)出嗡嗡的回音。灶是冷的,鍋是冰的,搟面杖依舊架在案板上方的木橛上……妻子頭上頂著自己織成的棉線布巾(防止燒鍋的柴灰落到烏黑的頭發(fā)里),拉著風箱,鍋蓋的邊沿有白色的水汽冒出來。他摟著兒子,蹲在灶鍋前,裝滿一鍋旱煙。妻子從灶門里點燃一根柴枝,笑著遞到他手上時,勤娃卻一把奪走了,逞能地把冒著煙火的柴枝按到爸爸的煙鍋上。他吸著了,生煙葉子又苦又辣的氣味嗆得勤娃咳嗽起來,竟然哭了,惱了。他把一口煙又噴到妻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嗆得妻子也咳嗽,流淚,逗得勤娃又笑了……一條長凳,一張方桌,靠墻放著;兩條綴著補丁的粗布被子,疊摞在炕頭的葦席上。一切他和妻子共同使用過的家具和什物,此刻都映現(xiàn)著她憂郁而溫存的眼睛。連著抽完兩袋旱煙,康田生站起來,勒緊腰里的藍布帶子,把煙袋別在后腰,從墻角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掛到夯把上,走出廈屋,鎖上門,走過小院,扣上木柵欄式的院墻門上的鐵絲扣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康家村了。第二天清晨,當熹微的晨光把坡嶺、河川照亮的時光,康田生已經在一個陌生的村莊旁首的土壕里,提著青石夯,砸出輕重有致、節(jié)奏明快的響聲了。三十歲,這是莊稼漢子的什么年歲!康田生丟剝了長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闊腰粗,胳膊上栗紅色的肌肉閃閃發(fā)光。他掄著幾十斤重的石夯,捶擊著裝滿木模的黃土,噼里啪啦,一串響聲停歇,他輕輕端起一頁光潔平整的土坯,扭著犍牛一樣強壯的身體,把土坯壘到一起,返回身來,給手心噴上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來……他要續(xù)娶。沒有女人的小院里的日月,怎么往下過呢!他才三十歲。三十歲的莊稼漢子,怕什么苦吃不得嗎?十四五年過去了,康田生終沒有續(xù)上弦。他在小河兩岸和南塬北嶺的所有村莊里都承攬過打土坯的活計,從這家那家農戶的男主人或女當家的手里,接過一枚一枚銅元或麻錢,又整串整串地把這些麻錢或銅元送交給聯(lián)保所的官人手里,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回繳的是壯丁捐,哪一回又繳的是軍馬草料款了。他早出晚歸,仍然忙于打土坯掙錢,又迫于給聯(lián)保所繳款,十四五年竟然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人老雖未太老,.背駝亦未駝得太厲害。而變化最大的是,勤娃已經長得和他一般高了,只是沒有他那么粗,那么壯。他已經不耐煩用小碗頻頻到鍋里去舀飯,換上一只大人常用的粗瓷大碗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學的,勤娃已經會打土坯了?堤锷浦妥约糊R肩并頭的勤娃,頓然悟覺到:應該給兒子訂媳婦了呢!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給村里學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頓板子,打得他把好不容易認得的那幾個字全飛走了。他不上學,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動用繩索捆拿,他一得空還是逃走了!吧偷那f稼坯子!”聽完表兄表嫂的敘述,康田生嘆一口氣:“真難為你們了。”勤娃開始跟父親做莊稼活兒。兩三畝薄沙地,本來就不夠年富力強的父親干,農忙一過,他閑下來。他學木匠,記不住房梁屋架換算的尺碼。似乎不是由他選擇職業(yè),而是職業(yè)選擇他,他學會打土坯,卻是順手的事。在鄉(xiāng)村七十二行手藝人當中,打土坯是頂粗笨的人干的了,雖不能說沒有一點技術,卻主要是靠賣力氣。勤娃用父親的那副光滑的柿樹木質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數(shù))土坯,壘了茅房和豬圈,又連著打了幾摞,把自家被風雨剝蝕得殘破的圍墻推倒重壘了。這樣,勤娃打土坯出師了;盥范嗟臅r候,父子倆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門做活兒;盥飞俚臅r候,勤娃就讓父親留在屋里歇著,自己獨個去了。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圓十里,人家一聽說是老土坯客的兒子,就完全信賴地把他引到土壕里去了。這一天,勤娃在吳莊給吳三家打完一摞土坯,農歷四月的太陽剛下塬坡。他半后晌吃了晚飯,接過吳三遞給他的一串麻錢,裝進腰里,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辭了。剛走出大門,吳三的女人迎面走來,一臉黑風煞氣:“土坯摞子倒咧!”“?”吳三頓時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兒,“我把錢白花了,飯給你白吃了?你甭走!”“認自個倒霉去!”勤娃甩開吳三拉拉扯扯的手說。按鄉(xiāng)間雖不成文卻成習律的規(guī)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錢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給吳三家打這土坯時,就發(fā)覺土泡得太軟了,后來想到四月天氣熱,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聽到吳三婆娘報告這個倒霉事的時光,他咂了一下嘴,覺得心里不好受。可當他一見吳三變臉睜眼不認人的時候,他也來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吳三和他婆娘交口罵起來。圍觀的吳莊的男女,把他推走了。罵歸罵,心里不好受歸不好受,鄉(xiāng)規(guī)民約卻是無法違背的。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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