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臨界·高科技罪案調(diào)查ONE.1:飛馳的靈魂


作者:鄭軍     整理日期:2023-01-01 14:18:38

  吸毒者突然變得力大無窮,瘋狂過后是活活累死的厄運。高科技犯罪調(diào)查處遇到了難解謎團!多年以前的一段令人黯然神傷的情感經(jīng)歷久久縈繞在楊真的心頭,可現(xiàn)在,身為高科技犯罪調(diào)查處一員的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系列瘋狂的人體實驗案件背后,逐漸隱現(xiàn)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高科技的發(fā)展永遠是以雙刃劍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能夠推動人類的進步與發(fā)展,它也在不知不覺中把人類引向了深淵?萍急緹o罪,有罪的是人。
  第一章 理工男
  “你不能在這兒吃東西!”
  楊真嚇了一跳,趕緊從實驗臺邊站起來。眼前這個男孩……不,這個男人身材單薄,溜肩膀,背微駝,頭發(fā)像亂草,稀稀拉拉的胡子可能從來沒刮過。
  他是誰?憑什么這樣講話?室友林慧娟抻了下楊真的衣襟,耳語道:“實驗課教師……”
  實驗指導教師李文濤,剛剛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李文濤不光語氣生硬,還當著一群同學的面用手指點楊真,仿佛在盜竊現(xiàn)場抓了現(xiàn)行犯。楊真拿起泡面用的碗,爭辯道:“老師,我沒用實驗工具吃東西!
  “那也不行,在實驗室這個地方不能吃、不能喝,什么都不能入口!
  太夸張了吧?除了醋酸和甲醛的混合氣味讓人略倒胃口,楊真覺不出這里有什么危險。李文濤舉起一只燒杯,招呼全體同學聽他訓話。
  “你們有個師姐用它沖速溶咖啡,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她上一節(jié)課的學生用那個杯子裝氯化鋇溶液,沒洗干凈。那東西不到一克就能致死!”
  天,這里真死過人?看來在這里不許吃東西不是干巴巴的實驗室守則。同學們一聽,七嘴八舌地問其中的細節(jié)。那位師姐送醫(yī)院了嗎?接受了什么治療?去世前挨了多久?唯獨楊真注意到李文濤說話時眼眶濕潤,聲音哽咽,這觸動了她內(nèi)心里最柔軟的部分。
  “所以,重點不是吃不吃,而是培養(yǎng)在實驗室里面的好習慣!崩钗臐皇窃趶娬{(diào)紀律,他是……他是……他是要掏一顆心給大家看,而且不管別人在不在意,“進實驗室就把嘴緊閉,對周圍的一切建立起敬畏,這才是重點!”
  那天做分組實驗,楊真從沒那么仔細過。而且只要李文濤一講話,不管是不是來指導她們這組,楊真都要停下來,聽聽他在說什么。媽媽講得有道理,年輕人都喜歡放蕩不羈的性格,但只有能欣賞嚴謹踏實的人才算成熟了起來。
  那天的楊真滿了十八歲,再早幾年,她就認為自己應該算成年人。所以,這個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娃娃老師,還有他的專注和執(zhí)著立刻俘虜了她的眼球、她的注意力、她的心神。
  小李老師不負責講課,只負責管理實驗室。接觸幾次后楊真就發(fā)現(xiàn),李老師博古通今,專業(yè)領域里沒他不知道的事情,比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師強得多。李文濤有個本事尤其讓她印象深刻,那就是他能在大腦模型上準確指出一百多個定位點。爸爸能認出一千顆星星,李文濤這個本事更絕,畢竟人腦只有巴掌大小。
  楊真就讀實驗心理學專業(yè),實驗當然是基本功。她經(jīng)常會在同學逛街的時候來到實驗室,站在瓶瓶罐罐中間向小李老師請教問題。沒有別的女孩喜歡這種實驗室,里面有太多惡心的東西:一顆連著脊髓神經(jīng)的腦,幾片大腿的橫截面標本,一個小男孩的尸體,帶著槍眼的頭蓋骨。
  中槍后,人沒有立即死亡,反而活了很久;腦部受到創(chuàng)傷后,人還能存活下來,這些秘密就放在標本瓶里。
  這里不是醫(yī)學院,標本不夠多,只向?qū)W生展示,不能動手解剖。所以直到楊真入學一年后,這些標本都還擺在原位。一來二去,她已經(jīng)把它們當成朋友了。
  最初,李文濤沒想起來他還訓斥過楊真,只把她看成一個勤奮好學的新生。他允許她在標本瓶間瀏覽、翻看神經(jīng)系統(tǒng)掛圖、在顯微鏡下觀察神經(jīng)元標本,還把寶貴的尸體拿出來讓她用鑷子翻開皮膚,尋找神經(jīng)組織。
  除了這間生理解剖學實驗室外,李文濤還要管學院的心理實驗室。這天上午做“注意分配實驗”,儀器不夠,楊真沒排上。下午她自己找到李文濤,想來補做一下。
  “正好,咱們一起修吧。”李文濤指著桌上的零件和打開的機殼說。這是一臺雙手調(diào)節(jié)器,是做注意分配實驗的專用儀器!皩W院本來有六臺,壞了一臺,所以課上不夠用!
