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社的“革命和尚”蘇曼殊也著手翻譯《悲慘世界》。1903年,蘇曼殊自日本歸國。同年8月7日,章士釗、陳獨秀和張繼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國民日日報》,蘇曼殊受陳獨秀之邀擔任《國民日日報》的譯員,與陳同住一屋。期間,他應允陳獨秀,開始翻譯雨果的《悲慘世界》,但在他的這篇《慘世界》中,實則有三分之二都是創(chuàng)作的部分,所以也應算作蘇曼殊的作品。揭示了封建社會勞動人民的苦難,表達了對封建統(tǒng)治的痛恨之情與對革命的向往。 慘世界 第一回 太尼城行人落魄 苦巴館店主無情 話說西歷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將晚,四望無涯。一人隨那寒風落葉,一片凄慘的聲音,走進法國太尼城里。這時候?qū)⒔欢,天氣寒冷。此人年紀約摸四十六七歲,身量不高不矮,臉上雖是瘦弱,卻很有些兇氣;頭戴一頂皮帽子,把臉遮了一半,這下半面受了些風吹日曬,好像黃銅一般。進得城來,神色疲倦,大汗?jié)M臉,一見就知道他一定是遠游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從什么地方來的呢?暫且不表。 只見當時有幾個童子,看見是遠來的生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只見他還沒走到二百步,便在街上泉桶里痛飲了兩次。隨后繞一屋角轉(zhuǎn)向左邊,直走到一座衙門。他將身進去約有十五分鐘,又走出來,就和顏悅色地脫下帽子,向那坐在門旁的憲兵行禮。那憲兵也并不還答,還睜圓眼晴,留神看了他一回。 此人轉(zhuǎn)身就走。行不多時,來到一所客寓門前。抬頭一看,上寫著“苦巴館”,乃是太尼城中有名的一個客寓。此人就放步一直進去。只見那廚房門大開,又就一直走進廚房,眼睜睜地看見那鐵鍋子里的湯,一陣一陣地冒出熱氣,那煤爐子的火光烘暖了墻壁。店主人親自下廚,忙忙碌碌地正在做些好菜,和那隔壁房子里趕車的受用。那時此人心里正在羨慕那趕車的。 店主人猛然聽得開門的聲音,瞥見來了一個新客人,也并不轉(zhuǎn)眼望他一下,但隨口問道:“你來做什么事體的呢?” 答道:“要叨光在貴寓里住一住! 店主人道:“這倒容易。卻是有一件事,你回頭看看那些客人,一個個的都是不能欠賬的哩。” 此人在身邊拿出一個大皮袋,對著店主人說道:“你還不知道我這里還有點錢嗎?” 店主人說道:“這倒可以的! 此人重復把大皮袋收在懷里,氣忿忿地拿著行李,用力放在門邊下,手里提著短鐵棍子,向火旁小椅子上坐下。 卻說這座太尼城,原來建在嶺上,也就有些招風;況且到了十月的天氣,更覺得寒風刺骨。此人正在耐寒不住,忽見店主人倉倉皇皇地前來查看。此人就順便問道:“飯已做好了嗎?” 店主人答道:“快好了! 這時此人仍是向火。忽然見有一管事的人,名叫做扎昆的,跑將過來,在袋里摸出一枝鉛筆,又在窗臺上拿一張舊新聞紙,撕下一角,急急地寫了一兩行字。寫罷,又折起來,交把一個傭人,并對著那傭人的耳邊唧唧咕咕地說了一會。那傭人點了點頭,便一直跑到衙門里去了。 此人也不理會這些事體,只管又問道:“飯做好了沒有?” 店主人答道:“還要等一會兒! 此人糊里糊涂又過了一會。忽然看見那傭人手里拿了一片紙,飛跑回來。店主人接過了那片紙,用心用意地看了一遍,又低頭沉思了一會,就放開大步,癲狂似地走近此人身邊,說道:“我卻不能留你住在這里。” 此人忙立起身來問道:“你怕我欠你的賬嗎?若是要先交錢呢,我這里還有點銀子。你不知道嗎?” 店主人說道:“哪里是為著這些事體!” 此人道:“那么是為著什么事?” 店主人道:“你是有銀子! 此人道:“不錯。” 店主人又道:“怎奈我沒有房子留你! 此人急忙接口道:“就是在貴寓馬房里住下,也不打緊。” 店主人道:“那也不能。” 此人道:“這是什么緣故?” 店主人道:“我的馬已經(jīng)住滿! 此人道;“也好。那邊還有一間擱東西的房子,我們等吃了飯再商量吧! 店主人道:“有什么人供你的飯吃?” 此人耳邊陡聽了這句話,正如跌在十丈深坑,心里同火燒一般,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難道我就要餓死不成?我從白日東升的時候動身,可憐一直走到現(xiàn)在,走了好幾十里?!老哥,還求你給一餐飯我吃,一發(fā)算錢給你! 店主人道:“我沒有什么給你吃! 此人聞說,便微微地一笑,回頭指著那鍋里說道:“沒有嗎?” 店主人道:“這個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 此人道:“是哪個的?” 店主人道:“是那車夫的! 此人道:“車夫共有幾個人?” 店主人道:“有十二個人! 此人道:“那些東西,二十個人吃也夠了! 店主人道:“怎奈他們一齊買去了,便怎么樣呢?” 此人又坐下,低聲說道:“我好容易來到這個客寓,肚子里又餓得了不得,教我到哪里去呢?” 店主人就附著此人耳邊說了三個字,就叫他渾身發(fā)抖起來。 看官,你道是三個什么字呢?就是那“快出去”三個字。 此人聽了,垂頭喪氣地彎下腰,忽而向了火,忽而又背著火,不知道怎么才好。正想開口說話,那店主人站在一旁,兇狠狠地圓睜著兩個眼晴,看了此人,嘴里不住地說道:“快去!快去!快去!”還向道:“許我說出你的姓名嗎?你姓金,名華賤。你是何等人,我也知道。剛才你來到我這里的時候,我就有些疑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告訴了衙門里,這張紙就是回信!彪S手便將那張紙交把華賤,說道:“你自己看看吧! 華賤接過看罷,正在默默無言,那管事的人在旁邊說道:“我平日待人,一概都是有禮儀的。你快快出去吧,免得我無禮起來。” 華賤只得站起身來,行了個禮,連忙拿起他帶來的行李,獨自傷心去了。 要知他去到何方,做些什么事,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 感窮途華賤傷心 遇貧客漁夫設計 話說華賤被苦巴館趕將出來,就隨著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現(xiàn)出傷心的樣子。這時他若是還回走舊路,那苦巴館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鬧到街上,千人百眾,指的指,說的說,人多嘴雜,大家都要評評他的來歷,世上人的嘴是很輕薄的,那時倒不好看。好在華賤心里也曉得這個道理,就順著路,歇一會,又走一會,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得很遠。心里凄慘已極,也就忘記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饑餓得很,一陣苦痛起來。這時天色已晚,四顧無人,驚驚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遠遠地望見有一所小客寓,華賤就一意去到這下等的客寓去棲身。恰好這時候街邊閃出一點燈光,那邊松枝上也掛出一盞鐵線燈,他就急忙趁著燈光,向那客寓飛奔前去。 卻說這個客寓,名兒叫盧茶福。華賤跑到這里,停了一會,就對著窗戶眼兒向里邊一看。只見小桌上燈光如豆,那鍋子的火倒十分熱,有好幾個漢子正在那里痛飲,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爐子旁邊,鐵鍋子里煮的東西已經(jīng)熱騰騰的。這客寓有兩個門:一個大門對著街上,一個耳門在巷子里頭。華賤不敢走大門進去,就靜悄悄地走到巷子里頭。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將門一推,那門便開了。 店主人高聲問道:“是什么人?” 華賤答道:“是一個找飯吃的、找地方住的喲!” 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這里來呢?” 華賤一聽得這樣說法,即忙起身走進去。當時他的臉上顏色憔悴,又照著燈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飲酒的幾個人,個個都回過頭來,對華賤瞧著,眼睛動也不動。 店主人接口對著華賤道:“火在這里,飯還在鍋里煮著哩。朋友,你到這里來向火吧! 華賤就將身來在火爐旁邊坐下,閉了眼睛,把兩只腳一伸,靠在爐旁向火。這時他渾身疲倦已極,臉上的顏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見鍋里噴出一陣噴香的熱氣,就將他的靈魂喚回來一半,周身精神全圍繞著那香氣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軟不能動彈,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樹林子一點螢火,不斷地照在那鐵鍋子上。 看官,你想這時候的華賤是什么味道,現(xiàn)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請一位看相的先生來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個什么相呢?閑話休提。 卻說華賤正在納悶,同坐的有一位漁夫,自從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過華賤一次。待到華賤在苦巴館被逼的時候,他在馬房里系馬。隨后他也就來到這盧茶福店里,卻又看見華賤來了,不覺吃了一驚,尋思道:“我卻忘記在什么地方遇過這古怪的東西,莫非是在愛士可弗論么?不料現(xiàn)在又碰著他,看他這種疲倦的神氣,好不討人厭!毕胫,便兇狠狠地對華賤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華賤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來,徑自開門去了。不多一會,便急回來,將華賤的來歷,一一告訴了這客寓里管事的,還低聲說了些別的話。 華賤看見這種情形,正想起苦巴館的事。忽見這店里管事的走近華賤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華賤的肩膀道:“哼!又要趕你出去哩! 華賤還和顏悅色地接著道:“哎喲!你知道嗎?” 那管事的道:“知道! 華賤道:“別的客店已經(jīng)趕我出來! 管事的忙道:“我這里也要趕你出去! 華賤道:“那叫我去到哪里呢?” 那管事的道:“到處都可以的! 華賤聞說,沒奈何,只得拿了鐵棍和行李出去,剛走出門,就有幾個童子,是從苦巴館跟他來的,看見華賤出來,就預備撿起石頭來擊他。華賤一見,不覺怒從心發(fā),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幾個童子都嚇得鳥飛似地一哄而散。 華賤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所牢獄,門上掛著一條鐵鏈,此鐵鏈可以通到門鈴。華賤即便按一下這門鈴。不多一會,那門就開了。華賤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禮,說道:“管監(jiān)的大哥,你可準我暫且在這里住一夜?” 那管監(jiān)的道:“這里是監(jiān)獄,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這里,那就可以住的。”說著,即忙就把門關上。 華賤眼見無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條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幾處花園,都是籬笆圍著。那當中卻有一所尋常人家的房屋,從窗戶里透出一點火光。華賤就走到窗前,向里一看,那屋里卻很白凈。里面床上鋪著一條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個搖床和幾張木椅,墻上掛著一桿快槍。中間放著一條桌,桌上鋪著粗白桌布,上面點著一只黃銅的火油燈?恐雷优赃,坐了一位男子,約摸有四十多歲,抱著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婦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華賤停住腳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時,見他這般家庭的樂趣,不免見景傷情,心里尋思著:“或者可以在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本洼p輕地將窗戶敲了幾下。哪曉得也靜悄悄地竟沒有一人答應。又用力再敲幾下。只聽得那婦人道:“我的夫呀,我聽得好像有人敲門的聲音哩! 那男子道:“哪來的話?” 華賤又把窗戶敲了幾下。那男子聽真了,便起身拿了燈來開門。 華賤便道:“先生,求你寬恕我來得唐突。請你給點飯菜我吃,還求將花園拐角下的小房子給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時一發(fā)算錢給你。不曉得可能俯允嗎?” 那男子問道:“你是什么人?” 華賤道:“我是一個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從昧神丘動身,一天到晚,跑了幾十里,粒米也不曾吃過。我實在不能再走了,總求你給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無論哪項客人,若是有錢給我,便可留他。但是你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那些客店都沒有余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來的話?哪來的話?今天又不是開市日期,說什么沒有空房子的話呢?你曾到苦巴館嗎?” 華賤道:“到過! 那男子道:“怎么樣呢?” 華賤便不好說出,躊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么緣故,他們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還到過盧茶福沒有?” 華賤這時更難回答,也只好硬著頸脖子答道:“他們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聽到這里,霎時面孔上現(xiàn)出一種疑惑的神色,對著華賤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一番,忽然大聲問道:“你是一個人嗎?”急忙轉(zhuǎn)過身來,將燈放在桌上,把那墻上掛的快槍取到手里。 那婦人只聽得“你是一個人嗎”一句話,猛然吃了一驚,便撲地立起身來,拉了他兩個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開口道:“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 華賤又道一聲:“求你發(fā)一點兒慈悲心,給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槍給你吃吧! 說著,就急忙將門拼命用力一閂。一霎時,又聽里面鎖聲豁瑯的一聲響亮,停了一會,那窗戶也緊緊地閉上了。 華賤當時正是黑夜更深,走投無路;還碰著天地無情,那亞歷山上的寒風,又吹得一陣陣的兇惡起來。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世態(tài)炎涼有如此狗 婆心愷惻僅見斯人 話說華賤見那男子將門窗閉上,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朦朧間忽見街前花園里,有一個泥和草做的小屋,即放步向前,直從那花園的木欄桿進去,走到那小屋面前。只見那屋的門口窄而且低,好像正在建造,還沒有完工的樣子,尋思道:“這屋必定是過路的行人所做,預備一時過往用的。這時又冷又餓,在這黑夜里,哪里再尋得著這樣好的去處?”就不問好歹,決意進去躲一會兒冷,亦是好的。隨即低下身來,爬將進去。哪曉得這屋里十分和暖。又在里面尋得一張稻草的床鋪。他這時疲倦已極,急忙去坐在床沿上。歇息片時,又將背上的行李放下,當做枕頭。正想解衣睡下,耳邊忽聽得一種兇惡聲音,汪汪地叫來。華賤注目看時,只見是兇狠狠的一匹惡狗走進門來。華賤才猛然醒悟這屋是猛狗的住窩,心中又驚又惱,只得用棍子將行李挑起,拼命地跑出門外。 定了一會,忽然看見自己身上穿的藍布衣服,比前更破,已經(jīng)有些傷心。不得已仍向欄桿繞出來,孤身只影站在街上,長嘆一聲道:“我無居無食,又冷又餓,就是這愚蠢的狗子也不能容我。我如何到了這樣地步?啊呀!這是怎么好呢?”即便坐在地下,身上更加寒冷了。不覺兩眼汪汪,落下淚來,自己埋怨道:“我這窮人,比狗還要下賤些了!” 