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最后的幸福


作者:張資平     整理日期:2014-08-07 20:45:12

“剩女”的幸福是什么?美瑛一不小心把自己熬成了“剩女”,經(jīng)歷過拒絕與期待、錯過與被錯過的情感煎熬和糾葛之后,她終于心有不甘地把自己嫁了出去。自此生活優(yōu)裕,可是所嫁非人,靈與肉的苦悶又讓她心生旁騖,她該何去何從,她最終能獲取自己期盼的幸福嗎……
  作者簡介:
  張資平(1893—1959)現(xiàn)代言情小說之父,海派文學(xué)大師,曾與郭沫若、郁達夫等共同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重要的文學(xué)社團“創(chuàng)造社”。其作品筆調(diào)清新流暢,情致甜熟柔婉。他的戀愛小說曾一紙風(fēng)行,常常是一本書剛剛出版便被搶購一空。
  著名作家張愛玲自己就明確說過,她曾迷戀于張資平的小說并深受其影響;20世紀30~40年代,上海的貴婦人在閑聊時亦以手捧張資平的戀愛小說和張愛玲反映市民生活的散文為時髦。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如若少了張資平,將絕不僅僅是少了一個張資平。而是少了海派小說,少了后來的施蟄存、劉吶鷗、葉靈鳳、張愛玲,少了王朔、池莉、邱華棟等,這其中有一條市民小說的傳統(tǒng)鏈條,沒有張資平,就不會有后來的其他市民小說。                                
                                                    ——文學(xué)學(xué)者 徐肖楠         (張資平)作品文筆清暢,命意顯豁……他是以“為故事而寫故事”為目的的,所以每部小說都有教人不得不讀完的魔力。
                                                    ——著名作家 蘇雪林   從那時起,聽見母親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會害羞起來。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孤寂,暗地里禱祝母親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夠早日成功。當(dāng)母親向她說哪一個婆家好,哪一個男人標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時,她心里雖有七八成的心思希望成功,但又覺得太急對母親表示同意,有傷自己的尊嚴,所以她對母親所提的婚事總是反對,很勉強地加了點駁論,母親因碰了幾次的釘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親若有一兩個月不為她提婚事,她又恨母親冷淡,不替女兒的婚事著急。
   
     她雖然覺得他倆淫亂的行為很可恥,但對于不受任何人的束縛或掣肘,一任熱烈的情熱的奔馳,自由的大膽的實行戀愛這一點,她也禁不住要羨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   她自己承認戀著他達到狂熱的程度了。她看見他來了時,早就想鉆進他的懷里去,最好能夠把他的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的,看得見他的胸口時,她就把他的胸口咬破,咬至流血,她的熱烈的情焰才會冷息下來。   女人到了十六七歲正同結(jié)果的時期,需要能專心愛護她的男性。沒有這個可依靠的男性的專愛,雖有金錢、名譽、權(quán)位,結(jié)果還是空虛。二
     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達到了處女的爛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歲了。生長在南國的女兒十個有九個早熟的,美瑛十四歲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變化。從那時起,聽見母親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會害羞起來。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孤寂,暗地里禱祝母親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夠早日成功。當(dāng)母親向她說哪一個婆家好,哪一個男人標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時,她心里雖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覺得太急對母親表示同意,有傷于自己的尊嚴;所以她對母親所提的婚事總是反對,很勉強的加了點駁論,母親因碰了幾次的釘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親若有一兩個月不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親冷淡,不替女兒的婚事著急。她的哥哥在時也曾向她提過婚事,說要替她做媒。她對哥哥的態(tài)度和對母親的態(tài)度又不同了,她只說了“討厭”后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不做聲,因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將來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樣的英偉。她也深信哥哥定能為她物色一個合格的,在她眼中不會落選的夫婿。
     母親和哥哥雖然有幾次為她提過婚事,但終沒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為她還年輕,母親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著急吧,她自己也說——不知是不是真心的——還想求學(xué),還談不上結(jié)婚的問題。
     “媽,怎么樣?她說還要到省城去念書呢!彼犚姼绺鐚δ赣H這樣說。
     “你聽她說?!女孩兒到了年齡,哪個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還是早點替她訂了婚的好,到年紀長了時就不容易了!
     她聽見母親這樣的回答哥哥時,恨極了,恨母親的話過于傷了她的尊嚴,她想母親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當(dāng)尋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緊呢!
     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同時又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點道理。自己心里的確在希望著婚事能早日成功,訂了婚時就遲一兩年成親也不要緊。她覺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靈魂都一日不得著落。到了十七歲那年,美瑛愈感著這種孤寂的痛苦。在春間,母親曾提過一門親事,但直至那年暑假還不見把這門親事議妥,暑假過了,就無形打消了。聽說這個男人是個北京大學(xué)生,會寫幾首白話詩在各報章發(fā)表的新進文豪。美瑛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樓閣。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向她的母親提出抗議。
     自這門親事失敗后,由秋至冬不見有媒人到她家里來了。本來她的鄉(xiāng)里有早婚的習(xí)慣,和她同學(xué)的,歲數(shù)在十八九歲前后的女兒們,十分之九早出了閣,鄰近的女兒們也陸陸續(xù)續(xù)的結(jié)了婚,有幾個未結(jié)婚的也早訂了婚約。其中還有一兩個女友今年竟做了母親了。美瑛望著女友們一個個的結(jié)了婚,覺得還沒有訂婚的自己完全是個落伍者;想到這一點,愈感著自己孤寂可憐。
  …… 最后的幸福一美瑛二十二歲的那一年,又過了四分之三了。過了雙十節(jié)后一星期就是她第二十一次的生辰。從十六歲那年起,她對她的生辰就無歡樂的心情了。近二三年來,每到了她的生辰,不單絕無歡樂的心情,并且討厭她的母親和妹妹提及她的生辰快要到了的話了。她每聽見雙十節(jié)快到了時,就感著一種不安——說孤寂不像孤寂,說憂郁不像憂郁,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她的妹妹美瓊今年也十八歲了,在縣立第一中學(xué)第三年級肄業(yè),她也到了處女的成熟期,但氣質(zhì)比她的姐姐多血,還熱烈地從事她的學(xué)問,不像她的姐姐時時感著寂寞。
  “姐姐,明晚上到學(xué)堂上看白話戲么?”美瓊團團的粉臉給外面的寒風(fēng)吹得緋紅,前頭部的短發(fā)也異常的凌亂。她才踏進門望見廳前坐著的美瑛就喘著氣說,說了后微微地咳嗽。她像逆著今年初起的狂烈的朔風(fēng),急急地走回家里來的。
  妹妹的體格完全和姐姐的不同。團團的臉兒,矮肥的胴體,驟然地看來就趕不上姐姐標致,并且膚色也趕不上美瑛的白皙。但還是女學(xué)生裝束——一條粗粗的漆黑的單根辮子,灰衣黑裙,又另具一種風(fēng)致,美瓊也還特有一種美——無論哪一個只要把她們倆來比較、觀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的健康美。美瑛的確比她的妹妹纖弱得多了。
  聽見妹妹問她明晚上去看戲不,她好一會兒沒有回答。美瓊像沒有留神到姐姐的態(tài)度,她抱著書包直往后面房里去了。她像沒聽見姐姐在微微地嘆息。
  過了一會兒,美瓊又出來了。
  “姐——我?guī)Я藘蓮埲雸鋈貋砹。送張給阿文妹吧。明天晚上天氣好時我們?nèi)齻一路去好嗎?”美瓊說了后把頭歪了一歪。
  “……”美瑛只微微地點了點頭。
  “媽呢?”美瓊到后來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又看見姐姐的憂悒、沉默的態(tài)度,立即斂了她的笑容,臉上也表示出一種憂悒的表情。她看見母親不在家,一個有胡子的,年約五十多歲的放高利債的黑影就在腦子里浮出來。她想,哥哥完全為這件事氣不過才自殺了的吧。
  她們有一個哥哥,名叫銓五,是C將軍部下的一個營長。美瑛十九歲那年,銓五在M省境上陣亡了。銓五在小學(xué)校畢業(yè)那年,父親死了。父親逝后的家計不容許銓五升學(xué)到中學(xué)去。因為不能升學(xué),他就想干件投機的事業(yè)——想一掘萬金或做在當(dāng)代有最高威權(quán)的大軍閥。恰好那年冬,省城的陸軍小學(xué)校招考,他就和幾個朋友,不得母親的許可,逃到省城去投考,一考考上了。
  在陸軍小學(xué)三年間,每年年假銓五都得回來家里看他的母親和妹妹們。這時候妹妹們眼中的哥哥——穿著軍裝回來的哥哥是在這寒村里的唯一的人物,最英偉的人物。
  妹妹們都希望哥哥能夠早日畢業(yè)上進,替她們的父親支撐將要頹倒的門戶。
  哥哥畢了業(yè)后,果然當(dāng)了一個連長。同年在省境上捕匪立了戰(zhàn)功,又升了營長了。這時候哥哥的年數(shù)只二十歲。
  美瑛得在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美瓊能進女子中學(xué),完全是靠哥哥的力量。母親本不愿意花許多冤枉錢叫女兒們上學(xué),但哥哥竭力主張她們要進學(xué)。
  美瑛原想跟她的哥哥到省城去進高等師范的,可惜她在女子中學(xué)畢業(yè)那一年,哥哥的噩耗就由M省境上傳來了。噩耗傳來時,最悲痛的不是母親,不是嫂嫂,是兩個妹妹。其中哭得最悲痛的就是美瑛。
