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集》收入的是作者中后期的小說。中期小說是憂患深沉、凝重宏闊的農(nóng)村小說,體現(xiàn)了作者由起先的關(guān)注理想人生,到逐漸對人生的傷感甚至一度消沉,但最終作者走出了困境,進入了現(xiàn)實世界,開始轉(zhuǎn)向關(guān)注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的命運。后期是政治高壓下的悲感情懷小說,表現(xiàn)了作者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投身民主運動的熱情。 一天天 “自然就是這么一天天的鬼混!……”原豐堂飯館的賬先生在初春微雨的中夜里,一邊走著,一邊想。可是他也只有這一句話的想頭了。這是絕對肯定的話,也是沒力氣的,無可奈何的話。他在肚腹里咀嚼著,更嘗不出什么味道來,偏是這樣的深,這樣的黑,街上的電燈因為電力缺少沒了光明,腳下全是粘軟的春泥,使得他走起道來非常吃力。星光不用說早被漫天的黑云遮住,就連道旁的樹影也看不分明,他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了;自然他也無心計算計算。自從在飯館里將賬目結(jié)束之后,一步一步地挨出門來,模模糊糊大約走了有半個鐘頭,還沒有到家。他雖不過是剛剛四十歲的中年人,可是走起路來吃力得很。每到春初他時時覺得腳痛,坐一天的硬木凳子,固然容易使筋血麻痹,及至教他離開那張又臟又黑的木桌的時候,他的兩腿又時時無力聽他開步走的命令。然而酒客走了,伙計們已將一卷一卷的鋪蓋從擱板上拿下,正在息燈掩門的當(dāng)兒,他又不能不走。每在中夜工作完了時,便常常激發(fā)出無謂的感慨。他想:“如果我也能同小伙計們一樣,完了事,就抬木板,打鋪蓋,一骨碌躺下,合上眼睛睡覺去,啊啊,這才是最安舒不過的事!钡忠粋轉(zhuǎn)念便不能不使得他拖著一雙穿了兩年半的破布厚底鞋子,走出門去。因為他記得每個夜里,“阿珠的娘是要在小白爐上熬一點白米粥在家里等著的,她也趁著等待的時候,給人家縫補縫補破衣服,作吃飯的補助!歉侗桓C臟得要不得,但她卻不主張拆洗,她說:‘一來花錢,二來費工夫,人窮了還講究些什么,橫堅被窩上的污穢,不是你的便是我的,誰還怕臟了誰不成?’——就是這條被窩也足夠人難過了!自從十八歲在黃塘娶親之后,算起來整整地二十五年了,它沒曾單蓋過一個人的身體,也沒曾離開我們一步。……老固然是老了,那里來的,……但是為人還要講些義氣,看夫妻分上,半夜五更跑幾步腳算不了什么。噯!……一夜夫妻百夜恩,……阿珠的娘!”這些茫無頭緒的尋思在他走在中夜的路上時,每每沖上心頭。但是在這天晚上,他忽然有了新感觸了,所以走了半天就只有那一句“自然就是這么一天天的鬼混!……”的話惦上倒下。這一句話使得他心中沸騰擾亂,失了常態(tài)。 他得到這一句覺得新鮮而有味的話,還是這一晚上的新發(fā)現(xiàn);是從柜臺后面聽見前桌上一位酒客說出的。他那時正聽著小窗外的叫菜聲音,“一碟冬菜炒肉絲,糖溜鍋楂,汁子要濃的,一碟;面皮五個,白干四兩,東羊毛胡同六號賈先生!币约啊坝惋灠藦,鍋貼二十個”,等等的尖嗓子,他還得作傳音機器,再說一遍,好令掌勺的人記清。一面又得聽堂倌跑來說“兩角五仙”或者“七毛一,小賬五枚”的數(shù)目字,趕快寫在草紙的賬本上。像這樣的工作是心口手腦一齊并用,簡直沒一刻安閑。