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本純文學(xué)中短篇小說集。內(nèi)容兼有溫馨懷舊的詩意,與撲朔迷離的劇情,敘述清新婉約,展現(xiàn)了日本生活的人文風(fēng)貌。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十個故事,如同上帝創(chuàng)世之時,十根充滿靈感的手指,帶來截然不同的閱讀體驗:在“春天,來吧”中種下的明艷櫻花怎樣隨時光流轉(zhuǎn)而開放,“褐色的小瓶子”里究竟裝著何種神秘的恐懼,“某部電影的記憶”除了對電影的恬淡回憶,竟還隱藏了一段撲朔迷離的家庭殺人事件…… 作者簡介: 恩田陸(1964年10月25日-)日本小說作家,本名熊谷奈苗,宮城縣仙臺市出生,早稻田大學(xué)畢業(yè)。作品具有溫馨懷舊的詩意,與撲朔迷離的劇情。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廣泛,既具有奇幻小說“常野物語”系列、冒險小說《骨牌效應(yīng)》、推理小說《尤金尼亞之謎》、愛情小說《獅子心》、青春小說《夜間遠足》等作品。 目錄: 春天,來吧 褐色的小瓶子 尋找伊沙歐?歐沙利文 睡蓮 某部電影的記憶 遠足的準(zhǔn)備 國境之南 奧德賽 圖書館之海 鄉(xiāng)愁 后記 春天,來吧 “—我有一首和歌想贈送給諸位。我想將這首和歌送給人生春天即將來臨的諸位,做為餞別之語。愿今始綻放,不知落花事。”充滿活力的少女歡笑聲,接二連三從校門涌出的深藍色制服,走下坡道的兩名少女。 “香織,山崎最后說的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短發(fā)少女向長發(fā)少女問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收錄的紀(jì)貫之的和歌。樹齡還很短的櫻樹,今年初次綻放了花朵,雖然年輕的櫻樹學(xué)習(xí)了如何開花,但是希望它們不要懂得何為凋謝。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不愧是文藝社長,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長發(fā)少女突然抬頭仰望上空。 坡道途中一株提早了許多開花的櫻樹,飄來淡桃紅色的花瓣。 “哇—為什么只有這株開花了?現(xiàn)在還這么冷耶! 兩人停下腳步盯著櫻花看。長發(fā)少女不自覺地開口說: “以前不是完全沒有人工的顏色嗎?古人只曉得天然的顏色,想必在他們眼中,花朵和樹木的顏色是非常鮮艷的吧,人受傷時流的血也一定更具沖擊力。只要一翻開古今和歌集,我彷佛就看到了各式各樣鮮艷的色彩。從春天到夏天、秋天到冬天,從和歌中能清楚地看出色彩的層次! 花瓣落在少女穿著制服的肩上,兩人再次邁開腳步。 少女的臉上掠過一抹不安。 “怎么了?” “好奇怪,不知道為什么,我似乎很久以前也跟人說過同樣的話……” “那就是所謂的既視感︵注3︶吧?就像Yuming︵注4︶歌里說的。” “是嗎?” 少女回頭看著身后,那飄蕩在寒冷藍天中的淡桃紅色記憶!跋憧!香織,妳會感冒喔。不要打瞌睡,想睡的話就去床上睡! 少女驚醒過來。攤開在桌上的書本,相框中穿著制服微笑的兩名少女。啊,原來是夢呀,我夢到與和惠一起散步的情景了。 桌上放著古今和歌集。少女在整理課本和參考書時,不知不覺便讀了起來。 明天就是畢業(yè)典禮了啊,這三年過得還真快。 少女重新穿好開襟毛衣,輕輕地拉開了窗簾。 窗外一株櫻花樹樹枝尖端開始冒出淡紅色花瓣。白雪靜靜地飄落在那上頭。 春雪,難怪我會心生某種預(yù)感。 少女凝視著黑暗!皨,我要出門了! 少女穿上黑皮鞋,接著以手撣了撣鞋面。今天是最后一次穿制服了。她跟和惠約好,回家路上要一起在附近的照相館拍照。 “香織,來圍上這條圍巾,外面很冷喔。媽媽要稍微晚一點再出門,典禮是從十點開始吧?” “不用啦,外面天氣很好。那么,待會兒見! 母親拿著圍巾在走廊盡頭向她招手,然而少女卻逃跑似地出了玄關(guān)。冰涼澈骨的空氣、全新的空氣,鮮艷的藍天。少女帶著不可思議的心情小跑步前往公車站牌所在的馬路。眼前是伸手可得的未來。 少女看見公交車,于是加快了腳步。 這樣追公交車也是最后一次了。突然,公交車后面的卡車追撞上來。她看著公交車逐漸靠近自己,愈來愈龐大,彷佛只要伸手就能觸及。 隨著花露水香味進屋子來的,是錫嬌和麗麗,六姨的兩個女兒,她們的裝扮已經(jīng)招了許多羨慕的眼光。有電影明星細眉的錫嬌抓把瓜子嗑著,猩紅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齒。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個客人的側(cè)面努了一下。麗麗立刻笑紅了臉,拿出一條絲綢手絹蒙住嘴擠出人堆到廊上走。望著已經(jīng)在席上的男客們。有幾個已經(jīng)提起筷子高高興興地在選擇肥美的雞肉,一面講著笑話,頓時都為著麗麗的笑聲,轉(zhuǎn)過臉來,鎮(zhèn)住眼看她。麗麗扭一下腰,又?jǐn)[了一下,軟的長衫輕輕展開,露出裹著肉色絲襪的長腿走過另一邊去。 年輕的茶房穿著藍布大褂,肩搭一塊桌布,由廚房里出來,兩只手拿四碟冷葷,幾乎撞住麗麗。聞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卻顧忌地斜過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時候,那唱戲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對著他笑,兩只水鉆耳墜,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張四爺,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勸干杯的情形。