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的專業(yè)是軍事,他在日本讀書時所學的內(nèi)容與畢生所成就的事業(yè)都與軍事有密切的關系。不過,他絕非一介武夫,而是對于讀書有非常濃厚的興趣,甚至可說是具有“文武合一”的人生理想。從他的傳記資料可見,蔣介石一輩子都醉心于讀書,他自幼即在顧清廉的教導下閱讀“經(jīng)子史傳、許氏說文及宋儒理學”。 成年之后,他一直有閱讀的習慣,不但在家中讀書,也喜歡在旅行時讀書。例如:他曾在車上、軍艦上讀《史記》與《明儒學案》,在車上看《新土耳其史》;1942年訪問印度時,讀《宋元學案》(1942.2.9);1943年去埃及參加開羅會議時讀的則是梁啟超的作品(1943.11.28)。最有趣的是1927年11月,他到日本有馬(溫泉名勝)旅行,竟然連續(xù)幾日皆醉心于日本史的閱讀;貒螅笆辉率,自日本回到上海,連日布置與宋美齡女士結婚事。二十六日,親至商務印書館,購買書籍,以供度蜜月期間共讀!庇纱丝梢,對他來說,情人之間在最浪漫的時間所做的最浪漫的事竟然是“共讀”。 蔣介石多次提及“開卷有益”(1932.2.19),擔憂“不看書,不勤勉,禍將及身”(1928.6.8);“今日未看書,何以革命也”(1928.9.3);“無暇讀書最可畏”(1929.9.10)。北伐期間發(fā)生濟南慘案,因軍事緊急而無暇讀書,對此他深感悔恨,而發(fā)誓之后每天至少都要讀十頁書: 五月九日,公自督師北伐,軍事緊急,及濟南慘案發(fā)生,尤益忙逼,無暇看書,至是思研究學問,實為雪恥要道,乃自誓曰:以后每日必看書十頁;如或間斷,是忘仇無恥之人矣。1928.5.9) 而因病不能讀書,則是他深感怨恨的。1935年6月3日,他說:“近日以目疾,不能看書,恨甚!” 蔣介石那么迫切地想要讀書是出于一種對讀書價值的特殊看法。對他來說,讀書可以促進“智德進步”(1933.5.14),可以養(yǎng)心、收放心、雪恥、革命,與了解人情物理等。對他而言,學問是事業(yè)的根本,甚至可以說是影響“生死成敗”的關鍵因素。這一種以讀書來追求道德的提升與知識的開拓,是一種植根于傳統(tǒng)的看法,即是傳統(tǒng)思想中所討論的“尊德行”與“道問學”。在這方面,梁啟超也有完全相同的觀點。就此而言,蔣介石具有一種源于傳統(tǒng)文人或讀書人的自我認同。 不過由于他同時也是一個軍人,因此也非常鼓勵軍人應多讀書。1926年1月14日,他告誡黃埔軍校第三期畢業(yè)生:“各位畢業(yè)以后,要知學問無窮,除隨時研究典范令教程等書外,又須注重政治學、經(jīng)濟學,不精政治學、經(jīng)濟學,軍事學雖好,終究為他人機械!現(xiàn)時代之人,要知現(xiàn)時代道理,否則,就是過死之人,與死人何異?”在檢閱軍隊時,他說:“軍人第一宜多讀書,始能了解三民主義,為黨國服務;否則,一無所知,與從前腐化之軍隊何異?”(1928.9.3) 蔣介石本身即以身作則,廣泛地閱讀各類書籍。他發(fā)現(xiàn)讀書常會“隨看隨忘”,這時只有持之以恒(1942.10.31)方能對治。為了加強閱讀的效果,蔣介石讀書時有做筆記的習慣,他會將書中精華的句子摘錄下來。在這方面他深受曾國藩影響,1924年5月,他告誡蔣緯國(1916-1997),“寫字宜清楚,不可潦草糊涂,用墨不可有過澇、過淡之!抄寫文章,須先讀過了解,然后著手抄寫,才有益處!曾文正所謂辦事、讀書、寫字,皆要眼到、心到、口到、手到、耳到,五者齊來,方能做好!币虼耍沼泴κY介石來說,其中的一個功能就是謄錄、整理讀書筆記,而且他會將以往的日記取出閱讀,用以溫故知新、加強記憶。1933年4月15日,他說“近來連日看往年日記,頗覺有益”。 他所閱讀的內(nèi)容相當廣泛,包括語文以及中西學術。在語文方面,他學過日文、德文、俄文與英文。其中,尤其強調(diào)英文的重要性,曾鼓勵其子蔣經(jīng)國與蔣緯國在英文方面應勤習精通、隨時熟習、多記名詞,以為作文秘訣。 在西學方面,蔣介石非常熱心地吸收新知。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他便立刻閱讀了《新潮》、《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等啟蒙報刊。