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由8部中篇小說構成的小說集,以作者家鄉(xiāng)為素材,以童年記憶中的往事與人物為原型,并融入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魔幻手法,變形、夸張、隱喻、又有些荒誕,閱讀中給人以強烈的心理撞擊。其中《溫暖的亡靈》講述了一位失去老伴的老婦,在生前最后時光里,靈魂與已逝愛人相遇、相守的感人故事。 作者簡介: 陳川,土家族,1960年10月生于重慶黔江。當過知青、教師,后長期在行政單位工作,現(xiàn)供職于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已出版小說集3部,其中《夢魘》獲第四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 目錄: 山之巔/1溫暖的亡靈/45羊皮的風/87獨猴/131顛來倒去的故事/181村莊/225根在故土(代后記)/271山之巔 一 幾天之后,滿懷僥幸的我們不得不對花二出走的事實無可奈何地予以接受,或惋惜或憤怒,最多只是情緒有些激動而已。但是,對于老木就不那么簡單了,作為花二的救命恩人,不啻是從他心頭剜去一塊肉。這不僅僅因為彼此之間的信賴和依戀被這一事件所粉碎,還因為生活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仿佛一段熟悉的日子已隨花二離去,心里虛飄飄的感到絕望。老木是人,花二是狗。人與狗怎能相提并論?早在小學時老師就告訴我們人是會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等動物。狗雖然是人類可以信賴的朋友,也只能等而下之。但在我們山上,花二又當別論,似乎誰也沒把它視作異類,而是當做同在一口鍋里舀飯吃的兄弟伙。如果硬要拿花二與老木相比,起碼對高山臺的忠誠不在老木之下,說不定更勝一籌。它以其忠勇和帶給我們的歡樂與慰藉被大家口口相傳,乃至許多業(yè)外人士也知道它的大名。正因為如此,它現(xiàn)在的背叛行徑才顯得那么突兀和不可原諒。在這個春日融融的下午,盡管陽光是如此的溫暖明亮,也驅散不了老木臉上那從心底升騰上來的陰霾。他黑著一張七溝八渠的皺臉,拖一根條凳在地壩邊坐了,悶悶地一支接一支抽煙,木樁子一樣半天沒有挪動,只是間或吭吭地干咳幾聲。眼前的景致應該說是相當?shù)膲验熈。黑蓊蓊的林海起起伏伏,無際無涯,只是越到遠處,越加模糊,最后融入蒼茫的天際。老木看了十多二十年,而且還將看到退休,早已沒有那種神清氣爽、胸襟開闊的感覺了。在他眼里,山就是山,林就是林,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此刻讓他體會到的反而是蘊含在沉寂中的蒼涼和冷漠。這里叫八面山,在方圓幾百里的群山之中數(shù)它最高。它巍然聳峙,睥睨萬峰,大有超拔絕塵的氣概。因此才在這里建了鐵塔和機房轉播廣播電視信號,也因此才有了我們這些值班者漫長枯寂的無聊時光!袄夏荆不收拾收拾,車要來了!眲⒁粡娮叱鰳欠,一邊抬手擴胸,一邊說。今天正是換班的日子,在山上整整悶了半個月,想到家里有可口的飯菜和老婆那豐腴的身子正等著自己,正值虎狼之年的他心里癢癢的頗有些興奮。見老木沒有搭理,又說:“喪起臉做啥子?又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崩夏救匀粵]有吭聲。其實,大家都知道,花二之于老木,其重要性并不亞于他老婆。甚至可以說,他與花二之間的親熱和默契,遠勝于許多同床異夢的夫妻;ǘ臼菬o家可歸的野狗,終日躲躲閃閃在巴可場的垃圾堆、臭水溝游蕩,尋找爛骨腐肉菜梗餿飯充饑。