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中國年度科幻小說》收入星河、王晉康、劉洋、陳楸帆、何夕、景芳、陳茜、江波、趙華、李伍薰、嚴曉馳11位作者的11篇優(yōu)秀科幻作品,或?qū)憽断膵z回歸》,或?qū)憽侗税犊杉啊,或(qū)憽读慨a(chǎn)超人》,或?qū)憽兑苹暧行g(shù)》,或?qū)憽锻粞髴?zhàn)爭》,想象力豐富、故事生動、人物形象鮮明、語言深入淺出。 由中國科幻小說界選家選編的2012年度科幻小說,是從全國多種相關(guān)刊物當年發(fā)表的科幻小說中精選出來的,旨在檢閱當年度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績,公正客觀地推選出思想性、藝術(shù)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響力的年度科幻小說。 《2012中國年度科幻小說》中特別要推薦的是《汪洋戰(zhàn)爭》——在這篇作品中,作者提出這樣一個觀點:為了宇宙間所有文明的健康發(fā)展,對于某些文明的非理性行為,具備足夠理性的文明不得不予以干涉。 目錄: 序言——星河王逢振 星河《彼岸可及》 王晉康《夏媧回歸》 劉洋《時振》 陳楸帆《無盡的告別》 何夕《汪洋戰(zhàn)爭》 景芳《棱鏡》 陳茜《量產(chǎn)超人》 江波《移魂有術(shù)》 趙華《稻草人》 李伍薰《給我一把散彈槍》 嚴曉馳《“U”系星座》夏媧回歸 王晉康 1?夏媧 在那場被后人稱為“科技大爆炸”——科技的發(fā)展變成暴漲,轟然一聲炸毀了22世紀的人類社會——的大劫變中,我和丈夫算是幸運的人。丈夫雖然沒能逃脫納米病瘟疫,但我家別墅的院內(nèi)恰好有一艘整裝待發(fā)的時間渡船,是從時空俱樂部租借的,原打算用于暑期度假。時空俱樂部是一個精英組織,只對少數(shù)超一流科學(xué)家開放,全球的會員不超過50名,這是因為時空旅行者必須有極強的道德自律。那天我扶著虛弱的丈夫匆匆進了渡船,讓他平臥在后排的座位上。我坐上駕駛位,開始設(shè)定時空坐標——但我無法做出決定。良久我回過身,俯身對丈夫輕聲說: “大衛(wèi),我不知道該去往何時。肯定不能回大爆炸前的社會,那時沒辦法治療你的病;但如果去未來,我不知道文明多久才能復(fù)蘇。要不,我們先去500年后試試?” 丈夫艱難地抬起頭。納米病是科技時代的黑死病,病魔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只有一雙眼睛像灼熱的火炭。他沒有猶豫,斷然說: “我們不去未來,回到150萬年前吧。你只用輸入‘直立人第一次用火的時刻’,電腦會自動搜索到精確的時空節(jié)點。”他喘息片刻,補充道,“夏媧你幫幫我,在我墮入地獄前干一件事! 我久久地看他,心緒復(fù)雜,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大衛(wèi)是“科技暴漲”的有力推手,名列凌煙閣24功臣的前列,F(xiàn)在,不惑之年的他要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來一個徹底的反叛。我簡單地說: “干涉過去——這違犯時空穿梭的最基本道德! 大衛(wèi)不耐煩地一揮手——在這樣的非常時刻,讓那些勞什子道德見鬼去。 我沒有多說,回頭開始設(shè)定時空坐標。大衛(wèi)是我的丈夫兼導(dǎo)師(求學(xué)時的導(dǎo)師和生活的導(dǎo)師),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服從他。渡船啟動前我仔細檢查了生活背包中的裝備。我必須謹慎啊,畢竟這是一次跨越150萬年的時空穿梭,在那時的非洲荒野上甭想找到一塊備用電池或一支縫衣針。好在生活背包狀態(tài)完好:一把掌中寶激光槍,雖然小巧但足以擺平一群獅子;一個高容量手電筒;一只壓電式長效打火機;一副作用范圍100千米的對講機;一條多功能睡袋……這些用具都是時下最先進的型號,其能量儲備均不低于50年。