況且近來原豐堂的生意分外興隆,內(nèi)務(wù)部的小差員,錄事,某大學(xué)的學(xué)生,堂役,每到十二點或者晚上六七點鐘的時候,便黑鴉鴉地擠滿了屋子,敲著粗磁的杯盤,唱著小調(diào)兒,或者也有高聲念講義的,讀小報上的彈詞的,加上嘈雜亂說的聲音,北調(diào)南腔,在他看來這哪里是食堂,不過是變相的落子館呢。因此他的工作便愈感困難,眼里時時迸著火星,耳膜中如蜜蜂營巢般不住的響動。所以主顧們的言語,不但他不容易聽出,并且也沒有工夫去聽。但在這一晚上卻是例外。落了一天細雨,學(xué)生們多在公寓里躲懶,錄事們也沒有皮鞋,怕在街上踹泥,所以這爿小酒館中倒比較清閑一些。當(dāng)他坐在木柜臺后面,手撫著算盤的珠兒,覺得上下眼皮仿佛要合在一起的時候,忽然為前面一種談話的聲音驚醒。原來他先時沒留心,這時才看見正與柜臺斜對的白木案上,打橫著坐了兩位酒客:一位是司法部里的候補科員,雖不到三十歲,卻在上唇上留了一簇小胡子,兩顴高起,削平的鼻梁,稀疏的眉毛,越發(fā)表現(xiàn)出他那一付潦倒侘傺的神情;不論是極冷與炎暑的天氣,總是穿了他那身陳舊的灰色芝麻呢夾袍。他倒是這原豐堂的老主顧,每到一個月尾,他名下的零菜賬總照例有幾元錢,他總沒有一次爽快的清過賬,因此與原豐堂的來往便愈交愈久,也因此這位賬先生是認他認得最清楚不過。在這位候補科員身左的圓凳上,卻坐了位身個兒高大,梳著明黑可鑒的分頭的壯年人,濃濃的眉毛,一張橫裂的大嘴,坐在那里,一邊吃著碟內(nèi)的菜蔬,一邊不住的搖動他的雙腿,將案上的杯盤引動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憘不住。說那句話的正是那位倒霉樣兒的少年科員。壯年漢子答復(fù)的話,聲音粗澀,所以將這位正在瞌睡的先生由夢中驚醒。他用冰冷的手指節(jié)兒揉揉干硬的睫毛,便知道又是他的老主顧帶了朋友來開晚餐會了。他正看見少年科員用他那瘦細的手指,敲在白磁杯子上,如同要說開場楔子似的,嘆了一口氣,便慨然道: “你還不知足!當(dāng)了第三軍的執(zhí)法官,出來坐不花錢的車,高興時還可喊上幾個護兵到八埠去開開心,在堂上作威作福,敲那些活倒運的小子的小竹杠,真寫意極了!……有什么,知足不辱!哪里像你老弟。哼哼!……壓根并沒得混過世面。自從坐了五六年冷板凳之后,不信你去打聽打聽,跑了多少腿,好容易找了五個議員的面子薦到這個活現(xiàn)世報的衙門里去,才夠勁哪!二等錄事,兩年;頭等錄事兩年半;還算走運氣,碰上他(他說著便用竹筷在案上畫了一個字)升了總長,又托面央情,走狗洞,方能夠升到現(xiàn)在。老劉,是人干的嗎?冒風(fēng)冒雨,早起晚眠,一月拿不到四成薪水!常常看科長的臉子!他不高興時排揎上你一頓,連比狗不如。……勁大哪!那個小樣兒誰受得了?可是你不受正好,滾開,讓位子,還少人嗎?……老劉,我只有一線生路,賭咒,誰再干這不像人的活?……總是前世的欠債!……”以后便聽見那位高個兒說了一些土音很難懂的話。末后,他們的白干吃得愈上勁,而賬先生卻似看魔術(shù)一般的在旁邊偷睨著。頗有點羨妒的神情。他想:如果我也能有他們中一個的身分,這一輩子準(zhǔn)不會嘆老嗟卑,一定十二分情愿在部里當(dāng)科員,或是不知名的官兒,便不存什么希望了。即使下一輩繼續(xù)下去,也還是稱心足意。阿珠果然命好,準(zhǔn)定教他讀幾年書,也弄個一官半職,那末東鄰禿頭發(fā)的黃奶娘子哪敢再來欺負叫阿珠為小雜種,欠李玉的那筆五元五毛三的款子還用付還?……他自然是送上的!……他們還在那里咒天罵地,真不長好心眼兒!~先生觸動了不平與知足的善念,方在奇怪這兩個人太自大了。忽地聽見那位黃瘦的科員,用竹筷敲著白木案邊唱道: 奴家喲,奴家喲,生小好似個丑豬婆。 ……半夜呀五更里睡也睡不著。 想起了,……白天哪,俏郎君打從門前過, 門前過,…… ……一口冷水吞下了肚皮窩。