  那年正月里,銓五回來看母親,看妹妹們和他的童養(yǎng)媳——前年才成親的妻。
  銓五回家的第五天,他發(fā)現(xiàn)了母親身后的暗影,第二天一早就走了,說回營盤里去,永久不回來。
  銓五回來三兩天就耳前耳后的聽村里人說了不少的閑話。什么“親生的兒子不上進時就認個上進的干兒子也就不知賺多少方便了”,什么“有了那樣威風(fēng)的干兒子回來,討債時候的聲音也響亮些”。最初他不十分留意,但到村街上去幾回都聽見這類的閑話,好像是專為自己而發(fā)的。他回家里來只五天就看見江老二——放高利貸的老頭子,也是父親生前的債主——來了兩次,并且每次來都很不客氣的跑進母親房里去,許久不出來。銓五心里雖不免從惡的方面猜疑,但馬上又覺得自己疑心太重了,他想,都這樣老了,哪里會干這種沒廉恥的事呢。自己對母親懷有這樣的猜疑才是不孝呢,太對不起母親了。
  江老二走了后,母親出來看見兒子時又像有點不好意思,忙向兒子辯解,她蓄了有一二十吊錢,托江老二放出去生點利息。
  銓五對他的母親和江老二的態(tài)度還帶幾分猜疑。問自己的妻,妻又含糊地說不清楚。最后他捶他的妻子,罵她不該不爽爽直直地告訴他,妻哭了,他怕母親聽見,不敢再追問了。
  到后來,他由種種的確實證據(jù),證明了母親已經(jīng)把泥巴涂到亡父的臉上去了。他想到父親在地下還要替母親戴綠頭巾時,就禁不住痛哭。在布衣店里當(dāng)了半生伙計的父親生前為妻子就勞苦萬分了。他覺得在這世上再沒有比父親更可憐的人了。
  銓五自正月里和母親拌了嘴后就回省城軍隊里去了。自去后半年間不見回來。軍人半年不回家,原是尋常事,不過銓五的軍隊開拔到M省境上去時在鄰村經(jīng)過,他也不踏回村里來看看家里的人。
  七月下旬——美瑛才由女子中學(xué)校畢業(yè)出來——銓五在M省境上陣亡了的信息就由縣署里轉(zhuǎn)到村中來了。二美瑛的哥哥死去的那年,她達到了處女的爛熟期,快要度她的十八周歲了。生長在南國的女兒十個有九個早熟的,美瑛十四歲的那年冬,生理上就起了變化。從那時起,聽見母親或哥哥替她提婚事就會害羞起來。但同時又感著一種孤寂,暗地里禱祝母親或哥哥替她物色夫婿能夠早日成功。當(dāng)母親向她說哪一個婆家好,哪一個男人標致并征求她的同意時,她心里雖有七八成的心思在希望成功,但又覺得太急對母親表示同意,有傷于自己的尊嚴;所以她對母親所提的婚事總是反對,很勉強的加了點駁論,母親因碰了幾次的釘子,捉摸不到她的心思了。但是母親若有一兩個月不為她提婚事,她又恨她的母親冷淡,不替女兒的婚事著急。她的哥哥在時也曾向她提過婚事,說要替她做媒。她對哥哥的態(tài)度和對母親的態(tài)度又不同了,她只說了“討厭”后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不做聲,因為她深信哥哥所提出的,將來做她的夫婿的定是哥哥的友人;哥哥的友人定像哥哥一樣的英偉。她也深信哥哥定能為她物色一個合格的,在她眼中不會落選的夫婿。
  母親和哥哥雖然有幾次為她提過婚事,但終沒有一次成功。大概是因為她還年輕,母親和哥哥都不十分替她著急吧,她自己也說——不知是不是真心的——還想求學(xué),還談不上結(jié)婚的問題。
  “媽,怎么樣?她說還要到省城去念書呢。”她聽見哥哥對母親這樣說。
  “你聽她說?!女孩兒到了年齡,哪個不情愿嫁,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還是早點替她訂了婚的好,到年紀長了時就不容易了。”
  她聽見母親這樣的回答哥哥時,恨極了,恨母親的話過于傷了她的尊嚴,她想母親太看不起自己了,太把自己當(dāng)尋常的女子看待了。女人嫁不嫁有什么要緊呢!
  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同時又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點道理。自己心里的確在希望著婚事能早日成功,訂了婚時就遲一兩年成親也不要緊。她覺得自己的婚事一日不定,身心和靈魂都一日不得著落。到了十七歲那年,美瑛愈感著這種孤寂的痛苦。在春間,母親曾提過一門親事,但直至那年暑假還不見把這門親事議妥,暑假過了,就無形打消了。聽說這個男人是個北京大學(xué)生,會寫幾首白話詩在各報章發(fā)表的新進文豪。美瑛為他描了不少的空中樓閣。只有這一次她沒有向她的母親提出抗議。
  自這門親事失敗后,由秋至冬不見有媒人到她家里來了。本來她的鄉(xiāng)里有早婚的習(xí)慣,和她同學(xué)的,歲數(shù)在十八九歲前后的女兒們,十分之九早出了閣,鄰近的女兒們也陸陸續(xù)續(xù)的結(jié)了婚,有幾個未結(jié)婚的也早訂了婚約。其中還有一兩個女友今年竟做了母親了。美瑛望著女友們一個個的結(jié)了婚,覺得還沒有訂婚的自己完全是個落伍者;想到這一點,愈感著自己孤寂可憐。
  在高等小學(xué)時,有一個獨身的女教員曾對學(xué)生們非難本地方的早婚的弊習(xí)。美瑛現(xiàn)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員完全是為自己鳴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員并非愿意獨身,不過經(jīng)了幾次婚事的失敗,過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獨身主義罷了。
  自哥哥死后半年余,不見有媒人到她家里來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雖感著一種生理上的不安,但她還信賴哥哥,她想自己的終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遲早哥哥會替自己主持的,不過時間的問題罷了。但是現(xiàn)在哥哥死了,母親是專在金錢上著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覺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曉得這樣的情形,從前不該拒絕那幾個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對婚事太過于唱高調(diào)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壓迫著自己,自己的確是在熱慕著男性;但總不愿意給人家知道自己有這種欲求,還虛偽的掩飾著,在反抗母親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點作偽,由自己的作偽和唱高調(diào)終害了自己,把未來的幸福完全拒絕了。
  十六歲那年冬有三個人向她求過婚。第一個是由南洋回來的商人,聽說他有三五十萬的家財,母親當(dāng)然十分愿意。但美瑛拒絕得最激烈的就是這個人,因為她看見了這個南洋商人的丑陋的樣子,并且年紀大了。由他自己打了個折扣,說是三十五歲,他的實在的年齡當(dāng)然不止此數(shù)了。第二個是縣立中學(xué)生,比她還小一歲,家私也還過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紀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這時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中學(xué)生?墒撬匆娏诉@個中學(xué)生的臉兒,又覺得他有幾分可愛,有點后悔不該拒絕了他的求婚。第三個是個中學(xué)教員,年紀有二十八九歲了。二十八九歲配十六歲,歲數(shù)的懸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絕他的,因為他是個高等師范畢業(yè)生,也是個能獨立生活的人。不過有一個使她難堪的條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這個中學(xué)教師的先妻沒有生養(yǎng)的就死了!犝f是患肺結(jié)核癥死的。有潔癖的美瑛無論如何總不情愿作人的填房。三不知不覺的自哥哥死后又過了一年余。美瑛又快要迎第十九次周年的生辰了,過了這個冬,算二十歲了。聽見二十歲三個字,她就著慌起來。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什么道理,自己的心情近來會這樣的緊張著。她覺得自拒絕那幾個求婚者以后,永久再無這樣的機會了般的。
  ——過了年有相當(dāng)過得去的人家來問時,還是將就答應(yīng)了的好,不要再自誤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決,不單誤了自己,也會誤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約未成,母親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生的事,心里就萬分的焦灼,近來常常失眠,夜間至十二時一時還睡不下去,她翻過來望見在那邊床上熟睡著的妹妹,心里異常的羨慕。
  ——妹妹恐怕是沒有達到那個年齡吧,怎么她對她的婚事像無感覺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樣的早熟,早過了生理的變化期了。關(guān)于那方面的知識,她比自己還要詳細呢。她比自己活潑,并且還有種情緒的溫柔,這是誰都承認的。但她才十五歲呢!過了年也不過十六歲,看上去還是小孩子般的,還早吧,沒有人過問她的事吧。美瑛睜大眼睛,望著對面壁間掛的四條幅美人畫,反復(fù)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較,愈比較心里愈焦急,也愈睡不著。
  ——不要擔(dān)心,她在這二三年內(nèi)決不至于比我先出閣的,母親不是說過了么,妹妹才進中學(xué)校,學(xué)費不很多,讓她再讀三兩年書吧。她就不讀到畢業(yè)也還得在中學(xué)讀二三年,在學(xué)校里的期間內(nèi),母親不至于把她許給人家吧,美瑛再這樣的想著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個長得好呢?當(dāng)然自己好些。這不是自夸,母親也這樣說,舅母們也這樣說,并且不是單對我說的,是在我和妹妹倆的面前說的。至少,我的膚色比妹妹白皙些,這是的確的事實。我的臉兒是美人格的臉兒,妹妹的臉兒是男子相;朋友同學(xué)們也是這樣說。美瑛始終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長得壞。她想,就算有求婚的來,不問他論年紀,論面貌,論學(xué)歷,都當(dāng)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論性質(zhì)脾氣呢?美瑛想到這一點有點擔(dān)心,眼看見自己周圍的人們——凡認識我們姊妹倆的都比較向妹妹親近多說話,都像有意和我疏遠。我雖然想和她們多多接近,但一看見她們的神氣——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氣,一團熱烈的向她們接近的勇氣也立即冷息了,準備著要向她們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這不是我的神經(jīng)過敏,她們的臉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并且可憐我的樣子,她們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里面雖有幾個還沒有訂婚,但都是很年輕的。她們鄙薄我,可憐我,完全是因為我沒有訂婚吧?因此美瑛對她的女友們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們也看出了她的態(tài)度,愈不和她接近。
  “我們又要湊一份賀禮了。瑞兒訂了婚約!苯Y(jié)了婚的一個女友說。
  “嚼舌頭!”