背包里還有夠一周食用的壓縮食品,這只是作為應(yīng)急,因為食物應(yīng)該在目標時空中解決。我從背包內(nèi)兜中翻出一個半透明的乳白色小球,大小正好一握。我問: “大衛(wèi),家用的全息相機怎么也在背包里?” 在我檢查背包時,大衛(wèi)艱難地坐起來了。他斜倚在座椅后背上,一直目光冷漠地看著窗外。這會兒他收回目光,看看我手中的小玩意兒,忽然沒來由地臉紅了。他勉強說: “我昨天試駕時用過它,”他補充道,“我拍了咱們的孩子! 孩子,他提前拍了“出生后”的孩子,而現(xiàn)在他(她)只是我腹中三個月的胎兒。我知道大衛(wèi)為什么臉紅,知道他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事瞞著我。在時空穿梭中旅行者不得同自身有互動——這也是最嚴格的時空戒律之一。他拍攝自己的孩子雖然不算實質(zhì)的互動,也差不多等同于犯戒了,而且這與我們即將開始的干涉不同。事急從權(quán),為了挽救人類社會,他有足夠勇氣去違犯戒律。但上次不同,那純粹出于一個大男孩的好玩心態(tài)。但我不想讓丈夫難堪,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即將開始的150萬年的時空穿梭也很難甩掉死神。如果我救不了他,至少也要讓他保持心靈的平靜。我只是淡淡說一句: “這會兒真想打開相機,看看那個小模樣啊。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 “是嗎?不過還是留到以后再細細欣賞吧,這會兒不能耽誤了。大衛(wèi),你坐好,我要啟動了。” 我啟動了渡船,周圍時空在搖曳中隱去。 我的名字叫夏媧,不是圣經(jīng)中的“夏娃”,只是恰好同音而已。在古閃族的神話中,亞當與夏娃是人類的始祖,不過夏娃只是亞當?shù)母綄傥,是男人的肋骨變的。我的名字來自另一個古老民族關(guān)于女媧的神話。女媧用五彩石補好被撞裂的天穹,又用泥土造出男人女人,她是人類唯一的始祖。 我的名字是父親起的。這個22世紀的啟蒙師(小學(xué)教師)很聰明,巧用我家的古老姓氏,再加上一個簡單的方塊字,就讓女兒的名字兼具東西方兩個人類始祖的含意。我想,當他為名字中內(nèi)含的神秘奧義而沾沾自喜時,絕不是想讓懷中的囡囡跑到150萬年前扮演人類始祖吧。 但這個名字一定有內(nèi)在的法力,最終讓我來到洪荒時代。 荒野之神,我向你致敬。此時的東非稀樹草原還沒刻上人類的痕跡,它的面貌完全由荒野之神來裝扮。廣袤的草原上長著高大的金合歡樹,呈水平狀的樹冠直插云天,猶如一抹抹綠色的輕云。地平線上立著一排大腹便便的波巴布樹和扇椰子樹,巨大的樹冠郁郁蔥蔥。眼下應(yīng)該是雨季,硬毛須芒草和菅草匯成連天的濃綠。數(shù)百萬只紅嘴奎利亞雀和燕鷗在藍天下盤旋俯升,大筆書寫著跳蕩的生命旋律。角馬和瞪羚撒滿了草原,它們吃著草,悠閑地甩著尾巴,不在意時刻相隨的死神。天邊閃爍著青色的閃電,烏云從地平線上漫卷而來。 根據(jù)渡船主電腦的搜索,那個時空節(jié)點就在附近,誤差域為24小時×3千米。也就是說,至遲到明晚此時,一道閃電將點燃附近一株大樹,而墜落凡塵的天火也將同時照亮某個野人的蒙昧心智。 時間渡船停泊已畢,船身半隱在高大的禾草叢中。附近有五棵扇椰子樹,成五邊形排列,這是一個明顯的地標。我關(guān)閉了動力,回頭說: “大衛(wèi),說吧,我該怎么做。” 我絕不會放棄救活他的希望。我想盡快完成他的這樁心愿后趕緊返回,找到一個合適的時空為他治病。大衛(wèi)示意我把生活背包給他,他喘息著,找出那柄掌中寶激光槍,托在手中,目光蒼涼地看著它。 “夏媧,難為你了,我知道你的天性不適合干這種事。但我太衰弱……” 我打斷他:“沒關(guān)系,我有勇氣干這件事,問題在你這邊。你真覺得它是正當?shù)膯幔磕阏婺芎菹滦倪@樣干?” 他久久沉默,臉上籠罩著死亡的黑氣!