兩年前的秋天,因為上面有官員要到臺里視察,老木奉命隨車下山到巴可場采購食物。一般情況下,凡有客人光臨,操辦伙食的總是老木。因為他嘴刁,便喜歡自己做菜,久而久之練就了一手頗具特色的廚藝,摸摸索索搗騰出的幾樣菜極具山野風味,既佐酒又下飯,讓人胃口大開。那天買好東西正準備返回,在場口看見幾個半大小子正圍打一只臟兮兮的瘦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向吝嗇的老木居然掏出50元錢,買下這條奄奄待斃的野狗;氐缴缴,我們以為有狗肉可吃,主動要求幫忙宰殺。沒想到老木竟將野狗抱到蓄水池邊,打水替它沖洗。然后翻遍臺里的常用藥箱,找了諸如棉球、繃帶、酒精、云南白藥、創(chuàng)可貼之類,忙乎了好半天。他還把自己的早餐牛奶倒了一碗放到它嘴邊。野狗嗚嗚低嚎,哀哀的眼睛望著老木,沁出一串串淚珠。也許野狗生來命賤,幾天下來,傷愈了,膘也長了,竟然漂亮雄健。因為閃亮的白色皮毛中夾了些黑色的花斑,我們便叫它花二。說是天意也未可知,花二好像生來就是我們高山臺的一員,只是流浪多時,現(xiàn)在才找到歸宿。此前的日子對它而言無疑是一場噩夢,饑餓和死亡的威脅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它,無法擺脫的黑暗浸透內心,使它感到一條孤獨的野狗和一條死狗沒有多少不同。它好像特別珍惜這天賜的機緣,起初并沒人特別留意它的去留,但它老是在人們眼前走動,似乎生怕人懷疑它野性未改溜之大吉。它搖頭擺尾,一臉的幸福和滿足?梢钥隙ǖ卣f,在它荒漠的心靈里,第一次有了家的安全溫暖的感覺,第一次覺得跟眼前這些人有相同的地位和尊嚴。更為奇怪的是,只要是臺里的人,盡管是初次見面,它也不會叫一聲,搖著尾巴老朋友似的挨過去,溫順得像一只貓。而偶爾有采藥或打獵的山民路過,它會狂吠著撲過去,樣子挺嚇人,非要我們招呼才肯罷休,似乎是對過去所受欺凌與屈辱的一種發(fā)泄和報復。一次,一家三口駕一輛摩托上山避暑,大人驅趕不及,小孩被它咬傷。要不是請律師從中斡旋,賠幾千塊錢私下和解,一場官司是免不了的。幾天后倪臺長上山,看見花二就心痛起錢來,狠狠地踹了它幾腳。它哀叫幾聲閃在一邊,不一會就厚顏無恥地偎在倪臺長腳邊挨挨擦擦,極盡諂媚之能事;ǘ腥讼矚g其實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在這荒山野嶺,兩個人值班,半個月才輪換一次。長期兩眼對兩眼,該說的話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以至于相對無言。要么守著監(jiān)視器看電視,整天整日的,直到眼冒金花,再多看一眼就惡心得想吐。連喝酒也悶悶的,喝醉了最多也是把說過的話題無數(shù)遍地重復,像放錄音機一般;聽的人則呆呆的毫無反應,朦朧著醉眼要閉不閉。到輪休下山時,初與人見面竟因為少于說話感覺辭不達意怎么也說不利索。花二的落戶,可謂添丁進口。跳躍的身影,或高或低的吠叫,給我們死氣沉沉的日子弄出些響動,增添幾分生氣,無邊的寂寞似乎變得可以忍耐。它懂得如何討我們喜歡,或直立行走幾步,或在地上打滾,或異想天開地追撲蝴蝶,想著法兒為我們解悶。閑下來,老木喜歡去山坡采摘蕨苔、薇菜之類來改改口味,花二自然成為幫手,在草叢忽隱忽現(xiàn),銜回的野菜既鮮且嫩。它還常常趴在老木腳邊,昂起頭,認真地傾聽老木訴說老婆下崗了脾氣變得燥辣、兒子迷上了游戲在網(wǎng)吧通宵不歸之類煩人的家事,不時擺擺尾、眨眨眼,好像很理解似的,從來沒有厭煩的時候。在這高山之巔,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林木蔥郁,遮天蔽日。因為風疾雪大,頂上少有高大的喬木,偶爾看見幾株松樹,也都是光禿禿的缺枝少葉,瘦骨嶙峋仿佛吃盡了苦頭。除了裸露的龍骨石,遍地是低矮的蓼竹和叢生的冷蕨,在風中沙沙低響。