  “是哪一家?”
  “你還不知道?”
  “Plus方面怎么樣的?”女學(xué)生里頭用Plus和Minus兩個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闊得很呢!上!痢链髮W(xué)的學(xué)士!”
  “睛兒,你的呢?還守秘密么?不要緊的,說出來吧!
  “討厭!”
  “我代她宣布!痢零y莊的……”
  “你只管說,看我撕爛你的嘴!
  “我們多備一份賀禮吧!
  美瑛每次和她們相聚時只聽見這一類的話——異常刺耳的話。她當(dāng)然參加不進去。她們就不和她疏遠,她自己也要疏遠她們了。
  近來好像有人來問妹妹的年庚了。美瑛聽見了,心里十二分的不愉快,并且沸騰著一種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面回來,剛要進母親的房里去時,聽見母親房里有客,最初她當(dāng)是江老二,忙退回來站在窗簾下竊聽。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個女客。
  “他的家私總在三萬五萬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擔(dān)保,一生不要擔(dān)心!泵犁犚娕驮谶@樣說。
  “做女婿的還在念書?”母親的聲音。
  “在上海念書。他的母親才對我說,我又忘了,在什么大學(xué)念書,還得兩年就畢業(yè)!
  美瑛在窗外聽到這里,胸口不住地跳躍,蒼白的雙頰也泛出紅影來。她擔(dān)心母親說話不能隨機應(yīng)變的把機會錯過了。她很想走進房里去馬上答應(yīng)那個媒婆。
  “多少歲數(shù)了呢!”母親的聲音。
  ——人家不追問你的女兒的歲數(shù)就算了,你還許追問做女婿的歲數(shù)做什么事!在大學(xué)里讀書的還怕有三十四十歲的人么?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親多嘴。
  “歲數(shù)還不多只二十二歲。”
  美瑛想,這是理想的了。
  “那比我的大女兒大兩歲……”母親的聲音。
  “男的總要比女的大幾歲才好,女人是不經(jīng)老的!泵狡诺男β。
  “你看我那大女兒怎么樣?”母親的聲音。
  “大小姐么?我也見過很好的。不過……”
  美瑛聽到這里。有些擔(dān)心了。她心里想,“不過……”說了后,怎么不爽直的說下去呢。
  “我看,照年齡說,配我的大女兒恰恰相當(dāng);比我的小女兒,歲數(shù)有點懸隔了!
  美瑛心里很感激母親,同時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里的媒婆是為妹妹來的,她的胸口像澆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顫動。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又舍不得走開,想聽下去。這并不是好奇心使她繼續(xù)竊聽,明知其無望了。但心里總在希望由母親的解說,或可以移轉(zhuǎn)自己的命運也說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歡二小姐。他們還稱贊二小姐的面貌是福相呢!
  美瑛聽到這里,覺著自己的雙眼發(fā)熱,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暈眩,她險些要栽倒到地下來了。她隱約聽見妹妹的聲音由室外吹進來,她忙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淚來了。
  ——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個呢?媒婆不是說,看見過妹妹么?四到了晚上,她打算試探妹妹的心思。美瑛想,妹妹比自己活潑多了。她對男性所取的態(tài)度是很自然而且很大方的。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像妹妹一樣的天真爛漫。不知道為什么緣故,自己和男性相對,就萬分局促的。大概是自己太在乎對手的男性意識了吧。
  “誰想結(jié)婚?!媽媽的意思?誰聽她的話?莫說媽媽,就父親哥哥還在,也管不得我的婚事!婚姻自由!姐姐還不曉得?”美瓊說了后笑了。美瑛也跟著勉強的笑了,但無話可說。
  “姐姐要聽媽媽的話時,我也不敢勸姐姐莫聽媽的話。不過母親想管我的事,我偏不要她管!泵拉傠m笑著說,但美瑛看她的樣子,對母親深致不滿意。
  ——妹妹莫非有了戀愛的經(jīng)驗嗎。她如果沒有戀愛著哪一個男性,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呢?可憐美瑛上了二十歲了,還沒有嘗過戀愛的滋味,對異性只是像瞎子扶著杖子走路般的暗中推測,只是一種漠然的憧憬。她生來二十年,也沒有認真的認識過一個男性。她原是在寒村里生長的女子,從小就少和青年們接近的機會。近兩三年來,在距自己村里十多里路的縣城里,異性間的交際稍稍解放了。但自己又早畢業(yè)回村里來了,她想,妹妹比自己活潑,善于交際,在友人中能博得相當(dāng)?shù)姆Q譽;完全是就學(xué)時代的關(guān)系。自己可以說是時代的落伍者了。
  ——還是再回城里念書去吧。進什么學(xué)校呢?B教會的K牧師夫人不是勸我到她們教會里去習(xí)醫(yī)學(xué)么?我就習(xí)接生法吧,就不結(jié)婚,日后也不愁不能自活。西洋的女宣教師,女醫(yī)生不是很多守獨身生活,為社會服務(wù)的么?我就跟她們?nèi)。我該早點把守獨身生活的招牌掛起,也可以減少朋友們對我的鄙薄或無謂的同情。我就去學(xué)神學(xué)當(dāng)女宣教師去,或習(xí)接生法當(dāng)接生婦去。美瑛對自己的婚事覺得十分絕望了,深抱悲觀,不得已萌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思想。
  近來因生理上久熟了的關(guān)系而起的性的苦悶和由性的苦悶而起的不自然的情欲遂行癥把美瑛從精神的和肉身的雙方苦迫得厲害。她近來雙頰愈形瘦削,臉色也愈見蒼白;歇斯底里癥也愈見沉重了。
  過了春,一個在教育界的落伍者蒙塾教師竟大膽的向她求婚了。當(dāng)母親笑著把這件事情告訴她知道時,她快想把耳朵掩住不情愿往下聽。
  ——太把人當(dāng)傻了!你這老家伙拿什么資格來向我求婚。是的,他也是鄙薄我的一個,他以為我是過了婚期賣不出去了的。太看不起人了。美瑛很氣憤不過的,覺得自己是受了種侮辱但同時也自己覺得悲哀。為自身的前途悲哀。
  ——我怕沒有資格受知識階級的人——大學(xué)生們的求婚了吧。莫說大學(xué)生,連中學(xué)畢業(yè)生都不來過問了。她想到這一點,暗暗地痛哭起來。
  到了二十一歲那年的四月中旬,美瑛決意到縣城里B教會去習(xí)醫(yī)學(xué)了。在B教會里習(xí)醫(yī),不單不要繳學(xué)費,每月還可領(lǐng)五元的津貼。不過畢業(yè)后有三年的服務(wù)期限罷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就想進去的,經(jīng)哥哥的反對和哥哥答應(yīng)她不久送她到省城進學(xué),所以沒有進教會的醫(yī)學(xué)!,F(xiàn)在她想,不進去學(xué)點職業(yè),自己的將來的生計是很危險的;這是對母親請求同意時的第一個原因。其次她也想到城里去混混,或有機會可以由自己物色個把自己中意的夫婿。她想,這次出城去時,不要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要大膽點進行才好。
  美瑛搬去城里時,村中的山上、溪間春都來臨了。到處都是青青的了。梅樹上早滿裝著淺綠的嫩葉,矮松一株株的長了筆狀的松蕾。天高日暖深藍色的空中浮著幾片白云。云雀高高的在云下翱翔著唱它們的小曲。
  在這樣的景色之下,美瑛更感著孤寂。她想,在性的爛熟期中的自己絕無戀愛的守在寒村中度冷寂的生活——像尼姑一樣的生活;自己完全是枉生人世,無生存的價值了。她對一切世事像無感覺般的,也不起何種興趣,自己所覺得到的惟有心的焦灼。
  B教會醫(yī)院的院長是美國人,副院長是北京Y醫(yī)學(xué)校畢業(yè)的。院長、副院長之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助手。此外沒有男性了。其他助手、看護的、學(xué)生都是女性。
  年紀在三十以外的副院長蓄有一叢日本式的短須。美瑛初來,副院長對她很親切。美瑛也想盡力所能及的把在家里時的不活潑無表情的性質(zhì)改去,對人接物都時時刻刻留心著取頂和婉的態(tài)度。