獨自傷心一會,只得收起眼淚,想個去路。便立起身來,想去到城外,尋個樹林子干草堆上,好去躲冷。主意已定,便垂頭喪氣,不言不語地直往前走,不覺走到田間,才知道離城已遠了。抬頭看時,只見黑云朵朵,壓到山頂。忽又見那黑云叢里,露出一線小小的月光,射到地面。這時正是欲雨不雨的光景。華賤看見天上現(xiàn)了這種兇惡樣子,就停了腳,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低聲自語道:“唉,太尼城呀!太尼城呀!你就真?zhèn)沒有我立腳的一塊土嗎?” 說罷,急忙轉(zhuǎn)身照著舊路又回到太尼城,哪曉得城門已經(jīng)關上了。華賤到此,真是無法可設。 卻說這太尼城,因為以前經(jīng)過兵亂,所以到了現(xiàn)在,環(huán)城四面還有圍墻。圍墻旁邊,又有幾座破壞的方塔。華賤四面一看,便計上心來,即忙從那破壞的缺口爬進城去。這時已經(jīng)八點多鐘,他又不曾認識路途,只得冒險向前亂走。走過了多少大街小巷,忽然走到一所衙門,又經(jīng)過一個學堂,隨后來到一所禮拜堂旁邊。這時華賤渾身發(fā)軟,手腳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不能向前面走了。在這禮拜堂的屋角,有一所印刷局。華賤疲倦已到極地,又沒有什么指望,便不覺一跤跌倒,睡在這印刷局面前石椅上面。 不多時,忽有一年老婦人,剛從禮拜堂出來,黑夜里忽見有人躺在石椅上,大吃一驚,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為什么在這里呢?” 華賤就帶著怨恨的聲音答道:“我的慈善婆婆呀,我就在這里睡了!” 老婆子道:“就睡在石椅上嗎?” 華賤道:“十九年前,我還有一張木床;今天夜里,就變成石頭床了。” 老婆子道:“你曾當過兵嗎?” 華賤道:“不錯,我曾當過兵! 老婆子道:“為什么今天夜里不到客店里住呢?” 華賤答道:“因為沒有錢,哪有人肯教我白吃白住呢!” 那老婆子聽他這樣說來,便嘆道:“這樣真是可憐!我現(xiàn)在袋里只有四個銅角子,就一齊給你用吧! 華賤接在手里,便道一聲:“多謝!” 那老婆子又道:“這幾文錢,雖然是不能夠作客棧的用費。但是我看你疲憊已極,必不能挨過今夜,你這時又餓又冷,他們見了,也必當見憐! 華賤長嘆一口氣,說道:“已經(jīng)問過好幾處了! 老婆子道:“那怎么樣呢?” 華賤道:“都不肯留我住下。哪有什么法兒呢?” 老婆子就拉著華賤的手,指著那邊一所房屋說道:“你曾問過那里了嗎?” 華賤道:“未曾問過。” 老婆子道:“何妨去問問?” 要知道他走到那里,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 鬼蜮官場萬般不管 人奴賤種遇事生風 卻說太尼城有一位孟主教,一日晚上,到太尼城四處閑游。后又因公事忙碌,所以睡得稍遲,到了八點鐘的時候,他還擱著一本大書在腿上,手里拿著一塊小紙,正在不住地寫字。忽見使喚的女仆凡媽,拿了些飯菜和那吃飯用的銀器。孟主教見飯已拿來,便收了書,走到吃飯的房里。 這間房子,長而窄。墻壁里嵌了一個火爐子,火正熱著。大門對著街上,窗戶口正向著花園,窗戶門大開兩扇。凡媽正在那里一面收拾吃飯的桌子,一面同孟主教的妹妹寶姑娘東講西講,說得十分高興。不多時主教也進來了,凡媽又同主教、寶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出神。 隨后說到小心門戶的話,凡媽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我今天出外買菜的時候,各處喧傳有一個可厭的無賴漢,來到這城里面,不知躲在某處。若是有人夜間行路遇著,必定要受他的大害,F(xiàn)在各樁事體,又不能靠著那班巡捕來保護。現(xiàn)在這一班大小官員,一個個地都只曉得吃飯弄錢,民間的是非禍福,一毫也不管,還要互相嫉忌;他們倒很情愿出了這種不法的事體,借著還可誣害良民。有主意的人,總得要自己小心,各人保護身家,萬萬不可不小心門戶哩! 凡媽說話的時候,孟主教正在火爐旁向火,另外還想著一樁事體,因此也沒聽他說些什么。凡媽就從頭至尾再說了一遍。 寶姑娘卻頗留心,就放著嬌嫩嫩的聲音說道:“凡媽所說的話,哥哥可聽真了?” 孟主教道:“我聽是聽了,還是沒有懂得那細情!奔疵D(zhuǎn)過身子,抬起頭來,笑呵呵地問道:“是什么事體?是什么事體?我們難道要遭什么大禍不成嗎?” 凡媽見主教這樣說,更大張其詞說道:“有一赤腳無聊的惡叫化子,來在這城里。他今天傍晚的時候,手里提著一捆行李和一桿小鐵棍子,從假新黨小路進城。進城以后,在街上踱來踱去。他曾到苦巴館投宿,被店主人趕出來了! 孟主教接口道:“不錯,確有此事! 凡媽聞說,以為主教聽得她這些言語,一定吃驚,又洋洋得意地說道:“主教,這是真事呀,人人都是這樣說法。但是,這城的巡捕卻很混賬,街上都不曾設些路燈,很不妥當。主教呀,不但我這樣說,寶姑娘也是這樣說。” 不料寶姑娘在旁聽得,便接口道:“咦!哥哥,我并不是這樣說的,我和哥哥的意思一樣! 凡媽假裝著沒有聽見,接著又道:“我們的門戶現(xiàn)在卻不穩(wěn)當。主教,你肯叫我去尋個收拾門鎖的來嗎?不過十分鐘,就可以把門鎖收拾妥當。現(xiàn)在時風可怕,主教總得要不論日夜,都不許生客進來才好哩。主教呀,主教呀,生在這樣世界上,何必要做好人?古語道得好:‘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兩句話,還說錯了嗎?” 凡媽剛說到這里,忽然聽得門外大聲一敲。 欲知來者何人,為著什么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孟主教慷慨留客 金華賤委婉陳情 話說主教聽得敲門的聲音,便道聲:“請進來! 忽而門已大開,只見一人將身進來,立在門后,背上馱著行李,手里拿一短棍,臉上現(xiàn)出一種獰惡的神色,儼然是一個覓食投宿的兇漢。當時凡媽嚇得渾身發(fā)抖,滿嘴的牙齒碰得直響,想說話又做聲不得。寶姑娘立起來,半驚半走,悄悄地到了爐火的旁邊去向火,看見他哥哥不在意,也就不十分打驚。孟主教只管平心靜氣地注眼看了華賤,待將要開口說聲“你要什么”,華賤就對著這屋里人一個個地輪流看了一遍,大聲說道:“請各位聽來。我姓金,名華賤,曾經(jīng)犯罪,坐監(jiān)一十九年,四天前才釋放出來,F(xiàn)在我想到潘大利去,前天就從道倫動身,今天已經(jīng)走了好幾十里。今晚我到這城里的時候,就到一所酒館里投宿。他們因為我曾犯案,照例拿一張黃色的路票,就是解放罪人的憑據(jù),報了此地的衙門,所以不肯留我住下。我又走到別間客棧,他們也是照那樣辦法趕我出來。這時沒有一人能容我。到了一所牢獄,那看獄的人也趕我出來。甚至于爬進狗窩,那狗也咬我,不許我停留一刻。你想我這時候如何是好?我隨后又想到田里,睡在星光底下,哪曉得天上又沒有星,還要下雨的樣子。因此我又轉(zhuǎn)身回到城里,想尋一家大門弄兒里,暫且避避冷。恰好來在那印刷局的面前,我就睡在石凳上。忽然看見一個慈善的婆婆,他叫我到府上來求宿一夜,所以我才來到這里。府上是不是客店?我身上還帶了一百零九個銀角子和十五個銅角子。我曾經(jīng)坐了十九年監(jiān),這些錢都是在監(jiān)里作工所得的。我必不少你的飯錢。你看怎么樣呢?我已經(jīng)走了不少的路,又倦又餓。你肯留我住下嗎?” 孟主教聽到這里,就對凡媽道:“多拿一碟子菜來! 華賤聞說,便走近三步,立在桌子旁邊,說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個有罪的犯人,剛從監(jiān)里出來。”華賤一面說著,一面就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張黃紙,給主教一看,并說道,“這就是我的路票。我拿著這個票子,什么地方都可去了。你情愿我念給你聽嗎?我在監(jiān)獄里的學堂曾讀過書,待我念給你聽吧。這路票上寫的是些什么呢?”只聽得華賤高聲念道,“有一某地方人,姓金,名華賤……” 主教接口道:“是什么地方人呢?” 華賤答道:“你不必管他是什么地方人就是了!庇纸又畹溃八(jīng)坐監(jiān)十九年,前五年因為夜里作賊,后十四年是因為他想逃跑四回。這是一行為不正之人也!蹦町,還問一聲主教道,“人人都要趕我,你可能留我呢?你這里是客店嗎?請你給我一餐飯吃和一安身的地方。府上有馬房嗎?” 主教看見他這樣說,又對著凡媽道:“鋪些白布的棉褥在那邊屋里床上。”說罷,便對華賤道,“我已經(jīng)叫那個女人預備一切了! 凡媽聽了主教的話,即便轉(zhuǎn)身去了。 主教又對華賤道:“先生請坐下向火,我們就要吃飯了。吃完飯的時候,你的床鋪也就可以收拾妥當了。” 華賤聽他那樣說,好像瘋瘋癲癲一般,大聲問道:“你真留我嗎?不趕我嗎?你為什么稱呼我做先生,卻不叫我做狗,趕出去,和別的人那樣說法呢?哎呀!那老婆婆真是慈善,教我來到此地,有得吃,又有床睡。我已經(jīng)十九年都沒有床睡了。你真留我嗎?你真是好人了。我明日去時,便一發(fā)算錢給你。請問你高姓大名,你是不是一個店主人?” 孟主教道:“我乃是住在這里的一個教士! 華賤道:“哎呀!難道還是一位有錢的教士?那你必不要我飯錢了。師父就是在那大禮拜堂的主教嗎?” 主教接口答道:“是的! 華賤道:“呀!不錯,我還沒有留心看師父的帽子,真是太糊涂了。” 說罷,便將行李和棍子放在屋角下,又把路票收在衣衫袋里,坐下。寶姑娘對他看著不轉(zhuǎn)眼,很覺得有趣。 華賤說道:“師父既然是一個慈善的人,就不用算我的飯錢了! 哪曉得在這個悲慘世界,沒有一個人不是見錢眼開,哪有真正行善的人呢? 孟主教果然忙答道:“不然,不然,一定要算飯錢的。你共有多少錢呢?你曾說你有一百零九個銀角子! 華賤道:“還有十五個銅角子! 主教道:“你費了幾多天的功夫,才得這些錢呢?” 華賤道:“十九年! 主教嘆道:“十九年嗎?” 華賤道:“不錯,F(xiàn)在這些錢還在身邊,沒有用去! 孟主教聽得華賤說一聲現(xiàn)在錢還在身邊,急忙把門和窗戶閉上。 不多時,凡媽拿了一碟菜進來,放在桌上。主教令她放在火爐旁邊。又對華賤道:“亞歷山上的風很大,先生一定受寒了。” 你看孟主教口口聲聲只叫華賤做先生,那種聲音,又嚴厲又慈愛。你想他把“先生”二字稱呼罪人,好像行海的時候,把一杯冷水送給要渴死的人,不過是不化本錢的假人情罷了。閑話休絮。 卻說主教忽對凡媽道:“這個燈不亮! 凡媽會意,便去到臥房里架子上拿來兩只銀燈臺,點了兩枝白蠟燭,放在桌上。 華賤洋洋得意地道:“現(xiàn)在蒙師父待我這樣好法,師父這一片仁心,我真是感謝不盡。既然是這樣,我也不必瞞著我的來歷和我的苦處,待我細細地說把師父聽吧! 主教用手拉著華賤的手,和顏悅色地道:“你也無庸將你的來歷告訴于我。此處不是我的家,是上帝的地方。無論什么客來,也不問他的姓名和他的脾氣。而且你已經(jīng)受苦,又餓又渴,我必歡迎你,你切莫要使客氣吧。” 華賤道:“我現(xiàn)在很餓,又渴。當我進門的時候,見了師父這樣仁慈,也就令我忘記了! 主教道:“你曾十分受了苦嗎?” 華賤長嘆道:“哎呀!獄里那野蠻的慘狀,真是不堪聞問了,姑且說他幾件事就知道了。用雙重鐵鏈捆了我的手腳,坐在那黑窟里頭,青天白日里也看不見天日,夜間就睡在一片板上。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就冷得要死。那窟里空氣悶人,常時一病不能起。我這樣在獄里過了十九年,今年四十六歲了,才得了一張黃色的路票。你看好不可惱!” 主教道:“但是你現(xiàn)在知道傷心悔過,卻比好人更加快樂。你出獄以后,若還以惡意待人,那就格外悲慘;若以好意溫和待人,又何處不是樂土呢?” 主教說罷,凡媽拿飯進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六回 孟主教多財賈禍 寶姑娘實意憐人 話說凡媽拿飯進來,華賤看時,有湯,有水,有鹽,有油,有豬肉,又有羊肉,又有無花果,又有一大塊烘干的面包,又有一大瓶紅酒,樣樣都用銀器盛來,光彩閃閃,映在鋪桌子的白布上面,真覺異樣好看。孟主教滿面堆著笑容,請華賤坐在自己左邊,寶姑娘又坐在華賤的左邊。坐齊了席后,孟主教就按教例念了禱告。念罷,即便用飯。此時華賤心中樂不可言,那種神氣,可惜沒有照一個像下來,把大家看看。 卻說他三人吃了一碟,又上一碟,完了一樣,又來一樣。華賤放量飽餐一頓,好像老虎吃蚊蟲一般。幸虧主教尋常吃飯都有六樣,還可以飽了華賤肚子。不知不覺,一會兒就吃罷散席。 華賤對主教說道:“盛筵難再。哎呀!苦巴館那班車夫,不許我和他們同桌吃飯,不料竟蒙師父這般厚遇,真是難以報答了! 主教道:“此事雖可痛恨,但是他們也比我勞苦! 華賤道:“那也未必。我想他們比你更有銀錢。但是上帝若居心公平,一定是保佑你! 主教道:“哪有上帝不公平的道理呢?”少停,又道,“華賤先生,你明日真要到潘大利那里去嗎?” 華賤道:“這也是不得已罷了。我想明日趁著日頭未出來的時候,就要起行。這一次又很辛苦,白天里雖然稍暖,夜里卻是很冷! 主教道:“你這還不算十分受苦。前幾年正當革命的時候,我全家都被毀了,我跑到東方,交瑞西國界那富郎之情地方,卻靠著我兩只手尋飯吃。那地方有機器局,有制紙局,有酒廠。又有油廠,至于鐵廠也有二十多處,倒好找工做。” 主教說罷,又對寶姑娘道:“我們有無親戚在潘大利?” 寶姑娘答道:“有的,盧逸仙先生不是在那里住嗎?他還是故川洞口的船主哩。” 主教道:“不錯! 此時華賤并不留心他們的談話,自已也一言不發(fā),那種神色,卻是十分疲倦了。 主教見華賤這樣情形,就回頭來同凡媽談了片刻,又對華賤道:“先生,你必是要安睡了! 寶姑娘又在一旁吩咐凡媽道:“今天夜里很冷,去到我睡房里,把那一件鹿皮袍子取來,鋪在客人床上! 不多時,凡媽回來說道:“床鋪都預備好了! 主教便同寶姑娘在客廳里按教規(guī)行了祈禱的禮。寶姑娘就對華賤同主教各施一禮,并請聲“晚安”,獨自走進睡房去了。此時主教就在桌上拿一盞銀燭,又把那一盞交與華賤,說道:“先生,我?guī)愕脚P房去睡覺吧! 華賤就起身跟著前去。走過主教臥房的時候,凡媽正在要將銀器放在孟主教床頭下碗柜里面,放急了,碰得豁浪一聲響亮。主教只顧引了華賤,還沒聽見。不知不覺地已到了臥房。主教令華賤把燭臺放在桌上,指著床上道:“今晚請先生就此安歇。明天早晨起來,再請用一杯新鮮牛奶! 華賤答道:“多謝師父。”說罷,歇了半刻,華賤忽然現(xiàn)出一種希奇的樣子,兩只手捏了拳頭,睜了一雙兇狠狠的眼睛,對主教道:“哎呀!現(xiàn)在你留我住下,還離你這樣近嗎?”剛說到這里,就停住了,忽然又哈哈一笑。 主教看見這樣情形,心里倒有些驚慌。 華賤又道:“你情愿我告訴你聽嗎?我是一個兇手,你還不知道嗎?” 主教答道:“上帝總難瞞過。”說罷,又低聲禱告了一會,便轉(zhuǎn)身去到自己的臥室安歇去了。 華賤看見主教已去,即忙熄了火,并不脫衣,就和身倒睡在床上,即刻鼻子里呼聲好像打雷一般。 這時,一屋的主客,個個都化作莊生蝴蝶了。 欲知后事,且待下回。 第七回 無賴村逼出無賴漢 面包鋪失了面包案 話說孟主教一家主客,都悄悄睡去,沒有了人聲。這事隨后再表。 卻說從前法國有一個村莊,名兒叫做無賴村。里頭有一個姓金的農(nóng)夫,這農(nóng)夫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的女兒成人出嫁之后,只剩下一個兒子。那兒子倒很聰明伶俐,只是可惜一件,因為他家道困窮,他的親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鄰舍,雖說是很有錢,卻是古言道:“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銀錢、不知有仁義的畜生,哪里肯去照顧照顧他呢?因此他自幼就沒有錢上學攻書,天天玩耍度日。 卻說那農(nóng)夫的女兒,一日在家閑坐無聊,忽然想去探看她的父母兄弟,就立刻起身,鎖好了門戶,獨自出來。不知不覺已到她父母的家,只見門還未開,就吃驚道:“為什么現(xiàn)在還沒有開門呢?”停一息,又聽見她兄弟在里面不住地號陶大哭,說道:“奇怪!奇怪!”即忙把門敲了幾十下,也沒有人來答應。此時她心里好像火燒油煎一般。幸虧這個門都是用爛木頭做的,她此時性急了,拼命用力一推,連門閂都推折了,一直飛奔進去。 只見她的兄弟從房里出來,臉上掛著幾條眼淚,直跑到她面前,行了一個禮,急忙說道:“我的姐姐呀,你來了嗎?你為什么不早些來呢?我從昨天下午直到如今,都沒有吃飯,肚子里又餓又痛! 他的姐姐即忙問道:“為什么沒有吃飯呢?阿爹阿媽都到哪里去了?” 她兄弟道:“都沒有出去,自從昨天下午,他們就未曾起身,只是呆呆地睡在床上。后來我的肚子餓極了,就叫他們起來弄飯我吃,不知道什么緣故,他們不肯起身,又不和我說話。我又大聲叫他們多少次,還是不肯動彈。我已經(jīng)痛哭了一天多,那左鄰右舍人家也沒有一個來看看我的。你快去弄飯給我吃,隨后再叫他們起來吧! 他姐姐聽說,即忙跑進房里,只見她的父母都直躺躺地睡在床上,便知道她的父母都到五殿閻王那里去了,不由得放聲哭了一會。 她的兄弟站在旁邊說道:“姐姐呀,你的肚里不餓嗎?不要哭了,我們快去弄飯吃吧! 他的姐姐聞說,也就收了眼淚,對她兄弟說道:“你隨我去,到我家里吃飯吧! 說著,即忙攜了她兄弟手出了門,又把門戶鎖好,手里牽著她的兄弟跑回家里。急忙弄了些飯菜,和她的兄弟飽餐一頓。