  “李老師,您要親自修嗎?叫廠家來個人不就行了?”
  “這些科學的產(chǎn)物,只有親自摸過、拆過、裝過、毀過,你才不會害怕它!崩钗臐ミ^椅子,示意楊真坐下,“尤其你們女生,一看見元件、線路就頭疼,更有必要多動手了!
  “那我把它弄壞了,算誰的?”
  “當然算我的,難道你還有工資可以扣?”
  楊真永遠會記得,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開玩笑。她坐下來,在李文濤的指導下擺弄線路板。因為是女孩子,才要多練練修儀器設備?另外一個理工男也這么說過,為什么他們都這么想?
  實驗室去得越來越勤,楊真免不了被同學們說三道四。
  “心理學有什么難的,背背課本就不會掛科。老師又沒安排,加做什么實驗啊!
  “咱們這里不是藝術院校,男生奇缺,你干嗎找顏值這么低的老男人?”
  聽到這類聲音,楊真總是笑而不答。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很難讓別人也明白。媽媽說過,解釋不清就干脆別開口。對,就讓她們說吧。
  第一年,楊真成了班上的學霸;A心理學、生理解剖、數(shù)理統(tǒng)計都考了最高分。第二學年,除了正式的實驗課,楊真卻再也不去實驗室了。終于有一天,李文濤在走廊上叫住楊真,問她為什么不去做實驗。
  楊真的臉色很難看,她拼命要做好一件事,也確實做得很好,但這份努力突然變得毫無意義。
  “不回答沒關系,我只是好奇。就是我在這里讀本科時,女生里也沒有誰像你這么勤奮。我很好奇,你這樣究竟為了什么!
  忽然間,楊真特別想找個人傾訴。如果眼前這個人都不明白,天底下就沒人能理解她的痛苦了。于是,楊真跟著他走進實驗室,坐在反應時測定儀、調(diào)速混色輪和電控動景盤之間,講了自己的故事。
  高考之后,楊真將報考的志愿告訴了家長。父親大發(fā)雷霆:“一個理科生,考了這么高的分數(shù),為什么選擇學心理學?那就是賣狗皮膏藥的專業(yè)。你是不是怕功課難,才想挑個容易混的學科?”
  當然,父女二人早有積怨,這只算一根導火索。“所以我就想學好專業(yè)課,向父親證明自己不是要偷懶。這是一門嚴肅的科學,了解人心,一點不比了解天上的星星更容易。”
  “你爸搞什么專業(yè)?”
  “行星科學!
  “我以為什么高大上的專業(yè)。他們不也是對著天文照片胡猜亂想?除了隕石,天文學哪有什么東西可以證實!崩钗臐财沧欤耙院笏偻诳嗄,你就這么回答他——物質(zhì)科學沒什么前途了,生命科學才是未來!”