  產(chǎn)科那門學(xué)科是歸副院長擔(dān)任。始終微笑著在講壇上解釋生殖器官作用的泰然的態(tài)度叫美瑛覺得他太豈有此理了。他有時望著美瑛,她便當(dāng)副院長在意識著自己忙低下頭去,怕紅著的臉給同學(xué)看見了難為情。她初次聽產(chǎn)科的講義時很不好意思的,差不多不情愿出席。但過了兩三星期后她覺得頂有味的還是產(chǎn)科這門功課了。因為她由這門功課得了不少的安慰。到后來她是興奮著聽講了,有時還覺得先生的講解中太少刺激的分子了。
  “受孕的準備作用,不可當(dāng)它是種無目的的娛樂,分娩,也不能當(dāng)它是種痛苦,我們要知道這是女性的一種義務(wù),保種的義務(wù),并要歸榮于天父的。”
  美瑛聽見先生說出這一般的話來了,她想,先生太把我們當(dāng)小孩子看了,心里覺得有點好笑。她——全無性的經(jīng)驗的她,始終感著一種刺激。但她的同級的大多數(shù)都是既婚的女性,并且其中還有幾個有了生育的經(jīng)驗的,她們的聽講的態(tài)度和先生的講演的態(tài)度一樣的泰然的,像不感著一點興奮。美瑛望著她們,禁不住羨慕起來。
  ——她們定把日間學(xué)得來的知識帶回去一五一十的報告給她們的丈夫吧。美瑛深刻的想到這一點格外的興奮。
  “魏女士,明白了沒有?”副院長的講義告了一段落后常走下來到她的坐席前這樣的問她。
  ——先生莫非對自己有什么意思吧。美瑛這樣的想著也感到一種快感。但她一想到他是結(jié)了婚的人,這時候心里反感到一種失望。
  兩個助手,一個姓秦,一個姓文,都還沒有結(jié)婚。姓秦的年紀輕些,約有二十四五歲了,也比姓文的生得漂亮。但院里的人們都說,秦助手雖沒有結(jié)婚,但早和某女醫(yī)士發(fā)生了秘密的關(guān)系,在教會里算是品行不良的一個人。美瑛聽見了她們對秦助手的批評后就很注意那個某女醫(yī)士和秦助手的行動。那個女醫(yī)士姓李,怪老丑的。美瑛想這樣年輕標致的秦助手怎么勾上了那樣老丑的女人。她替秦助手可惜。
  美瑛在醫(yī)院里聽講了兩個月,已經(jīng)到初夏的節(jié)期了。懊惱煩愁的春也早已過去了。她跟著醫(yī)生和助手臨床實習(xí)起來。也許不是偶然的,當(dāng)她臨床實習(xí)時,秦助手總站在她的旁邊;這時候的美瑛是很難為情的。經(jīng)久之后秦助手對她很親切的,也有不少的挑撥的表示。這時候她證實了秦助手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了。因為她自和秦助手認識了后,李女士對她的態(tài)度異常的難看。五美瑛暗地里覺得秦助手總是可愛的一個男性。她也很明了的知道秦助手絕不是能長久和李女士相持的。對他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的缺點,她雖然很不滿意,但終不能打消在她胸里日見濃厚的秦助手的面影,她對這個缺點,真的只有不滿意,但并不當(dāng)它是可恥的行為。對男性的壞品行能夠原諒到這么樣子,對那個男性不是有了愛是什么呢,她覺得秦助手能夠和李女士的關(guān)系完全的斷絕,自己就和他正式結(jié)婚也未嘗不可。
  美瑛近來不知自己到底是戀著哪一個,副院長呢?秦助手呢?自己覺得副院長的面影在胸里比秦助手的濃厚些。不過有一件事使她和副院長疏遠的就是他已經(jīng)正式的結(jié)了婚,并且生了一個小孩子了。她覺得由李女士那邊把秦助手奪過來總比從副院長夫人那邊把副院長奪過來容易些。但對于這些事情,生來就很怯懦的美瑛只能把它付之想象,真的只有想象。
  秦助手也曾對美瑛示意過,美瑛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要他去請求母親的同意。但到后來又后悔自己太沒有膽量了。
  暑假到了,有三個星期的假期,美瑛回村里了。
  回到家里,聽母親的口氣,像是自從那個蒙塾先生來求婚以后直到今年暑假并沒有一家人來問她的年庚。只有一家人來問妹妹,母親因為姐姐的婚事還沒有定,就拒絕了他。美瑛到這時候?qū)ψ约旱幕槭掠X擔(dān)憂了。在教會的醫(yī)院里還可以上上課,實習(xí)實習(xí),把寂寞的時間混過去?鄲灥臅r候就到副院長家里去或找助手們談?wù)劊部梢缘孟喈?dāng)?shù)陌参俊,F(xiàn)在回到家里來,就像進了禁絕男性出入的冷落的尼庵般的。炎酷的天氣,單薄的衣裳,又是使她興奮的一個原因。
  在一群村童中有一個牧童名叫阿根的,是她們姊妹幼小時一同游戲,最要好的朋友。阿根今年也十八歲了。因為家里窮,他只在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不升學(xué)了。他在家里種田,牧牛,養(yǎng)魚之外就唱山歌,賭錢和獵色。
  “瑛姐,好久不見你了,幾時回來的?”
  美瑛回家里來后的第三天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時就到屋后的草墩上來吸新鮮空氣。這時候恰恰碰見阿根肩上擔(dān)著一把鋤頭由草墩左側(cè)的田間陌路上來。
  “我前天回來的。你這么早到哪里去呢?”美瑛對這個舊友的態(tài)度比較自然的,也不覺得雙頰會發(fā)熱了。
  “瑛姐,你真好看啊!聽說你在縣城里嫁了個有錢的大學(xué)生。恭喜你了!卑⒏豢蜌獾男ξ卣f。
  “誰說的?你莫盡嚼舌頭!”美瑛這時候臉紅起來了。她看阿根只穿著一條短褲,上身打著赤膊,兩條富有筋肉美的下腿部也露出來了。尤其是赤銅色的富有筋肉的有男性美的兩臂在美瑛的眼中是異常美麗的。
  阿根看見美瑛笑著和他說笑,更不客氣了。
  “瑛姐,你怎么穿這短的褂子?你看,你那紅褲腰都看得見。縣城里的女學(xué)生們都是這樣的么?”
  “干你什么事?!”美瑛笑罵他。但聽著這個像希臘古勇士般的男性這樣的問她,覺得自己身里的血微微地在騰沸,由他這一問,她很奇怪的感著一種陶醉的快感。
  太陽光線沿水平線射來了。阿根正向東南方站著。光線由他的赤銅色的皮膚反射到美瑛的白竹布褂子上來。他和她的距離只有兩尺多。遠處的禾田里雖有幾個人,但給幾陣早飯的炊煙遮住了,他們的附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行人。
  追逐女性慣了的阿根很大膽的凝視著美瑛微笑。她禁不住臉紅紅的低下頭去。
  “你還不快點看田去,不早了喲。”她無話可說了,覺得兩個人盡相對的站著怪難為情的,只有催他走開。
  “還早呢。你看太陽才出來。就遲點也不要緊。橫豎他們還沒有來,我是頂早的了。”
  “你吃過了早飯的?”
  “天還沒有亮就吃飯。老頭子的算盤精明得厲害,他要我們做足十四個鐘頭的工!
  “你們真早!”她無意識的低聲的說。
  “我們到那邊坐一會兒吧,瑛姑娘。”
  “討厭的!”她再臉紅起來。但她免不住要翻過頭來望阿根所指示的地點了。原來就是這墩上的一座墳?zāi)。他們在小孩子的時候常到這墳塘里游戲——組織家庭的玩戲。某男孩子扮公公,某女孩兒扮婆婆,某男孩兒扮少爺,某女孩兒扮小姐。墩上有好幾個土墳,每座土墳就把它當(dāng)成一家屋,搬了許多砂石,采了許多花草來陳列。美瑛和阿根算是頂要好的,他們就分扮了新郎和新婦。
  這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F(xiàn)在追憶起來,禁不住發(fā)生無限的感慨。
  ——阿根小時就長得很好看,每次游戲,他總是跟著我依靠到我的懷里來。她想及阿根和自己小時的情景。
  “姐姐,你大了后要嫁人去吧!
  “不,我不嫁人。嫁人做什么事!”
  “你可以等到我和你一樣大的時候嫁給我嗎?”
  “我說了不嫁的,我也不嫁你。聽見他們說你是我的老公,那不好笑么!”她笑著撫摩依在她胸前的阿根的雙頰。她覺得她的掌心有點冷感,她忙低下頭來看時,阿根的雙頰上垂著淚珠兒了。
  嗣后他們小孩子作家庭的玩戲時,她和阿根總是扮夫妻的。有時阿根來遲了,他看見瑛姐和別的男孩兒扮新郎新婦時,他就站在旁邊垂淚,那天他就不加進的回去了,要美瑛多次的勸慰才喜歡過來。
  回想及小時的友誼,美瑛在這個打著赤膊赤腳的,赤銅色的臉上滿長著面皰的粗鄙的農(nóng)夫身上,隱約的發(fā)現(xiàn)得出十年前的可愛的面影來。他的上下兩列的雪白的牙齒和十年前的沒有一點變更。最可愛的還是他的大大的眼睛,除了有點陷進眶里外,也和十年前一樣的無變更,現(xiàn)在的有筋肉美的臂膀也著實的引起了她的愛慕。
  “瑛姐,那邊是我們的……”阿根沒有把話說下去。
  “討厭的!”她看了看阿根又紅著臉低下頭去。
  小的時候,他倆扮新婚的夫婦時,曾借墓碑左隅的墳塘一部分做過洞房來。
  “瑛姐,坐下,不要緊吧。我倆罕得相會啊!