…… 以下唱的便聽不很清楚了。但是科員斜對面的那個油發(fā)的高個子,立時頓足大笑噴了滿地的酒。科員瞪了瞪他那雙帶紅絲的眼睛,嚴(yán)肅的道:“老劉,你道我打趣么,……這種日子過不的,這便是好過法!匀,就是這么一天天的鬼混下去!來來再干一大杯,我還有好的唱給你聽,包管你聽了一夜不能睡覺,……干干!請啊!” 以后的事賬先生便不再留神了,因為他聽了那一句“自然就是這么一天天鬼混下去”的話以后,驟然覺得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將方才那些作科員兒子,紹述先德,以及李玉的五元……欠賬,黃奶娘子不敢罵雜種兒的那些空虛的意像完全打得粉碎。“自然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鬼混下去!自然就是這樣一天天鬼混下去!”這幾個字,仿佛如同針尖刺在背脊上一般使他不安;因為他雖不能評判什么人生哲學(xué),卻能想過去的仍然是過去,“這樣”便成了一條魔術(shù)的繩子,將他和他的生活捆在一起,不能少松松扣兒。黃奶娘子的毒罵再沒有法子可以避免,五元幾……幾的欠賬仍然得還,阿珠的希望不可知,這樣復(fù)這樣,便終于無法,況且加上“鬼混,”往后退是鬼混過去了;往前進呢,仍然是鬼混,沒有法子,歸根一句話這有什么?怎么能吞下肚皮窩去?他在這一時之中,腦海里驟然翻騰出失望與疑問的波浪,便不能鎮(zhèn)定自己。他拿了一枝禿筆對著柜臺上那盞滿浮了灰塵的煤油燈癡想,不知什么時候那兩位酒客出門去了,披了半截頭發(fā)的伙記來喊記賬,他方才清醒過來。不過直到他在十二點離開了原豐堂的柜臺時,還是迷迷惚惚地想那條不安的疑問。 街上這樣多的泥濘,天空中這樣的黑暗,風(fēng)雨后的一切這樣凄迷,他拐著痹麻的腿腳在道中躑躅著,想那些不可解的疑問。他沒有自憤的心思,也沒有更高傲的欲望,但他終是覺得迷茫。以前他沒曾聽到,也沒曾想到那個就是這樣鬼混下去的問題,的確,他在這一晚上仿佛新找到了一條路徑,是他以前所未經(jīng)走過的;不過那條路徑是黑魆魆地,且滿布荊棘的毒刺,插不下腳去似的。所以當(dāng)風(fēng)雨之后,在無人的街道上溜著的他心中滿了疑問與不安的忐忑。他完全迷惘了,對于剛才的幻想,不要說早已咽下肚去,連家中的白米粥,阿珠娘在燈下低頭縫紉的一切也都忘了,所余在腦子中活躍的只有鬼混的問號,在那里舞動。 他一面在盤算,一面任步走去,也不知過了多少的時間,忽然他仰頭看看天空時卻正有一個流星從云罅中飛過。在這一瞬時中忽地有了詩意,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還在村塾里隨了長胡子了一只眼的先生讀《孟子·離婁章》的光景,那正是夏日,每到放學(xué)歸來,吃過晚飯,便可聽老祖母揮著藤扇在竹床上講故事。這等聯(lián)想,突來的很奇怪。但正因為夏夜的中天時時有流星的閃爍,便不能自主地使他聯(lián)想到此。那時他父親在鄉(xiāng)村中各市集上做騾馬的經(jīng)紀(jì)人,常常背了一個褡褳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每每整個月不回家。有時從外面賺錢回來,便治備些酒菜,一同吃喝。他父親雖是不讀書識字,卻期望兒子的心比人家還切。他是那樣和善與有力的人,被日光熏曬得面皮發(fā)出紫黑色的油光,五指粗得如小秤錘似的,往往按在他兒子的肩上,考問他認了多少字,一天念幾行書?又往往同他那白發(fā)紛披的老祖母說:“好好的培養(yǎng)這孩子,將來或者有點出息,不像我這樣在騾馬群里過一生。