山上常有野獸出沒,因而我們機房四周也筑了圍墻,可已一段段垮塌,野草蓬生,最多只是給野物的進出制造一點麻煩而已。所以呆在山上,除了忍耐寂寞,還需要一定的膽量。一入夜,盡管隔了雙層玻璃窗,尖利的風聲鬼叫一般高一陣低一陣刮進來,直讓人心驚膽戰(zhàn),難以入眠。到了冬季,晨起打開門,只見雪地里獸跡凌亂,不知有多少野物試圖破門而入。全臺的人,只有老木能夠辨認出豹子、狐貍、麂子、野豬、獐子不同的足印。近些年,野豬仿佛吃了性藥,風快地繁殖。機房對面很少使用的車庫竟成了它們的產(chǎn)房,一天突然從那里沖出十幾頭大大小小的野豬,著實嚇了老木一跳,眼睜睜看著它們揚長而去,如一股灰色的煙塵沒入灌木林中。一天,老木在野外檢修完線路,正準備從電桿上下來,低頭一看,一只灰黑精壯的野豬在下面轉悠。老木踩住腳鉤不敢動彈,只盼野豬快快離去。然而過了許久,野豬還無去意,尖嘴上的鼻孔發(fā)出滿不在乎的哼聲,仿佛它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太陽已經(jīng)落山,荒野漸漸昏暗,山風也變得冷硬。老木的身子因長久不動僵硬得酸痛難耐,而且瑟瑟發(fā)抖。正焦躁恐慌之時,一聲狗叫讓老木精神一振;ǘ魂囷L似地飆過來,狂吠著撲向野豬。野豬哼了哼,尖嘴一拱,花二便嘰嘰叫著滾出一丈來遠。剛立定身,就一聲不響沖過來,趁野豬尚未回過神,在其后腿咬了一口。野豬惱怒至極,低嚎著亂拱;ǘ苄魂,不知是計謀,還是自知不敵,且戰(zhàn)且退。野豬悶著頭追趕而去,雙雙消失在暮靄中。老木知道,憑花二的靈巧和速度,野豬是奈它不何的,自己便趕緊回去。驚魂稍定,才看見一身血污的花二閃進門來。它一見老木,便軟軟地趴下,吐出舌頭咻咻直喘。老木見狀,長時間地摩挲著它的頭,眼睛澀澀的一言不發(fā)。雖然花二和我們都很親熱,但在老木面前,它似乎更隨意更放肆。老木每次下山輪休回來,花二就纏著他,要么銜他的褲管鞋帶,要么直立起來在他身上扒拉。去去去!老木裝出厭煩的樣子揮手驅趕,然后很不情愿似的取出新鮮的豬心肺或者牛肝。歡聲在花二喉頭間旋轉,隨后到一邊靜靜享用。其實,花二的出走早有端倪。它莫名其妙地狂躁不安,狺狺亂叫。那是初春的一天,老木看見它一個勁地面對墻壁縱跳撲打,惡狠狠的恍若墻上有不共戴天的死敵,便上前呵責阻止。不料它竟回過頭在老木的小腿咬了一口,然后躥出去老遠,眼睛紅紅的迷亂癲狂,似乎不知道了干什么。老木負痛的叫聲使它激靈一下,甩甩頭。老木蹲下來,挽起已被咬穿的褲管察看傷口。齒痕漸漸沁出血珠,少頃便匯聚一起蜿蜒流下。花二終于清醒,瘸著不自覺已在墻上撞傷的前肢,一拐一拐跑近,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自己在恩人小腿留下的創(chuàng)傷。“滾開!”老木怒吼一聲,揮臂使勁擋開;ǘ藘赊D,又連滾帶爬湊過來,嗚嗚鳴叫,淚盈盈的眼睛直看著怒氣未消的老木。不管怎么驅趕厲罵,它毫不避讓,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達無盡悔恨,并以此乞求原諒。老木愛恨交加,高高舉起的拳頭緩緩落了下來。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傷口剛剛愈合的老木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尋思良久才發(fā)現(xiàn)花二不在身邊。他四處看看,又出門呼喚幾聲,都沒有回應,心里欠欠的一夜沒有睡好。次日天亮,老木照例起床清掃壩子,才看見花二氣喘吁吁從米湯樣濃稠的晨霧中冒出來,皮毛濕漉漉的全是霧水。它見了老木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緩步走過來,一臉的羞慚。