  仔細想想,父親也有為女兒驕傲的時候。那年剛上高二,楊真回到家,父親楊永泉正和同事聊天?腿隧槺銌柫艘痪洌慵液⒆幼x文科還是理科?楊永泉驕傲地回答,我女兒這么聰明,當然讀理科,想混日子的學生才選文科。
  所以,楊真知道父親的反應為什么那樣強烈。心理學算什么科學,他要把女兒培養(yǎng)成未來的吳健雄,這個目標被女兒自己毀滅了。他們爭了幾天,吵了多次,楊真就是不肯妥協(xié)!
  她的父母之間也是冷戰(zhàn)多年,怕影響孩子的學業(yè),硬撐著沒離婚。高考過去了,再沒有外因約束了,兩人終于在剛過去的夏天分了手。楊真已經(jīng)成年,不用挑監(jiān)護人,但是堅決和母親一起生活。
  楊永泉從家里搬走那天,楊真從父親的眼神里看到了解脫。他很高興,從心里高興。他不僅不愛媽媽,也討厭女兒,他終于不用和兩個低能人守在一起了!
  “李老師,你知道嗎?那天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憐憫。瞧,這就是他智商欠費的女兒,只能讀心理學這么幼稚的學科。我想批他、駁他,可他根本不給我機會!
  終于沒忍住,楊真把臉埋在手掌里,嗚嗚地哭起來。
  除了媽媽,還有人能理解這種委曲嗎?這半天,李文濤一直陪著楊真,琢磨著怎么勸慰這個女孩子。這活他可從來沒干過。該說什么呢?沒關系,人要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生活在他人的眼光下……就講這些沒營養(yǎng)的“雞湯”
  文?這也是心理學家該說的話?
  楊真哭夠了,抬起掛著淚水的臉龐,李文濤也終于把話組織清楚了!熬褪钦f,你拼命學習一年,只是想向他證明,你和他的智商在一個水平線上?”
  楊真點點頭。
  “那又怎么樣?你爸拿過諾貝爾獎?”
  “貌似搞天文學的人拿不了這個獎!
  “中國那個邵逸夫天文學獎,他拿過嗎?”
  “答案你知道的……”
  “都沒拿過,那他是天文學界什么大腕嗎?”
  父親在天文學界算什么角色,楊真根本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副教授位置上待了很多年都混不上去。
  “我看你的智商真有點欠費!崩钗臐钢笁ι系漠嬒瘛T特、巴甫洛夫、華生、斯金納,心理學界前輩排成一行,注視著他們。
  “這些大師奮斗了一輩子,只是為向他們的父母證明自己不算傻?”
  楊真的智商不欠費,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實驗室又成了他們的二人世界,楊真恢復成那個勤學好問的學生。有一天做完實驗,楊真回憶起他們第一次接觸的情形。
  “李老師,現(xiàn)在實驗室紀律并不好,你怎么卻不管了?”
  李文濤嘆了口氣:“我已經(jīng)搞明白了,他們都是來混文憑的,我又何必為難大家。”
  楊真不是來混文憑的,向父親證明自己的動力,現(xiàn)在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不過,她又為什么要埋頭苦學,考個研究生呢?找一份好工作?像父親那樣,在學術臺階上一層層地往上爬?
  這不是她的理想!
  “要做科學家?當然應該。不過你得做個有人味的科學家。”這是幾年前選擇理科時,母親盧紅雅對她說的。
  在三個人的家庭里面,她一直在努力抵消丈夫?qū)ε畠旱牟涣加绊。她告訴女兒不光要學習好,還要善解人意,懂得關心別人,要會社交,懂文藝。甚至,也要適當打扮一下自己。
  所以楊真在女生圈里一直很吃香,還是兩三個學生社團的骨干。她能和女孩們一起瘋,能飚歌,能繪畫,能演話劇,知道什么牌子的面膜補水效果更好。幾個女孩站在一起,其他人立刻變成她的陪襯。
  不過,沒人能代替實驗室那個年輕的李老師。因為天天泡在星座和明星八卦這些話題里,楊真很快就會有饑渴感,她要進行有營養(yǎng)的談話,所以沒辦法,只好去找那個標準的理工男。李文濤不會背詩、彈琴,不會討女孩喜歡,但他能在她面前推開一扇窗,幫她看到深遠的世界。
  他有一個飛馳的靈魂,能帶著她上天入地。
  “那些問卷量表都是笑話,當年前輩發(fā)明這些工具來研究心理,只不過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視頻采集手段。”
  “統(tǒng)計學你考好就行了,將來進入大數(shù)據(jù)時代,不管幾千萬、幾億人,行為數(shù)據(jù)都能實時全景收集到。什么零點調(diào)查之類都得破產(chǎn)!