不多一會,她的丈夫也回來了,她就帶哭帶說地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一遍。 她的丈夫就糊里糊涂地說道:“我現(xiàn)在覺得肚皮有些疼痛,隨便你自己去辦吧!闭f罷,就睡在床上。 他的妻子看見這樣情形,就一言不發(fā),只得忙忙地在箱子里拿了些銀子,又吩咐了她的兄弟在家里等他回來,不要跑在街上玩耍。說罷,就起身急忙跑到父母家里,就去叫了一個教士和幾個土工,忙忙碌碌地一直到了天黑的時候,那齋祭埋葬的事體,一一料理妥當,照舊將門戶鎖好,回到自己家中。 從此,她的兄弟就在她家里。住到三四天,忽然對他姐姐說道:“我要回到家里,看看我的阿爹阿媽。” 這時候,他的姐姐就不免落下幾點傷心眼淚來,又見她兄弟不懂事,只好說道:“阿爹阿媽現(xiàn)下還沒有起來,你不好回家里去;你倘若一定要回家去,還沒有人弄飯把你吃哩。你天天就在我這里過活便了! 她兄弟又說道:“我在這里,雖然是有飯吃,難道我的肚子飽了,就忘卻我的父母了嗎?” 他的姐姐見他說出這般可憐的話來,就不得已直說道:“阿爹和阿媽已經(jīng)在地下了! 她兄弟又問道:“為什么在床上還睡不夠,又去地下睡呢?真真是睡得長遠了! 他姐姐聽得他這樣說,還未開口,先已酸心,忍著眼淚說道:“阿爹阿媽,再沒有能同我們相會的日子了! 她的兄弟聽見這樣說法,也就嚎啕大哭起來,倒睡在地上,聲聲說道:“我定要回家里去,看看我的阿爹和我的阿媽。” 但是,他的姐姐哪里肯放他回家?從此,都靠著他的姐姐照料。日月如梭,不覺過了十多年。他姐姐已經(jīng)生下子女七人,那最小的才一歲。到了她丈夫死的時候,她兄弟剛剛二十五歲,已經(jīng)可以回家,接管他父母的幾間破屋,成家立業(yè),也好照應他的姐姐,這本是分所當為的。當時她姐弟二人也無他項生活,或砍柴度日,或幫人耕種。到了夏天樹木茂盛的時候,每天可尋得十八個銀角子。但是他姐姐膝前兒女如是之多,又不能自謀生計,就不得不稍受貧寒。 卻不幸遇著一千七百九十五年,那年冬天極冷。有一禮拜日,雨雪連天,寒風刺骨,也就不能出外做工覓食了。那時一家人口,都白白地餓了一天。 看官,你看他們將來作何打算,難道就袖手待死不成嗎?按下不表。 且說同時法國巴黎有個財主姓范的,他三兩年前在鄉(xiāng)下本很貧寒。隨后來到巴黎,就胡亂學了幾句外國話,巴結外國人,在一個外國洋行里當了買辦,兩三年間就闊氣起來,因此人人都喚他做范財主。 這范財主只生一子,名叫做阿桶。那范桶自幼養(yǎng)得嬌慣,到念多歲,還是目不識丁。只因他家里有些錢財,眾人都來巴結他,要和他做朋友。一日,有兩位朋友前來探訪。你道這兩位是什么人呢?一個姓明,名白,字男德。一個姓吳,名齒,字小人。范桶見他們來到,就和他們各施一禮坐下。范桶便開口道:“今天很冷。” 那小人急忙連聲答道:“是,是,是,是,是,是! 那男德便問道:“今天報上可見什么新聞了?” 范桶就答道:“我天天只曉得吃飯和睡覺兩樣事,哪里還要看看那報紙?有什么好處呢?我的父親他倒歡喜天天看那個什么《新聞報》,也不過是為著生意的行情和那彩票開彩的事、考試發(fā)榜的事罷了! 男德聞說,便道:“哎!世上的人,有幾個真真知道報紙是什么東西的呢?”心里還尋思道:“這等的人,目不識丁,只知道有幾個臭銅錢,這也就難怪了!庇謱Ψ锻暗溃骸澳闳ツ媒裉斓膱髞砦铱纯窗! 不多一會,范桶就拿了一張來。男德接著,就道聲:“多謝!彪S手放在桌上,那雙眼睛,一直盯在那張報紙上。 此時范桶又隨口說道:“很暖。” 那小人也在旁邊說道:“我熱得了不得! 范桶問道:“你也暖嗎?我因為穿了這件虎皮外套,所以覺得很暖,難道你穿了這件夾衫,還不冷嗎?” 小人又道:“不是這樣說。我的身體本來覺得很冷,不過我無意中跟你說出罷了! 這時男德回頭向范桶問道:“你是無賴村的人嗎?” 范桶道:“不錯。有什么事呢?” 男德道:“沒有什么要緊,不過有一樁事體,我心里覺得很不平。請你看這條新聞吧! 范桶聽說,忽然滿臉通紅,說道:“我不想看,請你念給我聽聽吧! 男德就看著報紙念道: 前天晚上,無賴村有個面包鋪的主人正去睡覺的時候,忽聽得鋪面的窗門一響。那主人立刻翻起身來,只見窗門上有一個拳頭,將玻璃打破。忽然又見一雙手從那窗孔里伸入,拿去了一塊面包。那主人就一直飛也似地跑出去,捉住那人,用腳狠狠地踢了他一頓。那人就把面包丟在地面,渾身被那主人踢得鮮血淋漓。后來又送到衙門,衙門里就定他為夜入人家竊盜的罪名。此人姓金,名華賤,原來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工人,只因合家人口凍餓情急,就到了這樣地位。 那范桶聽罷,便道:“呵,金華賤乃是我的老友。我早幾年前在鄉(xiāng)下住的時候,不時到他家里去,又是飲酒,又是吃肉。他怎么現(xiàn)下居然做了賊呢?真真是想不到的。那支那國的孔夫子也曾說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兩句話真說得不錯! 那小人就在一旁接著道:“是,是,是!庇窒蚰械碌溃骸澳氵有什么不平的事呢?你看那做官的大老爺都定了他的罪名,難道你說做官的還辦錯了不成嗎?” 男德只聽到“做官的”三個字,立刻火發(fā)心頭,不由得一腳踢得那小人魂不附體,還大聲罵道:“你這無恥的小人!我早已忍了你一肚子的氣,你現(xiàn)在又在我面前放什么臭狗屁!” 這時范桶驚慌無措,好容易才將男德勸住。小人也就爬起身來,對男德躬身行禮道:“我說錯了,你休要動氣吧!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你這小人!我恨你,我又可憐你。人家吃飯,你就吃飯;人家吃屎,你也就吃屎。” 這時,范桶只好在一旁勸道:“休要發(fā)氣。請你慢慢兒將你不平的事,告訴我聽聽吧。難道孔夫子的話,你都不服嗎?” 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只有那班東方支那人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那金華賤只因家里沒有飯吃,是不得已的事情。你看那班財主,一個個地只知道臭銅錢,哪里還曉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要說起那班狗官,我也更不屑說他了。怎么因為這樣小小的事情,就定他監(jiān)禁的罪名呢?所以我就不平起來了。” 范桶道:“只是他做了賊,就應該這樣辦哩! 男德聞說,立刻站起身來,就一拳頭把個范桶打得撲地滾了一丈多遠,大聲罵道:“你這木頭人,只知道吃飯,還知道什么東西?” 那小人見事不好,即忙跑出門外,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范財主在房里聽得外邊吵鬧,慌忙跑出看時,只見范桶剛在地下爬起來,一一告訴了他的財主老子。些時那范財主見男德的體格生得十分強壯,也知不能奈何他,只好說道:“你這樣年少氣盛,我也沒法兒和你說。但你是一個有見識的人,怎么就幫起做賊的來呢?” 男德氣憤憤地答道:“原來我是一個明白的人,所以才如此。我并不幫賊,也不過是心里為著世界上的窮人不平罷了! 那范財主道:“世界上總有個貧富,你有什么不平呢?” 男德道:“世界上有了為富不仁的財主,才有貧無立錐的窮漢。” 范財主道:“無論怎地,他做了賊,你總不應該幫著他! 男德道:“世界上物件,應為世界人公用,哪注定應該是哪一人的私產(chǎn)呢?那金華賤不過拿世界上一塊面包吃了,怎么算是賊呢?” 范財主道:“怎樣才算是賊呢?” 男德道:“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著自己本領生活,其余不能做工,靠著欺詐別人手段發(fā)財?shù),哪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chǎn)的蟊賊呢?這班蟊賊的妻室兒女,別說‘穿吃’二字不缺,還要盡性兒地奢侈淫逸。可憐那窮人,稍取世界上些些東西活命,倒說他是賊。這還算平允嗎?況且像你做外國人的奴隸,天天巴結外國人,就把我們?nèi)珖说捏w面都玷辱了。照這樣看起來,你的人品比著金華賤還要下賤哩!” 這時候范財主又羞又氣,一息兒也做不出聲來,臉上只是青一陣,白一陣,呆呆地立了多時。 男德尋思道:“這也難怪了,你看世界上那些搶奪了別人國家的獨夫民賊,還要對著那主人翁,說什么‘食毛踐土’、‘深仁厚澤’的話哩,何況這班當洋奴的賤種,他懂得什么呢?我何必和他計較?”想著,便轉(zhuǎn)身氣憤憤地出門去了。 欲知他出去之后情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為世不平俠士題壁 恩將仇報惡漢揮刀 話說明男德和范財主爭論之后,不說范財主父子后事如何,且說男德以范財主不足教訓,便憤憤出門,回到自己家中。原來男德也住在巴黎,家道小康。父親明頑,生性固陋,也只生男德一人。男德自離娘胎的時候,就有些蠢氣,因此一家人都瞧他不起。他的脾氣也與眾不同,不屑事家人生產(chǎn)。到了十五歲的時候,就在中等學堂里讀書。歲月如流,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三年。 這一天,男德就和范財主爭論回來。他父親明頑,手里捏著一枝鉛筆,正在那里算賬,猛然間看見男德氣憤憤地回來,大聲問道:“男德,你到哪里去了?” 男德本是一個爽直的漢子,從不會撒謊的,也就把在范桶家里的事情,一一說出。 只見那明頑聽罷,立刻就把他的大眼鏡子取下來,厲聲罵道:“你這小孩子,也應該講什么為世界上不平的話嗎?你莫羞死我吧!那世界上的事體,是你們這樣貧窮的人講得的嗎?你若不去用心讀書,以圖功名富貴,好事養(yǎng)父母,你就快些去做叫化子罷了。世上的人若能盡了這‘孝順’兩個字,就是好人,不用講什么為世不平的邪話!闭f罷,將鉛筆放在桌上,還滿面堆著怒容。 男德也知道他父親是個冥頑不靈的東西,只好一言不發(fā),聽他辱罵。后來見他父親住了口,才悄悄地去到自己的書房。悶坐多時,猛抬頭,只見玻璃窗外雨雪滿天,把一座巴黎城都化作了銀花世界。男德見此凄涼景象,觸目驚心,不由得長嘆道:“哎!世界上這般炎涼凄慘,暗無天日,也和這天氣一般,倒是怎么好呢?”正在獨自感傷,忽見后面?zhèn)蛉怂托胚M來。男德接過來拆開一看,只見信上約略寫了幾行道: 男德同志賜鑒: 頃有一位志士從尚海來,托弟介紹于兄。倘蒙不棄,祈移玉來敝處一聚是禱。 弟某頓首 男德看罷,尋思道:“尚海那個地方,曾有許多出名的愛國志士。但是那班志士,我也都見過,不過嘴里說得好,其實沒有用處。一天二十四點鐘,沒有一分鐘把亡國滅種的慘事放在心里,只知道穿些很好看的衣服,坐馬車,吃花酒。還有一班,這些游蕩的事倒不去做,外面卻裝著很老成,開個什么書局,什么報館,口里說的是借此運動到了經(jīng)濟,才好辦利群救國的事;其實也是孳孳為利,不過飽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國的事,他還是一毛不拔。哎,這種口是心非的愛國志士,實在比頑固人的罪惡還要大幾萬倍。這等賤種,我也不屑去見他!北汶S手將這封信放在桌上。這時那壁上掛的自鳴鐘,正叮叮當當打了十二下。男德就嘆一口氣道:“哎!這鐘的聲音,也不過是不平則鳴,況是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德嗎!”說著,就到飯廳里去吃飯。 不多時,傭人拿飯進來。這赤心俠骨的男德和那尚海喜吃大菜的志士不同,也不問是什么味道,胡亂吃罷。即忙起身回到書房,坐在書桌面前,七上八下地亂想一會,嘆道:“哎!世界上這般凄愴模樣,難道我就袖手旁觀,聽他們這樣不成嗎?只恨那口稱志士的一班人,只好做幾句歪詩,說兩句愛國的話;其實挽回人間種種惡習的事,哪個肯親身去做呢?”又忽然想到他父親身上,嘆道:“哎!我的父親,這樣頑固……”剛說到這里,又住了口,尋思道:“凡人做事都要按著天理做去,卻不問他是老子不是老子。而且我的身體雖是由父母所育,但是我父母,我祖宗,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維持,哪能獨自一人活在世上?就是我到這世上以后,不仗著世上種種人的養(yǎng)育教訓,也哪能到了今日?難道我只好報父母的恩,就把世上眾人的恩丟在一旁,不去報答嗎?” 想罷,便立起身,在房門口探看一回。立刻又轉(zhuǎn)身進房,將掛在壁上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拿下來,穿在身上。又取一把鎖匙,打開箱子,拿出十多塊銀錢,放在外套的袋里。向書桌架上尋出一柄不長不短的快刀,用一條白毛手巾包裹起來,放在外套里面的長袋里。足下?lián)Q了一雙舊皮靴。順手在桌上拿了一枝鉛筆,看了一看,又放在桌上。這時諸事預備妥當,又低頭沉吟了一會。立刻跑到廚房里拿了一枝黑炭,靜悄悄地從廚房的后門走出。來到那小花園里,便提起那枝黑炭,向著小花園的墻壁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四行字。寫罷,自己又念了幾遍,便即將這枝黑炭丟在地面,放開大步,一溜煙走了。 看官,你想男德到哪里去了?他寫的這四行字是些什么字呢?隨后再表。 那金華賤自從那大雪的時候,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忍不住饑寒,就偷竊面包犯案。衙門里定了罪后,就把一條鐵鏈子鎖起他的手腳,用一輛罪人的馬車,解到道倫地方的監(jiān)里。走了二十七天,才到了道倫,就把華賤換上一件藍布的罪犯衣服。那衣襟上面有個號頭,沒有什么金華賤的姓名,那華賤的號頭,乃是第二萬四千六百零一號。 過了十個多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已經(jīng)黑暗,華賤坐在這監(jiān)獄里面,想起從前在家里砍柴的苦境,又想到他的姐姐還有七個孩子,也不知道現(xiàn)在怎樣受苦,不由得一陣心酸,落下淚來。正呆呆地坐在那里,越想越難受,朦朧間忽然瞥見一個黑影兒來到面前,漸走漸近。這時華賤嚇得兩手捏了一把汗,不由得戰(zhàn)栗起來,不知是人還是鬼。不多一會,來到身邊,才知道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華賤身旁,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了好一會。 說罷,華賤接口道:“你想把他弄死嗎?” 那人答道:“不是,不過是用這般手段,來嚇他一嚇,他自然就會中了我的計;我焉能因為要救一個人,就來弄死一個人哩?” 華賤道:“言之有理! 那人即刻跑到看監(jiān)的房里,瞥了那看監(jiān)的一眼,就兇狠狠地一手把他的衫襟扭住,一手伸在外套里面,拔出一把光閃閃的明刀,說道:“你不要吃驚,我不是來殺你的,不過到這里要救出那個金華賤。你快快地把那鐵門的鑰匙和他手腳鏈子的鑰匙一齊交給于我;你若不肯依從,那卻怪不得我,就要將你結果!” 那看監(jiān)的嚇得魂飛魄散,口里不住地說道:“我……我……我把鑰匙交給你!闭f著,就在衣衫袋里摸出兩把鑰匙,說道:“這把大的,是開鐵……鐵門的;這個小的,就是開鐵……鐵鏈子的。” 那人接在手里,隨將刀子收好,就扭他一同來到華賤面前,將華賤手鏈腳鏈一發(fā)開了。照樣把那看監(jiān)的手腳鎖將起來。就和華賤一齊抽身跑到鐵門旁邊,將鐵門打開,兩人逃出。 華賤說道:“將門鎖起來! 那人答道:“使不得,把他鎖在里面,恐怕沒有人知道,不叫他餓死在里面嗎?” 華賤又道:“不把他鎖在里面,我們不怕后患了嗎?” 那人答道:“今夜一定沒有人知道的,你看鐵墻這樣高法,就是他高聲喊叫,也沒人聽見,我們乘著夜里快跑吧! 兩人說著,就飛似地一直跑了三里多路,未曾停腳。忽然瞥見路旁有一叢黑影兒,二人吃了一驚;待慢慢地向前走去,一直到了面前,才知道是一大叢樹林子。這時二人又驚又喜,就來在樹林子里坐下歇息歇息。 華賤便開口問道:“你是什么地方來的呢?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那人答道:“我姓明,名字就叫做男德,巴黎人氏。自從去年聽得你的事體,心里就不平起來,一定要來救你。那時便在家中取些銀兩……” 說到這里,華賤就破顏一笑,問道:“現(xiàn)在你還有銀子嗎?” 男德答道:“現(xiàn)在還有幾兩,在外套的袋里,我們明天的路費總夠用了。” 華賤又問道:“你從哪里來的呢?” 答道:“我從巴黎而來! 華賤道:“咦!這樣遠的路,怎么你就來到了呢?” 男德道:“我一路叫化,將近一年,到了前月才來到這里。初到的時候,我不知道你的監(jiān)房在哪里,只好在這地方左近,天天找些工做,得便打聽你的消息。前幾天我才遇見一個工人,他道:‘有一個做苦工的人,自去年就收在這監(jiān)里。他家里的姐姐還有六七個子女,都沒飯吃,他也不知道怎么樣好,真真是可憐!衣牭眠@樣說法,就一一知道你的消息! 華賤道:“你怎么就能夠進了那監(jiān)呢?” 男德道:“到了今天早晨,恰好那個看監(jiān)的開了鐵門,出來掃地,我就出其不意,跑進他的房里,將身躲在床底下。一直到了今晚,我才乘他不在房中,出來救你! 華賤聽罷,就長嘆一口氣道:“哎!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哪一天才能報答?” 男德道:“哪里話來!