此外,這一年他所閱讀的書還包括:“《政治學大綱》、《軍事常識》、《日本軍事學》、《俄國革命記》、孟舍路著《經(jīng)濟學原論》、津村秀松著《國民經(jīng)濟學原論》、《新村記》、《易卜生記》、《鄂爾斯泰人生觀》、《歐洲地圖》、《大演習戰(zhàn)況地圖》”。如果將以上書目仔細地加以分類的話,蔣介石所讀的西學方面的書籍包括:軍事科學(如情報學、碉堡學)、社會科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馬克思學說)、哲學與宗教(如黑格爾哲學、《圣經(jīng)》)、西方史地、以及文學作品(如福爾摩斯偵探案)。 其中,有關宗教與哲學的書刊,對認識蔣介石思想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例如1941年1月12日,他曾記載:“反省去年對于真我之根源,與太極之內(nèi)容,自覺略有領會。而人生對于宗教信仰之關系,使我內(nèi)心漸能升華,惜尚未深入于自得之域耳。此于富司迪氏所著之《信仰的意義》、魯一士所著之《黑格爾學述》二書,實助我宗教與哲學之研究,其功其大也。”上述兩本書、一為富司迪(Harry Emerson Fosdick)所撰《信仰的意義》(Meaning of Faith),一為魯一士(Josiah Royce)著、賀麟所譯的一本有關黑格爾思想的論文集。 從上述對于西學的廣泛涉獵,可見蔣介石絕對可以算是一個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洗禮的“新青年”。不過蔣介石與許多“新青年”有不同之處有二,一方面他有濃厚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則是他對傳統(tǒng)典籍與儒家價值有著很深的摯愛。換言之,他并不接受在五四青年之間頗為流行的科學主義(scientism)和反傳統(tǒng)思想。同時,他對馬克思學說的興趣也不那么濃厚。1923年他開始接觸到馬克思學說時,即感覺到“看其上半部,頗厭倦欲中輟”。他也不喜歡列寧,而比較欣賞印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蔣用的譯名是太戈兒)。1925年11月11日,看《列寧叢書》,12日,看《太戈兒傳》,蔣介石感到:“太戈兒以無限與不朽為人生觀之基點,又以愛與快樂為宇宙活動之意義;而列寧則以權力與斗爭為世界革命之手段,一唯心,一唯物,以哲學言,則吾重精神也!笔Y介石后來在民主、科學之外提出倫理,強調(diào)精神面、反唯物論,又堅持反共,從他早期讀書的內(nèi)容中即可看出其端倪。 在中學方面,蔣介石閱讀的范圍更為廣闊,包括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之學,其中儒家經(jīng)典四書、五經(jīng)均深受蔣介石所喜愛。先秦典籍中他特別喜歡《大學》、《中庸》、《孟子》、《孝經(jīng)》;其中《孝經(jīng)》尤為重要。他在1934年5月13日里寫道:“晚誦《孝經(jīng)》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6月14日,為其母王太夫人忌辰,他手寫《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曰:“甚思遺留后人,使其孝弟立業(yè),以補吾過也。”1937年2月11日,在溫讀《孝經(jīng)》之后,他記下:“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1943年7月4日,“本周誦讀《孝經(jīng)》,更有心得,可見經(jīng)書在晚年誦讀,更能領會圣人作書之要旨也。”蔣介石對孝悌等傳統(tǒng)德行的強調(diào),顯示他與批判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五四知識分子在思想傾向上有顯著的不同。 在中國近世的作品方面,他則愛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當然還包括大家所熟知的王陽明、王夫之、曾國藩、胡林翼,與孫中山等人的作品。