  “記住,人腦是心靈的根本,一切秘密都在那里面!
  “科學是第一生產(chǎn)力?不,科學不是第一,是唯一。
  社會上之所以還有很多人干別的職業(yè),只是因為科學還發(fā)展得不夠!”
  ……
  講到學術話題,楊真只有聽的份兒。這和老師們在課堂上講的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循規(guī)蹈矩與大膽出格,年輕人喜歡聽哪種?那還用問嗎?
  甚至,楊真喜歡看小李老師面對儀器時那種投入的神情。一個人和他心愛的事業(yè)融在一起,那時的他最有神韻,連欠梳理的頭發(fā)都顯得很有型。
  和這個人在一起,楊真能夠把思想投射到六合八荒。
  有一次談得腦洞大開,楊真問他:“將來能不能制造一種微型儀器,植入動物大腦,控制它們的行為?”
  “肯定會實現(xiàn),但現(xiàn)在還差得遠!”李文濤捏起一只細小的實驗電極說道,“用它在腦部搞定位研究,就像在世界地圖上指出一個村子。要實現(xiàn)你那個目標,微電極應該比這個再細上一百倍……不,一萬倍!”
  那根電極和針灸用的針差不多粗,看上去像根長長的毛刺。楊真想不出什么樣的電極能比它細上一萬倍。
  相處越久,楊真越能感受到李文濤的孤獨,他也有太多的話悶在心里,無處傾訴。“你怎么沒跟其他老師一起搞課題?要不你自己申請一個?我覺得你的思路比他們都開闊!
  李文濤愣了半天,胸口不住地起伏著,楊真有點后悔提這個問題。她才讀到本科二年級,學術圈子里面好多事情都不懂。
  “他們那些課題完全是重復研究,浪費時間,只是為了發(fā)文章、混職稱。老外搞出的學問他們只能照搬,根本不敢變通。不錯,我是有很多想法,可是資歷、關系,樣樣都不夠!
  從這天開始,他們平等起來,輪到李文濤開始傾訴苦悶了。楊真坐在那里扮演傾聽者。她抑制不住地高興,也許世界上再沒人能像她這樣,聽得懂李文濤的不滿。是的,她能聽懂,并且她喜歡聽!
  李文濤年長幾歲,心里面牢騷更多,不過都是些超級牢騷。悲天憫人,感慨萬千。他每次都是一邊說,一邊在堆滿設備的實驗室里走來走去,說到激烈處,就會揮拳、跺腳,仿佛在和無形的敵人搏斗,又像困在籠里的野獸。
  楊真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些憤懣,但她知道,有個人愿意把內(nèi)心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給她,意味著什么。
  這天,楊真又來到實驗室,李文濤正在閱讀《國際心理科學通訊》?吹剿M來,馬上扯著她的胳膊,指著一篇文章讓她看!澳闱疲以O想的就是這種設備,沒想到國外已經(jīng)研制出來了。心理學就要告別‘黃銅器具’時代了!