笑瞇瞇的帶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著正端著大碗三鮮湯的他笑。他記得放平了大碗,心還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著,躺在院里板凳上乘涼,隨口唱幾聲“孤王……酒醉……”才算松動了些。今天又是這么一個笑嘻嘻的小姐,穿著這一身軟,茶房垂下頭去拿酒壺,心底似乎恨誰似的一股氣!耙菥,你喝一杯什么?”老盧做東這樣問。 “我來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揀幾塊好點心,老孟!敝魅擞终泻裟且粋客。午飯問題算是如此解決了。為著天熱,又為著起得太晚,老盧看到點心鋪前面掛的“衛(wèi)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樣點心”這種動人的招牌,便決意里面去消磨時光。約到逸九和老孟來聊天,老盧顯然很滿意了。 三個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學(xué)時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掛著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從電影雜志里細心剪下來的,圓一張,方一張,滿壁動人的嬌憨!缴虾Hチ藘赡,跳舞更是出色了,老盧端詳著自己的腳,打算找逸九帶他到舞場拜老師去。 “哪個電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張報紙看。 鄰座上兩個情人模樣男女,對面坐著呆看。男人有很溫和的臉,抽著煙沒有說話;女人的側(cè)相則頗有動人的輪廓,睫毛長長的活動著,臉上時時浮微笑。她的青紗長衫罩著豐潤的肩臂,帶著神秘性的淡雅。兩人無聲地吃著冰淇凌,似乎對于一切完全的滿足。老盧、老孟談著時局,老盧既是機關(guān)人員,時常免不了說“我又有個特別的消息,這樣看來里面還有原因”,于是一層一層地做更詳細原因地檢討,深深地浸入政治波瀾里面。 逸九看著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渦,想到好幾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瓊兩條發(fā)辮,一個垂前,一個垂后地跳躍。瓊已經(jīng)死了這六七年,誰也沒有再提起過她。今天這青長衫的女人,單單叫他心底涌起瓊的影子。不可思議的,淡淡的,記憶描著活潑的瓊。在極舊式的家庭里淘氣,二舅舅提根旱煙管,厲聲地出來停止她各種的嬉戲,但是瓊只是斂住聲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滿是水,又是瓊膽子大,把褲腿卷過膝蓋,赤著腳,到水里裝摸魚。不小心她滑倒了,還是逸九去把她抱回來。和瓊差不多大小的還有阿淑,住在對門,他們時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記起瘦小,不愛說話的阿淑來。 “聽說阿淑快要結(jié)婚了,嬤囑咐到表姨家問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給誰!”他似乎怕到表姨家。這幾年的生疏叫他為難,前年他們遇見一次,裝束不入時的阿淑倒有種特有的美,一種靈性……奇怪今天這青長衫女人為什么叫他想起這許多…… “逸九,你有相當(dāng)?shù)穆斆、手腕,你又能巴結(jié)女人,你也應(yīng)該來試試,我介紹你見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悶。 老盧手彈著桌邊表示不高興:“老孟你少說話,逸九這位大少爺說不定他倒愿意去演電影呢!”種種都有一點落伍的老盧嘲笑著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氣。 青紗長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來。男的手托著女人的臂腕,無聲地繞過他們?nèi)说牟枳狼懊,走出門去。老盧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穩(wěn)健的步履。兩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語中流露出來。 “他們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屬。” “這女人算好看不?” 三個人同時說出口來,個個有所感觸。 午后的熱,由窗口外噓進來,三個朋友吃下許多清涼的東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電影院去,咱們?nèi)パ芯恳换厥裁础松鷨栴}’‘社會問題’吧?”逸九望著桌上的空杯,催促著盧、孟兩個走。心里仍然浮著瓊的影子。活潑、美麗、健碩,全幻滅在死的幕后,時間一樣的向前,計量著死的實在。像今天這樣,偶爾地回憶就算是證實瓊有過活潑生命的唯一的證據(jù)。 東安市場門口洋車像放大的螞蟻一串,頭尾銜接著放在街沿。楊三已不在他尋常停車的地方。 “區(qū)里去,好,區(qū)里去!咱們到區(qū)里說個理去!”就是這樣,王康和楊三到底結(jié)束了毆打,被兩個巡警彈壓下來。劉太太打著油紙傘,端正地坐在洋車上,想金裁縫太不小心了,今天這件綢衫下擺仍然不合適,領(lǐng)也太小,緊得透不了氣,想不到今天這樣熱,早知道還不如穿紗的去。裁縫趕做的活總要出點毛病。實甫現(xiàn)在脾氣更壞一點,老嫌女人們麻煩。每次有個應(yīng)酬你總要聽他說一頓的。今天張老太太做整壽,又不比得尋常的場面可以隨便…… 對面來了淺藍色衣服的年輕小姐,極時髦的裝束使劉太太睜大了眼注意了。 “劉太太哪里去?”藍衣小姐笑了笑,遠遠招呼她一聲過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適!”