  “今天不早了,明天再來吧。我要回去吃飯了!泵犁f了后又后悔不該失口約他明早來。
  “你明天一早定來嗎?”阿根很誠懇的問。
  “那說不定喲!泵犁χf。
  “不管你來不來,我明早定在這里等你的。”阿根一面說,一面拾起鋤頭,擔(dān)在肩上向她告別。
  美瑛望著他走過墩后去了。她還站著悵望了一會兒才轉(zhuǎn)身向家里來。美瓊已經(jīng)走到后園門首來叫她了。六美瑛吃過了早飯,把她的思力運用到阿根身上去了。她回想到十六歲那年秋的事了。那年阿根只十五歲,但骨骼很大,發(fā)育很快的他,表面看去就像十八九歲的了,和纖弱的美瑛相比較,誰都不承認她比他年紀大。她在那時候雖覺得也有幾分可愛,但對他的粗鄙的樣子和滿臉的面皰又覺得有點討厭。他沒有受相當(dāng)?shù)慕逃彩撬杀∷囊粋原因。
  她十六歲那年秋的一天,平素沒有往來的阿根的叔母忽然到美瑛家里來找她的母親——魏媽。阿根的叔母來時,美瑛和她的妹妹正在屋后院子里做女紅。她聽見來客是阿根的叔母就很敏感的聯(lián)想到阿根來求婚的事,她的全身的血液即時涌到臉上來。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的發(fā)抖。她怕這樣的狼狽的狀態(tài)給妹妹看見了不好看。佯說要解手回房里來。美瓊卻天真爛漫的跑出廳前去看。美瑛回到自己房里坐了一會兒,精神鎮(zhèn)靜了后再走出院子里來。這時候妹妹也回來了。
  “阿根的叔母來找母親做什么事?”她裝出很平靜的態(tài)度問妹妹。
  “……”妹妹只望著她微笑。
  “笑什么喲!”美瑛有點發(fā)氣的。但妹妹還是笑著不說話。到后來美瓊看見姐姐著急的樣子才說。
  “真不要臉,她也敢來替她的侄子做媒!
  “什么事?”美瑛還故裝不懂的。
  “阿根的叔母說要姐姐做他的媳婦呢!泵拉傉f了后笑起來。
  美瑛雖不十分愿意嫁阿根,但對美瓊的態(tài)度——鄙薄阿根的態(tài)度也抱幾分反感。她沒有話可以答應(yīng)妹妹的,只低下頭去做女紅。但她心里著實的感激阿根,她想,真的愛自己的還是阿根——從小時就親昵自己,戀愛自己。
  過了一會兒,母親也進院子里來了。
  “自己窮得沒有飯吃,還想討人家的女兒!像那個半桶水也能養(yǎng)活老婆嗎!”母親和妹妹一樣的鄙視阿根。
  阿根自求婚失敗后每在田間路上碰著美瑛時就表示一種憤恨的表情翻過臉去不看她。她看著他這樣的不理她,免不得要癡癡的站著嘆息一會兒。她又看見他走遠了時還頻頻地翻過頭來看她,她禁不住悲楚起來。她覺得自己雖不很愿意嫁阿根,但也不愿意阿根對她有這樣的態(tài)度。她也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心會這樣強烈的受著阿根的支配。
  ——阿根,拒絕你的不是我,是我的母親;這是叫我無可如何的事。你切莫怨恨我,阿根!美瑛心里替自己辯護,但她又想,假定母親答應(yīng)時,你也愿意嫁他么。美瑛想到這點,自己又疑惑起來。
  美瑛由墩上回來后盡思念自己和阿根的過去。
  ——阿根不是約我明天一早去會他么?還是不去的好,怕他有意外的舉動呢。但自己又有點舍不得不去看他,我實在有點喜歡他。至少,我并不討厭他。我整天的思念著他是證明我在戀著他,那么決意嫁他不好么?但聽村里的人叫我阿根嫂時,又覺得不很情愿。她覺得自己有點矛盾——喜歡阿根,但不愿意嫁他。她想戀愛和結(jié)婚完全是兩件事,要分開說的。
  這晚上美瑛整晚的沒有睡,她望不得快點天亮。黎明時分,她就離了寢床。她望著妹妹還在呼呼的睡著。她自己到火廚里去燒了點熱水來,洗了臉,漱了口,又忙忙的梳頭,梳好了頭,站在鏡前照了又照,總覺得對自己臉上搽的粉和額上的短發(fā)有點不能滿意。
  她在大鏡前癡站了一會兒,胸口忽然的撲撲地跳動起來。
  ——這樣早出去,不會叫母親和妹妹疑心么?她想動足時又躊躇了一會兒。她再回到寢床上躺下來,來想等到陽光稍微亮些時,等母親起來了,再說出去散步吸新鮮空氣好了。是的,我每天早晨都出去的。今早上出去有什么希奇。她們不會說什么話的。但她覺得今天早晨總是比平時不容易動足的。胸口不住的在跳躍,周身也微微地在顫動。
  朝東的玻璃窗扉上面的一部分曬在淡橙黃色的陽光中了。檐瓦上的雀兒也在啁啁嘖嘖的唱起它們的小曲來了。她聽見老媽子起來了,到火廚里去了。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來打開了后門走向園里來。
  “小姐到園里去散步么?”她開后門時聽見老媽子在問她。她當(dāng)老媽子曉得了她的秘密,心房突突地跳躍,也感著雙頰發(fā)熱。
  “是的,房里熱得很,到外面去涼一涼就回來!彼恃b鎮(zhèn)靜的說,但她的背部和額部已經(jīng)微微的發(fā)汗了。
  園里小徑兩旁的雜草滿裝著露珠,她的一雙褲腳已經(jīng)濕了一部分。她走出后園門首來了,沿水平線射來的光線,直投射進她的眼球里來,她看不清楚對面草墩上有沒有人。
  ——比昨天反遲了些了,他等不到我來,恐怕走了吧。算了,本來沒有什么事的,回去吧,美瑛雖然這樣想,但她的雙腳還是向墩上那邊去。
  到草墩上來了,但不見阿根的影子。草上的露水滲透了她的鞋,她感著襪底的濕潤了,她心里異常的不愉快。但好奇心仍叫她翻望他們倆小時的紀念地——那座藍色的墳?zāi)。她發(fā)現(xiàn)墳前拜墊上的一把鋤頭反射著太陽光線在閃光。
  ——阿根還在墳塘里面吧。站在這里望不見他。他在墓碑前等著我吧。他怕人看見所以躲在深深的墳塘里。她一面這樣的想著一面走向那座墓前來了。
  啊呀!她看見阿根睡在墳塘里的那種態(tài)度那種行為。像著了電般的駭了一驚。向后的倒退了幾步,差不多喊出聲來了!她馬上臉紅耳熱的周身血管中的血都沸騰起來了。阿根像沉醉著般的耽享著他的自慰的快感,沒有留意到有人在偷看他。美瑛看見那樣的丑狀,心房快要掉脫下來般的,震驚得全身發(fā)抖。她不敢再看了想急急的跑回去。但又有點舍不得,她從沒有看見過男性的這種丑態(tài)——不,恐怕女性中也沒有人實際的看過男性自慰的丑態(tài)吧——望著這樣的丑態(tài),自己又感著一種神秘的快感。她退卻了幾步又停住足翻過來看了一會兒后才輕輕的走下墩來。
  回到房里來時,心房還不住地突突的跳躍,雙臉也還像喝多了酒般的紅熱,背部和額部更流了不少的汗。
  ——阿根沒有看見我吧。他定是等我等得急了才演這樣可恥的自慰的行為吧,幸得我沒有早去呢,早去了時恐怕他真的許出意外的手段呢。她像從虎口逃了出來般的,后悔今天早上不該冒險出去的。
  ——他像有意演給我看的,他聽見我來了就演出這樣的丑態(tài)來蠱惑我。她想到這點又有點恨起阿根來了,像他沒有受過教育的村童當(dāng)然有這種丑劣的行為。他完全是個惡少年,我怎么能夠愛他呢?我錯了,不該應(yīng)他的要求來會他的。美瑛又像受了阿根的莫大的侮辱般的在痛悔自己太孟浪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美瑛像給一種不可思議的力支配著,想到草墩上去,她知道是有一種危機迫近她身上來了。但她還想看看男性的自慰的行為,倒可以感受點神秘的快感。
  ——他今早還是要來的。橫豎沒有人知道我就去看看他是不是故意的;蛘咚倪@種自慰的行為是病的象征。他每天早上都到這墓上來貪圖自慰的一種快感吧,昨天我在那邊,所以他走了。把他的秘密識破了時,他定給我下不去的,他要用最后手段對待我也說不定。她很想到草墩上去,但又有點害怕。
  結(jié)局她還是去了。阿根的自慰的行為對她的確有種誘惑性,一連三天,美瑛都秘密的走到那座墓旁的樹后偷看阿根演自慰的行為。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阿根的自慰的行為是有意對她的一種戲弄。
  第四天的早上,她在看得出神的時候,阿根忽然的跳起來獰笑著向墓旁的那株樹。最初美瑛以為他還沒有看見她。但只一會兒,他以完全在情欲中燃燒著的像獸一樣的可恥的姿勢奔向樹旁來。
  美瑛駭了一跳,忙拔腳向前面跑。遲一刻時,她就給他抓著了。她忙向后園門首奔,他在后面追來。
  “瑛姐回來吧!你看了四天了,我都曉得,你還怕我么?”阿根在后面這樣的叫她。但她只顧跑,這時候她的確怕他了。
  “瑛姐,我今天不得空。明后天到你家里去看你好嗎?”