拔覀人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但這個決定應(yīng)該由我們兩人共同做出!彼f。 我干脆地說:“我沒問題,我聽你的。那我就去了。” 我把他在后座上盡量安置妥當,把食物和飲水放到他手邊,又開啟了渡船外殼的低壓電防護系統(tǒng)。我自己帶上一天的食物和飲水,但想了想又留下了,盡量給大衛(wèi)多留一些吧,在外邊總能找到食物和飲水的。雖然我這次外出不會有危險,但凡事還是穩(wěn)妥為好。我?guī)纤⑹蛛、打火機、袖珍望遠鏡、獵刀,把掌中寶掖在懷里。臨走想了想,把那個球狀全息相機也帶上了,在等待時空節(jié)點的閑暇中,我滿可以欣賞欣賞兒子的小模樣。準備妥當,我俯下身吻吻丈夫,輕聲說: “我走了,你安心休息,千萬不要出去。” 大衛(wèi)沒有說話,一只手輕輕拉我,拉我到他身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聲問: “你想要我?大衛(wèi),你的身體……” 但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對自己的痊愈已經(jīng)不抱希望;或者說他早已心死,根本不在乎肉體的存活,他想在告別人世前同我多幾番溫存。也許他有不祥的預(yù)感,在分手前想留下妻子的體溫。我理解他。我隨即除下外出的行頭,脫掉衣服,幫他寬衣解帶,然后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讓我心疼如絞……不過大衛(wèi)只是安靜地抱我一會兒,然后吻吻我,喘息著說: “去吧,先把正事干完,我們以后的時間多著呢! 我從他的話中觸摸到入骨的悲愴——他的余生可不多了,但他已經(jīng)無事可做,所以才說“時間多著呢”。我笑著打岔: “不,你馬上就該忙了——兒子七個月后就出生啦。” 我找到十幾枚禿鸛和奎利亞雀的鳥蛋對付了晚飯,然后爬到一株金合歡的樹杈上觀察。烏云已經(jīng)差不多布滿天空,夕陽的光劍努力穿過云縫。暮色蒼茫,草原中充盈著舒緩強勁的生命律動。一頭獵豹揚著尾巴飛奔,不過我覺得它的身形比150萬年后的后代要粗壯一些,奔跑的姿勢也不如后代們飄逸。獵豹捕到一只瞪羚,但立即引來了草原的強盜鬣狗。獵豹膽怯地退卻了,強盜們快意地大吃大嚼。十幾只禿鷲撲打著翅膀緩緩落下來,等著享用鬣狗們的殘肴。更遠處一只雄獅也聞到了血腥,它鬃毛怒張,急速向這邊跑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他們。 這是一個直立人家族,在暮色中分開草叢向這邊走來,有30人左右。我調(diào)好望遠鏡焦距,鏡野首先罩住了家族的頭領(lǐng)。這是個45歲左右的男人(或者直立人的面容比現(xiàn)代人要老一些),全身赤裸,身體強健,須發(fā)蓬亂,披一身骯臟的黑色體毛。他走路的姿勢已經(jīng)同現(xiàn)代人沒什么差別,面容的差別則要大一些,兩頰多毛,額部明顯低平,眉骨突出。他手里拎著一根木棍,一端是削尖的。對這點我沒有驚奇,我知道此時的直立人已經(jīng)能制造精美的石斧和其他工具。后邊有幾個中年男人或年輕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和半大孩子。女人身上背著不多的雜物。隊伍中好像沒有老人。 我把望遠鏡倍數(shù)放大,又打開夜視功能,對準男首領(lǐng)的眼睛。我知道人或動物的目光最能反映他(它)的智力層次,但這次我沒能得出肯定的判斷。他的目光中沒有死板、愚魯、殘忍這類屬性,但也看不到靈智的閃耀,就這么平平淡淡的目光,在夜視功能下幽幽閃亮,隨著他的行走,在暮色中拉出一道跳蕩的水平綠線。他們走近了,食草動物們警覺地盯著他們,連獅群和鬣狗群也懷著相當?shù)慕湫。看來這群直立人已經(jīng)是此地常見的風(fēng)景,動物們也承認他們屬于草原的強者。 而且,這一小群直立人很快就要接過上帝恩賜的天火,開啟智慧的大門,最后成為各色人種的共同先祖,成為地球的主人。 