劉太太不耐煩地舉著花紙傘。 “嗚嗚——嗚嗚……”汽車的喇叭響得震耳。 “打住!毖筌嚪蚓o抓車把,縮住車身前沖的趨勢。汽車過去后,由劉太太車旁走出一個巡警,帶著兩個粗人:一根白繩由一個的臂膀系到另一個的臂上。巡警執(zhí)著繩端,板著臉走著。一個粗人顯然是車夫,手里仍然拉著空車,嘴里咕嚕著。很講究的車身,各件白銅都擦得放亮,后面銅牌上還鐫著“盧”字。這又是誰家的車夫,鬧出事讓巡警拉走。劉太太恨恨地一想車夫們愛肇事的可惡,反正他們到區(qū)里去少不了東家設(shè)法把他們保出來的…… “靠里!……靠里!”威風(fēng)的劉家車夫是不耐煩擠在別人車后的——老爺是局長,太太此刻出去闊綽的應(yīng)酬,洋車又是新打的,兩盞燈發(fā)出銀光……嘩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個車邊擦一下,車已猛沖到前頭走了。劉太太的花油紙傘在日光中搖搖蕩蕩地迎著風(fēng),順著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湯攤邊剛走開了三個挑夫。酸涼的一杯水,短時間地給他們愉快,六只泥濘的腳仍然踏著滾燙的馬路行去。賣酸梅湯的老頭兒手里正數(shù)著幾十枚銅元,一把小雞毛帚夾在腋下。他翻上兩顆黯淡的眼珠,看看過去的花紙傘,知道這是到張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為著張家做壽,客人多,他們的車夫少不得來攤上喝點涼的解渴。 “兩吊……三吊……”他動著他的手指,把一疊銅元收入攤邊美人牌香煙的紙盒中。不知道今天這冰夠不夠使用的,他翻開幾重荷葉和一塊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著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塊端詳了一回。“天不熱,喝的人少,天熱了,冰又化得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為難的地方,他嘆口氣再翻眼看看過去的汽車。汽車軋起一陣塵土,籠罩著老人和他的攤子。寒暑表中的水銀從早起上升,一直過了九十五度的黑線上。喜棚底下比較蔭涼的一片地面上曾聚過各種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間一個。 丁大夫是張老太太內(nèi)侄孫,德國學(xué)醫(yī)剛回來不久,麻利、漂亮,現(xiàn)在社會上已經(jīng)有了聲望,和他同席的都借著他是醫(yī)生的緣故,拿北平市衛(wèi)生問題做談料,什么虎疫、傷寒、預(yù)防針、微菌,全在吞咽八寶東瓜、瓦塊魚、鍋貼雞、炒蝦仁中間討論過。 “貴醫(yī)院有預(yù)防針,是好極了。我們過幾天要來麻煩請教了。”說話的以為如果微菌聽到他有打預(yù)防針的決心也皆氣餒了。 “歡迎,歡迎! 廚房送上一碗涼菜。丁大夫躊躇之后決意放棄吃這碗菜的權(quán)利。 小孩們都搶了盤子邊上放的小冰塊,含到嘴里嚼著玩,其他客喜歡這涼菜的也就不少。天實在熱! 張家?guī)孜簧倌棠萄b扮得非常得體,頭上都戴朵紅花,表示對舊禮教習(xí)尚仍然相當(dāng)遵守的。在院子中盤旋著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體面。好幾個星期前就顧慮到的今天,她們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種成功,已然順序的,在眼前實現(xiàn)。雖然為著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輪流著覺得受過委屈,生過氣,用過心思和手腕,將就過許多不如意的細節(jié)。 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著,繼續(xù)維持著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回憶在腦子里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y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guī)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 “我給老太太拜壽,您給回一聲吧! 這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勁。老太太扶著趙媽站起來還禮。 “別客氣了,外邊坐吧。”二少奶伴著客人出去。 誰又是這劉太太……誰?……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著門檻又墮入各種的回憶里去。 坐在門檻上的小丫頭壽兒,看著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點開完,底下人們可以吃中飯,她肚子里實在餓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觸的,大部分幾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餓著肚子,坐在老太太門檻上等候呼喚。她極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熱鬧,但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饑餓中,有一樁事她仍然沒有忘掉她的高興。因為老太太的整壽大少奶給她一副銀鐲。雖然為著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懶得轉(zhuǎn)動,她仍不時得意地舉起手來,晁搖著她的新鐲子。 午后的太陽斜到東廊上,后院子暫時沉睡在靜寂中。