  美瑛還是不理他。她完全當(dāng)阿根是瘋了的,當(dāng)他是個色情狂——為她發(fā)的色情狂。
  她回到自己房里來了,幸得妹妹出去了。她把驚魂鎮(zhèn)靜了后才出來廳前吃早飯。她很擔(dān)心阿根真的跑到家里來對母親和妹妹說瘋話。她又擔(dān)心他告訴村童們我一連四天都在草墩上偷看他。
  過了一星期不見阿根到家里來。也沒有聽見村里的人評論她和他的話;美瑛才安心了。七秋近了,美瑛打算再回B教會的醫(yī)院去。自從在屋后的草墩上受了阿根的窘辱后,美瑛很少到外面去了。近幾天來因為要回城里去,不能不到幾個友人家里去告別,并到村街上去買點物品。她兩次在途中碰見了阿根。她一望見他就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但識破了美瑛的心的空虛的阿根像捉住了美瑛的弱點,像前次一樣的對她嬉皮笑臉的說:
  “瑛姐,怎么許久不見你到墩上來了。我等了你好幾天,總不見你來!彼f了后,臉也不紅的向她狂笑。
  ——不要臉的東西!她只低著頭不理他的走過去了。她不敢——也怕和他交談一句,她雖然有點恨阿根但并不討厭他,她替阿根可惜。她覺得也不該有這樣丑劣的行為。
  經(jīng)秋季的體格檢查,美瑛知道自己的眼睛患了初期的沙眼癥并且肺尖也很弱。副院長很親切的替她診察,診察眼睛時還沒有什么,聽診胸部時,她覺得副院長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有點不尋常。
  最初袒著胸和副院長對坐著時,她感著一種羞恥和局促。她把給裙遮著的雙膝緊緊地擠湊著,閉著眼睛不敢望副院長,她只挺著富有脂肪的胸部讓他聽診和按摩。副院長像嫌兩人間的距離隔得太遠了些,把椅子移湊近了,他的雙腿就乘勢把她的雙膝夾著了。她覺得副院長是有意的在腿上用力把她的雙膝夾住,她側(cè)著臉不敢正向著他,她的右頰感著副院長的溫暖的呼吸。他按摩到乳房的附近時,她的全身的血一時沸騰起來,同時背部也感著一種惡寒。她這時候只好把身體向后閃退,但副院長很不客氣的伸手過來攀她的肩膀,好像在說隔遠了聽診不明白。她沒有法子,只得讓他攀動,湊近他的胸前來。在這瞬間,副院長像有惡意的把她的雙膝愈夾得緊緊的。給他這一夾,她的全部的骨骼像都松解了。副院長也像有意由這種對她的挑撥的行為貪求點快感。
  副院長把聽診器從兩個耳朵里取下來后還凝視著美瑛,她的雙頰更紅得厲害,忙低下頭去。
  “可以了么,先生?”她拈著衣扣問他。
  “……”副院長點了點首。
  她忙著把她的衣扣扣緊。副院長也站了起來,在她的肩背上拍了一下,再捉住她的臂膀捏了捏,說:“你的體格很好,不要緊,不像會患肺病的體格!备痹洪L說了后再伸手過來摸她的胸部,“你的胸部也很寬,不至于患那種病的,以后起居飲食留心些就好了。要留心莫傷了寒!彼氖钟尚乜诨僚蛎浿,滿貯著暖血的乳房邊來了,美瑛在這瞬間全身像受著一種重壓也覺著一種使她戰(zhàn)栗的恐怖,同時又感著一種陶醉的快感。
  ——討厭的先生!美瑛最初的確覺得這個副院長討厭。但經(jīng)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討厭的先生的蠱惑后,漸漸感著有誘惑性的官能的美感了。她近來覺得給副院長的診察是唯一的秘密的歡樂。
  秦助手在這時候還不住地向美瑛求愛。因為有副院長的羈絆,并且對進行戀愛平素就異常膽怯的美瑛幾次都把秦助手的要求拒絕了。在美瑛眼中的秦助手對李女士的關(guān)系明認得出來的一天一天的疏遠,李女士對秦助手的監(jiān)視也一天一天的嚴密。
  和美瑛同級的有個姓林的女孩,比美瑛小一歲,名叫瑞云。秦助手向美瑛方面的進行失敗了后,就轉(zhuǎn)向林瑞云方面進行。林瑞云本來是和人家訂了婚約的女子,因為是父母的主婚,訂給一個有錢的屠夫的兒子,這是她頂不情愿的。因此她想自由戀愛的揀一個夫婿,好抵制那個屠夫的兒子。沒有多久,秦助手和林瑞云就互陷于戀愛中了。最留心他倆的戀愛的只是李女士和美瑛。美瑛望著他倆的濃厚的戀愛的情形免不了要感著一種寂寞,同時也發(fā)生一種嫉妒,也有點后悔不該把秦助手放過去了的。由美瑛看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完全是由對自己的反抗心而發(fā)生的。他因為向美瑛進行戀愛失敗了,便故意的以加倍的愛情接待林瑞云,借此向美瑛復(fù)仇。美瑛最初以嘲笑的態(tài)度眺望他倆。到了后來又羨慕他倆,嫉妒他倆起來了。
  秋盡冬來,到了十月初旬,醫(yī)院里起了一種變動。雖有教會信條的限制,外國人的院長的監(jiān)督,李女士的警戒;但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還是像輕舟逐急流般的盡它流向它所能流到的地方去了。
  到了年假秦助手和林瑞云間的關(guān)系在縣城社會上當(dāng)做一件丑聞(scandal)傳揚出來了。社會還故意的夸張著把他倆的關(guān)系宣傳得無奇不有,但他倆像預(yù)先知道有今日的事般的,一點不驚恐。他倆不久就由教會放逐出來。
  秦助手和林瑞云的戀愛事件在美瑛心上給了一個深刻的影響。她雖然覺得他倆淫亂的行為很可恥,但對于不受任何人的束縛或掣肘,一任熱烈的情熱的奔馳,自由的大膽的實行戀愛這一點,她也禁不住要羨慕和佩服。她想,林瑞云到底比自己幸福。她到這時候只能暗恨自己的怯弱。
  副院長是個教會里的寄生蟲,他看見秦助手的被逐怕要蹈秦助手的覆轍,對美瑛的態(tài)度近來消極起來了。美瑛也覺得對既婚的副院長再沒有什么希望了。作妾,不消說自己不情愿并且教會中人也不許娶妾的。
  年假到了,美瑛又由城里搬回家里來,在城里住了一年,一無所得,帶回來的還是一顆寂寞空虛的心。據(jù)母親說,因為到城里去了一年中不見有個人來問她的年庚,她想自己是完全失敗了。
  她覺得在城里習(xí)醫(yī)習(xí)了一年,沒有一點意思。她決意明年不再到城里去了。在這寒村里能夠使她思念的男性還是阿根一個人,誠心愛慕她的也只他一個人。聽說他在十月里到南洋尋生計去了,她免不得有點傷感。
  美瑛又迎第二十二次的新春了。八美瑛二十二歲那年又過去一半了。在這半年來問妹子美瓊的年庚的人倒不少,只有她像過了時期般的再無人過問。
  美瑛在村里漸得了老處女的徽號了。村里談及女兒的婚事時就把美瑛提出來警戒有女兒的父母。
  “還是將就些吧。揀婿揀苛了時,過了年齡要害女兒的。你不看見魏家的老處女么?真的是個老處女了,前禮拜我來看過她來,嘴角邊都有微微的皺紋了!
  “這一點不滿,那一點又不滿,哪一點找得出圓滿十足的女婿來,人才要好,家私也要好,父母要雙全,兄弟又要少;找不出來的!你看魏媽不是把大女兒害了么?現(xiàn)在人都叫她做老處女呢。”
  老處女的名字漸漸的吹進美瑛的耳朵里來了,她聽見了時氣憤不過,終于氣哭了。
  暑中的收獲完了后,又快到立秋了。立秋的前兩天,東山姓徐的農(nóng)家打發(fā)了一位媒婆到美瑛家里來,美瑛聽見這次的媒人是為自己來的,不是來問妹妹的年庚的;心里先喜歡了一大半,她想婚事要由自己決定才好,不要再讓父母做主了。至少自己該出到廳前去和母親媒婆見三兩面的,自己總要參加點意見才對。美瑛雖這樣想,但終沒有勇氣去見媒婆。等到母親送客去后進來說,她已經(jīng)拒絕了媒婆的提婚了。美瑛像著了電般的吃了一驚,她暗恨母親不該不和自己商量,專斷的把難得上門的媒婆趕跑了。錯過了這個機會時,恐怕又要再熬半年或一年了。
  據(jù)母親說,剛才來的媒婆提的婿家是個農(nóng)民,歲數(shù)有三十五六了,同棲了十六七年的老婆在去年冬死去了,現(xiàn)在想續(xù)弦,聽見美瑛還沒有訂給人,所以托了媒人來問。母親的意思本來可以不拒絕他的,因為第一徐家的家計很好,嫁過去時一輩子的穿吃可以不要擔(dān)憂,女兒年數(shù)大了,做繼室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媒婆最后提出來的條件,母親覺得美瑛聽見了時一定通不過的;就是徐家的先妻有個十四歲的男孩兒和八歲的女孩兒。
  美瑛聽見母親說了后,氣憤稍為平復(fù)了些。
  “有了這么兩個半尷尬的小孩子多討厭!做填房還不要緊,做繼母就難了。相處得不好時,人家要說七道八的!
  母親再替辭退了媒婆的自己辯解。美瑛只低著頭不說話。美瓊看見姐姐的可憐的姿態(tài)很替她抱不平。
  母親出去了后,姊妹兩個沉默了一會兒。
  “姐姐,怕什么?我想女人要嫁時還是嫁農(nóng)民幸福些,一生相守著。先妻生的小孩子又有這樣大了,不比三歲五歲的小孩子,只當(dāng)他們兄弟看待就好了,沒有什么不容易相處。”美瓊總覺失了婚期,又在性的煩悶期中的姐姐還是早點兒嫁出去的好。一年多不見人來問年庚,再把說一家放過了去后恐怕再沒有人來問了。作算再等一年半年有人來問,也恐怕沒有更好的人家了吧。
  “我也這樣想,不過……”美瑛聽見妹妹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后顫聲的說。
  “姐姐不嫌徐家,徐家當(dāng)然很愿意的。就打發(fā)一個人去叫那個媒婆回來不好么?”
