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是“三島由紀(jì)夫作品系列”之一。 《宴后》講述了:阿勝的眼前,浮起一片荒涼的墓地,誰也不來憑吊的孤魂的墳?zāi)。孤?dú)活力的結(jié)果,是讓人拋棄的孤獨(dú)的墓,它被雜草覆蓋枯朽倒塌。這幻影以無盡的陰暗恐怖,刺痛了阿勝的心。阿勝要是成不了野口家的人,就只得走這條通往那邊的道路。這未來的暗示,無比的正確。 可是,有個聲音從遠(yuǎn)處呼喚阿勝;钌纳睿刻烀γβ德,大群的人出出進(jìn)進(jìn),始終燃著熊熊烈火般的東西呼喚著阿勝。那兒既沒有放棄,也沒有看破紅塵,更沒有深奧的原則。世界是不真實(shí)的,人們都隨心所欲,酩酊大醉,大笑噴涌而出。從這兒望那個場所,猶如從黑漆漆草原遠(yuǎn)處的丘陵上,看得到照亮夜空的、跳舞的人們手中的火把一樣。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jì)夫(MishimaYoukio1925-1970),日本小說家、劇作家。本名平岡公威,生于東京。1949年出版長篇小說《假面自白》,文壇地位確立。1970年11月25日寫完《豐饒之!返谒木怼短焐衔逅ァ泛笞詺。一生創(chuàng)作40部中長篇小說、20部短篇小說集和18部劇本集。主要著作還有《禁色》、《潮騷》、《近代能樂集》、《金閣寺》和《薩德侯爵夫人》等。一雪后庵雪后庵坐落在起伏跌宕的小石川附近的高地上,它幸免于戰(zhàn)亂。無論是占地三千坪的名氣很大的小堀遠(yuǎn)州流派的名園,還是從京都的一個名剎搬來的中雀門,從奈良古寺里原封不動搬過來的大門和客殿,以及后來修建的大客廳,居然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 在戰(zhàn)后財(cái)產(chǎn)稅的紛爭中,雪后庵由原主人——熱愛茶道的實(shí)業(yè)家手中,落到美麗而健康的女主人手里,不久,便成為聞名遐邇的菜館。 女主人叫福澤勝。她身姿綽約,還有一絲野趣,充滿熱情與活力。想入非非的人,一走到阿勝的面前,立刻會為自己的復(fù)雜心理感到羞愧;萎靡不振的人,一看到阿勝,有時大受鼓舞,有時反而像被狠狠擊了一掌似的。這個女人受天之恩惠,將男性的果斷與女性盲目的熱情集于一身,比男人能夠走得更遠(yuǎn)。 阿勝的性格明快爽朗,那不知道屈服的自我,表現(xiàn)出單純而美麗的形狀。從年輕時候起,比起讓人愛,她更喜歡主動地去愛別人。帶點(diǎn)野性的天真,多少隱藏著些強(qiáng)加于人的意味。周圍小人的種種惡意,反而讓她培育出一顆不放縱自己的樸實(shí)的心。 很久以來,阿勝有幾個不涉及男女關(guān)系的男性朋友。保守黨黑幕政治家永山元龜是她的新朋友,他把比自己小二十歲的阿勝當(dāng)成妹妹一樣喜歡!澳羌一锟墒巧儆械呐馨 !彼3_@么說,“總有一天,她會干出一番大事哇。就是把日本翻個底朝天,也不是辦不到。若是個男人,可以把他叫做‘弄潮兒’,她是個女人,還事把她叫做‘能手’吧。如若有誰能把她真正的春心挑逗起來,那時她一定會爆發(fā)吧!庇腥税堰@話傳給阿勝,她并沒有感到不快活。當(dāng)著元龜?shù)拿,她卻這樣說:“永山先生,您可挑逗不了我的春情喲。即便您充滿自信沖著我來,我也不行啊。您看人倒是十分有眼力,可勾引人看來還差點(diǎn)兒!薄拔铱蓻]想過要追求你。真要能把你勾引到手,老朽也要完蛋了喲。 ”老政治家反唇相譏。 隨著雪后庵日漸興旺,整修庭園花了很多錢?偷钪袝旱恼厦妫袀巽之池。賞月宴會上,這個池可是庭園里重要的景點(diǎn)。庭園四周,圍著東京很少見的粗大古樹。松樹、栗樹、樸樹、椎樹,一棵一棵莊嚴(yán)地聳立著。樹縫里漏出藍(lán)天,任何干擾氣氛的都市建筑物都沒露面。高出一頭的松樹梢上盤踞著一對老鷹,它們已久居于此。各種各樣的鳥都不時來造訪這個庭園。特別是換季時節(jié),來吃南天桐的果實(shí)和大草坪上的蟲子的鳥,滿滿地站了一地。那個熱鬧勁兒,別處的庭園是無法相比的。 每天早晨,阿勝總要到庭園里去散步,并給花匠一些指示。指示有時說得對,有時也并不妥當(dāng)。只是,每天給花匠發(fā)指示成了她的日課,是她好心情的一部分。所以,老練的花匠從不違抗她的指示。 阿勝在園中走著。這是孑然一身所帶來的愉悅,是自由冥想的機(jī)會。 她幾乎整天都在說,在唱,難得有一個人獨(dú)處的時候。盡管早已習(xí)慣了與客人的應(yīng)酬,可還是很疲勞。只有清晨的散步,才是她心之平靜的明證,她已經(jīng)不想再墜入愛河了。 戀情已經(jīng)不再來打擾她的生活了……霧靄茫茫的樹縫間射進(jìn)縷縷的陽光。小徑上鋪滿綠苔,熠熠生輝。瞧著這些,阿勝沉醉于自己的這種感覺。她和戀情已相隔很久了。