  一百多年前,德國人馮特在萊比錫大學建立起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不少參觀者對那些簡陋儀器嗤之以鼻,說它們和精密的物理、化學儀器相比,只是一堆“黃銅器具”。后來,這成為其他學者嘲笑心理學家的梗。
  《國際心理科學通訊》中介紹的那種技術叫“正電子發(fā)射層析照相術”,簡稱“PET”。人類各種心理活動由腦的不同部位支配,進行哪種心理活動,相應部位的血流量就會增加。先讓被試喝下混有放射性示蹤劑的水,它會隨著血液流經(jīng)腦部。越是活躍的部位,放射信號就會越強烈。這時再讓被試按照要求進行不同的心理活動——解一道數(shù)學題、回憶一個人名、看一段錄像……PET便會攝下不同部位血流量的變化。
  “以后我們不用再折磨實驗動物,也不需要研究腦損傷患者,我們可以直接研究正常人的腦!”李文濤說完這段話,人已經(jīng)圍著楊真轉(zhuǎn)了兩圈,“我有好幾個研究設想,關于邊緣系統(tǒng),關于額葉,關于布洛卡區(qū)……以前我不知道怎么落地,現(xiàn)在好,有它就行……對,咱們一定要引進它。要快……”
  那套設備價值兩千萬人民幣,就是能進口,哪里輪到李文濤來用?過了幾天,李文濤落回現(xiàn)實,又開始垂頭喪氣起來。
  “要不,找找我媽媽?她可能有辦法!睏钫嫣嶙h。
  盧紅雅在《中華科技報》工作了二十年,采訪過很多頂尖科學家?茖W院、科委、科協(xié)的門檻早就讓她踢破了。在楊真心目中,什么院士、所長,媽媽隨便就能見到。聽到她有這個關系,李文濤也很高興。就這樣,他怯生生地跟著楊真登門拜訪。
  當了多年記者,盧紅雅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再加上是女兒帶來的朋友,所以李文濤能夠滔滔不絕地講上個把小時:從研究課題到學術前景,從他自己的想法到儀器的價值。
  聽到最后,盧紅雅答應去試試!疤焱砹,一起吃飯吧……”
  “多謝多謝……不不,我得走了。”李文濤不知道怎么推辭,生硬地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楊真把他送到門口,回來坐到沙發(fā)上。屋里安靜下來,盧紅雅拉過女兒的手。
  “媽媽,您的新刊物辦得怎么樣?”
  “不忙聊我的事,告訴我,他是你男朋友嗎?”
  母女二人多年朋友相處,盧紅雅開門見山。楊真猶豫了一會兒,坦率地搖搖頭:“現(xiàn)在還不算!
  “怎么個不算法?”
  “他沒和我表白過!
  盧紅雅點點頭!拔蚁嘈拍。不過,依我的眼光看,他可能會成為出色的學者,但不大可能做個好丈夫。”
  楊真靠在母親的肩頭,默不作聲。她知道李文濤讓媽媽想起了誰,盧紅雅對女兒發(fā)過感慨,如果楊永泉只是她那幾百個采訪對象之一,兩人可能會相處得很不錯。這些一流學者就像太陽,離遠了能享受他們的光與熱,離近了就會被烤化。
  不過,盧紅雅還是把李文濤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她到有關部門打聽一番,結(jié)果才知道“PET”根本進口不了,它標在了“瓦森納協(xié)議”的安全清單上!
  “瓦森納協(xié)議?”二十歲的楊真哪曉得國際政治,這個名字還是頭一次聽到。
  1996年,世界主要工業(yè)設備和武器制造國成立了一個國際組織,旨在控制常規(guī)武器和高新技術貿(mào)易。一直以來,中國都是該組織禁運的主要對象。瓦森納協(xié)議國編制有軍民兩用商品和技術清單,高速芯片就是其中一項。
  “PET”要即時處理掃描到的腦活動圖像,必須內(nèi)置高速芯片,其運算速度超過了瓦森納協(xié)議的標準。
  “所以,咱們中國出多少錢也買不到!
  楊真第一次聽到限制高科技擴散的國際協(xié)議,她不會想到,在不遠的將來,這種事能和自己扯上緊密的聯(lián)系。
  回到學院,楊真把這個消息帶給李文濤,然后就陪著他默默地坐在實驗室里。他不開口,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
  突然,李文濤緊緊握住她的手,撫摸著,撫摸著,然后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
  楊真沒抽回自己的手,她感覺到他流出的淚水。你安慰我,我關心你,孤男寡女總這樣相處,早晚會走到那層窗戶紙前面。不過那暫時還有點遙遠,李文濤是個失敗者,她要在他失敗的時候陪在旁邊。
  不知過了多久,李文濤放開楊真的手。“謝謝你,我……又明白了一些道理!