  “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勉強不來。已經(jīng)拒絕了她了,再叫回來,有點難為情!
  “那不見得。是他那邊來求婚的。又不比做買賣。叫她回來,還怕她叫我們讓價么?”美瓊笑著說。
  美瑛心里有點不以妹妹說的話為然了,因為她把姐姐的婚事看得太潦草了。
  妹妹美瓊的態(tài)度近半年來有點和從前不同了,在姐姐眼中看得出來的不同了。從前不愛修飾的她近來和姐姐一樣的——不,比姐姐更喜歡化妝了。雖然是粗裙布衫,但對裁縫的式樣和色澤花樣也很注意的選擇,在報紙上或雜志上登的化妝品的廣告,和美容術(shù)的記載,也特別留心的讀。從前每星期六很早回家里來的,現(xiàn)在非到傍晚或入夜時分不回來了。有時竟以學(xué)校有事或功課繁忙為口實,星期六那天也不回家里來了。
  ——近兩年來——自一班新教育家提倡婦女解放以來,女子的起居行動比從前自由得多了。像妹妹比我就自由得多了。怪不得近年的女學(xué)生們中發(fā)生出許多令人羨慕的事來。妹妹也怕是跟著她們在暗中飛躍吧。美瑛對妹妹的最近的行動很羨慕也很嫉妒,同時又暗恨自己太怯懦了,太不中用了。
  妹妹的行動給了她不少的刺激,母親的曖昧的行為也使她感著相當(dāng)?shù)呐d奮。她覺得煩悶的,孤冷的只是自己一個人。
  看看寒假又來臨了,美瓊由學(xué)校搬了回來。兩個月前還是天真爛漫的熱心從事校課的妹妹今年寒假回來,態(tài)度有點不尋常了。美瑛想,妹妹也到了性的煩悶期了?此刻觳徽撛缤,總有一兩次一個人癡坐著凝思什么事情般的。美瑛想,妹妹希望自己草草的快點結(jié)婚,不是偶然的忠告了。
  過了幾天有個媒人來問美瓊的年庚了。美瑛聽母親說,男的是上!痢翆W(xué)校的大學(xué)生,明年就可以畢業(yè)。名字好像叫做黃廣勛。美瑛聽見黃廣勛的名字,像是個熟識的人。她再深深的回憶了一會兒才知道黃廣勛就是她十六歲那年向她求婚的比她小一歲的中學(xué)生。
  “媽媽答應(yīng)了沒有?”美瑛的鼻孔里辣刺刺的難過,但她竭力的忍著問她的母親。
  “要等你的妹子回來,問問她的意思怎么樣!
  “約了她再來么?”
  “她說明天再轉(zhuǎn)來!
  美瑛不便往下問了。她知道母親的苦心了。母親明明知道黃廣勛是六年前向大女兒求過婚的,不過不便說出來,怕大女兒傷心。
  黃廣勛向美瑛求婚的時候,美瓊只十二歲,當(dāng)然一點不知道。美瑛想,這怪不得妹妹,妹妹的命運是比自己好些。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命運的幸不幸也是有定數(shù)的。
  美瑛雖把命運的話來安慰自己,但她的精神還在固執(zhí)著不容納這樣的無聊的安慰。她在中學(xué)時代,有一次的學(xué)年考試,代數(shù)教員出了一題應(yīng)用問題,她最初把它解答出來了,演算也一點不錯。打算交卷了,她重新把那題的答案清查一回,查看完了后就望望教室壁上的掛鐘。該死的就是這個掛鐘,告訴她距限定的時間還有一點多鐘的余裕。她覺得這個答案總有點不滿意,再提起鋼筆來把它修改,愈改愈得不出結(jié)果來,時間到了,她就繳了卷。出場之后才知道最初的演算,一點不曾錯,后悔不該把它改錯了。她愈后悔愈心痛,因為這件事有兩天沒有吃飯。她形式上雖然對朋友們說,算了算了,能及格就好了;但精神上還是受了一個重傷般的,許久都不能平復(fù)。美瑛想,現(xiàn)在對黃廣勛的心理完全和把答案改錯了那時候一樣的痛苦了——不,有千百倍于那時候的痛苦。九過了新年又到了元宵節(jié)了。美瑛開始了她的二十三歲的年頭,美瓊也十九歲了。但妹妹美瓊再不客氣的等她的姐姐了,她把處女時代告了一個段落,別了她的母親和姐姐嫁到黃家去了。
  元宵節(jié)的傍晚時分,她和母親在門前送妹妹的花轎走了后,她一個人急急地回到自己房里來伏在被窩里痛哭。她想,妹妹雖然想嫁,但不該嫁黃廣勛的。母親已經(jīng)告訴了她,黃廣勛是從前向姐姐求過婚的人。論理,妹妹該忌避些才對。但妹妹急于要嫁了,終給姐姐一個滑稽的諷刺——使失敗者萬分難受的諷刺。
  ——妹妹近這幾天來多歡樂的樣子。她嫁了一個富有活氣,前途有望的美少年,她的身心一生都有所寄托了!只剩得……美瑛愈想心里愈難過。自妹妹嫁了后一星期間都是流著淚到天亮。
  美瑛想,妹妹嫁黃廣勛像有意對自己的一種惡作劇,此仇非復(fù)不可!盡顧著人類的虛偽的義理,盡守著舊社會的腐敗的規(guī)約,結(jié)果只有犧牲自己!
  美瑛由黃廣勛聯(lián)想到那個中學(xué)教員了。
  ——聽說他現(xiàn)在升任至省垣C大學(xué)做預(yù)科主任了。不該拒絕了他的。不是鉆營得力哪能夠以師范專門畢業(yè)的資格做大學(xué)教授呢。沒有大學(xué)預(yù)科的學(xué)歷可以做大學(xué)預(yù)科的主任,并且升任得這樣快,在中國只他一個人了。由此可以斷定他的手腕很高。美瑛后悔不該拒絕這個手腕家了。
  ——早知道過了年期不容易嫁出去,就嫁了徐家那個農(nóng)夫作填房也算了。早聽了妹妹的忠告就好了的。最初以為自己的婚事未定之前,母親決不提妹妹的婚事的,妹妹也定讓我先出閣的,殊不料母親不再為我把妹妹的婚事遲延,妹妹也再不客氣的等待我了。
  美瑛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圍,所識的同輩朋友們都結(jié)了婚。她們都找著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前幾年在自己眼中完全是個小孩子的,現(xiàn)在也結(jié)了婚了——只十六歲就結(jié)了婚的還有好幾個。相形之下,胸里像受刺般的痛苦。自己已經(jīng)廿三歲了,還沒有婿家,對不認識的人都感著愧赧,對村里認識的婦女們,美瑛差不多不敢和她們見面了。她想,今后決不聽她們談別人家結(jié)婚的事了,但村里每次有人結(jié)婚的消息偏會吹進自己的耳朵里來。
  美瑛想,自己真的變成個老處女了。做了村里婦女們的嘲笑的對象,以后怕嫁給人作后妻都沒有人要了吧。
  ——聽說思慮多的女人顏色就容易衰老。自己就有這樣的病征。美瑛愈想愈不敢見人了。
  “她恐怕不嫁人了吧。哪里有到二十三四歲還不許給人的女兒!泵犁衤犚娪腥诉@樣的說她。
  “怕沒有人要了吧。正式的初婚不會娶這樣的老處女吧。”美瑛又像聽見有人在這樣的嘲笑她。
  美瑛現(xiàn)在愈感到有結(jié)婚的必要了。不是由于對結(jié)婚的憧憬,不是由于對異性的好奇心,不是由于一種空泛的戀愛;她為要立身做人起見,覺得非結(jié)婚不可了。在她面前只有兩條路了,不快點嫁也就立即入庵做尼姑去。
  有時候她遇見既婚的朋友,朋友就對她說:
  “我覺得獨身時代不知多少快樂,要耍就耍要睡就睡,不受誰的束縛。真的,結(jié)婚沒有一點意思。我真羨慕你,又自由,又舒服。結(jié)了婚時這身體就不是自己的身體了。女人雖然不能不結(jié)婚,但我覺得遲一天快活一天!