我們窮人家還有什么想頭,只巴巴地望他寫得字記得賬,打得一手好算盤,過后安安穩(wěn)穩(wěn)吃一輩子買賣飯,年終有個幾百吊錢拿來家便罷了!边@是他父親當(dāng)初教育他的方針,果然,他后來大了,祖母死去,父親也勞碌死了,他終久也能如了他死父的志愿,作了一位記賬先生。但是人事的變遷誰又料得定?他父親生時所羨慕以為最舒服最不吃力便可拿錢的鄉(xiāng)村中的買賣人的生活,到二十年后卻完全變了。鄉(xiāng)村中的安靜生活破裂了,他帶了妻子到這樣奇怪的大都市中要飯吃,憑了他自幼學(xué)出的本領(lǐng),便只好在這樣街頭巷角的小飯館中作會計!@時偶然回想起當(dāng)年的趣味及經(jīng)驗,卻盼望有父親每天背了布褡褳去同那些販騾馬人講行情的生活,因此他立在那里更有一種感傷了!就是他自己的現(xiàn)在生活,除了為一點點飲食之外,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沒有;除了每天坐冷板凳記菜賬之外什么也沒有,真的,是這樣鬼混!他這時感傷與激奮同時并發(fā),不禁將左腿提起向旁邊一踹。忽地撞在什么木器上面,覺得足趾尖痛不可耐!他這時才定了定眼光一看,原來正立在一個狹巷中的黑板門首。他真的迷惑了!他才想起他每夜回家時所走的熟道哪里去了?卻不知怎的走到這樣一個鬼地方?楞楞地回頭望去,巷子是這樣的沉黑,且是似乎很彎曲,幾家人家都早早將門關(guān)上,怕正在夢中吧。突然間如迷夢醒來,知道是在迷惘中走錯了道路,他正在想出酒館時向南轉(zhuǎn)彎的馬道,那里不是有一道電車路嗎。不錯不錯。但是轉(zhuǎn)彎時,是由左方還是向右方去的?卻記不清了。正在躊躇著,忽然聽見板門后面有輕微而迅速的腳步行聲,接連著是只小哈巴狗兒汪汪叫的聲音,由外向內(nèi)看,有一閃一閃的黃色的油燈光。他有點兒恐怖!覺得夤夜中打錯了人家的門,免不得受一場沒趣的搶白;并且自己也沒有分辯的理由,待要拔腿跑去,又怕房主人當(dāng)了綹賊喊警察,這一來豈不更糟。他的尋思還沒有定準(zhǔn)的時候,果然那矮小的板門已經(jīng)呀的一聲開了。他在門外實在窘的可以,少不得抬抬頭,一一突然的引力又將他的雙腳釘住。原來在門內(nèi)同時閃出了兩個人影。一些也不曾認錯是兩個婦人。在燈光下由距離不到五尺的地位上看去,清楚得很。在后面一手端了破罩煤油燈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純北京式的婦人,睡眼迷夢的。散披著一頭干發(fā),后面的馬尾假髻大概是沒來及帶上。胖胖的圓臉,腮邊橫肉一直垂到雙重的下頷,額上的皺紋,雖有幾道,面色卻還白凈,就只是兩只如尋物事一般的眼睛,有點令人看了感到不安。在燈光的右側(cè),顯見得是比那婦人矮有半寸的,卻是一位打扮得很風(fēng)騷的二十余歲的少婦。奇怪!她那棗紅色的對襟小襖,肥短的淡灰色褲子,……襖是那末樣的短而且瘦,如果裸了下體,會遮不過臍肚;因為衣身過瘦更顯出兩團乳房在衣襟下掩伏著。滿臉上的粉香蒸發(fā)出來刺人性欲的香味。由她的面貌上可以斷定她很豐胖,兩道用墨色畫過的眉下,有一對滴溜明轉(zhuǎn)的眼睛,圓整的腮頰中映出紅麗的嘴唇,唇尖突起!谶@一開門的片刻中,便將這一些新印象收入迷澀的目光之中。他今天確乎有點異常,不知為了什么在這黑暗門前遇見了這兩個婦人,一顆心便迸跳起來?本來他每天除了同他那面色黃瘦的妻相見之外,對于女子是少有見面的機會,原豐堂中不要說沒有女子前去鬧飲,就是他鄰舍家的異性也都是蓬發(fā)破襟七分像鬼的形象。實在他這一時的沖動有點怪,他不但覺得心頭迸躍;并且一聞到那少婦頭上面上的香味,頓時增加了體熱,也同時把一切的思慮一箍腦兒推開了。 “您請進來!多壞的天氣哪!