我并不像那做生意的人將本求利,也不過為著世界上這般黑暗,打一點抱不平罷了!闭f著,就脫下外套,對華賤道:“現(xiàn)在初交冬令,覺得有些寒冷,你穿上這件外套吧! 華賤歡天喜地地即忙接了穿在身上。 男德道:“我們二人今晚早些睡覺吧,明天還要早些跑路!闭f罷,就躺在草地上睡了。 這時華賤尋思道:“我身上現(xiàn)在一文沒有,既然遇見這種奇貨,卻不要放過了他!闭谀抢锖紒y想,只聽得男德睡得呼聲如雷。忽然翻身爬起來,跑了三四步,又住了腳。便在外套袋里摸出那一把光閃閃的刀,口里說道:“世界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金華賤這時候也為金錢所驅(qū)使,顧不得什么仁義道德了!闭f著,就拼命地用盡平生氣力,把刀尖兒正對著男德身上,飛似地丟將過去,抽身便走。 欲知道男德性命如何,下回就知道了。 第九回 忍奇辱紅顏薄命 刺民賊俠劍無情 話說華賤丟刀來刺男德以后,就飛也似地一直奔出叢林去了。按下不表。 且說當時男德身體十分疲倦,也就一事不知地一直睡到次日早晨日上三竿的時節(jié),才爬起身來。忽然看見離身旁只三四寸遠,有一件東西,大大地吃了一驚。你道看見了一件什么呢?就是他的那一把明閃閃刀子,插進草地里有三寸多深。四面一看,又不見了華賤。 這時候,男德心里也就明白了,說道:“險哉!險哉!不錯,不錯,我昨晚說還有錢在外套袋里,他就破顏一笑!闭f著,又長嘆一聲道,“哎!臭銅錢,世界上哪一件慘事,不是你驅(qū)使出來的!” 說到這里,便探頭一看,四面均是叢林大樹。低下頭來沉思了一會,又道:“這樁事,也沒有什么奇怪,在這種慘世界上,哪一個人不和華賤一般?我想是非用狠辣的手段,破壞了這腐敗的舊世界,另造一種公道的新世界,是難救這場大劫了!闭f罷,便把那快刀拔將起來,說道:“我一生仁義道德,都仗著你才能夠去做,怎好不小心收藏起來?”說著,就把刀又收在袋里。 這時,男德身上一錢沒有。你看男德為著世界上不平的事,去舍身救人,倒弄得這樣下場,怎不令人灰心短氣?哪曉得那男德是一個天生的剛強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稱什么志士的,平日說的是不怕艱難,不愁貧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氣起來;再到了荷包空的時候,更免不得冤張怪李,無事生端,做出些無理的事情,也顧不得大家恥笑,這就到了“小人窮斯濫矣”的地步。那男德雖然這樣失敗,這樣困窮,沒有一點兒悔恨的意思,還是一團心安理得、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的氣象。那一種救世憐人的慈悲心事,到底終身一絲不減,只是和顏悅色地手靠著背,向叢林外面走去,口里還高聲唱道: 一天風雪壓巴黎,世界凄涼無了期。 游俠心酸人去也,眾生懵懵有誰知? 唱罷,自己說道:“這不是我離家的時候,寫在那小花園墻上的詩嗎?咳!如今還是不能達我的志愿! 說罷,又向前走,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出了那叢林。只見前面遠遠地有許多人家煙戶,心里想道:“那必定是一座村莊,但不知道這個村莊叫什么名兒?待我到那村莊里叫化叫化罷了!毕胫头挪揭恢毕蚰谴迩f走去。不多一會,就走進村里。剛走了十多步,劈面看見一座高樓大廈,正在路旁。男德就將身來到那大屋的廚房門口,呆呆地立了多時。只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婦人,手里拿著一個破碟子,走進廚房,一見男德,便開口問道:“你來做什么事體呢?” 男德答道:“大娘,沒有什么,不過來討一塊面包吃! 那婦人道:“我看你神色,倒不像個叫化子,為什么要來討面包吃呢?你現(xiàn)在向我討面包吃,你還不知道我的苦處,我不久也就要做叫化子了!闭f著,流下幾點傷心香淚來。 這時男德即忙問道;“大娘,你不是這大屋的主人嗎?” 那婦人道:“是的! 男德道:“你既是這大屋的主人,怎么好說出這樣凄慘的話來?請你把這凄慘的情由,說給我聽聽。” 那婦人道:“不必說了,說著也無用的。世界上都是這般狼心狗肺的事,也就沒奈何! 這時男德聽說,越發(fā)著急,就忙說道:“既是像這樣可惡的事情,更要請你細細說。我聽了,或者我可以替你出了這口氣,也未可知! 那婦人尋思道:“你這個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力量來救我?”也只好說道:“也罷,就講給你聽聽,也好叫人知道我的冤情。” 這時,男德便抖起精神,站在門旁,豎起耳朵,來聽那婦人的說話。 只見那婦人說道:“前兩年,我的丈夫出了外洋去做生意,辛苦了兩年,一直到今年二月,才帶些銀子回到家里,買了這座住屋。還沒有多少時候,就哄傳到這村的官府耳朵里。那官府……” 男德剛聽到這里,就癲狂似地咬緊著牙根,用力把腳一頓。 那婦人驚問道:“你發(fā)了什么毛。俊 男德忙答道:“我沒發(fā)什么毛病。請你快些說吧,那官府怎么樣呢?” 那婦人又接著道:“他姓滿,名兒叫做周茍。他見我家有了點錢財,就紅了眼睛,天天到我家來拜訪,外面看起來,倒很親熱。那時我就有些放心不下,時常勸我丈夫,不要攀扯這班做官的,恐怕得不著什么好處。我丈夫哪里肯聽我的話?還罵我不知道人情世故,多半闊氣的官府,肯和我們這樣兒的人家交接,這就是一條好路,趁著巴結巴結他,后來或者可以提拔我們也未可知。我也就不便和他再講。到了三月底,那官府……” 男德聽到這里,又把腳一頓。 那婦人見男德這樣情形,轉(zhuǎn)身就走,嘴里還埋怨道:“你這發(fā)癲的小孩子,我也沒什么和你說的了! 男德連忙拉著那婦人的衣服,說道:“大娘,我并不發(fā)癲,不過聽了‘官府’兩個字,就不由我火上心來。請你休要見怪! 那婦人聽他這樣說法,也就回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男德面前說道:“你真能替我出這口氣不成?” 男德道:“果然有了這樁事體,就是我的責任了,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那婦人又道:“你這說大話的小孩子,真真可笑了。你現(xiàn)在還找不著一塊面包吃,好講什么責任的話嗎?” 男德道:“你倒不要問這些長短,請你把這事體快快地說給我聽吧! 那婦人說道:“滿周茍有一天來到我家,口稱:‘現(xiàn)在政府里財政告乏,國庫空虛,要設法接濟接濟。因此就下了一令,要從新頒發(fā)鈔票三百二十萬金鎊,當作現(xiàn)錢使用。從前的舊鈔票,一齊注銷。不久又發(fā)出一千萬元的鈔票。所以銀票就漸漸跌價,我們官場里也就因此大大地吃虧。我現(xiàn)在正有緊急的用項,要向你借一千元,快快地拿給我吧!蹦菚r我丈夫就答道:‘舍下一時實在拿不出這樣巨款!枪俑犝f拿不出,就立刻變了臉,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我是朝廷堂堂的一位命官。難道你都不怕嗎?也罷,我知道你是有錢難舍。限你十天,倘然過了這十天,還是沒有,就要按著不敬官長的律例,辦你的罪名,你可要當心著些!f罷,就兇狠狠地去了。我丈夫見他這樣兇惡,也就算官令難違,只得東挪西借,方才湊齊,交給于他。從此以后,他也就一步不到我家來了。這時我丈夫已是后悔無及,只好忍氣吞聲,再到外洋去做生意,剩下我母女二人在家度日。我丈夫已經(jīng)去了一個多月,也沒有一文錢寄回家來。我現(xiàn)在‘穿吃’二字,天天要用。倘若再過一月不寄錢來,我母女二人只得餓死在這屋里了! 男德聽到這里,不由得眼圈兒一陣發(fā)紅,忍著眼淚說道:“大娘,我男德定要替你出了這口惡氣,才得過去! 那婦人看見男德這樣替他不平,心里又感激,又悲酸,也不免落下幾行珠淚,呆呆地看著男德,口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問道:“你為著什么事體,從什么地方來到這里呢?” 男德道:“你不要問我這些閑事吧。我現(xiàn)在肚子里餓得很,請你去看看有什么東西,給一點我吃吃吧! 這時,那婦人現(xiàn)出那一種又憐又愛的樣子說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懷了! 說著,即忙抽身走進客廳。不多一會,就帶了他的四五歲一個女孩兒,急忙忙地走出來。左邊手里拿著一大塊新鮮面包,交給男德;又伸出右手來,說道:“你拿了這一塊銀錢去吧! 男德道:“我不要,還是你留下自己用吧。” 那婦人道:“我看你這樣的小孩子,實在可憐,不忍叫你空空地回去。我雖是貧窮,但是現(xiàn)在也不重在這一點,你快些拿去吧! 這時,男德尋思道:“我看這財帛原來是世界上大家公有的東西。現(xiàn)在我行囊空空,就領了他這番厚意,也不甚打緊;況且我男德從來受人的錢財,卻和那食人之惠不思報答的人不同!奔幢銓€y錢接在手里,道聲:“多謝大娘!我男德一定要替你打個抱不平,大娘你且放心。” 那婦人道:“你且去吧,還在這里說什么大話,吹什么牛皮呢?” 男德也就不和他辯論,躬身向他母女二人各施一禮,抽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燕雀那知鴻鵠志?”說著,忽見一座古寺,來在面前,便將身進去,拿出那塊面包,飽餐一頓。吃罷,又走出去,一路看山玩水,只見一片秋末黃花,正是荒村風景,惱煞愁人。男德舉目四顧,只見那一輪紅日西傾,幾行歸鳥悲鳴。這時,他凄慘慘地獨自去到一所客店,算過了賬,用過些酒飯。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早晨起來,就問那客店主人道:“這個村莊名兒叫做什么?” 那客店主人道:“這里叫做非弱士! 男德又問道:“你可知道這村官滿周茍的家是在哪里?” 那店主人道:“哼!這個惡人嗎?住在這村里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你找他做甚?” 男德道:“沒有什么,不過想見一見他! 那店主人道:“這也容易。他就住在這村外,相隔不過兩里多路! 男德就細細地打聽了一番。又向他要一張新聞紙看看。 店主人道:“有一個叫做《難興乃爾(即國民之意)報》,才送來的!闭f著,就走過去,拿了一張來。 男德接在手里,看了一看,忽然看到那一條地方新聞,猛然吃了一驚。那條新聞上面寫道: 前晚八下半鐘,盜犯金華賤為一年輕的男子所救,逃出獄外。昨日下午四下鐘,才在叢樹林旁拿獲。該犯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袋里還有幾塊銀錢。那救出該犯的男子,現(xiàn)已杳無蹤跡云。 男德看罷,也不做聲,就交還那店主人,說道:“我就要動身了。” 那店主人就滿臉堆著笑容說道:“你就要走了嗎?那我就把你的賬算來吧! 男德聞說,急忙問道:“昨日晚上我剛到這里,就問你是幾多店錢。你說是五角錢,那時候我就如數(shù)交給了你。你現(xiàn)在就忘記了嗎?” 那店主人聞說,就兇狠狠地圓睜著眼睛,緊捏著拳頭,說道:“你這生來的客人,怎樣就敢騙起老夫來?快把五角錢拿來。如若不然,我就把你拿住,當作騙子,送到衙門里辦罪! 這時,男德心里想道:“這也是慘世界上人的本色,我也犯不著和你這班無知無識的東西爭個長短!本驮诖锬贸鲎蛲硭疫的那五角錢,交給了他,便一直出門去了。 這時,男德身邊銀錢一元,都被那店主人詐去,目下兩手空空,便開口嘆道:“呀,呀,呀!這好慘的世界,好慘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設法拯救同胞,再過幾年,我們法國的人心,不知腐敗到何等地步!币虼怂膽z人救世的熱心,越發(fā)抑壓不住了。 一路不言不語地走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決意去到那路邊的叢林里歇宿一夜,明日再作道理。不多一會,他就走進叢林里面。這叢林又高又密。男德就在林下草地上,默默無言地坐了多時。忽然覺得那樹林陰風颯颯,有些鬼氣,這時男德心里倒是著了驚慌的樣子,探頭東瞻西望,朦朧間,忽然瞥見左邊有一條白閃閃的東西。男德定睛看時,才知道是條一尺闊的小路,兩旁松柏參天。那小路的右邊,似乎有一面大鏡子。男德心里也就知道,這個地方一定是緊傍著海邊了。忽然又瞥眼看見離這小路七八丈遠,隱隱有個好像豆大的一粒燈光。男德尋思道:“那里莫非有個農(nóng)戶人家?” 說著,就站起身來,一直順著那條小路前去。走了不多一會,只見乃是一座泥磚做的茅草屋,還有個小樓。男德就停住腳在門外靜聽了一會。只聽得里面有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嘮嘮叨叨地罵道:“你這不懂事的丫頭,我的話你也敢不聽嗎?自從你父母死后,就把你托在我家照料,那時候你還是一個手抱著的小孩子,F(xiàn)在養(yǎng)到你十七歲了,就想忘恩負義嗎?況且我乃是你的姑母。” 這時,男德正呆呆地站在門外。忽然又聽得里面有一年輕女子哽哽咽咽地啼哭,和那藤鞭子打的響聲。這時,男德聽不出頭腦來,心里正在那里懷疑。 忽然又聽得那女子的聲音說道:“我的姑母呀,我從此再不敢違抗你的意思了。” 只聽得那老婆子就笑哈哈地說道:“我心愛的美麗呀,你看世上的人,哪一個不是棄少貪多呢?你現(xiàn)在天天在那村外制造局做工,每天也不過是一元錢,還要辛苦格夠。怎么就會不情愿做這快活的生意?你可以享些清閑福,我也就有了搖錢樹,這該多般好!” 男德聽到這里,那俠心又忍耐不住,就伸手將柴門敲了幾下。立刻就有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婆子前來開門,臉上還帶有怒容。男德就脫下帽子,對她施了一禮。即便在衣衫的袋里摸出一個大古老的黃銅表,看一看,對著老婆子說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鐘,時候不早,我不能趕回家里去了。求你借一間屋給我住宿一夜,明天早晨就走。不知尊意如何?” 那老婆子即忙笑呵呵地答道:“這有何妨呢?請進來吧! 男德即便跟他進去。走到客廳,老婆子便道聲:“請坐。待我到廚房里弄些東西你吃吧,我看你的神色是很累的了! 男德便道一聲:“多謝!崩掀抛泳妥哌M廚房去了。 不多時,只見老婆子手里拿著一大塊面包和牛油、牛肉出來,說道:“我是貧窮人家,這就薄待了,還求貴客見諒。” 男德忙說道:“哪里話來?我來的時候,真真還夢想不到有這樣快樂的光景! 說罷,就用手接過來,放些牛油在這大塊面包上面,胡亂吃了一頓。老婆子見他吃完,就收好盤子。又在袋里拿了一條鎖匙,去將柴門鎖好。轉(zhuǎn)身來說道:“客人,請你今晚在樓下睡吧。我們睡在樓上。目下此地太平無事,請你放心睡覺,不用害怕! 說罷,就上樓去了。不多一會,又拿了一個大竹簍子和一張舊紅氈下來,對男德說道:“客人,你今晚就用這張舊紅氈蓋著睡吧! 這時,男德就對老婆子說了一聲:“晚安。”老婆子也溫溫和和地答了一聲,即忙上樓去了。男德就吹滅了那支蠟燭,把紅氈子鋪在地上睡去。立刻忽又醒來。這時夜靜更深,只聽得樓上的自鳴鐘丁丁冬冬地響了十一下。男德尋思道:“這個老婆子真真奇了。”忽然又聽得樓梯上面好像有皮鞋子走著的聲音。男德心里正在那里胡思不定,不多一會,就瞥眼看見一個妙齡少女,手里拿著一枝白蠟燭,一直向著男德面前走來。男德即忙問道:“你是鬼,還是狐呢?” 這時,那個妙齡女子就將白蠟燭放在木桌子上面,放著一口嬌滴滴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呀,我是一個人,你休要吃驚。我且問你,身邊是有一個大金表嗎?” 男德見她說得離奇,不由得發(fā)怒,撲翻身起來,大聲罵道:“你來做什么?我沒有什么金表,只有一個是銅的。你快快離開此地,不要胡思亂想! 那女子聽說,就立刻低下頭來,滿面通紅,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動也不動。男德一見,更覺怒氣沖天,連聲說道:“快走,快走,快走!我不是尋常的男子!闭f著,還圓睜著兩只大眼睛不住地看著他。 那女子就低聲說道:“妾也不是尋常的女子。客人休要他疑,我實在是來救你性命的! 男德聞說,便忙問道:“這是什么緣故?請你快快把細情說給我聽! 那少女就含著眼淚說道:“現(xiàn)在時候不多了。我略略告訴你幾句吧。今晚,我的姑母因為看見你有個金表,就頓起貪心……” 男德接口道:“她打算怎么樣?” 那女子就放著悲聲道:“要將你殺死在此。” 男德聽到這里,雖然吃了一驚,心里還是半信半疑,就問道:“這有什么憑據(jù)呢?” 那女子答道:“客人呀,你跟我上樓去,就自然明白了! 男德道:“這個使不得。請你把他要殺我的憑據(jù),一一告訴與我就是了! 那女子也不愿多說,立刻拿起蠟燭來,說道:“我沒有什么說的了,你跟我上樓來吧。” 男德就細想了一番,說道:“也罷,就跟她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怪事! 說著,就跟著那女子一步一步地一直來到樓上。那女子剛開了左邊那衣柜的兩扇門,男德就猛然看見兩大把光閃閃殺人的鋼刀,放在那柜里面。男德對著那女子說道:“我也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子,我今晚在門口也聽得了你的苦情,F(xiàn)在你的姑母往哪里去了?” 