他們經(jīng)過我所在的金合歡樹,又走過一片刺槐叢,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在閃電點燃某一株樹木之后。我的任務(wù)就是在此守候那位率先盜取天火的人。 我打開對講機,在靜電的咝咝聲中聽到大衛(wèi)的微弱聲音:“你好,夏媧。” “大衛(wèi),我看到那個直立人族群了,一共31人。我有個直覺,盜火者應(yīng)該是那個男頭領(lǐng),我在這里等他! “好的! “你吃過了嗎?” “吃了一點兒,我這邊你不用操心! “好的,吻你。”停停我說,“大衛(wèi),如果你改變了決定,請在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定!蔽夷芨杏X到他在那邊緩緩搖頭,“但我不會變的! 幾只高大的長頸鹿悠閑地甩著尾巴,走近我身下的這株金合歡,伸著長舌在尖刺中卷吃樹葉。其中一只發(fā)現(xiàn)了我,小腦袋從枝葉中伸過來,用溫馴的目光好奇地盯著我。我拍拍它的腦袋,它受了驚,長頸一甩避開了我,但過一會兒又把腦袋伸過來。我不敢在這兒多停留,閃電肯定要擊中附近某棵樹,沒準就是我身下這棵呢,這一帶就屬它最高。我爬下樹,找到一塊兒臺地把自己安頓好。為防止蚊蟲騷擾,我鉆進睡袋,把拉鏈仔細拉好,只留腦袋在外邊。 烏云遮蔽了星月,夜色已重,遠方的青色閃電不時把夜景定格。長頸鹿群仍停在原地,它們的身體已經(jīng)隱入夜幕,但青光映出幾只晃動的長脖,與不動的樹干混雜在一起。在閃電擊中那棵樹之前我無事可干,但我心緒煩亂,此刻也無法入睡。我想到那臺全息相機,便掏出來,按下開關(guān),立時小球周圍形成了明亮的激光網(wǎng)。因為我自身也在光團之內(nèi),圖像不好分辨。我把小球放遠點,現(xiàn)在看清了,那是一位正在分娩的產(chǎn)婦——當然是我。她屈腿躺在產(chǎn)床上,肌肉緊繃,低聲呻吟著,襠間血跡斑斑。可能有點兒難產(chǎn),因為一雙拿著產(chǎn)鉗的手伸進圖面里。又過了幾分鐘,產(chǎn)鉗夾著一個渾身血污的肉團團出來。他被交給另一雙手倒拎著,哭出了嘹亮的第一聲。 這就是我的兒子,我和大衛(wèi)的兒子。我的喉嚨發(fā)哽,胸膛被堵上一塊柔韌之物。相機的激光照亮了一個小區(qū)域,兒子的身體輕盈地浮在綠草之波上,像是馭空飛翔的小天使。我想起了剛才那個直立人族群,他們是人類的先祖。百萬年來無數(shù)的小生命通過無數(shù)的產(chǎn)門來到世上,組成了綿亙不絕的血脈之河、生命之鏈。而我七個月后也將參與其中,盡到女性的責(zé)任。 此刻我心緒煩亂,不是欣賞小可愛的時候。我長嘆一聲關(guān)上相機,開始思索大衛(wèi)要我干的事,他想讓我殺死直立人中第一個用火者,從而斬斷(至少是推遲)人類智慧的進化之路。這個決定瘋狂而荒誕,但我理解丈夫的心理脈絡(luò)。他曾是科學(xué)教的虔誠信徒并為此燃盡才智,這一代的科學(xué)精英們成就了科學(xué)的暴漲,在那段歡樂的日子里,似乎自由王國伸手可及?墒牵鋈灰磺卸际Э亓。不是個別的失控,而是全面的失控。納米技術(shù)引發(fā)了高科技時代的黑死病,基因技術(shù)引發(fā)了普遍的基因錯亂,亞洲新一代粒子對撞機造成了一個微型黑洞,如今正在瘋狂吞食著地球的肌體,逼得我們不得不逃亡……于是像丈夫這樣的科技精英們產(chǎn)生了強烈的幻滅感和負罪感。他要在臨終前贖罪,甚至不惜讓人類回到發(fā)明用火前的蒙昧?xí)r代——而且他有這個能力的,因為他正好握有一艘高科技的時間機器。 作為他的愛妻,我愿意幫他實現(xiàn)這個心愿。當然我肯定不會殺人,我也不相信這樣干就能斬斷那條命定之路。但——我相信,在這個關(guān)鍵的時空節(jié)點施加一點兒干擾不是壞事,我祈盼它能多少弱化150萬年后的社會爆炸。 我會完成丈夫的托付,但在這件事上我倆其實只是同路人。 我努力撫平了煩亂的思緒,沉沉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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