你老,……哪里夠想得到還有人來!……好哪,快進來停一歇兒!……”出其不意的中年胖婦笑嘻嘻地說了。 “可不是?你看,身上多被雨濕了,……到我屋子里去烘烘!备銎洳灰獾哪秋L(fēng)騷的少婦便從右側(cè)走過來拖住他的袖子往門里收他。 他茫然地不自主了。到了這時他方知道這條巷子在什么地方。平日里也聽見人談過,并且那位朋友還親身在她們家里住過。那位朋友數(shù)說那些姐兒們的伺候,她們的愛說話,不像那些高等班子里的姑娘擺架子,瞧不起人,并且說她們的身體,她們睡覺時的姿式!@些話他聽了也只有付之一笑,因為他沒有錢,且是天天得去熬日吃飯,那能涉想到這上面。然而這一夜里他的情感受了無形的暗示,他的身體也得了由悲憂及悵惘中來的激動;所以在無意中看見門內(nèi)的兩個婦人,頓時將那舊日朋友告訴他的話聯(lián)想起來。他又看見那位豐肥的少婦,用那短短手指上來拖他的衣袖時,便將他迷住了。心里還正在遲回著,口里卻回復(fù)不出一個字來。就這樣他便成了入堂的不速之客。 他疲憊地坐在一把方棱穿藤的木椅子上,覺得絲毫的力量都沒有了。對面靠在灑花布的床沿上,兩條腿兒交疊在一起的,正是那令人心醉的少婦。她今天晚上,似乎分外光輝,從一層白色的粉下透出那種由欲望滿足而來的奮興顏色。望著這位不速的新客,如同拾得一件黑夜的珍寶。尤其是每用勾引的眼光斜溜過來,看他穿了一身小商人的不入時的衣裝,仿佛分外令她滿意。她故意莊重,親手擦過了茶杯,從白銀鑲嘴的紫宜興泥壺中,倒上一杯紅色釅釅的濃茶與他吃。一會又像不在意地走到門后的掛鏡前面,將小紅牙梳拿起,輕輕地梳攏她的額發(fā)。他初到了這陌生地方,不僅是迷惑地不能自主,并且暗地里覺得有一種捆縛的勢力,將他釘住了。一個鐘頭前無端的悲憤,與空泛的希冀,到這時都在不可能的解釋中暗暗地消去了,所剩余的,只有這一點肉的沖動在他向來平靜的腦子中搖晃閃灼。他一邊看著那妖嬈少婦白色的圓腕,在他身邊左右揮動,他一邊想人生便是鬼混的問題,不鬼混又如何?如果鬼混,這也是最妙最適意的地方與方法。他這時只存了個得過且過的主義,更不顧什么了。他無意識地立起身來。那位方在得意的少婦,見他立起身來,以為他要走了,就霍地用兩條滑膩的臂膀,將他的頭頸抱住。他這時驟然間覺得那女性特有的熱力,將自己全融化了。他便不自禁的也將她攔腰抱住,那少婦也更貼近了身,口里說些聽不清的話。但就在這時,她已經(jīng)伸手從他的破衣袋里將他早上支出的一卷銅元票子取去。他自然來不及管顧,并且也沒曾覺到! 這時他的肉體欲已升到最高度,哪知那少婦,一手將剛才探得的紙票塞在自己的腰袋內(nèi),卻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便如飛燕一般地走出門外,反將門兒帶過來。 屋內(nèi)的一盞油燈仿佛是油量不很充足了,光彩暗暗地,被窗外透進來的夜風(fēng)吹動。他斜躺在白線毯子遮蓋的木板床上,如夢如醒地不住的反轉(zhuǎn)。他瞥眼看見搖搖欲死的燈光,聽聽窗外颯颯的風(fēng)聲,便漸漸有一點失望與醒悟。再向東面看去,那房門仍然是雙雙的掩好,只隱約地聽見同院的別個屋子里似乎有男女的譏笑聲音,然而很輕微,一會兒也就沒有了。 他本來是個勤苦堅定的人,由悲憤后一時所發(fā)動的欲念,在這個冰冷冷的屋中,又沒有異性的誘惑,便清楚得多了;況且聽了外面凄苦的風(fēng)雨之聲,更覺得自己是迷惑得過分了!他一個兒臥在硬板板的床上,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悔恨?但有一種羞慚的不安的感覺,使他的周身冷栗顫動!于是片片斷斷的思想來回沖撞:酒館中的草紙賬,小伙計的破圍裙,那倒霉科員的醉態(tài),那街上的泥濘,生計,阿珠,……白米粥,哦哦!