  李文濤沒去捅那層窗戶紙,不過也許明天,或者下次,他會開口嗎?到時候她該怎么辦?母親的叮囑確實有分量?墒牵苍S他不會是父親那種一根筋的人。
  下一次再見到李文濤,又是一堂實驗課,楊真和同學們一起做腦定位電刺激實驗。按照程序,幾個學生結(jié)成一組,領一只活兔子。他們要將它麻醉、固定、剝開頭皮,用骨鉆在頭骨上打開個洞,再用鉗子夾碎小洞附近的頭骨,暴露出大片的皮層。最后,他們要用電極刺激皮層上的不同位置。這時,兔子相應的身體部位就會發(fā)生劇烈抽搐。
  分來分去,楊真這個小組全是城市里長大的女孩子。
  面對籠子里的活兔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下手。楊真一咬牙,伸手把它抱出來,用紗布蘸好乙醚,捂住兔子的口鼻。林慧娟幫著把兔子固定在架子上,接下來整個鮮血淋漓的手術過程都由楊真包下來。最后,她們成功地將兔子的大腦暴露出來,還沒等接通電極,就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騷亂。
  “小兔子,白又白,挖掉眼睛提起來,割掉膀胱割小腦,垂死掙扎真可愛。”
  一個不應該屬于這里的聲音傳了進來,走廊那邊有個女生在念打油詩,語氣里充滿嘲諷。李文濤出門查看情況,一眼就看到雪白的條幅,上面用紅漆染成鮮血淋漓的樣子。居中幾個黑字像是重錘砸向李文濤——抵制動物實驗,維護動物尊嚴!
  幾個女生舉著條幅,一個女孩子站在它前面,朗誦著打油詩。
  “小兔子,白又白,空氣打進肱靜脈,打完左邊打右邊,兩眼突出真可愛……”
  “你們是哪個學院的?這里在做實驗,胡鬧什么?”
  李文濤質(zhì)問道。
  這是一所綜合大學,文理兼收。為首的女生看年紀,應該到了大三大四的樣子。她盯著李文濤,毫不退讓。
  “我們在教育師弟師妹學會尊重生命!
  “你參加了動物保護協(xié)會?”
  “當然!”
  “那都是胡鬧!”
  楊真和同學們圍在門口觀察情況,她第一次聽到李文濤爆粗口!肮菲ūWo協(xié)會,都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
  反倒是那個女生更沉穩(wěn)。“你罵吧,這種話我聽了無數(shù)遍了,早就有承受能力了!彼涯抗廪D(zhuǎn)向李文濤的身后,直接將他當成空氣,“師弟師妹,動物也有生命權。
  你們動刀的時候就沒有惻隱之心嗎?看著兔子悲慘的目光,你們不內(nèi)疚嗎?”
  “你們再鬧,我就叫保安了!崩钗臐曇艉艽螅f得卻有氣無力。
  那個女生根本不理他。“學弟學妹,不要讓冷酷的科學把你們的心腸變硬。自然萬物不是人類的工具,它們也有生存權利。人類要和它們平等……”
  李文濤一把將她推開,走過去撕扯條幅,因為力氣過大,女生被推倒在地。她的同伴沒去攙扶她,紛紛掏出手機錄像。女生站起來,撣撣灰土,坦然自若。
  怎么這樣野蠻?楊真皺了皺眉頭。
  “學弟學妹,看看吧,將來你們就會被培養(yǎng)成他這樣的人。沒有尊重,不懂人性,你們愿意走這條路嗎?”
  不,李文濤這樣確實不對。一個聲音在心里響起來,但是當著這么多人,楊真不好意思出面阻攔。
  對面的女生名叫李瑾,新聞學院播音主持專業(yè)的學生,也是動物保護運動在大學里發(fā)展的積極分子。幾分鐘后,保安圍過來,擋住這群抗議的學生。不料,一個帥氣的小伙子走出來,站在她們和保安之間。
  “我以為就是一群文科傻妞在胡鬧,原來有你撐腰!