幼蘭在書房里和羽哭著鬧脾氣:“你們都欺侮我,上次賽球我就沒有去看。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歡迎我……慧石不肯說,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勁!背橐穆曇粑⑽⒌赜衫壬蟼鱽。 “等會客人進來了不好看……別哭……你聽我說……絕對沒有這么回事的。咱們是親表誰不知道我們親熱,你是我的蘭,永遠,永遠的是我的最愛最愛的……你信我……” “你在哄騙我,我……我永遠不會再信你的了……” “你又來傷我,你心狠…….” 聲音微下去,也和緩了許多,又過了一些時候,才有輕輕的笑語聲。小丫頭仍然餓得慌,仍然坐在門檻上沒有敢動,她聽著小外孫小姐和羽孫少爺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會兒他們又笑著一塊兒由書房里出來。 “我到婆婆的里間洗個臉去。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biāo)。?br/> 壽兒得著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什么事也比坐著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別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頓時又墮入悶熱的靜寂里,柳條的影子畫上粉墻,太陽的紅比得胭脂。墻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云,像戲臺上的布景。隱隱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著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只。一個月她當(dāng)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dāng)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里買點生姜,說幾句話兒。 斷續(xù)著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著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糾麻繩一般痛,發(fā)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yán)重的癥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扎針的。張禿子認(rèn)得大街東頭的西醫(y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丁大夫的門牌掛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著。張禿子找著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里張望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出來開門!笆裁词拢渴裁词?”門房望著張禿子生氣,張禿子看著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里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贝箝T已經(jīng)差不多關(guān)上。 張禿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jīng)走了。張禿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y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yī)院里打聽,等了半天,說那里不是施醫(yī)院,并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y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隨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qū)里,找衛(wèi)生局里人!惫苁碌母嬖V他,但是衛(wèi)生局又在哪里…… 到張禿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還放出濃馥的藥味。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殮他朋友的尸體。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里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著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著戲臺,當(dāng)差的忙著攔阻外面雜人往里擠,大爺由上;貋,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著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這幾天行市不穩(wěn)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并且廠里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掛…… 看到院里戲臺上正開場,又看廓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fēng)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游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jīng)長的這么大了?