在這方面的閱讀經(jīng)驗與他接觸梁啟超著作的關系很密切。在政法書籍方面,蔣介石喜讀《孫子》、《管子》。前者幫助他思索如何在軍事上對付“赤匪”、“倭俄”;后者則是他了解政治學的重要泉源。他至少從1924年就開始讀《管子》,1932年4月又讀此書;他說此書“乃窮古今政治學之精理”(1934.2.17)、“學政者,不讀《管子》,而惟新書是求,未見其能有成也”(1934.2.17)。饒富意義的是1934年,他在南昌推行新生活運動,這一年他從2月12日起看《管子》,而且連續(xù)兩個多月至4月30日,幾乎每一天都在看這本書,甚至在3月9日完成《管子新詁》一書。兩天之后,他在新生活運動市民大會演講“愿人人力行新生活”,強調(diào)“禮義廉恥”。4月9日他又有《禮義廉恥的精義》一文,全面闡述他對此一口號的看法。許多學者指出,新生活運動的概念與蔣介石的儒家背景、日本留學經(jīng)驗、基督教信仰與法西斯主義有關,然而,不容忽略的是“禮義廉恥”的口號乃直接源自于《管子》。新生活運動與管子思想之關聯(lián)性,值得進一步探究。 蔣介石也喜讀傳統(tǒng)人物的傳記與文集。1930年代時他最愛讀《王荊公集》、《張居正評傳》,與魏源記敘清朝開國以來平定邊疆動亂軍事史的《圣武記》。1935年5月的反省錄之中,他表示,“看《張居正詳傳》完,得益無窮?础锻跚G公集》完,益思改革社會、經(jīng)濟、軍事之急迫也!蓖醢彩c張居正是宋明時代兩位推行大規(guī)模改革措施的政治家。關于王安石,他說:“荊公之征工制,應防制,可世(疑為試)參考也”(1935.5.14);“青苗、均輸、市易、募役、農(nóng)田水利、方田均稅,是皆余今日所欲求行者,恨不早讀荊公之書”(1935.5.15),又說:“預定令各省主席廳長,研究荊公新法之利弊”,“荊公截(疑為裁)兵之計畫與決心,誠可佩也!”(1935.5.16)這些都反映出蔣介石有心效法王安石,具有推行全面改革之氣魄。對于晚明推行“一條鞭法”之賦稅改革的張居正,他更是深有所感,覺得兩人有類似的命運。他說:看《張江陵詳傳》“甚有所感也”,“張居正云:當大過之時,為大過之事,未免有剛過之痛”(1935.4.27);“看《張江陵詳傳》,江陵之氣節(jié)才情與時遇,不禁有古今同轍之慨也”;“張居正云:‘綜核名實,披剔隱奸,推轂善良,摧抑浮競!保1935.4.28)1935年4月29日,則記曰:“張居正云:‘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1936年2月4日,“本日開行政會議時,勸各部長,讀《張居正詳傳》”。1939年1月7日,他亦指定干部看《王安石集》與《張居正集》。 如果說對于王安石與張居正的推崇透露出蔣介石政經(jīng)改革之企望,那么《圣武記》則表現(xiàn)出蔣介石希冀平定內(nèi)亂、開拓邊疆,捍衛(wèi)國土的志向。1928年8月21日讀《圣武記》;11月他又連續(xù)幾日閱讀該書,并記下:“11月10日,自蚌埠往徐州,車中看《圣武記》,自是連日看之”。13日,在海州車站,看至第一冊完,曰:“余心甚有感也。”15日,往兗州,車中看至吳三桂敗亡,曰:“可笑!尤若恥也!”16日,在兗州,看至第二冊完,曰:“前清對于藩鎮(zhèn)與封建制,似較歷朝為勝。觀于此,可知立國之難,與駕馭之艱,足為鑒哉!”同年12月29日、1929年1月24日、5月27、30日、6月7日與1935年6月21日,他又再次閱讀《圣武記》。蔣介石不但對《圣武記》感興趣,對于清代開國制度、政治與外交史等方面,也有很強的求知欲。1930年一月初,蔣介石列出今年應讀書籍,其中有東北大學教授蕭一山所著《清代通史》一書,該年十二月底,他連續(xù)好幾天都在閱讀《清代通史》(1930.12.20-24)。1934年5月21日,他進一步地請蕭一山為他規(guī)劃一個十五天的清史課程,來增加對此一方面的認識。 摘自黃克武《近代中國的思潮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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