老木一下子明白它干什么去了,罵了一聲:“騷棒!”。這類事件發(fā)生了好幾次,有時臨出發(fā)前,花二在院壩特意高聲吠叫,算是打了招呼。大家都能理解,想到花二還有這份自由,不像自己只有想象著女人白嫩的身子靠手緩釋堅硬,甚至生出幾分羨慕。更有甚者,擔心長期暴飲暴食會導致性功能的提前衰退,要求臺里給予一定的物質補償。當然也有熬不住而違反規(guī)定的,有人就曾經(jīng)偷偷包了出租車下山,天亮才歸。還有一次,老木晚上起夜,在過道迎面碰見一個剛從廁所出來的僅著內衣的妖冶女子,雙乳聳顫,屁股豐碩。老木大吃一驚,以為在做夢,使勁眨了眨眼。女子嫵媚地一笑,叫了一聲大哥,隨即鉆進一間屋子,在門口還回頭丟來一個媚眼。老木呆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那晚的瞌睡自然也被攪得七零八落。這類事倪臺長也曾風聞一二,在會上不點名地罵了一通,說如果擅離職守出了安全播出事故或給臺里惹來麻煩,就別怪他不認人了。人尚如此,何況花二。它往返幾十里山路全憑四條腿長途奔襲,還要到處嗅母狗遺留的尿液去尋找已經(jīng)發(fā)情的對象。而且不管是否成其好事,黎明時分都會趕回。那份辛苦,那份急切,那份忠誠,老木想起來就覺得可憐,進而又一陣心痛。偶爾下山去打打野食也罷,可現(xiàn)在花二竟棄他而去,幾日不見蹤影。這無疑是忘恩負義之舉,不能不讓老木感到被遺棄的沮喪和憤怒。狗日的野雜種,你跑,就莫回來,死在外頭,尸都沒哪個收!老木吐一口怨氣,惡狠狠地咒道。這時,隱隱有汽車聲傳來,老木知道是換班的人來了。不久,一輛北京現(xiàn)代越野駛入院墻那道鐵門,在地壩停了下來。老木沒有動彈,只是轉過頭漠然地看著。要是往日,早就笑呵呵迎了上去,熱絡絡打招呼,幫忙卸下要食用半個月的糧食蔬菜,身邊自然還少不了活蹦亂跳的花二。車門剛打開,從里面射出一道光影,直奔老木而去。老木始料未及,差點被撲下條凳!盎ā辈藕俺鲆宦暎愫眍^梗塞說不出話。花二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爬在老木的腿上直朝他懷里拱,眼睛濕濕的。老木摸著它的頭,手指發(fā)顫!澳銈冇蚕袷莻z爺子,親熱得不得了哇!”倪臺長下了車,笑道。他告訴老木,花二下山被巴可場上的人當野狗捉了,關起來準備喂到秋天再打殺。若不是當?shù)赜写合募竟?jié)不吃狗肉的習俗,它或許已經(jīng)成為人家餐桌的一道美味。也是花二命不當絕,倪臺長在場上聽見有人談論此事,打聽上門,一看果然是花二,便花錢把它贖了回來。老木憐愛地凝視著花二,好一會才抬起頭,紅著眼睛懇求道:“倪臺,給它找個婆娘吧!” 二 過了十幾天,花二真有了媳婦。一只棕色的母狗被送上山來,體態(tài)嬌小,皮毛光滑,眼神怯怯的含了幾分嬌羞。倪臺長對兄弟伙的苦楚是心知肚明的。平常情況下,好苦好累說不上,但終日看不見一個外人,說不上兩句話,好像判了死緩的犯人日復一日捱過毫無希望的時光。去年招收了一個大學生,剛上山時,興奮得整日蹦蹦跳跳,歌聲不斷。天不亮就起來看日出,日落時沉醉于變幻不定的晚霞飯都忘了吃,晚上還要在他的筆記本上寫寫劃劃直到深夜。但不到兩個月就辭職不干了,還說什么過的是死了沒有埋的日子。為了讓大家在山上安心工作,臺里也煞費苦心,甚至還添置了卡拉OK。剛安裝好的時候,劉一強曾拉著老木作聽眾,一個人吼了幾首。這些歌老木在電視上聽過,說劉一強唱出來詞沒變,但曲子全是新編的。劉一強犟著脖子說老木不毬懂,但從此以后再無興致拿起話筒,DVD閑置在一邊淀上厚厚一層灰。一只狗能起到穩(wěn)定人心的作用,這是倪臺長始料未及的,所以老木的建議得到了采納。我們都為花二高興,還給它新媳婦取了一個喜氣洋洋的名字:翠花。見了面,大家無一例外地摸摸花二的頭,向它道喜,還不無韻羨地說:“你龜兒現(xiàn)在安逸,天天有婆娘陪,比老子們強。”