那女子道:“她去到張三、李九的家里,叫他們來幫著動手。她出去的時候,就吩咐我坐在這里靜候著她,不要將你驚醒。她說十二點多鐘就要回來。那時我也曾百般勸她,不好做這樣謀財害命的慘事。她反罵我是呆子,不知圖利。我又說將來一定有后禍的話。她道:‘我現(xiàn)在去央來幾個幫手,就將他分為幾段,裝在那大竹簍里面。待到來日天明,偷偷地丟下對面大海,隨著波濤流去,那時就人不知鬼不覺了。你只要靜悄悄地在家里待我回來就是了!f罷,就急忙出去,F(xiàn)在時候不早了,恐怕她就快回來。你快想一個避難的法兒才好,倘待著張三、李九到來,那就不好了。” 男德道:“張三、李九是什么人呢?” 女子道:“他們都是一班幫閑兒的混帳王八蛋,和我姑母時常來往。我從前也曾苦苦地勸我姑母,不要和他們做那些勾當。她不但不肯聽我的話,而且將我天天打罵不休;還說我不聽她的教訓,就是大大的不孝。我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父母雙亡,無人憐愛于我,只好飲恨吞聲,任她凌辱罷了! 這時,男德尋思道:“我當初還不知道她是怎地。不料這女子說出這些話來,倒是句句可靠,字字可憐?!世界上竟有這樣老實、這樣孤苦的女孩兒,怎不教我男德見憐?”這時那女子也看見男德生得英雄模樣,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憐愛,也就相對無語,淚滿香腮。還走近男德身邊,在自己衣衫袋里拿出一條雪白的手帕兒,眼淚汪汪地看著男德說道:“我的朋友呀!你用這手帕兒抹干你的眼淚,好逃到別個地方去吧。不然,他們到來,那時候我怎么對得住你呢?” 男德接著手帕,將眼淚抹干,又交還于他,說道:“我現(xiàn)在并不是怕他們害我的性命。不過見你這樣苦的運命,落在這班奸人手里,不免令我傷心起來!闭f罷,就低下頭來,細細思想一番道,“古人說得好:‘可以死,可以不死!蚁刖冗@人間苦難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身上。倘若白白送一條命在這班小人之手,于世界上也沒甚益處,我男德豈肯這樣輕身嗎?”既而又尋思道,“只是丟下這可憐的女子,見死不救,我自去逃命,也不是道理!本托纳挥,向那女子道:“你既肯按照大義,來救我的性命;我不忍獨自逃生,想設個法兒,救你出了這層地獄,才放心得過。但不知你可肯和我一齊逃走?這才算兩全其美! 那女子聞說,便就低頭想了一會。 男德又說道:“我想你的姑母既是這樣不知天理的畜生,你倘若在他手里,將來必定沒有好結果! 那女子接口道:“客人,你既然有這般好意,肯帶我逃出,這就從命了! 男德道:“時候到了,事不宜遲,就此動身吧! 說著,那女子就急忙緊緊地握著男德的手,一齊跑下樓來,向后門逃出,飛似地順著門口的小路,一直跑了七八步。那女子道一聲:“不好了!他們回來了,你且聽吧! 男德忙答道:“我們快躲在那邊大樹后面去吧。” 不多一會,只聽得男女三個人的聲音,一路走,一路說道:“我看他那個金表,一定值得一千金!币蝗说溃骸罢瘴铱磥恚菢哟蟮,一定還不止千金!币蝗说溃骸拔铱此砩弦欢ㄟ有許多銀子!闭f著,他們?nèi)硕颊龔倪@樹邊走過。 那女子嚇得一身冷汗,就拿出手帕兒抹干了。男德說道:“不要多耽擱了,我們快跑吧!闭f著,兩人就拼命地向一叢樹林子里跑去。忽然聽見后面有一陣喊聲追來,男德回頭看時,只見一人前來拼命揪住他的衣衫,厲聲罵道:“這樣大膽的東西,要想往哪里走?” 這時,男德見事不妙,探頭四面一望,也不見那女子往哪里去了。當時男德忽然心生一計,急忙在衣衫袋里拿出一把刀來,向那人的手刺過去。那人連忙撒了手,大叫一聲:“不好了,你們趕快來救我!” 這時,男德抽出刀子,轉(zhuǎn)身拼命地跑出那樹林,還不敢立住腳,足足地跑了一點鐘之久。忽然迎面看見一座高屋,乃是一所敗落寺院。男德忙跑進去,躲在大門旁邊,心里恍恍惚惚,想睡不睡的。正在那里納悶,朦朧間,忽然看見有兩個大漢進來,只聽一人道:“李九,你快把繩子將他的狗腳捆住!庇忠蝗说溃骸皬埲,你還不快些動手?”這時,男德雖然看見他們這樣光景,心里卻想和他抵抗。怎奈四肢無力,連一動也不能夠,只好任他怎么殘害罷了。忽然又見一個大漢雙手舉起一根大鐵棍,叫聲李九道:“你看我送他歸天!闭f著,就用力正對著男德當頭劈下。男德大吃一驚醒來,才知道是南柯一夢,渾身出了許多冷汗。心里還七上八下地想道:“哎呀!有什么法兒才能將那女子救出來呢?咳!只好待到明天,去找一個安身的地方,再作道理。” 正在愁緒滿懷,不覺東方已白,男德就撲翻身爬起來。正想出門,忽然劈面看見一個明眸皓齒、金發(fā)朱唇的女子,臉上還帶著幾條淚痕,一直向這寺院跑來。見了男德,就滿臉發(fā)癡,目瞪口呆地立了好一會。忽然大聲說道:“我的愛友呀!你在這里嗎?” 這時,男德才知道正是他心里所惦記的美人,急忙親親熱熱地用手一把摟住那美人的細腰,連親了幾個嘴(這是西俗,看官別要見疑),哽著喉嚨說道:“我的愛卿呀,我怎么想得到還能和你在此相會呀!”這時候,他二人那一種又傷心又歡喜的模樣,真是有言難表了。 男德又開口道:“現(xiàn)在白日青天,我想那賊必不敢追來。你且坐下,把我二人分散的時候你的情形說給我聽吧。” 那女子道:“昨晚那賊追來的時候,我見事不好,就抽身跑到一叢小樹里面藏躲。幸虧那賊未曾知道,今天才能夠到此與你相見。那時我也知道你被他們拿住,我就想出來和他們拼個死命。隨后我又想到,倘若我也被他們拿著,將來恐怕沒有人知道,來替你伸冤,因此我也就忍著不動。但不知你是怎么樣才能逃到這里?” 男德就將他逃走的情形:如何拔刀刺賊,如何跑到這寺院,如何得了惡夢,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女子聽罷,又傷心起來,放著悲聲道:“哎呀!倘若你昨晚有個好歹,我也不能和你同死,那教我怎么對得住你?” 男德道:“你不要這樣呆氣。天下事禍福無門,悲歡莫定。人生的苦處,全在這喜、怒、哀、怨四個字的圈兒里頭拌來拌去,好不可憐。況且我們經(jīng)了這點小小風波,哪值得傷心不了?” 這時,那女子聽了他這番勸解,就拿著雪白的手帕兒,抹干了香淚,低聲說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倒是沒有什么傷心的事體。俗界悲歡,莫非妄念?還是定了心,快在此地拜謝上帝的恩吧! 男德忙道:“你還是這樣愚蠢。我平生不知道什么叫做‘上帝’! 那女子忽然呆看著男德,不懂什么緣故他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男德又道:“我們?nèi)サ缴颀惷媲埃脤⑦@道理細細地講給你聽吧! 那女子就拉著男德的手,走了十多步,來到神龕面前,雙雙坐下。 男德便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人,天天說什么‘上帝’。你以為真有什么上帝嗎?不過因為上古野蠻時代,人人無知無識,無論什么惡事都要去做,所以有些明白的人,就不得已胡亂撿個他們所最敬重的東西,說些善惡的果報,來治理他們,免得肆行無忌,哪里真有個上帝的道理呢?我從前幼年的時候,有一禮拜日,跟我的父親去做禮拜,只聽得那主教說道:‘凡人倘若時常敬重上帝,有錢的時時拿些錢來,放在寺院鐵箱子里面,將來他父母死后的靈魂,就會上升天堂!瘜λ@種荒唐的話,那時我就有些不信。” 那女子道:“我看來,你這種見解恐怕有些不對。你看世上的人,有哪一個敢不尊敬上帝的嗎?” 男德聽到這里,心里十分可憐世人迷信宗教的苦處。又道:“你還不信嗎?待我再講把你聽,就明白了。這上帝到底是有是無,我也沒有憑據(jù),我定說沒有,料你心里還是不信。我現(xiàn)在只好把不可迷信上帝的道理,說把你聽吧。即或就是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管理人間的萬般事體,我也不必天天去對他燒香磕頭。譬如地方上有一位明白正直的君子,我也是一個明白正直的人,但是我不送些錢財禮物把他,又不天天去巴結他,難道那明白正直的君子就說我是惡人不成嗎?世界上那班無惡不作的東西,倒天天去拜上帝,一出禮拜堂,便提刀殺人。難道上帝受了他的恭維,就恕過他的罪惡嗎?我想哪里有這種卑鄙無恥的上帝呢?” 那女子道:“不信上帝,人生在世,就該信仰什么呢?” 男德道:“照我看來,為人在世,總要常時問著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會什么上帝,什么天地,什么神佛,什么禮義,什么道德,什么名譽,什么圣人,什么古訓。這般道理,一定要心里明白真理、脫除世上種種俗見的人,方才懂的! 這時,那女子道:“我從來沒聽過這番議論,所以也就隨著俗人之見,人云亦云,好像呆子、瞎子、聾子、啞子一般,不會用自己的知識去想想真正的道理,F(xiàn)在我才算是大夢初覺了。” 這時,男德心里暗想道:“這個女子,倒是十分聰明! 那女子又道:“哎,我從前也曾聽人講過,東方亞洲有個地方,叫做支那的。那支那的風俗,極其野蠻,人人花費許多銀錢,焚化許多香紙,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薩。更有可笑的事,他們女子將那天生的一雙好腳,用白布包裹起來,尖的好像那豬蹄子一樣,連路都不能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男德答道:“你不要去笑他們吧。你看我們歐洲的人,哪一個不迷信上帝?花費無數(shù)的銀錢,不去救濟貧民,單單地造些這無用的寺院。無論什么混帳王八蛋,也想著巴結巴結上帝,就好超升天堂。說起這班婦女,把好好的腰兒,捆得這般細,好像黃蜂一般;還要把許多花草、鵝毛、首飾,頂在頭上,你只曉得那支那人敬神、包腳的丑風俗,倘若世界上有了不信上帝、不捆細腰的一種人,也就要恥笑我們歐洲人了! 這時,那女子聽說,一句也不能回答,呆呆地不做聲。 男德就問道:“你曾讀過幾年書呢?” 那女子答道:“我十二歲的時候,曾在本村里公立的高等女學校卒了業(yè)。那時候我還想讀書,怎奈我姑母不肯,她道:‘像你這樣標致的女孩兒,何愁弄錢,還怕沒有金屋住嗎?’我就說要讀書學習些學問才好。她就大怒起來,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來罵我! 男德聽到這里,心里越發(fā)起敬,說道:“我還不知道姑娘的高姓大名! 那女子答道:“我姓孔,名美麗。請問官人的姓名來歷。” 男德想了一會,答道:“我姓明,名男德,家住巴黎城,只因出外游歷,來到此地。” 那女子道:“官人遠客他鄉(xiāng),就不思念雙親嗎?” 男德心里也知道他是女子的性情,只好答道:“大丈夫四海為家,俗言道‘人間到處有青山’,還怕沒葬身之所嗎?我們也不必講閑話了,早些商量將來的一切事體吧! 二人唧唧咕咕地商量了好一會,就拉著手走出去了。不言不語地走了幾點鐘,轉(zhuǎn)彎抹角,不覺經(jīng)過六七座村莊。后來走到奇烈客地方,乃是一個通商鎮(zhèn)市。男德就和美麗走到一家雜貨店。剛進門,就碰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男德連忙上前施了一禮,說道:“先生!小生有一件事,前來奉求,不知道先生肯嗎?” 那老者道:“客人但講無妨! 男德道:“小生巴黎人氏,姓項,名仁杰。這是我的妹子,名兒叫做春英。本來父子三人,到此游歷。一日,我的父親獨自一人出去,說到野外游山玩水,不知什么緣故,我兩人在鄉(xiāng)村的客棧里等了多時,都不見他回來,F(xiàn)在我兄妹二人身上一文沒有,所以來到寶號,想暫且借住幾天,找些工做,順便慢慢打聽父親的消息。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那老者尋思道;“現(xiàn)在鄉(xiāng)下正是盜賊縱橫,他二人的父親,恐怕有些不妥。”又見男德是一個魁梧的男子,那美麗也是一個美貌的女流,就動了憐愛的心腸,即忙答道,“可以的,請坐,不要客氣。”說罷,就對傭人說道,“快些去整備飯菜給客人吃吧。” 不多一會,那傭人拿了一些飯菜進來,每人一碟子咸牛肉,一碟子鮑魚湯,一大塊面包,牛油,另外還有一大杯葡萄美酒。主客三人,就放量飽餐一頓。 吃罷,那老者對男德道:“你今晚就在這店里住下,不用客氣。令妹就和我一同到我家里住吧! 二人聽說,喜出望外,就同說一聲:“多謝了! 男德就對美麗說道:“你跟這位先生到他家里去吧!保f罷,就先和那老者握手為禮,隨后又和美麗握了手,說道,“再會!蹦抢险吆兔利愐捕颊f一聲:“就此少陪!鞭D(zhuǎn)身去了。 男德就跟著一個傭人,來到一間柴房里面,和傭人閑話了一會。那傭人出去,男德就將房門閂好,即忙在衣衫袋里摸出他的小刀子,看了一眼,又收起來。就四面一望,忽然看見光閃閃的一把砍柴的大刀,急忙在床上拿一條絨氈,將那把柴刀包裹起來,夾在脅下。推開窗戶門,來到院子里探頭一看,就爬在一棵榕樹上,縱身一躍,就飛似地跳出了這店里的院墻,一直去了。 到了次日早晨,那老者忽然看見男德幽閑自在地拿著一把砍柴刀,走回店來,就忙問道:“你往哪里去了?怎么這刀上就有了些血痕呢?” 男德忙施一禮,答道:“我今早去到山上砍柴。忽然遇著一頭惡狗前來咬我,我就一刀將他分為兩段。” 那老者見他這般勇敢,心中十分歡喜,說道:“你就常住在我這店里,每天去砍些柴來。令妹就住在我家,打掃房屋。不知尊意如何?” 男德就忙答道:“既承先生這般厚意,哪有不從命的道理?” 那老者見男德這般有情有理,也就格外滿心樂意。 次日早晨,那老者正到店里,只見他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名兒叫做克德,笑呵呵地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說道:“阿爹呀,你看今天的《難興乃爾報》里面,有一張好畫兒,實在是怕人! 那老者接過來看時,乃是一張刺客圖。又將圖畫旁邊的那條新聞著實細看了三四遍,便喜氣洋洋地好像一文錢買得一只金牛一般,口里還自言自語道:“不料你這混帳王八蛋也有今日!”說罷,就將那報紙放在衣衫袋里,便攜著他的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卻說男德自從這天上午在店里吃完了飯,就提著一把柴刀,和店里的傭人一同去到村外砍柴。只見一人急忙走來,和那傭人施了一禮。那傭人道:“你這樣忙著哪里去?” 那人道:“昨天非弱士衙門出了賞格一條,倘若有人拿住刺殺村官滿周茍的兇手,就賞銀五萬兩。我現(xiàn)在正要找這樁財喜去。”說著,急忙抽身去了。男德聞說,也不放在意中,只管砍柴。一直到日落西山,萬家燈火的時候,才將柴捆好,挑回店里。正要將柴放下,只見那老者笑呵呵地迎出來,急忙將柴接下來,說道:“請你快些同到我家,有點事體相商! 這時,男德心里也猜不出是什么事體,只得跟他同去。心里尋思道:“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自己發(fā)愿,自己受用;即使他把我送到衙門,害我一命,這也原來是我甘心情愿了,沒有怨恨他人的道理!币幻嫦耄幻孀,不覺已經(jīng)來到門前。走進門去,只見客廳里擺了一桌酒席。男德心里越發(fā)見疑,想道:“他一定是弄醉了我,就要動手的了! 那老者說道:“請坐!蹦械虏换挪幻Φ氐缆暎骸岸嘀x!本妥铝。不多時,忽見一位婦人出來,看來足有四十多歲,卻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老美人。男德就知道一定是那老者的家主婆了,即忙站起來,和她握手為禮。一會兒,又見美麗笑容可掬地走出來,那秋波一轉(zhuǎn),直看著男德。男德也歡歡喜喜地上前和他握手為禮。說話之間,主客五人,依席坐下,各人都十分歡喜。男德雖然心里有些意外的事情,但是他乃一個磊落丈夫,這點小事也就不掛在臉上。這時,美麗的心里是怎么樣,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的了。各人正在酒酣耳熱的時候,美麗忽然對著男德說道:“哎,我不知何時方可以報答你的恩呢!” 男德就用腳輕輕地踢了美麗的腳一下,笑著說道:“我們兄妹之間,講什么報恩呢?你不要多吃酒吧! 同席各人聽得他兄妹二人這一番話,也都摸不著頭腦。男德即忙扯著閑事,說了一會,遮蓋過去。 大家散席之后,那老者就對男德說道:“請你去到我的房里,有些事情和你商量! 男德答一聲:“從命。”立刻就站起身來,跟他走進房里。只見那老者緊緊地將門閂好,把兩只手一齊伸在衣衫袋里去摸一件東西。這時男德就將身立正,恭恭敬敬對那老者拱著手說道: “小生來的時候,也知先生的用意。先生相待厚恩,小生還一絲未曾報答。但是我這可憐的妹子,孤身無靠,還求先生發(fā)點慈悲心腸,好好地看待他,小生這就放心了! 那老者聞說,就微微地一笑,說道:“請你莫要多疑,我豈是那謀財害命的一流人物嗎?”說著,就在袋里摸出一張《難興乃爾報》來,用手指著一條地方新聞,笑呵呵地說道:“請你自己看吧。” 男德接在手里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村官被刺 前晚十二點五十分鐘,非弱士村村官滿周茍從親戚處回家,剛走到花園里面后門旁邊,就被一兇漢扭住,大喊了一聲。家人聽見,即忙開門一看,只見村官尸身已分作兩段,系用大刀從左肩一直劈到右邊腰下。那家人剛開門的時候,還瞥見一個青年男子,提了一把砍柴的大刀,飛奔去了,F(xiàn)在該處衙門已出示,曉諭各處,密拿該兇手,按律嚴辦。