大爺傷感著,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rèn)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里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畢業(yè)?”大伯伯問她。 “明年! “畢業(yè)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極了。”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墒强梢哉沂伦觯共诲e!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臥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態(tài)度。嬤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guān)系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里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什么?要暑藥的?發(fā)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yī)院去吧!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蔽迳倌套谂谱郎铣闊,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跋挛鐑牲c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yán)重。 “往年沒有這么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币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著想做莊。 咯突一聲,丁大夫?qū)㈦娫拻焐稀箴^到這時候積漸熱鬧,排字工人流著汗在機器房里忙著。編輯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閱新聞。本市新聞由各區(qū)里送到,編輯略略將張宅名伶送戲一節(jié)細細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場吃冰淇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廝打的新聞,于是很自然地寫著“西四牌樓三條胡同盧宅車夫楊三……”新聞里將楊三王康的爭斗形容得非常動聽,一直到了“扭區(qū)成訟”;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亂數(shù)小時斃命一節(jié),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聰明的事。楊三在熱臭的拘留所里發(fā)愁,想著主人應(yīng)該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還沒有設(shè)法來保他出去;王康則在又一間房子里喂臭蟲,茍且地睡覺。 “……哪兒呀,我盧宅呀,請王先生說話……”老盧為著洋車被扣已經(jīng)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在晚飯桌他聽著太太的埋怨……那楊三真是太沒有樣子,準(zhǔn)是又喝醉了,三天兩回鬧事。 “……對啦,找王先生有要緊事,出去飯局了么,回頭請他給盧宅來個電話!別忘了!” 這大熱晚上難道悶在家里聽太太埋怨?楊三又沒有回來,還得出去雇車,老盧不耐煩地躺在床上看報,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趕開蚊子。原載1934年5月《學(xué)文》1卷1期悼志摩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rèn)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yù)告,一點準(zhǔn)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rèn)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幃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yù)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jié)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shù)?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zhì)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zhǔn)到南苑,派車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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