既然迎來了媳婦,就得準備新房。老木尋了些廢舊材料,和劉一強忙乎一天,傍著車庫斜斜地搭了一間狗舍,門洞還掛了一塊紅紅的氈子,F(xiàn)在的花二可神氣了,人模狗樣的故作矜持之狀。它既有老員工的優(yōu)越,又有男子漢的高傲,弄得翠花服服帖帖,對它崇拜至極;蛟S是天性使然,翠花真像小媳婦一樣靦腆,怯生生跟在花二屁股后面,一副毫無主張的樣子,連偶爾叫兩聲表達意愿也極輕柔。倘若有客人到來,它倆會和我們一起到院壩迎接。到了樓房門口,翠花便不再進去,似乎遵從當?shù)嘏瞬贿M廳堂的習慣;花二則大搖大擺陪到休息室,蹲坐在客人面前,支著耳朵認真傾聽,儼然是最資格最盡職的主人。我們跟花二一樣,也喜歡有客人。在山上呆了幾年,變得和小孩一樣,個個都成了“客來瘋”。見了客人如同見到親人,心頭熱乎乎的,干什么都有勁。那天黃昏時分,花二的一陣狂叫驚動了老木。他和劉一強出門一看,一大溜人懾于花二的兇惡,停在鐵門邊不敢靠近。老木喝住花二,說:“你們過來吧,有我在,不會有事的。”男男女女十幾人背著行囊嘰嘰喳喳走過來。一個年紀跟老木不相上下的男子說,他們是驢行者,天色已晚,想借地壩搭帳篷過夜!翱梢,可以!崩夏疽豢诖饝聛,“進屋住吧,空房間多呢!斌H行者謝絕了老木的好意?粗麄儼凑辗止ぷ龅淖鲲、搭的搭帳篷,揀的揀柴火,老木有些不理解,心想放著現(xiàn)成的不用,豈不是脫了褲子放屁。他哪里知道,這些人出來就是為了苦中作樂,享受野趣的,如果和家里一樣方便,還有什么感覺?幾爺子硬是不識好歹!老木感到幾分落寞,站在旁邊看他們忙碌,同時也驚奇他們帶的器具是那么精致完備;ǘ故桥d奮得很,竄來竄去專尋衣著鮮艷的女驢子與之周旋,惹起一聲聲嬌滴滴夸張的尖叫。老木心頭直想笑,但出于禮貌忍住沒吭聲。旁邊的劉一強卻故作正經(jīng)大聲喝斥:“狗日的花二,規(guī)矩點!”不說倒罷,一說竟引發(fā)一陣曖昧的笑聲,幾個女驢子刷地羞紅了臉。夜色從黑壓壓的林間彌散開去,天地間漸次昏蒙。星星在幽藍的夜空一顆顆跳出來,爭先恐后仿佛地上有稀奇可看。山風一陣陣拂過,時令雖已是春夏之交,但依然涼氣襲人。開飯羅!隨著一聲喊,一盞燃氣燈亮了,把院壩照得通明。驢子們圍成兩圈半蹲下來,開始享用晚餐。領頭的中年男子招呼老木和劉一強也將就吃點,他倆連聲說吃過了吃過了,轉身進了樓;ǘ痛浠ㄒ褵o暇他顧,女驢子恩賜的鹵豬蹄讓它們大飽口福。老木在廚房炒了一盤回鍋肉,煮了一缽酸菜粉絲湯,從玻璃瓶倒出一碟油酥花生米,還提來一瓶濯水包谷燒要和劉一強對酌幾杯。外面的陣陣歡笑讓劉一強神不守舍,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匆匆刨下一碗飯,丟下碗出門看熱鬧。老木也沒了興致,飯吃飽了,一杯酒還剩下大半。待老木收拾完,院壩已經(jīng)響起歡快的樂曲聲。老木出門一看,大為驚訝:咦,幾爺子硬是會耍吔!院壩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噼里啪啦炸出的火星把天空的星星也映襯得黯然失色。男男女女圍著篝火,在收錄機播放的《木葉情歌》的旋律中,跳著當?shù)亓餍械臄[手舞。這種舞蹈用的是同邊手,動作剛柔相濟,起伏有致,看上去韻味十足。從不跳舞的劉一強這時居然也混跡其間,涎著臉跟在一個少婦的屁股后面奓腳舞爪亂擺;ǘ桓始拍,在人腿間轉悠,不時直立起來汪汪叫兩聲。只有翠花文靜,蹲坐在圈外觀看,眼光一直追隨著花二!袄夏,快來喲,又鍛煉身體,又好耍呢!”劉一強喘吁吁說!拔也粫,我不會!崩夏菊f,心里卻想:扯雞巴卵談,鍛煉身體?明明是聞騷嘛。他在地壩邊的條凳上坐了,一邊抽煙,一邊笑瞇瞇地看。翠花默默地挨過來,傍他坐下。老木自然而然伸出手,在它頭上慢慢摩挲。一曲終了,大家坐成一圈,依次表演節(jié)目,不外乎唱歌說笑話。說的幾乎都離不開男女之間那些事,老木聽罷笑岔了氣,特別佩服講述者把故事編排得那么巧,而且口無遮攔,什么都說得出來。