  李文濤指著來人的鼻子。這個人叫韓津,新聞學院播音主持專業(yè)教師,和李文濤同屆,兩個人一起留校任教。
  “也許她們的憤怒不該在這里暴發(fā),但這種憤怒本身并沒有錯。人類和幾百萬種動物生存在一起,不能唯我獨尊。”身為主持人,韓津自然能說會道。
  “什么叫唯我獨尊?世界上還有那么多病人無藥可醫(yī),哪有閑心去關心動物的權利!
  “你這話就不對了,南北戰(zhàn)爭時,美國白人中也有饑民,為什么還要去解放黑人?婦女爭取政治權利時,男人也有吃不上飯的,為什么要去解放婦女?”
  韓津不僅比李文濤高半個頭,而且常年歷練,在公眾場合舉止文雅,應對如流。再加上衣著得體,特別是言語間頗具邏輯性,那種氣場一下子就把對手壓了下去。門里門外,十幾個手機在錄像,李文濤完全成了對方的陪襯人。
  “我們都有同樣的擔心,一個人每天都在擺弄動物尸體,就會把正義、尊嚴、愛情都當成神經(jīng)元了吧?人的意識不過是一堆神經(jīng)元,你是這樣認為的吧?”
  “意識?呵呵,它連神經(jīng)元都不是,只是神經(jīng)元之間傳遞的鈉離子和鉀離子。你這種科盲也配和我討論科學問題!
  韓津一點也不生氣!拔页姓J我是科盲,但是我想,如果你今天敢在無辜動物身上動刀,明天是不是敢在無辜的人身上動刀……”
  李文濤沖上去,把韓津撲倒在地,再也不去維護教師的形象。
  從此以后,楊真再沒去過他的實驗室。周末晚上,李文濤在校園的小徑上攔住楊真。他與韓津、李瑾爭吵的視頻被傳到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成了小網(wǎng)紅。當然,這個事件里九成的負面評論都朝著他劈頭砸下來。
  “楊真,這幾天怎么沒來?”
  楊真沒有回答,這么長時間,她還是第一次不愿意接對方的話。李文濤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沒察覺到楊真態(tài)度上的變化?纯此耐鉄o人,他一步跨到楊真面前,說話的時候,熱氣能夠撲到楊真的臉上。
  “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完人生嗎?”
  “不好意思,那天你說了個我忌諱的詞。”
  “什么時候?哪個詞?”李文濤毫無思想準備。
  能夠?qū)τH近的人說不,楊真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何等強大!皨寢屖俏易類鄣娜,她畢業(yè)于中文系。以前父母吵架時,爸爸總罵她是個‘文科傻妞’。所以,這就是我忌諱的詞!
  “這個……你看,你又不是文科生……我也不是說你……”
  “不,不管是不是針對我,我只是不想再像媽媽那樣,而你太像我爸爸!去吧,去研究你的學問,去做心理學界的哥白尼。有了成果我會祝賀你,但請不要走進我的生活!我怕你這樣的人,我害怕,你懂嗎?”
  李文濤在那里站了幾分鐘,都想不出該說什么。他完全沒想到,楊真的態(tài)度變得這么快。因為什么?因為韓津那個小子的幾句話?
  “媽媽說過,我可以嫁一個科學家,但是要嫁一個……算了,不說了!
  盧紅雅的原話是:你可以嫁一個科學家,但是要嫁一個有人味的科學家。楊真覺得這話太傷人,就收了聲,單獨離開。
  她再也沒見過李文濤,很快就聽說他辭了職,手機號也被換掉,從此不知所蹤。沒人目擊小路上的求愛戲碼,大家都以為他是承受不了網(wǎng)上的咒罵,或者是因為覺得待在學院里沒前途才離開的。
  李文濤就此人間蒸發(fā),會是因為被自己拒絕嗎?楊真擔心過,內(nèi)疚過,但最后還是把他埋在了記憶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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