并懸有賞格:如有查知該犯蹤跡來報者,賞銀百元;生擒到來者,賞銀五萬元。目下各處鄉(xiāng)民聞此警報,莫不思尋獲該犯,以得此項巨賞云。 男德看罷,心里尋思道:“這老者明明知道是我弄的事了。這倒奇怪,怎樣他就會知道了呢?” 要知道這老者是什么意思,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遣英雄老俠贈金 別知己美人揮淚 話說男德看罷新聞,便開口對那老者問道:“你何以知道此事呢?” 那老者道:“請你坐下,待我慢慢講來。十四年前,我有一個侄女,嫁了非弱士村里一個商人。兩年前,他的丈夫去到外洋經(jīng)商,攢了些錢財回來,卻被那村官滿周茍威風嚇詐逼得精光,還是兩手空空。因此他丈夫只得再出外洋做工覓食,一去數(shù)月,音信不通。目下那女孩兒的日食費用,還靠著我?guī)唾N她一點。” 男德聽到這里,心里想道:“原來如此! 那老者又接著說道:“你看那村官滿周茍,這樣狼心狗肺,我心里大為不平,也曾百般設計,想出出這口毒氣。不料昨日晚上,我侄女歡天喜地地跑到我家,說到現(xiàn)在有人替她出了氣的話。她曾說這樁事體十分奇怪,早幾天就有一個好像叫化子的人來向她叫化,她曾將這事說與那人聽了,那人就即刻氣得了不得,說到要替她出氣的話。她說的那人衣衫像貌,倒正和你一般。我那時心里也就明白,便將閣下的來歷說給她聽了。今天我見這報紙,就知道一定是閣下無疑了! 男德聽到這里,忙問道:“怎么令侄女不來見我呢?” 這時老者聞說,便手摸著白胡子,搖搖頭,長嘆一聲道:“哎!這也不必說了。” 男德道:“但講無妨,這沒有什么打緊! 老者長嘆一聲道:“說起這惡丫頭來,實在令人可惱!她聽我說出你的下落,她就說出吃屎的話來! 男德道:“她說什么呢?” 老者道:“她說:‘現(xiàn)在官府出了告示,說是有人拿了他,就可以得五萬賞銀。我們正在窮到這樣地步,何妨趁著這個機會去發(fā)這筆大財,好比順手牽羊了!衣犓@樣說來,就不由得大怒,痛罵她一頓。她還不服,反口就罵我窩藏匪類的話,氣憤憤地回家去了! 男德聽說,就兩淚汪汪,一言不發(fā)。老者勸著男德道:“仁杰,你也不必傷心,像她這樣沒有良心的丫頭,也不犯著和她計較。我看閣下這樣豪俠,將來必定能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上乙呀(jīng)老得這樣,不能幫著你了,F(xiàn)在那惡丫頭既然知道你的下落,又受了我一番臭罵,必定要張揚出去。倘若狗官們得了風聲,倒為不妙。我想幫點盤費與你,好快些逃到別個地方,暫且一避,再作道理。你道如何?” 男德聞說,便道:“先生這樣過譽,小生怎么當?shù)闷?小生不過不忍眼看著同胞受種種的苦難,束手不救,心里就過不去。” 老者又忙說道:“這是男兒分內(nèi)事。你總要實心實意地做去,莫學尚海的那班志士,有口無心的人才好哩! 男德即忙拱手答道:“小生謹領先生的教訓。我項仁杰生在世界上,這世界上什么時候才能夠太平,什么時候才能夠沒有不平的事,沒有沒良心的人,我都不管這些;但是我項仁杰活在世界上一天,遇著一件不平的事,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聽他過去! 老者聽到這里,便開口嘆道:“哎!我和你初見面的時候,不過看著你是一個無歸的窮漢;倒不料你乃是一個義俠男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男德道:“先生正是一位人老心不老的大英雄。小生年輕才淺,先生還這般夸獎,真是有愧了。” 那老者忽又傷心道:“諒這世上種種可慘的人,做出種種可慘的事來。我們天天活在這種種可慘的世界上,和這種種可慘的人交接,若是聽他壞去,不肯設法補救,這一生一世,倒容易混過去。只怕來世投胎,還是要再到這可慘的世界上度日,如何能丟得去呢?可恨老夫此生休矣!你們青春年少,正是后生可畏之時,還望努力自重才好! 男德見他這樣傷感起來,就想安慰他一番,說道:“哎!先生,自古道:‘良馬雖老,志在千里。’人生在世,只怕沒有志氣,哪有傷心年老的道理呢?你且看世上的翩翩少年,外面上看起來,倒是不老,其實心里已經(jīng)死得透了頂,不過是一個死尸,天天能夠在世上活動罷了。這等人實在是可憐哩!像先生這種白發(fā)蒼顏、如火如花的老少年,有什么傷心的呢?” 老者聽男德這樣說法,只好收了眼淚,抖起精神,現(xiàn)出一種很快樂的樣子。這時,老者心里那一種佩服男德的意思,也不知說什么話才好。 男德又問道:“我的妹子也曾知道我這番事情嗎?” 老者道:“我沒告訴她,想還不曾知道! 男德急忙道:“請先生千萬別要將這件事叫她知道了。那女子的性情,她聽見了這樣的事,又不曉得要驚嚇到什么樣兒,F(xiàn)在我想先去尚海,隨后就回到家里。” 老者道:“這倒也好。尚海那地方,也有許多假志上,順便到那里去走一遭,看看他們到底做些什么事體! 男德也不理會這句話,便道:“我去之后,我的妹子就托先生照料,日后他的親事還要先生留心則個! 那老者一一答應了。男德便在袋里取出一小小方塊紙和一支鉛筆來,寫了幾行字,交給老者,說道:“這就是我朋友的住處。先生要打聽得家父的消息,就由這地方寄信與我,管不會錯的! 老者接過來,就放在衣衫的袋里,順手拿表一看,說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鐘了,開往尚海的輪船,照例是九點鐘開船。我現(xiàn)在叫人去店里取你的鋪蓋行李來,請你在這里略候片時! 男德忙說道:“請先生不要露了風聲,使我妹子知道才好! 老者道:“我知道的!闭f著,就出去了。 男德默默無言,獨自一人坐在房里,忽然聽得門外有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只見就是這如玉如花的美麗拭著眼淚跑進來,急忙將身坐在男德旁邊,伸手將男德的雙手舍命地捏著,不住地掉下淚來,說道:“我的好朋友呀,你現(xiàn)在要到別個地方去嗎?” 男德微微地一笑,答道:“我親愛的美麗呀,你怎么會知道了呢?” 美麗忙道:“還是那克德來告訴我的。他說,他的阿爹現(xiàn)在去找人到店里取行李,給你出門去。是真有此事嗎?” 男德答道:“不錯。但是望你就在這里住下,我將來必定有個打算。你千萬別要傷心,恐怕?lián)p壞了身子! 美麗聽說,越發(fā)傷心起來,低著聲音說道:“我怎么好長住在這里?我要跟你一同去! 男德聽得他這樣說法,就發(fā)了呆,不能則聲。只見美麗將自己的頭斜枕在男德的肩膀上,放聲大哭不止。 不多時,那老者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走進房來。男德就將美麗來到的話說了一遍。老者就笑呵呵地對著美麗道:“春英姑娘呀,你別要這樣傷心。好兄妹們有個分離,原來是難舍;但你哥哥現(xiàn)在也不是一去不復返的,不過是替我到尚海探聽些生意行情,十天半月就要回來的。” 男德也接著道:“我親愛的春英妹呀,請你別要傷心。我去半個多月,就要回來的。你且住在先生家里,無論什么事體,都要聽先生的教訓才是! 這時美麗含著眼淚,低著頭,合著口,一聲也不發(fā)。老者又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說罷,就拿出五十兩銀子,交給男德,說道:“仁杰兄,你且拿著這點盤費吧! 男德接過銀兩,穿起外套,說道:“現(xiàn)在時候不早,我就此告辭了。” 老者道:“我已經(jīng)吩咐傭人,替你照應一切,請你和他一同上船吧。一路上諸事小心。早日回來。令妹的事,就擔在老漢身上,請你放心便了! 男德聞說,便笑嘻嘻地和老者握手告辭。又躬身對美麗親嘴為禮,只見美麗哭得和醉人一般。老者見他兄妹二人這般恩愛難舍,一陣心酸,也幾乎落下淚來。只是這無情的壯士,不肯停留,大踏步出門去了。 要知男德去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敗家子黑夜逢良友 守財奴白手見閻王 話說男德自從那日晚上別了老者和美麗,由奇烈客起程,風平浪靜,一路耽擱,走了十多天才到尚海。船抵碼頭時,已經(jīng)四點半鐘。男德便將行李挑起,去到一所客店,一直進去,將行李放下。那店小二即忙出來招呼。男德便開口道:“請問寶號叫做什么名兒?我進來的時候,因粗心未曾瞧著! 店小二答道:“這店叫做色利棧便是! 男德聽說,微微一笑,說道:“世上有許多好字眼,怎么都不用,偏要用這兩個丑字,掛在門外,做個招牌呢?” 店小二答道:“這雖是兩個丑字,你看這世界上的人,哪一個不做這兩個字的走狗呢?就是這尚海的人吧,還不是這樣嗎?” 男德道:“你這話雖說得有理,但是這‘色’字未免太俗了,不若改個‘名’字,就叫做‘名利!伞! 店小二笑道:“那‘名’字雖也是人人所好,但是有了‘色’,那‘名’也就不要了。我看還是‘色’字好! 男德忙道:“罷了,罷了!我現(xiàn)在‘名’也不要,‘色’也不要,只是要吃了,請你快去拿些好酒和飯菜給我用吧。” 店小二答應一聲:“是了。”抽身就去到廚房。不多一會,即將飯菜齊備拿來,說一聲:“客人請用飯吧。”即忙轉(zhuǎn)身去了。 這時男德一人坐下,自斟自飲,不覺飲到有了幾分醉意,就放下,將咖喱飯拿過來吃了兩碟子。吃罷,洗過了臉,就背著手,在房里走來走去。心里想到法國文豪講自由的一首傷時詩,口中就大聲念道: 甘為游俠流離子,婦孺無顏長者憂。 何不掃除公義盡?任他富貴到心頭。 念罷,就將身上外套脫下,掛在墻上,掩了房門,打開行李。剛將身睡下,只見窗外陰風颯颯,桌上寒燈火光如豆,正是客路凄涼的境界。忽然聽得屋門微微地響了一下,男德還不著意。猛然又瞥見了一個黑影兒爬將進來,男德就斜著眼睛看著,口里還假裝著大呼而睡。只見一個黑東西,忽然豎起身來,忙把墻上掛著的外套拿下。男德即忙翻身爬起,托地跳將下來,向那黑東西背后一閃,用力將那黑東西的頸子揪住。只見這黑東西的頸子不過只有手指頭粗,還是皮包著骨。男德想道:“這到底是一個什么瘦鬼呢?”即便開口問道:“你是什么東西?” 只聽得那黑東西急忙答道:“我是一個人! 男德又問道:“你既然是個人,叫什么名兒呢?” 那黑東西又答道:“我就是范桶! 男德聽得“范桶”兩個字,倒著了一驚,即忙撒開了手問道:“范桶哥,你怎么就會到了這個地步呢?” 范桶就放聲大哭起來。男德見他這般景象,心里也就替他可憐。目下正交寒冬,他還是身穿一件單衫。這件單衫新做的時候,倒很堂皇,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舊得七穿八爛,連身上的肉都遮不住了。 男德說道:“范桶哥,請你就穿著這件外套,坐下,將你這陣子的光景說給我聽聽吧! 范桶也就扯著又破又黑好似抹布的袖子抹干眼淚,和男德一齊坐下,說道:“家父近年生意頗算得手。他也就生成的是個吝嗇祖宗,一錢如命,你是曉得的。因此到了今年四月結賬,就能夠積下了幾十萬家財,只望回到故鄉(xiāng),樂享田園,在無賴村里,也算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誰知道剛住了一個多月,這富戶的聲名就哄傳出去。那村官葛土蟲,就來到我家派捐,說道要開辦什么孤兒院,什么禮拜堂,向家父籌款十五萬,將來就可以保舉個功名。家父也知他甘言相誘,但看他是一位官府大老爺,和他爭執(zhí)不得,只好低聲下氣,在荷包里如數(shù)拿出把他。想家父平日一絲一毫都是疼惜的,忽然叫他拿出這樣巨款,怎不如刀割肉!雖說是敢怒而不敢言,也就因此日日愁窮,積憂成病,到了五月十三半夜,忽然嘔血而死! 男德聽到這里,心里嘆道:“哎!世上的守財奴,到了這樣收場,也真是不合算了。” 范桶又接著說道:“家父死后,我家里也還剩下十萬多財產(chǎn),不愁度日。不料我的堂伯父,只見家父一死,就來到我家,對我母親說道,家父從前出外做生意的時候,曾借過他七萬兩銀子,現(xiàn)在要來討賬。這時我母親就驚訝起來,說道:‘我只見阿桶的父親在時,還送錢與你,就是他臨死的時候,也未曾說到借你錢的話! “我伯父聽說,就梗著頸脖子,兇狠狠地說道:‘凡人臨死的時候,心里就糊涂了,哪里還記起這些事呢?’ “那時我母親又道:‘他在生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起,偏要等到他死無對證,就好來討這筆糊涂賬嗎?’ “我伯父忙答道:‘只為那時村官騙了他許多銀錢,哪里還肯火上加油?因此就將這件事體擱起。難道到了今天就要搪賴不成?你不必多說了,倘若不快將銀子還我,就將這條老命拼著你這富戶! “我母親本來是個婦道,又生成膽兒小,怎敢和他計較?也只得忍著氣和他好言相商。但是隨后怎么說好了,我也莫名其妙。 “到了六月間,有一天,我母親向我放聲大哭一回,說道:‘兒呀,不知你父親前世做了什么罪惡,要受人家這樣冤氣?哎!這也只怨得自己命薄罷了! 到了第二天,他忽然拿出六千兩銀子給我,說道:‘兒呀,你拿了這些銀兩,去到尚海找個好學堂,學習些學問,日后好有個生路。你父親丟下的家財,都被奸人們騙盡,只剩下你一人,定要替爺娘爭氣才是道理,F(xiàn)在你也已經(jīng)長大成人,倘若再過幾年還是這樣游游蕩蕩,一事無成,我就不愿叫你活在世上,免得把人家奚落! “那時我就答應一聲:‘謹遵母命!瘜⑹纸舆^了銀子,就跑到好朋友吳齒的家里,約他作伴同來尚海。當下兩人就動身上船,來到此地,在這死脈路一家客棧里住下。到那些茶樓、酒店、戲館、花園一連玩了幾天,我就催吳齒和我去找個學堂讀書。他就引我去到一個學堂,那學堂門口,倒掛著好幾塊某某先生的名牌。我就問他:‘掛著這些牌子做什么用的呢?’ “他答道:‘一家學堂,有好幾位先生,掛出這些名牌,就是叫人家揀擇的意思! “我那時又問道:‘我們打算揀擇哪一位先生呢?’ “他就指著當中一塊牌子道:‘這位靈心寶先生,是一個新科榜眼,在尚海要算他最有名了! “我聽說,就歡天喜地和他一同進去。剛剛走進大門,只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大煙鬼子喊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只管糊糊涂涂地跟著吳齒上了樓。就有一位年方三六的佳人,輕身緩步地走出來,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我一見就目迷心醉,拼命地看著她不眨一眼。這時,吳齒就和旁邊那三十余歲的一個婦人,指著我唧唧噥噥地說了好些話,我也不曾懂的。我就向吳齒問道:‘哪位是靈心寶先生呢?’ “吳齒沉吟了一會,指著那美人便答道:‘正是這位。’ “我那時就待以師禮,叫一聲:‘先生。’將身爬下地,對那美人磕了三個響頭。只見他三人拍掌大笑起來。吳齒又對著那婦人的耳朵低聲說了好一會,只聽那婦人連答道:‘知道了,知道了!粫r那美人拿煙奉茶,彈琴歌唱,百般恭維。我心里尋思道:‘天下還有這樣好的先生。曉得是這樣,怎不早些來上學讀書!如今未免悔恨太晚了!蠹矣珠e談了好一會,才起身回去。臨行的時候,那美人還捏著我的手,親親熱熱地送到門外,說些‘對不起’、‘明天早些再來’的話。 “我回到客棧,就問吳齒道:‘這學堂里教書的先生,怎么有女的呢?’ “他答道:‘這是尚海的規(guī)矩,沒有什么奇怪。你不懂得此地的規(guī)矩,我前年就和一個富家公子來到尚海,所以無論什么地方都認得,什么規(guī)矩都懂得。你樣樣都聽著我的話做去就是了! “我就唯唯答應。那時我一夜也未曾睡著。到了第二天兩點半鐘,才爬起身來。胡亂吃了些飯,趕忙又跑到那美人的家里去了。一連兩個禮拜,都是吃酒打牌,無邊的快樂,好像在天宮一般。 “隨后我又問吳齒道:‘我離家的時候,我母親招呼我來尚海讀書,學習些學問,F(xiàn)在進了這個學堂,和這女先生玩了十多天,花去銀子一千余兩,怎么還未曾教我讀書,學一點學問呢?’ “那時他答道:‘讀書學學問,有什么好處呢?就算是學吧,那小九九的算盤,我們也都會的。什么天文地理,更是胡言亂道了,有什么可學的呢?若是英文、德文、俄文,我們何必學那外國人的話呢?這更是不消說的了。人生在世,有幾十年光陰,何不快樂快樂,還要受罪讀什么書呢?我老實對你說吧,我和你天天去的那個地方,并不是學堂,而是一家妓院。那位女先生,也就是一個妓女。我不知道什么學堂。你果真要進學堂讀書,請你另外找一個朋友領你去吧,我就不敢奉陪了! “那時我便道:‘原來是如此呀!我也知道玩耍比讀書快樂,剛才不過是那樣說,當真就要去讀書嗎?你且不要見怪,我們再到那好學堂里去吧! “他聽了便破顏一笑,道聲:‘好兄弟!疵恐业氖郑叱鲩T外,一直又到靈心寶家中玩耍一回。 “朝歡暮樂,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個禮拜。那時吳齒又引來他一個好友姓豬的,和我廝會。從此,三人同行,十分親密,好似膠漆一般。大家應酬來往,一共又用了千金。吳齒便向我說道:‘我們帶來的川資,現(xiàn)在不過一月,已經(jīng)用去將近一半。長久如此,不想個法兒,怎生是好呢?’ “我道:‘你看想個什么法兒?’ “他道:‘把銀子放在身邊,一點利息也生不出來,用了一分便少一分。不如給我拿些去到巴黎,開一個煙店,好賺點利錢來使用,那本錢還可以永遠留存! “我道:‘這是一個頂好的法子,可以使得! “此時就拿出二千兩銀子交與吳齒。第二天,他就動身去到巴黎,一連兩個月,也沒有一封信來。這時候,我身邊的銀子已經(jīng)用得精光。那靈心寶見我手中無錢,也就改變心腸,我去到那里,不是說不在家,就道有客不便相會,即便見了面,也無非是冷眼冷語地譏誚一頓。到了隨后我越發(fā)窮苦,衣帽不周的時候,連門也進不去了。這時我正是追悔無及,傷心不了,天天坐在棧房里,眼巴巴地望著吳齒的信來。 “一日傍晚,去到門外閑步,以解愁悶。忽見前面來了一人,好像無賴村的一位好朋友,即忙上前招呼。只見那人道:‘范桶,你還在這里嗎?你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聞得,心如刀割。待要問個詳細,那人一言不答,竟自去了。 “我回到棧房,大哭了一頓。這時正是家敗人亡,我范桶舒服了一生,到此也就是初次傷心了。要想回家探看,怎奈一文沒有,便叫插翅難飛。那棧房的主人見我欠他店帳二十余元,分文不繳,即便趕我出來,到處漂流,叫化度日。恰好今天傍晚,在這客棧門前看見老兄進得棧來,身邊還帶著些財物,因此冒昧前來。” 范桶說到這里,又放聲大哭不止。男德見他這般光景,便開口勸道:“范桶哥,事已到此,不必傷心。我在此也不過四五天耽擱,就要回巴黎。你可隨我同去,看那吳齒到底是個什么光景?若能索得些須,隨后再回家探看不遲。今晚你就此和我同住,明天再去替你買幾件衣衫穿著! 范桶聽說,立刻悲去歡來,破涕為笑,說一聲:“蒙哥哥這樣厚待,這就感謝不盡了! 當晚二人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洗了面,吃了飯,正要出去,只聽得有人敲門。男德即忙開開門,問聲:“你來做甚?” 那人答道:“小人是賣衣服的! 男德問道:“你有棉袍子嗎?” 答道:“樣樣俱全。請客人揀擇便了! 男德便打開衣包,揀一件新布棉袍子,問范桶道:“你看這件如何?” 范桶道:“好,好! 男德問那人道:“這件衣要多少價呢?” 那人道:“不說虛頭,價銀十元。” 男德便如數(shù)給了。那人接著銀子,拴起衣包出去了。 范桶便穿上這件棉袍,和男德出得門來。男德便道:“我們到書坊里去看看,有什么新出的書籍,買些兒回來看看消閑! 說著,放步前行。不多一會,到了好幾家書局,看了一些兒的書,卻都是從英國書譯出來的,沒有一部是法國人自己做的;譯的文筆,還有些不甚通順。男德尋思道:“我法國人被歷代的昏君欺壓已久,不許平民習此治國救民的實學,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難以長進。目下雖是革了命,正當思想進步的時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廣,不能自出心裁,只知道羨慕英國人的制度學問,這卻也難怪。我二人暫且回去吧! 說著,二人就攜手回到客寓里。吃過了晚飯,男德便拿一張本日的報,剛看了幾行,便怒容滿面。 范桶道:“哥哥為何動氣?” 男德道:“范桶哥有所不知。你想我們法國人,從前被那鳥國王糟踏得多般利害,幸而現(xiàn)在革了命,改了民主的制度。你看還有這樣不愛臉的報館主筆,到了現(xiàn)在還在發(fā)些袒護王黨的議論。我看這樣人,哪算得是我們法蘭西高尚的民種呢?”說罷,怒猶未息,心中暗想道:“這班賤鳥物,一朝撞在我男德之手,才叫他天良發(fā)現(xiàn)!” 男德正在那里自言自語,轉(zhuǎn)眼看范桶時,已撲在桌上齁齁地睡熟。男德尋思道:“我剛才的話,真是對牛彈琴了!北憬新,“范桶哥醒來。” 范桶猛然立起應道:“什么?什么?” 男德道:“我們早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動身哩! 說罷,二人解衣睡去。 翌日天明,男德便叫范桶同起。吃了早飯,二人收拾行李,動身上船。這尚海由水路到巴黎,足有一千余里,十日順風,一路無話。到了巴黎,男德便將范桶帶回自己家中去了。 要知男德回家情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寄情書佳人懷春怨 滅王黨頑父露風聲 卻說明頑自從他兒子離家以后,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尋思道:“這樣門衰祚薄,時運不濟,倒怨得誰呢?”整日里自家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總要設法光耀門庭。忽一日,異想天開,得了一條妙計。立刻將所有家產(chǎn)典變得精光,設法行賄,謀得一縣官之職。馬上耀武揚威,東欺西詐,混到年終,攢了好些銀錢,又招了一個義子,正在逍遙度歲。不料男德忽然回來,明頑一見,又怒又喜,說聲:“我的愛子呀!你這幾年到什么去處?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里人都說你是得了瘋病。那后園的字,是你題的嗎?” 男德答道:“父親呀,我到尚! 話猶未了,明頑便厲聲罵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憔共晦o而去,這等膽大妄為。你到那尚海一年做甚?” 男德道:“我往尚海,不過游歷,并無他事。求父親恕過! 明頑道:“既往不咎。但從今以后,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順我一些。我現(xiàn)在已做了縣官,你還不知道吧?” 男德也不去理會他這話,便道:“范桶哥現(xiàn)和我一同來到門前,父親肯令他進來嗎?” 明頑聞說,便埋怨道:“自從他搬下鄉(xiāng)去,一年未見,把我想壞了。今日駕到,怎不和他一同進來,還叫他在門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請來吧! 男德轉(zhuǎn)身出去,不多時和范桶一同進來,對明頑各施一禮坐下。男德便將范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對明頑細說一遍。明頑立刻瞪了眼,變了色。 男德又道:“父親肯令他在我家住嗎?” 不料明頑陡起惡心,忙將范桶推出門外,轉(zhuǎn)身向男德罵道:“你要帶這等窮鬼到家做甚?” 男德說:“父親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霎時之禍福!赣H發(fā)點慈悲,留他在我家暫住,替他找點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個漂流無歸的閑漢! 明頑道:“那樣賤東西,就留在家里看門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許多閑飯養(yǎng)這班窮鬼呢?”說罷,便獨自進房去了。 男德只好走到門外,只見范桶抱頭痛哭。男德便在袋里拿出幾塊銀錢,交給范桶,說道:“你不必傷心,暫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尋獲吳齒,再作道理。”范桶拜別而去。 次日,二人尋得吳齒住處,怎奈吳齒推托煙店虧空,不肯收留范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勸懇,吳齒方才應允。男德便向范桶、吳齒各施一禮,告別回家去了。 一連幾個月,男德都在外邊交朋覓友,一些空兒也沒得。到了五月十八號晚九點半鐘,剛從外面回來,忽然接到一信,信面寫著“項仁杰先生收啟”。男德即忙拆開看時,只見紙上的細字好像絲線一般。上寫道: 男德愛友足下: 與君別后,美麗靈魂,隨君去矣。久欲奉書,又恐增君懷舊之感,是以逡巡不果者屢月。今以忍容無已,敢訴衷曲。自睹君顏,即傾妾心。高情厚義,誠足為吾法蘭西男子之代表。妾數(shù)月以來,心為君摧,淚為君枯,身體為君瘦損,腦筋為君迷亂。每日夜八萬六千四百秒鐘,妾之神經(jīng),未有一秒鐘遺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負國民重大之義務,敢以兒女之情,擾君哀樂。惟妾此生知己,舍君莫屬;私心愛慕,不獲自解;山海之盟,此心如石。妾身孤苦,惟君見憐。春花秋月,人生幾何?勿使碧玉命薄,遺君無窮之痛,此尤妾所傷心預揣者也。言不盡意,惟君圖之。不宣不具。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號燈下,美麗拜上。 男德看罷,將信捏在手中,默默無言。獨自坐了一點多鐘,才將信折好,藏入衣箱里面,脫下外衫,直到臥房安歇。 睡到次日紅日三竿,才爬起身來。盥洗甫畢,就走進書房,急忙寫了一信,交給傭人送到郵政局去了。此時業(yè)已鐘鳴十下,各種報紙,均已到齊。男德便隨手拿一張《巴黎日報》,躺在藤椅上,細看巴黎新聞內(nèi),有一條題目叫做《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來,道是: 前晚十一點五十分鐘,忌利爐街第三十七號門牌,某煙店主人吳齒,到警察局報稱:素與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時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員往驗尸身,毫未受傷,但也斷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節(jié)離奇,隨即招醫(yī)生古律士前往剖尸細驗,始知系中海婁濮爾之毒而死。按海婁濮爾,俗名叫做耶穌壽節(jié)薔薇,乃是一種樹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時候,并不發(fā)作;待吃著有油質(zhì)的東西,就立刻毒發(fā),嘔吐不止,頭部昏暈,腹痛痙攣,至遲七點鐘以內(nèi)無不喪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歲。至如何了結,詳訪續(xù)錄。 男德看罷,“哎呀”了一聲。又尋思道:“這必是范桶哥被害無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勸他來到巴黎,以致遭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報復這場冤仇,怎地對得住他呢?” 男德主意己定,正要動身,適逢傭人來請去吃午飯,男德胡亂應了一聲。傭人去后,男德便在衣箱里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里,轉(zhuǎn)身向外。還走不上四五步,將近書房門口,只見他父親面無人色,氣狠狠地跑回家來,正迎著男德,急忙用手將男德推進書房。坐在椅子上,便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膽大!你想送卻你一家人性命嗎?” 男德道:“是什么事體呢?” 明頑又道:“你這幾個月,日日夜夜在外亂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這般不忠不孝!” 男德又問道:“到底是怎地呢?” 明頑又道:“你還假裝不知道嗎?后天的事體,我都一一知道了。” 男德道:“到底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體呢?” 明頑道:“方才聞吳齒說道,那雅各伯余黨,又約定后天晚間起事。他說你也在這黨,并從前曾百般勸他入伙,他不肯聽從! 男德聽到這里,便道:“并無此事。我要去尋獲吳齒,問個明白! 明頑道:“你別出去,我不管你有無此事,但自此以后,你不可出門一步。” 說著,便呼喚傭人,將男德鎖在書房里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進去。房門窗戶,派人晝夜嚴守,好似看賊一般。這話休絮。 看官,你道這雅各伯黨,乃是一個什么黨呢?原來法國自革命以后,民間分為兩黨:一個是王黨。這時雖是共和政治,卻是大總統(tǒng)拿破侖大權在握,這班王黨就迎合拿破侖的意思,要奉他做法蘭西專制皇帝。一個就是雅各伯黨。這黨的人要實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認拿破侖為皇帝。拿破侖曾派兵打散該黨,但這黨的人個個都心堅似鐵,哪肯改變初志!那伙余黨,分散各城各鎮(zhèn),聯(lián)合同志,到處秘密結會,總會設在巴黎。會黨有了好幾萬人,政府一些兒都不知道。會中定了幾條規(guī)矩,便是: 第一條 取來富戶的財產(chǎn),當分給盡力自由之人以及窮苦的同胞。 第二條 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里居住和占奪他財產(chǎn)的權利。 第三條 全國的人,凡從前已經(jīng)賣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種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條 凡是為自由而死的遺族,須要盡心保護。 第五條 法國的土地,應當為法國的人民的公產(chǎn),無論何人,都可以隨意占有,不準一人多占土地。 這時,入黨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國全境都哄動了。后來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幾個頭目,收在監(jiān)里。怎料這黨的人,不徒毫無懼色,還因此更加不平,各處激動起來,立意和這暴虐政府勢不兩立,全國黨人已經(jīng)議定于本月二十一號同時起事。卻被這明頑知道,走露了風聲,政府又拿去好些頭目,送了性命。從此,民主黨漸漸微弱,王黨的氣焰一時興盛起來。拿破侖就議出種種殘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慘無天日,一言難盡了。這時男德還囚在家中,聽見這些傷心慘目的事體,你道是何等難受! 光陰迅速,不覺挨過了四年。到了年終十二月二十號下午五點半鐘的時候,有一傭人拿晚飯進來。男德一見,便定了神,只見那傭人將飯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來和男德握手為禮。男德忙開口問道:“你倒是什么人?” 那傭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懷了嗎?” 男德大聲道:“不錯,你進來的時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賢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現(xiàn)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聞此話,便淚落如雨。男德道:“賢弟不必傷心,但有些兒不平的事體,請告訴我,我自有個主張! 克德便拭著眼淚,哽著喉嚨道:“家父已歸地下矣!” 男德聞說,也未免傷感一回。只見克德淚落不止,男德開口勸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運,你今哭死也是無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與他人不同,怎不令我傷感?” 男德聞說,忙問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 克德道:“說來話長。年前六月間,那非弱士的村官,見年長日久,還未捕獲刺殺前官滿周茍的兇手,心中甚是納悶,特地又加出些賞格。這時我那堂姐財使心迷,就去報了官,說家父曾收留兇手在家。官府聞說,一面給她賞銀,一面差人將家父捕去。家父就當堂數(shù)著那班狗官暴虐貪贓的劣跡,罵不絕口。那村官一時又羞又怒,做聲不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口中喃喃吶吶地道:‘你藐視官長,這還了得!’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將我父定罪斬首。” 男德聞說,按不住的無名業(yè)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報仇雪恨才好。 克德又道:“那時家母乃是婦道,我又年少無知,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對我說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還不知道嗎?你父親的仇人,你是曉得的。我要將家產(chǎn)變賣干凈,和你去到巴黎,尋找項仁杰哥哥,商量一個報仇的計策。你父在生時,曾說過他是一條好漢,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時我就唯唯聽命。母子二人商議已定,便動身來到此地,在三保爾客棧住下。一連尋找?guī)兹,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裝作尋做粗工的,來聽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飯的傭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夠乘間替他到此。