唱歌的更邪,一首堂堂正正的歌曲從他們嘴里唱出,竟歪歪扭扭、黏黏糊糊,成了撩撥情欲的黃色小調。老木悄悄覷一眼那些少婦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毫無羞澀之態(tài)。最后,不知誰提議,一群老大不小的男女竟玩起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扮母雞的就是領頭的中年男子。他張開雙臂,左騰右挪,極其認真地護佑著身后那群嘰嘰喳喳的母“小雞”。老木看得高興,大笑起來,不料一口煙嗆進肺里,咳喘了好一陣。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這么快活過,不明白這些人何以如此瀟灑,進而想到自己一年到頭刻板枯燥的生活,心里竟冒出酸酸的妒意。篝火漸小漸弱,星光重又燦爛。見驢子們滅了火,開始收拾睡袋準備休息了,老木還覺意猶未盡,轉來轉去舍不得離開!安钌蹲泳驼f,莫客氣哈!彼灰淮蛘泻,希望能幫上點忙,同時也盡量拖延與這群快樂的人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再無理由滯留在外面,才與劉一強進了樓!皫谞斪佑彩呛盟,把老子眼睛水都笑出來了!崩夏靖锌馈!昂,你不曉得,好耍的還在后頭!眲⒁粡姽首魃衩氐卣f!八妓,還有啥子耍的?”“不說了不說了,免得你老哥子睡不著覺。”“未必你龜兒子勾搭上了一個?”“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還用呆在這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苦熬?”劉一強不無遺憾地說,“我給你說吧,免得你亂猜。等一會,說不定他們還要混帳!薄澳懔R哪個混賬?”“不是你說那個混賬,是混帳。”“你說的是啥子屁眼話喲,弄得人糊里糊涂的。”“嗨,就是男的鉆到女的帳篷去混睡!薄芭,是兩口子吧?”“嘖,是兩口子還有啥說頭?我曉得你人老心不老,等會兒悄悄出去偵察偵察,混不到嘛,飽飽眼福過盤干癮也好。”劉一強詭譎地笑!肮啡盏募一,你自己小心點,莫讓別個捉住了。不要腥沒嘗到,反而被打斷了狗腿。”那晚,劉一強出沒出去晃蕩,老木無從知曉,他自己倒真是因為心緒迷亂而難以入眠。他起了兩次夜,很想出去遛一圈,驗證一下劉一強的話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張老臉,只有半躺在床頭抽煙。窗口月光迷離,煙頭一閃一閃映出老木那張皺臉。他想著這些人的灑脫快活,想到劉一強閃爍其詞的話語,竟然開始想象帳篷里的萬種風情,漸漸居然聽見了清晰的嬉笑和嬌喘。他大為驚訝,惶然四顧,當確信這只是幻覺時,才舒了口氣,感慨人與人的生活狀態(tài)竟然如此不同。第二天一早起來,驢子們已經(jīng)離去。老木看了一眼打掃得一干二凈的地壩,又望著莽莽蒼蒼的山巒,只見云霧在山巒間飄浮,似乎有意隱藏什么。他望了很久,好像在尋找驢子們的蹤影,思緒也隨他們翻山越嶺而去。 三 如果說長時間的獨處還有好處的話,那就是可以更充分地享受與大家相聚時的歡樂時光。倪臺長帶了一幫人上山駐扎下來,說要新建一座鐵塔,改造機房,接收央視信號無線覆蓋周邊地區(qū)。一下子山上喧騰起來,運材料的車輛進進出出;院壩一頭那個傾斜已久的木制籃球架被重新扶正,籃圈上還掛了新網(wǎng),球投進去發(fā)出“刷刷”的聲音煞是悅耳;卡拉OK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到晚上各種嗓門在比賽誰讓人身上雞皮疙瘩起得更多;休息室也響起稀里嘩啦的麻將聲。最快活的要數(shù)老木了。他負責大家的生活,一天忙進忙出,但任何時候都是笑呵呵的,核桃般又黑又皺的臉也因內心的舒坦而光滑明亮了幾分。