  美瑛想這個朋友說的話雖有點道理,但總覺得是對自己的諷刺,她想這個朋友有了丈夫,有了性的滿足才說得出這樣奢侈的不負責(zé)任的話來。作算這個朋友的結(jié)婚不是幸福的結(jié)婚,但比不能結(jié)婚的自己也就幸福得多了。
  有時候村里的認識魏媽的老媽子跑到美瑛家里來時,就很不客氣的對美瑛的母親說:
  “年數(shù)大了,不要選擇得太苛了。盡叫她等,等到什么時候?太可憐了!隨便些嫁出去吧。”
  美瑛想,這老媽子雖然太不客氣了,但她總算是說本心的話,替自己表同情。美瑛又想,自己何嘗不想隨便嫁出去,不過現(xiàn)在想隨便嫁出去的人家都沒有了。
  “姻緣是有定數(shù)的,作算兩家都情愿,沒有夫婦的緣時也難成事的!蹦赣H只能這樣的辯解。她知道自己的不名譽的風(fēng)聲也是阻害美瑛婚事的一個大原因。
  由陰歷正月初旬至二月中旬是結(jié)婚的好時節(jié)。不論早晚,屋前屋后都聽得見迎婚的鼓樂。這種鼓樂在她心里催起了不少的興奮。附近的鄰人們聽見迎婚的鼓樂都跑出路口來看,但美瑛不能像十六七歲時一樣的好事跟著她們說笑了。
  過了二月半,黃廣勛再出上海去念書,說要帶美瓊同去,第一當(dāng)赴上海是蜜月旅行,第二是他還想叫美瓊到上海去再求學(xué)。動身的前兩天美瓊夫妻同到母親家里來。初次上門的新婿,村里的婦女們都擁了來看,魏媽的廳前都擠滿了人。有的說,新郎比新婦還長得漂亮些。有的說,新婦的肌膚趕不上新郎的白嫩。有的說,他倆是天作成的一對配偶。美瑛在屏后聽見這些話時差不多氣得要流眼淚了。
  不客氣,不顧忌的黃廣勛對岳母說要拜見大姨。美瑛聽見了時只當(dāng)他的請見是種譏諷性的復(fù)仇,抵死不肯出來。她只一個人坐在后面的房子里又悔又恨的垂淚。
  她不久又聽見那個中學(xué)教員在C大學(xué)當(dāng)預(yù)科主任不滿三個月就向賣官鬻爵的政府用了些錢,竟外放出來做鄰縣的縣知事了。美瑛想,早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時,現(xiàn)在自己是個知縣太太了,她到這時候不能不深悔當(dāng)日自己的輕率。十暮春的天氣,空中密布著暗云,像快要下雨了。美瑛近來在家里代一家商店編絨帽子和絨襪子,得點工資添制自己的衣履。今天把編制好了的兩打小孩子的彩色絨帽和十雙絨襪送到那家商店去,回來時已經(jīng)下午五點鐘時分了。
  一踏進門覺得房里特別的黑。她不知道是天黑了呢還是快要下雨的黑暗。廳前還沒有開亮,她想叫聲母親時就聽見母親房里有客。她忙放輕腳步走近前去聽了聽,里面談話的聲音太低了,聽不出來客是哪一個。
  美瑛在窗口站了一會兒,想進去又不敢進去,她怕來客是江老二,進去時太使母親難為情了。
  “誰?”母親在里頭像知道美瑛回來了,“是不是瑛兒?”
  “是我,才回來!泵犁懿缓靡馑嫉募t著臉答應(yīng)母親。
  “快進來,進來見你的表兄。他等你等了好半天了!蹦赣H今天說話帶點歡樂的調(diào)子。美瑛前幾天就聽過母親說,大姨媽的兒子凌士雄由緬甸回來了。
  美瑛才踏進房門就聽見男音的咳嗽。她聽見他咳嗽,就聯(lián)想到瘦削身軀所有者的表兄來。從小在外祖母家里常常見面的。從十三四歲以后她很少到外祖母家里去了,也就少和這個表兄見面了。
  ——表兄至少有三十七八歲了吧。小的時候在外祖母家里的樓上,他還抱過自己一路玩呢,那時候就聽見表兄快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帶妹妹去吃過喜酒。自己很想去,但母親不允多帶小孩子去,所以沒有去。但后來表兄帶了他的新婦到自己家里來。那時候在自己眼睛里的表嫂完全是個丑婦,膚色很赤,南瓜般的臉兒。上面的兩個門牙黃黃的向外露,不說話的時候就緊貼在下唇上,總說是離縣城很遠的深山里的人家女兒。美瑛當(dāng)時想,這就難怪了,并且表兄的樣子比他的新婦也好得有限,半斤和七兩半吧。美瑛最初聽見來客是表兄,并且表兄在等著自己回來見見面,心里覺得有點希望之光在前途等著自己。但到后來想到表兄的樣子來了,又感著輕微的失望。再聯(lián)想到前年染了時疫死去了的表嫂的怪丑的樣子,心里更不愉快。
  房里還沒有開亮,在薄暗中美瑛看不清楚表兄的面貌,只看見他的瘦長的身軀的輪廓。
  “瑛妹!”表兄在笑著叫她。
  “士雄哥么?對不起,失接了。我有點事到城里去來!
  “一個人去么?”美瑛的視力在薄暗中恢復(fù)了,她看見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神經(jīng)銳敏的美瑛由表兄的驚疑的顏色又聯(lián)想到表兄對女性的淺狹的多疑的性質(zhì)來了。她想,表嫂還在的時候,表兄對她都懷猜疑,不準她一個人歸寧,定要叫個老媽子送她去,帶她回。假定他再娶個標致的填房時不知要如何的嚴重的監(jiān)視呢。
  但表兄的驚疑的顏色立即平復(fù)了。
  “天氣該暖和了的,忽然又冷起來,怕要下雨了吧!蹦赣H像對美瑛說,但她的臉并沒有向著她的女兒。
  “外面真冷。我出去的時候穿少了衣服,在路上冷不過!泵犁卮鹚哪赣H。
  “我想等表妹回來見見面,就等到這樣時候了,怕響了六點鐘吧!笔啃鄄晦D(zhuǎn)睛的凝視著美瑛說。美瑛很不好意思的忙低了首。
  “就在我家里歇一晚呢。莫說不能回你家里去,就到城里去也遲了吧,怕關(guān)了城門呢!蹦赣H說了后站了起來出去了。美瑛想,母親到外面去叫媽子準備晚飯,但又覺得她是有意叫自己陪著表兄談?wù)劇?br/>  “你陪表兄坐坐,我去拿燈火來!
  表兄的樣子很歡樂的,他沒有答應(yīng)在家里留宿也不說不留宿;他只不轉(zhuǎn)瞬的望著美瑛的臉,望得美瑛很難為情。
  “瑛妹,你的樣子完全和小時不同了。就前三年我回來看你時也沒有這樣的標致。你小的時候,體格笨些,現(xiàn)在高長起來,好看得多了!北硇趾懿豢蜌獾脑诟袊@般的贊美美瑛。但在這種贊美中像含有一種饑于色情的男性碰著舊識的年齡豐盛了的女性時的喜悅。
  美瑛臉紅了。但對表兄的贊美是很滿意的,不過同時感著達了年齡還沒有嫁出去的羞恥。
  “今年不出去吧,不再出緬甸去吧。”過了一會兒美瑛才抬起頭來問表兄。
  “我想不再出去了。外面的生意近年來,年見年不好。橡膠落了價,工人的薪金又漲了價,實在盤繳不來,我想那種生意不做也算了!
  美瑛前兩年就聽見表兄在緬甸經(jīng)營橡樹園發(fā)了財,已經(jīng)有一二十萬的家財了。歐戰(zhàn)后橡膠的價錢陡然的跌落下來,表兄蝕虧了四五萬元,就不想再投資了。美瑛一面想一面偷望表兄雙手上的金指環(huán)——右手有三個,左手有兩個,左手上的一個像是鑲有金剛石的在微暗中微微地閃光。
  “你的橡樹園也賣了么?”
  “沒有賣,但也和賣了一樣,訂給一個代理人包辦了。本來想叫阿和出去的。但又怕他太年輕了,監(jiān)督不來。并且學(xué)那邊的土話就要年把兩年的工夫,不容易!
  美瑛聽見表兄說及阿和的名字,又想到表兄的兒子阿和來了。她想阿和今年有十六七歲了吧。
  “阿和今年幾歲了?”美瑛問表兄。
  “十六歲了吧?我也記不清楚他有多大年紀了!北硇中χf了后從衣袋里取出條紙煙來吸。
  美瑛想起阿和兒的樣子來了。皮膚很黑,骨骼橫大,有點像他的母親。
  兩個人相對沉默了一會兒。美瑛想找點話來和表兄談?wù),但盡想盡想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并且頭上像受著重壓不容易抬起來。
  ——表兄像有什么特別的話要向自己說般的。像有什么事情要向自己要求的樣子。
  “瑛妹,你今年幾歲了呢?”表兄突然地問了這一句。美瑛覺得表兄的這個質(zhì)問太失禮了。提起歲數(shù),美瑛比聽見什么還要難過,她只低著頭雙頰緋紅的。
  “老了喲!边^了一會兒,她才苦笑著說。
  “聽說你總不情愿結(jié)婚,說這個婿家不好,那個婿家又不好。有這事沒有?”表兄還笑著說,但他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微微的顫動。他說話有幾滴口涎飛射到她的臉上來。她還聞到表兄的氣息很臭。
  “像我這個女人……”她只說了半句,雙頰再紅起來不說下去了。
  “你太揀狠了吧。”士雄還是一點不客氣的笑著說。
  “像我這樣的女人有誰要呢?”她最后說出這樣自棄的話來,但心里還是承認表兄的話太揀狠了。
  ——表兄像有意思于自己了。嫁表兄作填房——有先妻的兒子的填房。美瑛看見表兄的衰老而且有病的樣子,心里實在不情愿,但望見他的雙手上的金指環(huán)時,又想這個機會再不可讓它逃過去了。
  母親拿著洋燈進來了,過了一會兒,老媽子搬了酒飯進來。吃過了晚飯還坐談了半點多鐘,表兄打了幾個呵欠站起來說要趕到縣城里的旅館里去歇宿。
  “不下雨吧?”表兄在問她們。
  “雖沒下雨,但外面黑得很呢,怕不好走。”
  “那不要緊,我有手電燈!北硇执蛑乔窂膽牙锩鲆粋小盒子來。把盒蓋打開,倒了幾粒小豆大的黑藥丸在掌心里,趁勢向口里一拍?诶锖谒幫,伸手向臺上倒了一杯濃茶一氣的向口里灌。美瑛看見表兄的鼻孔里流了點灰白的鼻涕出來。他忙由衣袋里取出一條雪白的綢巾來向鼻門上搭。
  美瑛知道表兄非趕出縣城去歇宿不可的理由了,她再不留表兄在家里歇夜了。
  母女兩個送了士雄出去后,再回房里來時,壁上掛鐘響九點了。
  沒有一點歡意,也終夜沒有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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