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玲,具有蓬勃生命力的庸常之輩,水一般的柔弱和強韌。 ……這一幕在她的人生里永遠地消匿,如一張曝了光的底片。無人可做旁證。假如她將遇見一個人,對她講述,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條內(nèi)河船的底艙里,有一個坐在籮筐里的嬰兒,她不會明白,那就是她…… 本書簡介: 《流水三十章》將視角伸入人的內(nèi)心。用剖析人心理活動的方式,反映了一個女人從襁褓之中到而立之年那好似流水的生命的歷程,不僅能夠看到一個女人心靈的軌跡,而且還能夠看到那一段特定的歷史歲月。女主人公張達玲是上海一個普通小業(yè)主女兒的后代。張達玲的母親做姑娘的時候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張達玲的父親一直遷就著她,呵護著她。他們憑一種慣性不斷地過日子,不斷地生孩子。當張達玲出生的時候,她母親已經(jīng)養(yǎng)不過來了,便把她送到了鄉(xiāng)下去哺養(yǎng)。稍大后,張達玲被接回到上海上學(xué),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金剛嘴這個莊子去插隊八年,然后再返城。本書反映了一個女人從襁褓之中到而立之年那好似流水的生命歷程。 作者簡介: 王安憶,1954年生于南京,祖籍福建同安。曾在安徽插隊,后當過文工團演奏員、文學(xué)編輯。現(xiàn)為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長恨歌》《紀實與虛構(gòu)》《69屆初中生》《流水三十章》《遍地梟雄》《啟蒙時代》《天香》等,以及大量中短篇小說、散文、文學(xué)理論作品。 目錄: 第一卷童年 第二卷少年 第三卷金剛嘴 第四卷成年她卻也不知為什么,她就被一雙粗糙的手從裹緊的棉被里拔了出來,她全身陷進了一個溫軟的肉體里,那肉體好像是潮濕的沙漠,她幾乎要窒息。她奮力扭著她細小的身體,兩只于瘦的腳丫在空中蹬著,好像在蹬著一口陷阱的陡直的阱壁,妄圖攀出陷阱。而那溫軟的肉體將她裹得更深,幾乎將她吞沒。她窒息了,呼吸被阻塞,回進胸腔,胸腔里回流著一團氣體,氣體膨脹,沒有出路。她小小的身體撐直了。她的身體無法撐得更直,向后仰了過去,她大睜了兩眼,她又開始做夢。夢境是一片漆黑的籠罩,那是與黑夜的漆黑完全兩樣的漆黑,再沒有一點光影的泄漏,她恐懼到了極點,便安心下來,如同回了家_般。那黑極了黑盡了的黑暗竟成了一片黑暗的光明,她幾乎要快樂起來。就在她幾乎要快樂起來的關(guān)頭,那團氣體百折千回,終于爆炸,直沖而出。她陡然地尖叫了一聲,竟將自己喚醒了。綽綽的人臉在她眼前晃動,一盤一盤,漸漸地旋動,忽近又忽遠,吞吐著怪誕的氣味,那氣味慢慢地流動,穿行交叉,圍繞著她,她受到了威脅,她是四面危機,于是,她拼命地哭叫,她長久地哭叫,哭叫得失了眼淚,又失了聲音,剩下營營的呻吟。她永遠營營地呻吟。 誰也不明白,她是為什么要到這世界上來的。她分明是討厭這世界,她生而俱來的一臉的皺紋再沒有平復(fù)舒展,永遠地皺著,簇擁著渺小的五官。她永遠營營地哭,睡下的時候哭,睡起的時候也哭;肚饑的時候哭,進食的時候也哭。她既不愿睡著,又不愿醒著,既不愿餓著,又不愿飽著。她一臉的愁容,一臉不如意的樣子,像是對這世界沒有興趣。她還沒來這世界,便早已沒了興趣。她是被迫到這世上來的,她是被放逐到這世上來似的。她在她上面那一個兄弟還不足一歲的時候,被逐來了。她于是便憤憤地營營哭著,決意要和她周圍的人們?yōu)殡y。爾后,在她不足一歲的時候,她的姐妹則又急急趕來,為了來逐趕她似的。她那精力旺盛,生育力極強的父母,將她交托給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鄉(xiāng)下女人夜晚到她家,過了一宿,天不亮便帶了她走了。麻繩納的鞋底,沙啞又清晰地叩著布了裂紋的水門汀地面,在幽暗的弄堂里激著回聲。 這是一個冬日,有著蒼白的陽光。女人的一個親戚與她們同行,為她們挑了一副擔(dān)子,前邊是行李,后邊是放了她的籮筐,她不知道,她以后也不知道,她永遠不知道,那籮筐自此便成為她的搖籃。為了節(jié)省公共汽車的票錢,那鄉(xiāng)下人挑著扁擔(dān),與那個他稱作表嫂的鄉(xiāng)下女人一起,走過了大半個上海,從早晨走到傍晚,到了碼頭,乘上一條內(nèi)河里的船。他們擠在底艙,河水在艙外,齊了他們的耳朵,混沌地流著。他們每人發(fā)了一領(lǐng)舊席,卻只能蜷腿坐著。地上擠滿了人和包裹,還有住了雞鴨的竹筐。她的竹筐與它們的竹筐挨在一起,他們彼此懵懂地對視,互相沒有一點了解,于是便都了解了。 她再不會記著這一幕了,這一幕在她的人生里永遠地消匿,如一張曝了光的底片。無人可作旁證。假如她將遇見一個人,對她講述,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條內(nèi)河船的底艙里,有一個坐在籮筐里的嬰兒,她不會明白那就是她,那人也決不會認出那就是她,他們像說一個別人的故事那樣說了,聽了,然后忘了。這一段分明是她的故事竟會從她生命里永遠地消遁。這是一個無人作證的夜晚,女人與她的表叔將頭夾在兩只高聳的膝蓋間,深深地睡著了。黑暗而微明的河水在艙外,齊了他們的后頸,渾沌地流著。艙里幾盞昏黃的燈,懸在每一根立柱后面,隨著船身晃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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