家母還要乘著沒人的時候,悄悄地來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聽他說罷,才曉得他的來意,心中喝采道:“似他母子二人這般苦心報仇,倒也難得!蹦械鲁烈髁艘粫,便開口向克德直:“殺父冤仇,原不可不報。但自我看起來,你既然能舍一命為父報仇,不如索性大起義兵,將這班滿朝文武,揀那黑心肝的,殺個干凈。那不但報了私仇,而且替這全國的人消了許多不平的冤恨,你道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克德聞說,尋思多時,說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稟知,然后行事! 男德道:“這就使不得。婦人們見識必短,只知道報復私仇,說到一國的公仇,若不情愿時,反怕誤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來,我自有個計較。但是這話千萬不可告訴第三個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應,轉(zhuǎn)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畢竟說出什么計較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孔美麗斷魂奇烈客 明男德犯駕巴黎城 話說男德向克德所說的話,克德都一一應承,便道:“這飯菜拿來多時,哥哥請用吧! 男德應聲,隨即胡亂吃罷?说率帐巴氲绑,告別去了。剛出書房門口,男德又大聲喚道:“克德兄弟回來! 克德聞聲,即忙轉(zhuǎn)回到男德面前道:“哥哥呼喚小弟回來則甚?” 男德道:“并無別事,就是我的妹子,目下光景如何?還未聞你說及! 克德聞說,便兩眼通紅,半天做聲不得。 男德忙道:“到底是怎地了?” 克德道:“我那可憐可愛的姐姐呀!她本招呼別將她的事告訴哥哥,今哥哥問及,也瞞隱不住了,一發(fā)告訴哥哥吧。他自從與哥哥別后,終日蛾眉雙鎖,寢食不安。到了大前年六月四號,她看見報紙上說道:離非弱士村不遠,有個村莊叫做浪斯培村里,有個姓任的老寡婦和那姓張姓李的,三人夜半去到鄰村打劫,被人拿獲,三人一齊喪命。她便沒來由痛哭一回。住在隔壁的丫鬟,聽見她臨睡之時叫了哥哥幾聲,那聲音漸漸微細,便沉睡去了。到次日早晨,家母走進她房里探望,只見她還未起身,恐驚醒了她,便轉(zhuǎn)身出來。直到鐘鳴十一下,還未見她出來,家母又去叫他,怎料一揭開紗帳……” 男德聽說,便接口道:“揭開紗帳便怎樣了?” 克德又道:“只見她用一條絨氈,將全身遮蓋,家母便不敢揭開。轉(zhuǎn)眼一看,忽見榻旁有幾滴鮮血,急忙跑出門外,嚇得連舌頭也掉不轉(zhuǎn)來。恰逢家父走出來,見這事有些蹊蹺,即忙進房探望,見房中毫無動靜。揭開紗帳,便吃一驚。又將絨氈揭起,只見她鮮血滿面,左鬢下刺入一柄尖利的剪刀! 男德聽到這里,便圓睜著眼睛,淚從眼角落雨也似地流出,用力握著克德的手道:“賢弟,你親眼所見是這樣嗎?” 克德又道:“是小弟親眼所見。那時口中還微微出氣,好似別教我哥哥知道的話。家父即忙一面吩咐小弟去請那馬利希離醫(yī)生,一面自己去報警察。不多時,馬醫(yī)生到來,看時,便道:‘剪刀刺傷腦筋,難以救藥,再過一點鐘,恐怕她就永辭人世了!夷嘎務f,兀自傷心起來。馬醫(yī)生道:‘姑且抬到醫(yī)院,施些醫(yī)藥,以盡人事吧!瘎傉f之間,警察到來,驗過傷處,確系自殺,旁處更沒動靜。隨即打開她的衣箱檢查,亦毫無形跡。隨后從貼身衣袋里,搜出一封書信,取出看時,乃是一張殘信,沒有幾行字! 男德道:“那幾行字是些什么呢?” 克德道:“寫的是:‘倘吾無責任與將來之希望,吾當攜佳人如卿者,駕輕車,策肥馬,漫游世界,以送吾生。’” 男德道:“只是這幾個字嗎?” 克德道:“僅有這幾個字,那前后都已扯去了。查看信面的郵政信票,才知道是千七百九十七年五月十九號午前十一下鐘,由巴黎所發(fā)。所言何事及由何人所寄,警察也查不出頭腦來。立刻命人抬赴醫(yī)院。不到四十分鐘,就有人送信來,說道:‘姑娘沒氣了。’” 男德聽到這里,大叫一聲:“我那可憐的賢妹呀!”便停住了聲,圓睜著眼,一滴眼淚也落不下來。呆坐了多時,又尋思道:“事到如今,且幸這世界上我沒一些兒系戀,一些兒掛礙,正好獨行我志了! 克德開口道:“時已不早,小弟就此告辭,明日再見了!闭f畢,便轉(zhuǎn)身去了。 到了次日,克德如約再來。男德便取出紙筆,即忙寫了幾行字,交給克德道:“你照這地方尋去,自然就有一位店主人出來接待與你! 克德接過來看時,一字也不認識。便道:“你這紙上寫的是些什么?” 男德道:“這種字只有我們會黨里的人曉得,這就叫做秘密通信的法子。你若入了我們的會黨,慢慢就會明白了。只是我們會黨里,無論甚事,都是以秘密為第一緊要的規(guī)矩,務要小心則個。” 克德一一答應,一溜煙去了。 自此以后,克德常到黨中探聽消息,報知男德。男德有話,也可由克德告知黨中。兩下里一發(fā)消息靈通了。 一日,克德忽倉皇來告男德道:“這幾日,我們黨里面哄傳,大總統(tǒng)拿破侖想做專制君主的形跡,一天流露似一天,壓制民權的手段,一天暴烈似一天,儼然又是路易第十四世和第十六世的樣子來了! 男德聞說,不覺怒發(fā)沖冠,露出英雄本色,低頭尋思道:“那布爾奔朝廷的虐政,至今想起,猶令人心驚肉跳。我法蘭西志士,送了多少頭顱,流了多少熱血,才能夠去了那野蠻的朝廷,殺了那暴虐的皇帝,改了民主共和制度,眾人們方才有些兒生機。不料拿破侖這廝,又想作威作福。我法蘭西國民,乃是義俠不服壓制的好漢子,不像那做慣了奴隸的支那人,怎么就好聽這鳥大總統(tǒng)來做個生殺予奪、獨斷獨行的大皇帝呢?”男德當時沉吟了半晌,便附著克德的耳朵,唧唧噥噥地說了好一會,克德便抽身去了。 次日,克德進來。取來一件黑紙包裹的物事,交給男德。男德又低聲向克德耳邊說了好些話?说侣務f,立刻面如死色,手腳不住地發(fā)抖起來,一跤跌睡在藤椅上,動彈不得。當時男德與克德不交一言,便飛也似地奔出去了。 次日,巴黎城內(nèi)四處哄傳道:昨日大總統(tǒng)前往戲園觀劇時,途中適遇爆彈炸裂,幸御車遲到幾步。還未受傷。隨即尋獲一男子,已經(jīng)用槍自斃,于外衫袋中搜獲小刀一柄,疑即犯駕兇手云。這話休絮。 卻說金華賤自從刺殺男德不中,逃出林外,留連半日,又被巡兵拿獲,收入道倫監(jiān)中。隨后又三次逃跑,均被拿獲。前后一共監(jiān)禁一十九年,始行釋放,并得一張黃色路票。華賤便狂喜道:“從此我又得自由了!” 不料隨后還有許多危難。當其在監(jiān)中做工所得工價,除去用度,還應存百零九個銀角子和九個銅角子。不料時運不濟,盡被強人搶劫去了,一些兒也不曾留下。出監(jiān)的次日,就去幫人做工,終日勤力,毫不怠惰。當時工頭就很賞識華賤,說他是一個得力的工匠。華賤于做工之時,打聽同作的工人每日工價多少。眾工人答道:“一日可得銅角子三十個! 一日,華賤打算去潘大利地方,便到工頭那邊去索這幾日的工價。工頭只給他十五個銅角子,便一言不發(fā)。華賤道:“便是這些兒嗎?” 工頭道:“這就太多了。我若一文不給你,你便敢怎地?” 華賤尋思:“自己乃是犯罪無歸的窮漢,怎地奈何得他呢?”只得忍氣吞聲去了。 次日,便起身步行過太尼城,受了許多磨折,方才尋到孟主教家里,住宿一夜。這些情形,前已說過,不必再表。 且說這夜華賤住在孟主教家里,到了鐘鳴二下,華賤忽從夢中驚醒,側耳靜聽,孟主教全家都已沉沉鼾睡去了。當時華賤已有二十年之久,不得臥榻安睡;今忽得了這個舒服所在,所以和衣鼾睡了四點鐘,也就養(yǎng)足精神,不覺疲倦了。驚醒之后,勉強將眼睛緊閉,已難以成夢。當時華賤萬種心思,一起潮也似地涌到眼前,七上八下地亂想,翻身輾轉(zhuǎn),再也不能夠合眼。忽然想起一樁事體,把別件心思都丟到九霄云外。 你道是一樁什么事體呢?就是孟主教家中銀碟子六個和大匙一柄。吃飯時,華賤已注眼瞧了一會;睡覺時,又眼見凡媽將這些銀器收入床頭下碗柜里面。華賤估量,這些銀器至少也能夠值二十多兩銀子,比我十九年監(jiān)里所做的工價還多。想到這里,心中不覺大喜,便撲翻身爬將起來,剛是鐘鳴三下。 華賤急忙張目四下一看,便伸手檢點自己行李。再移身下地,打算出去。又不敢出去,躊躇不決,不覺又來到床前,默默無言。獨坐一會,又將身睡下,四處亂想,依然神魂不定,不能合眼,爬起睡下,起落好幾次。因恐天色將明,難以行事,便決計離開床榻。側耳聽時,同屋之人,盡皆酣睡。便輕輕地走到窗前,推開窗門,將身跳出,乃是花園所在。抬頭一看,天色尚未發(fā)光。探看園中一會,又跳進房中,取出行李,擱在窗口。又轉(zhuǎn)身進房,取出日常所攜的鐵棍,拿在右手,屏著氣,輕輕地走到隔壁主教的臥室。所幸門未落門,華賤將門輕輕地一推,門即微啟。停住腳,聽了一會,只覺寂無人聲。又推一下,門又稍啟,足容一人出入。華賤便挨身進去。不料有一小幾攔阻,不能前進。華賤再將門一推,只因用力過猛,將窗上之鐵螺絲震下,豁瑯的一聲響亮。華賤嚇得渾身發(fā)抖不止,急忙抽身跑出來了。 要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孟主教濟貧贈銀器 金華賤臨命發(fā)天良 話說華賤只聽一聲響亮,嚇得心驚肉跳,急忙跑出,喘作一團。因恐將人驚醒,自己逃脫不得,也不知從哪邊走才好。過了數(shù)分鐘,心神方才稍定,轉(zhuǎn)身看時,房門業(yè)已半開。華賤便放膽進去一看,還是寂然無聲。探聽多時,知道并不曾將人驚醒,度危險已過,便輕身入內(nèi)。只聽得齁齁酣睡的聲音,華賤便放膽前進。及至孟主教臥榻不遠,更覺鼻息之聲呼呼應耳。再徑向榻旁看時,只見似銀的月光從窗戶隙處透人,直射到孟主教面上,主教依舊閉目酣睡。這時已交嚴冬,主教乃和衣而臥,外面罩著一件玄色外套,頭臉斜放在枕上,將手伸出榻外,指頭上還帶著敬神的戒指。觀其神色,又覺和藹,又覺莊嚴。華賤當時手執(zhí)短鐵棍,壁直地立在月影兒里,一動也不動。一見主教的神色,不覺倒吃驚起來,心中狐疑不決。呆呆地注目看了好幾分鐘,華賤才將帽子摘下,便右手執(zhí)棍,左手執(zhí)帽,走近榻前。又將帽子戴上,直至碗柜旁邊,即將鐵棍擊開了鎖,急忙把銀器籃子取出,大踏步飛奔向外,絕不回顧。跑出房門,便把籃子丟下,將銀器放人行囊里面,繞出花園,越墻逃走了。 次日天方明時,孟主教爬起身來,剛到花園散步,忽見凡媽跑來大叫道:“主教,你知道一籃子的銀器放在什么所在?” 孟主教答道:“我知道的。” 凡媽道:“你知道在哪里?” 孟主教便在花園墻腳下尋獲那籃子,交給凡媽道:“這不是裝銀器的籃子嗎?” 凡媽接著道:“籃子端的不錯,但是那銀器往哪里去了?” 孟主教道:“你說起那銀器來,我便不知道了! 凡媽聞說,便道一聲:“哎呀!這一定是被昨夜來的那偷兒竊去無疑了! 說罷,將眼四處一瞧,便跑到禱告臺和孟主教的臥房,細細查看了一遍。所幸并未失去別樣物件。又仍舊來到花園,只見孟主教立在那邊,正嘆惜有一朵鮮花被那籃子壓壞了。凡媽即大叫道:“孟先生!那人已經(jīng)逃走,銀器也被他偷去了。你還不知道嗎?” 孟主教默默無言。凡媽又指著花園墻道:“你看,他不是從這里逃出,徑向苦急街去的嗎?” 孟主教聞說,便滿面堆著笑容,向凡媽道:“你且不要著忙。你知道那銀器到底是誰的?原來是一個窮漢的。我久已就有些不愿意要了! 凡媽道:“雖然不是我們的,但是我們用了這么久,也就合我們的無異了! 孟主教道:“我們還有錫碟子沒有?” 凡媽道:“沒有。” 孟主教又道:“鐵的呢?” 凡媽道:“也沒有! 孟主教道:“如此就用木的也罷。” 說罷,傭人便請孟主教去用早飯,一面吃,一面和寶姑娘談論些閑話。此時凡媽心中還是憤憤不平。 早膳剛畢,忽聞有人叩門。孟主教立起身來,道聲:“請進。”只見門開響處,擁進一群人來。孟主教正為詫異,定睛看時,內(nèi)有三人揪住一人,這三人原是巡勇,一人便是金華賤。旁邊還立著一個巡勇頭目,見了孟主教,即忙稱聲:“孟主教!毙辛塑姸Y。華賤當時正在垂頭喪氣,耳邊下忽聽得“孟主教”三字,不覺抬起頭來,現(xiàn)出一種如聾似癡的形象,還低聲道:“孟主教一定沒有主教的職分。” 眾巡勇忙喝住道:“孟主教在此,怎敢大聲說話?” 孟主教便開口向華賤道:“你還在此?我給你的銀蠟臺,為什么不和銀碟子一同拿去?” 華賤聞說,便圓睜著兩眼,不住地看著孟主教。 這時,巡勇頭目便開口向孟主教道:“我們路遇此人,只見他神色好似逃走的一般,因此將他拿住,盤問一番。他說有什么銀碟子……” 話猶未了,孟主教便接口道:“他曾告訴你,乃是一位和他同住的牧師送他的嗎?這些事我都知道的。你放了他吧,別要錯辦了他! 那頭目聞說,便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可以給還他的自由了! 孟主教道:“這是自然的了! 于是,那頭目便令眾巡勇將華賤釋放。 孟主教向華賤道:“朋友呀,你若回去時,可將那蠟臺一同帶了去! 說著,便到臺上,取來一對銀蠟臺,交給華賤。那凡媽和寶姑娘二人眼見如此,也不敢多嘴。華賤滿面羞容,兩只手抖抖地接過了蠟臺。孟主教道:“你現(xiàn)在可以從容去了。以后你若再來時,不必從花園走過,一直由前門進來便了!闭f罷,便向眾巡勇道:“諸位可以請回了。” 眾巡勇聞說,便皆散去。 當時華賤甚覺精神恍惚。孟主教又走近華賤身邊,低聲道:“你別要忘記了,你曾經(jīng)答應我,你用了這些銀器,便要改邪歸正的話! 華賤聞說,只像不知有此事一般。 孟主教又道:“華賤兄呀,我用金錢買爾之罪惡,救爾之靈魂,恭喜你便從此去惡就善了! 華賤一言未答,慌忙出城,形若逃遁,急忙尋些荒山僻境而行。走了一天,他卻忘了饑渴。一面走,一面想,想起自己二十年來無惡不作,也未免有些悔恨之心。正在一路沉思之間,不覺金烏西墜,玉兔銜山,華賤便將身來到樹林后面,歇息了片時。 此地乃是窮鄉(xiāng)僻壤,連人影也沒有,只見隔林數(shù)步,有一條小路。華賤尋思道:“諒我這樣襤褸,那旁若有人來,不知道要怎樣驚慌了!比A賤正在那里狐疑,忽聞后面有一片嬉笑之聲,回頭看時,只見有幾個童子,也來在樹林里玩耍。內(nèi)中有一十多歲的童子,一只手拿了風琴,且走且唱;一只手握著些銅錢,拋擲為嬉。錢落地時,有一個四開錢(值四十文),直滾到華賤身旁。華賤便抬起腳來,將錢踩住。奈童子早已瞧見,便前來在華賤身邊道:“客人,曾見我的四開錢嗎?” 華賤道:“你叫做什么名兒?” 童子道:“我名叫做小極可哀。” 華賤聞說,便吃一驚。少頃,說道:“還不快去,在此則甚?” 童子道:“請客人還我錢來! 華賤垂頭莫對。 童子又道:“還我錢來!” 華賤只是注目于地,一言不答。 童子因大聲叫道:“我的錢呢?我的白錢呢?我的銀錢呢?” 華賤還是不理。童子便向前揪住他的衣襟。華賤乃以短棍擊之。童子大聲哭道:“我要我的錢!我的四開錢呢?” 華賤只是昂著頭不動彈一步,還圓睜著如狼似虎的兩只大眼睛看著童子,舉起鐵棍,兇狠狠地叫道:“你倒是誰,敢來此歪纏我?” 童子道:“我便是極可哀。請你方便,移動一步,讓我拾起那四開錢! 華賤道:“你還不肯走嗎?好孩子,快快留心,我將對不住你! 童子聞說,渾身發(fā)抖起來,連忙逃跑,不敢回顧一次,離開華賤稍遠,才敢緩緩地連喘連走去了。當時天色已黑,不多時,那童子就不見了。 華賤雖是一日不曾飲食,肚中卻亦不饑。童子逃去之后,還是呆呆地立在樹旁,呼吸之聲,由急而緩。少頃,肉戰(zhàn),漸覺夜寒,便將帽子拉在額上,緊扭衣襟,俯身來拾起所踩的四開錢。華賤拾起錢來以后,不覺心昏神亂,東瞻西望,覺得孤身立在這荒野,四望無人,天色昏黑,渾身不住地發(fā)抖。不得已,只好尾著童子的去路,急急趕上前去。走了好幾十步,還是人影兒也見不著,便大聲叫道:“極可哀呀!極可哀呀!”叫罷,側耳靜聽,還是無人答應。卻逢西北風又嗚嗚地刮起來,連那滿山草木,都有個嚇人殺人的形狀。華賤當時腳底下越走越快,喉嚨越喊越大,連聲狂叫:“極可哀!……” 正走間,忽迎面來了一位牧師,策馬而行。華賤便躬身上前問道:“信士,你曾見一童子走過嗎?” 牧師說:“就是叫極可哀的嗎?我未曾遇見。” 華賤道:“我看你很覺困苦,今給你兩塊半元的銀錢!庇值溃骸澳峭拥哪昙o約莫有十多歲,手里拿著風琴。我想他必定從這條路經(jīng)過! 牧師道:“我實在未見! 華賤忽眼瞅著牧師道:“我是一個賊,你怎不拿我?” 牧師聞說,大吃一驚,急忙馬上加鞭,遠遠地逃走去了。 華賤還照舊路前進。不多時,又回身狂叫一會,仍是不見一人。立住腳遠遠望時,只見滿目疏林,荒山亂石,疑心是人。忙向前行,剛到三岔路口,便停了腳。當時的月色,光如白晝。華賤忽覺渾身出汗,足不能舉,便狂叫起“極可哀”來,那聲音越叫越低。少頃,忽覺有人逼其雙膝跪下,心驚肉戰(zhàn),如同在禮拜堂前自招其生平罪惡一般。并自覺奪那童子的四開錢為生平第一大罪,主教斷不能恕過的。華賤正在驚疑不定,忽然兩眼漆黑,頭腦昏暈,翻筋斗一交跌在石上。兩手握發(fā),兩膝接面,一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自覺精神恍惚,魂魄飄蕩,來到一處生平未到的所在,看見一種生平未睹的奇光,那奇光中也不知有幾多魔王惡鬼,心中驚恐不住。 自此以后,華賤到底又去到何方,干些什么,也沒一人知道了。只是次日早晨,有一趕車的路過主教街,見有一人石頭似地跪在石路上樹蔭底下,面向著孟主教大門,好像在禱告的樣子。這樣看起來,正是: 堯桀原同盡,坦戚有攸分。 我心造三界,別無禍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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