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多娜生意
蘇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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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也做過生意。
我和龐德合伙的鳶尾花廣告公司開張了五個多月，人氣很旺，龐德每天都在公司接待好幾撥客人，咖啡機(jī)燒壞了兩臺，一次性紙杯用掉了好幾箱，但我后來得知，并沒有一份像樣的合同，那些人都是來找龐德談藝術(shù)的。有一個搖滾樂手喝啤酒喝醉了，捏著那玩意兒在公司里跑來跑去，對著每一盆植物撒尿，嘴里高喊，Come on！Come on！那些杜鵑、龜背竹、發(fā)財(cái)樹不知所措，沒幾天，就一盆一盆地枯死了。
必須介紹一下龐德。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業(yè)余詩人，一名音樂發(fā)燒友，本業(yè)則是美術(shù)設(shè)計(jì)，朋友圈公認(rèn)他為最有藝術(shù)才華的人。但現(xiàn)在，他是我們公司的經(jīng)理，才華不能掙錢，要它何用？大家可以想見我的恐慌，五個月顆粒無收，我對龐德的敬佩，已經(jīng)變成了憤怒。我多次奚落了龐德的無能，也順帶抨擊了他所熱愛的一切事物：詩歌的酸腐、音樂的無用，甚至詆毀了龐德最崇拜的大師畢加索，說他不過是個色情狂。也許是類似的電話接多了，龐德的抵御非常理智，邏輯性很強(qiáng)，他說，我請問你，失去一點(diǎn)金錢，就有資格詆毀藝術(shù)嗎？然后我聽著他對經(jīng)營的失敗做出流利的辯解：一切都?xì)w咎于一個香港天皇巨星的爽約，朋友介紹來的合作伙伴極不可靠，其中一個是詐騙犯，還有一位洽談戶外廣告的家具商人，竟然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后來不知怎么提到了公司的名稱，他埋怨我們盲目聽從一個女畫家的建議，注冊了鳶尾花這個倒霉的名字。鳶尾的花季很短很短，知道嗎？凡高畫了鳶尾花就瘋了，知道嗎？現(xiàn)在可好，鳶尾的詛咒應(yīng)驗(yàn)了，我也快被你們逼瘋了。說到這里，他舊事重提，我本來是要叫南方草原的，記得嗎？龐德大聲嚷嚷，南方，草原，多么開闊多么好聽的名字，是你們反對的。
那一陣子龐德還堅(jiān)持續(xù)租太平洋酒店裙樓的寫字間，悉數(shù)保留所有雇傭的員工，每天西裝革履，開著他的桑塔納轎車出沒在太平洋酒店。他對人心惶惶的員工說，放心吧，蘋果樹上的最后一個蘋果，一定是最紅、最甜的。有人告訴我，他女朋友桃子生日的那一天，他給桃子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這讓我懷疑他對浪漫與享樂的追求，會把公司賬戶上最后一點(diǎn)余額揮霍一空。我再一次打電話譴責(zé)了龐德，也就是那一次，龐德與我翻臉了。我聽見龐德電話里的聲音變得傲慢而尖銳，你那點(diǎn)錢，可以撤走，我根本不在乎。然后在一陣蓄意的沉默之后，他向我亮出一張底牌，令人難以置信�，敹嗄龋敹嗄饶阒赖陌�？龐德清了清喉嚨說，我透露一個消息給你，瑪多娜要來了，我們的大生意，馬上來了。
我在太平洋酒店的咖啡廳里看見了龐德。
他和一個陌生姑娘面對面坐著，喝咖啡，說話，聳肩膀。與以往一樣，龐德與姑娘在一起的時候顯得格外帥氣，意氣風(fēng)發(fā)，聳肩的動作會極其頻繁。我走過去的時候，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悅，很大度地向我介紹了身邊的姑娘。深圳來的簡瑪麗小姐，瑪多娜生意的合作伙伴。他這么說著，看我猜疑的表情，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輕聲補(bǔ)充道，簡老大的侄女啊。
龐德嘴里的簡老大，我當(dāng)然知道是誰。所謂廣告界的大鱷和教父，一個傳奇的成功人士，白道、黑道還有紅道，路路皆通。我只是本能地懷疑這筆大生意的真實(shí)性，龐德社交生活的浮夸與蕪雜，多少讓我對這個陌生姑娘心存戒備。我記得很清楚，簡瑪麗當(dāng)時沒有站起來，似乎是回敬我多疑的眼神，她皺皺眉，將一只手懶懶地伸出來，讓我握一下，明顯是作為恩賜的。她將嘴里的咖啡渣吐在紙巾里，團(tuán)了團(tuán)扔在煙灰缸里，憤憤地說，這叫什么咖啡？瞟一眼遠(yuǎn)處的侍者，又寬宏大量了，說，什么樣的地方做什么樣的咖啡，不計(jì)較了。什么時候我?guī)闳ハ瞾淼牵莾旱乃{(lán)山咖啡，還算不錯。
她是一個時髦、高貴而且神秘的姑娘，穿皮裙、短靴、白襯衫。膚色微黑，臉形稍顯方正，談不上多么漂亮，但是，有某種說不出的動人之處。當(dāng)她的面孔朝向龐德，眼神單純清澈，微笑的時候，那一絲嫵媚與羞怯，似乎還屬于一個少女，偶爾目光朝我瞥過來，一切都不同，我從她的臉上發(fā)現(xiàn)某種明顯的驕矜與冷酷之色，我相信那是刻意流露的，對我的多疑，她給予了必要的報(bào)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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