然而既要下山采買食品,又要煮飯燒水,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只好要求倪臺長給他派一個幫手。倪臺長帶來的人都是臺里的骨干,各負責一方面技術,沒有多余的人可以安排。倪臺長想了想,說這樣吧,大家很辛苦,要把伙食搞好點,每天都要變點花樣,讓兄弟們吃好喝好。你負責謀劃采買,我另外給你專門請一個炊事員。炊事員來的那天,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陽光特別明媚的日子。她剛從車上下來,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的粘到了她身上怎么也扯不開。似乎感受到了這些目光的灼熱,她低下頭,局促地抻著白底藍碎花襯衣的下擺。這是個30歲左右的少婦,皮膚微黑,模樣清秀,結實的臀部圓圓地上翹。如果換一個環(huán)境,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女人,然而此時此地,在我們眼里竟如天仙般光彩照人。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倪臺長和老木把她領進屋去。后來我們知道,她叫楊曉梅,是山腳巴可鎮(zhèn)莫家寨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她人長得利索,菜也做得可口,大家心里喜歡,嘴里也盡是贊美之辭。多數(shù)男人不愿涉足的廚房一時間竟成為最吸引人的地方,大家有事無事踅進去搭訕幾句。平時從不做家務的人居然肯幫她擇菜或者清洗碗筷,一張口就粗話連篇的人在她面前收斂了不少,以至于為搜尋文雅的詞句變得結結巴巴。連花二也媚相十足地圍著她轉,是她不同于我們的鮮艷衣著還是身上的特殊氣味叫它著迷,只有天才知道。不可思議的是,只要見到老木和楊曉梅單獨在廚房,不管是在忙碌還是閑聊,它便磨磨蹭蹭不離左右,不時低鳴兩聲表示它的存在,目光陰暗,隱約閃出嫉恨和警惕。這狗日的心眼還多呢!老木看在眼里,既好笑,又覺得梗梗不舒服,甚至有幾分寒心。半個月過去了,楊曉梅的膚色居然白凈了一些,臉上的微笑更加溫暖迷人?梢钥闯,對她而言這是一段舒心的日子,男人們的呵護和關切讓她感到一種隱秘的喜悅。她何嘗讀不懂那些曖昧的眼神和舉止,何嘗不曉得那潛藏的欲念和企圖,但她喜歡這種感覺,一律報以溫婉的微笑。她又特別的謹慎,對誰都禮貌周到不親不疏,盡量不讓人產(chǎn)生誤解和非分之想。當然,老木是例外,更多時間的相處使她自然感到親近和信賴,有事無事總喜歡和他說說話。一天,老木發(fā)現(xiàn)楊曉梅有些異樣,臉上沒了平日的明媚,陰悄悄的一直不做聲。他心想可能是牽掛娃兒了,過一陣就會好的,便沒在意!澳敬蟾,我想給你說件事情,不曉得該不該說?”楊曉梅猶豫了好久,終于開了口!笆遣皇窍胪迌毫?我給倪臺說說,放你一天假回去看看.”“不,不是的!睏顣悦芳泵φf,“我,我睡不著覺!崩夏疽汇,睡不著覺給我說干啥,未必……他的心一陣亂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怔怔地看著她。楊曉梅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所產(chǎn)生的歧義,臉一下子緋紅,話說得更不流暢:“不,不,我是說,我是說晚上,這兩天晚上一直有人敲我門,半夜三更的,我好怕!崩夏揪o張的心情立即安妥下了,同時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又飄進心頭。“是哪個你曉得不?”他問。“這幾天,有好幾個人給我遞紙條。但晚上聲音很小,聽不出是哪個!