最后一次戀愛也成了遙遠(yuǎn)的回憶。自己對所有危險(xiǎn)情欲都有抵御的能力,并且很難動搖了。 這種清晨散步,是阿勝的一首具有安全性的詩。阿勝年逾五旬,可她仍是個肌膚柔滑、目光炯炯的漂亮女人?吹剿宄吭趯掗熗@悠然信步的風(fēng)情,誰都會動心,都會期待一個美妙的故事?墒牵适陆Y(jié)束了,詩也死了,阿勝自己比誰都清楚。當(dāng)然,阿勝感到了自己身體里那旺盛的精力。同時,她又很清楚,這精力正受著壓抑和控制,決不會掙脫羈絆而奔涌。 這寬敞的庭園和房屋、銀行的存款和有價(jià)證券、有勢力的政商界的顧客們,足以保證阿勝的后半生了。有了這種地位,也就不必再擔(dān)心讓人憎惡,讓人說壞話了。她在這個社會里已牢牢地扎下了根。她受人敬重,為高尚的趣味而廢寢忘食。將來,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在旅行和交際中撤撒“紅包”,盡可以什么也不愁地度過余生。 這種想法在阿勝心里擴(kuò)展開來。走得有些累了,她便在院門邊安放的椅子上坐下,眺望著布滿青苔的庭園深處,眺望著灑滿庭園的朝陽,眺望著飛落下來的小鳥蹦蹦跳跳。 這庭園里一點(diǎn)兒也聽不見電車的轟鳴和汽車的喇叭聲。這里的世界成了一幅靜止的畫。為什么曾一度燃起的欲望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阿勝全然不知道緣由。某種東西確實(shí)曾經(jīng)有一次穿過自己的身體,她不知道它究竟去向何方。說什么形形色色的積累會使人出色地成長起來,她覺得這話像是謊言。她認(rèn)為人只是流淌著諸多雜物的暗渠,不過是十字路口那留下了各種車轍的石板路。暗渠老朽了,石板路磨損了?伤苍羞^一次輝煌,是節(jié)日的十字路口。 阿勝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盲目的經(jīng)驗(yàn)了。在她看來,任何東西都像這庭園之晨的景致般清明澄碧,一切都伴著鮮明的輪廓。這個世界里,沒有一樣是模糊的。她覺得甚至人的肚子她也能夠全部看透似的。讓人吃驚的東西,已經(jīng)不那么多了。聽到有人為了利益可以背叛朋友,她覺得習(xí)以為常;聽說有人迷戀女人毀了事業(yè),她認(rèn)為司空見慣。她知道,只有自己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倒霉事。 每當(dāng)有人來找她傾訴戀愛的煩惱,阿勝倒是能爽快地給人出個好主意。她把人的心理分門別類地歸入幾十個抽屜,認(rèn)為不管怎樣的疑難問題,只要組合幾個情欲,就能得出答案。在人生當(dāng)中,沒有什么比這更復(fù)雜的事了。它由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棋子所組成。她是個隱退的著名棋手,對誰都可以提出忠告。所以,她當(dāng)然蔑視“時代”。盡管社會日新月異,但人終究無法擺脫過去傳下來的情感的法則。 “最近年輕人做的事呀,”阿勝常常說,“衣服不同了,可里面還是過去的那一套,一點(diǎn)沒變。年輕人錯誤地把自己第一次的經(jīng)驗(yàn),也當(dāng)成他人第一次的經(jīng)驗(yàn)。人們?nèi)耘f與以前一樣無規(guī)無矩,只是世間挑剔的目光沒有過去那樣嚴(yán)厲,所以人們越發(fā)肆無忌憚,越來越變得想引人注意。”這實(shí)在是平淡無奇的言論,可從阿勝的嘴里出來就不一樣了,充滿了力量。 阿勝坐著,從和服袖子里掏出香煙,津津有味地吸著。煙霧飄蕩在朝陽的光影里,沒有風(fēng),看上去沉甸甸的,如純白紡綢一般。她自負(fù)地以為,有家庭的女人一定體會不了這種滋味。只有她這種過著悠然自足的生活的人,才能體味出來。不管前一晚喝得怎么多,阿勝那健康的身體,也從不曾記得香煙不好抽。 從她現(xiàn)在所坐的角度看不見庭園的全景。但它早就深深印在阿勝的心里,她對那里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庭園中心挺立的那棵黑黢黢的巨大冬青樹;那葉片肥厚且葉面瑩潤的、纏繞在后山的一棵棵樹上的山葡萄……從書院看去,草坪一片展開,正面是彬彬有禮的賞雪燈籠,放著老式五輪塔的“中之島”,島上還種著許多細(xì)竹。庭園里不管多么細(xì)小的植物,多么嬌小的花,都不是偶然生長的。 ……吸著煙,阿勝覺得,這庭園的精致讓她的各種記憶都涌上了心頭。阿勝像現(xiàn)在面對這個庭園似的,也面對世人和世間。不僅如此。她還擁有著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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