一齊來了!他末后覺得自己的眼角暈濕了。……想到這時候,阿珠的娘不知安睡了沒有?她將怎樣的皺了眉頭,怎樣的一夜不能安眠?……想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把虛空的未來的希望整個兒打得粉碎,他將那少婦的媚眼,發(fā)香,柔軟的肌膚又完全忘了,只有一種深潛的不安再不能使得他安穩(wěn)地在床上靜靜地躺著。便翻身跳下床來,來回地踱著步兒,仿佛為外面的雨滴作拍子一般的步聲,打破了屋內(nèi)的岑寂。 他就這樣走了多少時候,天還未亮,也沒待風(fēng)雨停止,便如竊賊似的偷偷地拔關(guān)跑出了這迷人的毒窟。 原豐堂這四天內(nèi)不見那位高坐在柜臺后寫賬的紫臉先生了。連日的春雨不斷地下著,他們的生意受了天時的影響不少。這一天清早上,那位先生又重復(fù)彳亍著走來,有氣沒力地到他那老地位上坐下,顏色比從前好象蒼老了幾年。兩只無神的眼,深陷在高起的目眶之內(nèi),而且不住的干咳。正當(dāng)酒館里清閑的時候,那正在切羊腿的師傅,洗盤碗的伙計們都帶了詫異與同情的口氣去慰問他少有的春病。他在這個小團體中,向來為人羨敬贊美,他在這里幾年每天坐在他的硬木凳上一動不動,從來沒有告過一天假,但這次的例外事發(fā)生,免不得大家都十二分惦念他。都聚攏來問他害的什么?當(dāng)中有一位年老的伙計還敲著他那根晝夜不離的旱煙筒,在恭敬地說:“……像我們是拿了身子作地種的,害不起病,不是嗎?一害病準(zhǔn)還挨餓!先生,我這話……對吧?……”他沒有說完,旁邊一位好說笑話的中年廚師接著笑道:“先生的病有來頭呢,壓根便是他老人家天天回家過夜的原故!边@句話一脫口旁邊的四五個人全笑了,賬先生的臉便紅漲起來。 “老夫妻了,別人說笑話,先生,你還學(xué)剛出嫁的姑娘嘍。”老伙計也笑著說。 一會兒大家都忙了起來,館子中一片喊呼與刀板煎炒的聲音相混。獨剩了這病后的賬先生在柜臺后面仰頭出神。 他的思想紛擾而且沉悶,看見天上灰色的云堆,又看看賬上的數(shù)目字,都像向自己嘲弄,揶揄。灶上一陣陣腥辣的氣味更使他怯弱的病體難過。……他不經(jīng)意地將眼光一斜射到那天晚上少年科員與高大個兒吃酒唱小曲的地方,他便覺得耳邊嗡嗡的亂鳴。他一邊想,一邊隨著自加解釋,他想全是聽了他們的話自己妄想,自己墮落,失了幾十吊的票子,挨了半夜的冰凍,辜負了,……一生也洗滌不了的可恥!……這全是由那句“就這樣一天天的鬼混下去”造的孽!又想那誘人的妓女,不也可憐?還不是為了鬼混?誰都是如此?你不想鬼混,你便一天也混不下去!……想到這里,似乎心地上平靜了許多,似乎從恐怖失望之中得到了一種慰安。 后來,在肚內(nèi)嘆口氣,自己慰安自己道:“不要妄想,也不要妄聽!……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寫草紙賬本,晚上回家吃白米粥。……”他這樣無可奈何地想去,漸漸將頭伏在木案上了。忽地又記起多年前讀的兩句書,便微微地讀道:“達人知命,”“君子素位而行!彼浧鹆耍@仿佛給他煩擾的精神上添了無限的活力。他一手摸著下頷,卻點著頭兒在那里尋味贊賞。這一來他便似乎也有一分兒的古之達人君子的態(tài)度了。 “哈仁炒餅!薄熬z素煨八仙,……”一位伙計從里面唱著走來,掌柜先生卻正在向這兩句古書上用功,便突然楞了一下:“難道這小伙計也讀過這兩句書,學(xué)來說著打趣我么”? 一九二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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