薄斑f紙條?是哪幾個?”老木大吃一驚,睜大的眼睛里分明透出妒忌和憤怒。楊曉梅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支吾著不肯說。“狗日的東西,老子不把你們揪出來才怪!”老木恨恨地說!安,木大哥,我說給你聽,是相信你,憋在心頭難受。我是有點怕,整夜整夜睡不好,可是把事情捅穿了,大家都不好意思,何必呢?反正就兩、三個月,我一離開,什么事都沒有了。”老木強捺住內心的騷亂,想了想楊曉梅的話也不無道理,便說:“事情鬧大了確實不好,不過老這樣下去也不行,總得想個辦法!彼橹鵁焷砘刈邉樱に伎嘞。良久,腦子里閃過一道亮光,他笑了笑,信誓旦旦對楊曉梅承諾:“你就安心睡吧,我保證沒人敢來打攪你了。”憑老木那個灰不溜秋的腦殼,還能想出什么絕妙的主意?事實也大抵如此。到了深夜,習慣早睡的老木竟然將臥室門大大敞開,燈光雪亮,戴著老花眼鏡讀書。大家十分驚訝,路過都要覷一眼:“咦,吃錯了藥嗎,老了才來用功?”“嗯,好看,太好看了!你看過沒有,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一看就不想丟開,瞌睡都沒得了。”老木說,模樣十分天真!澳憧茨愕,開著門干啥?”“煙抽多了,敞敞氣!北咳俗杂斜哭k法,效果居然不錯。楊曉梅連續(xù)兩晚睡得安穩(wěn)香甜,氣色也紅潤如初。老木自以為得計,竊喜不已。但楊曉梅偶然聽見旁人議論老木的反常行為后,她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一酸,躲到一旁暗自垂淚。當和老木獨自相處時,她的神態(tài)一變?yōu)閳詻Q果斷,說如果老木再這樣下去,她立即辭去這份活路下山回家。老木尷尬至極,囁嚅著說不出成句的話。倪臺長也察覺老木的舉止乖張,把他叫來詢問。老木躊躇一陣,才道明個中緣由。當晚,倪臺長召集大家開會。他安排完第二天的工作,臉突然一沉,叫人把門關上,冷笑道:“聽說有的人精力充沛得很啦,晚上不睡覺,去人家女人門口刨騷。有種就給我站起來讓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雞巴比別人大些!”一陣哄堂大笑之后,氣氛又漸漸嚴肅。我們知道倪臺長是高山臺的第一批員工,和大家有著兄弟般的感情,臟活苦活從來少不了他,平時也嘻嘻哈哈和大家不分彼此。此時他沒有半點笑容,目光冷冷地來回掃視。意想不到的是,在凝固般的寂靜中,竟有兩個人歪歪斜斜站了起來。倪臺長似乎也吃驚不小,定定地看著那兩人,不久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他點頭示意他們坐下,聲音也低緩下來:“楊曉梅是有家有口的人,我們是請她來的,不要壞了人家的名聲,也不要壞了我們臺的名聲。如果說你情我愿,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必須對別人負責,也對自己負責。鬼鬼祟祟哪像我們臺的職工,和他媽的縮頭烏龜差不多!騷沒聞著,還讓別個休息不好,并且連累人家老木跟著受罪,半夜三更看起小說來,大家說是不是混賬?”嗤嗤笑聲響成一片,有的還擠眉眨眼朝老木做怪相。老木嘿嘿干笑,扭扭捏捏一臉的不自在。那兩人訕訕地笑,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荒唐。倪臺長揮揮手,繼續(xù)說:“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以后再聽到哪個議論,老子就對他不客氣。兄弟們好自為之吧,散會。想斗幾把地主的,到我房間去。不過,‘子彈’要帶充足,打一、兩盤就開始欠賬的莫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