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周作人文言文翻譯作品。 荒磯。塾ⅲ萏諣 附言 此文為英小說名家陶爾先生(Doyle)所著。先生著有《福爾摩斯全案》行于世,其聲價無待言。此其小品中之一,敘慘淡悲涼之景,而有纏綿斐惻之感。今茲譯者不文,重辱先生,重辱閱者。 此文本名The Man from Archangel ,日譯易曰《荒磯》,今仍之。譯者未能讀日譯,從原本述出,拙不能文,甚自愧也。 先生著作素以有趣味聞,彼作小說,不喜如理想派之高遠落漠,亦不如寫實派之平凡無味,故凡所作,皆奇趣可喜。然我譯此,則覺悲慘甚,未知閱者以為何如。 一千八百六十七年,三月四日,予時年二十五,索居寡歡,曠觀多感,嘆塵緣之滓我,常作出世想,心殊郁郁,不能自廣。時于手賬中紀錄一則云, “太陽系在無數(shù)諸統(tǒng)系之中,其大相亞,向‘黑蔻爾斯’星宿之方向而前行,漠然無知,淡然無為。惟是各自旋轉(zhuǎn)于太虛之中,終古而不息。此諸圓體,旋轉(zhuǎn)復(fù)旋轉(zhuǎn),無須臾之停留,無一毫之聲息,亙千萬年,蓋常如此。雖有智者,莫測其何由也。此中之一,其為體也,最小最微,為固體與液體集合而成。吾輩名之曰地球。大地運轉(zhuǎn),我生以來,即已如是,殆老且死,亦終如是。是蓋為一不可思議之怪物,其來何從,其去焉息,天壤茫茫,孰知其故?此運行不息之塊體,外皮凸凹,厥名山川,有億萬蛆蟲類之微生,蠢動其上,無能,無力,無目的,無秩序,徒是蜎蠕牽引,擾攘于空氣之中,其名曰人間世。我約翰麥微汀,亦此等蛆蟲之一也。此世間之狀態(tài),一般之人,必須竭其微小之體力,與些細之腦力,從事勞動,以博一種金屬制之圓狀物,用之購買化學的原素,以補肌肉之消耗,又必須辛苦拮據(jù),搆為巢穴,隱蔽身體,用避不情天時之侵蝕。一生智力,盡消磨于衣食居處之中,而身外重大之問題,致無暇研究。夫人類之狀況,既如此苦辛,而我輩則頗有得意之感,自尊自滿,其愉快為何如?塵世勞勞,七情為祟,春蠶自縛,解脫者誰?噫!是非一大奇事耶?” 此之觀念,實深中于予心。有時為外界之感情欲念所激動,輒令予引起此意,輾轉(zhuǎn)心頭,如轆轤然,放歌狂哭,不能自已。蓋予之蓄主此意,厭棄人世者,已非一日,而歸隱無山,莫可為計。 未幾,予叔父格蘭客氏以病卒。氏曾任眾議院委員長之職,家頗阜而無子,卒后其大遺產(chǎn),分配之諸侄甥。予家雖寒,而尚足為遺此浮生之用,雅不愿與雞鶩爭食,以是乃承受開斯納斯海岸一片寂寞荒涼之地。氏在日,于予平日之性行,知之頗深,其以此磽確不毛之荒磯相贈,蓋隱含滑稽之意。予時在英倫內(nèi)地之一小市,為辯護士,既得此,竊自喜素志之可遂。予自從事哲學科學以來,探索玄妙之理,尋求造化之秘,于濁世塵緣,久已隔絕,且天性粗豪,動輒得咎,訴訟事件,雖無糾葛,而諸新聞每多吠影之談。市人見我,亦輒側(cè)目,顯露排斥之意。予既不得志于彼等,又不樂居此煙塵黑暗之小都會,與傖父為伍,以是急欲離去英國,就我北方新領(lǐng)土,閉戶獨居,怡養(yǎng)情性,以享一日安閑之福。乃于起程之先,于叔父遺財中,支出若干之金額,以之買集關(guān)于哲學科學之最新書籍器械藥品等。此數(shù)者為予閑居所必需,其切要不下于日用之器具也。 予所受之地,在開斯納斯之濱,系一細長之地,為黃沙所成,沿曼水之灣,蜿蜒三里許。上有數(shù)間之小屋,以炭層灰色之頁石造成,制甚古樸。何人建筑,暨何所用,已不得而知,蓋荒廢久矣。屋雖窳陋,然終勝居囂塵中,且予嗜好單簡,用以棲隱,良用自足,乃修繕移居之。屋凡六間,以一為化學試驗室,以一為食堂,屋脊下之一室,懸哈墨克(即吊床),為偃息之所,其余三室,除其一為司家老婦梅琪所居外,尚有二室,皆為空間。予家周圍數(shù)里,杳無人蹤,惟對岸粉格納司河傍,有茅舍幾椽,為楊斯與瑪羅氏二戶漁夫之居。除此以外,更無別物,惟見黃沙白葦,蕭瑟于荒江之畔而已。出前門不數(shù)步,即曼水之灣,水色波光,怡人心目。屋之后為二沙山,前后掩映有致。二山之間,有一谷。秋風自陸地之方吹來,通過此谷,發(fā)一種如泣之奇聲。予家樓下,無花果樹之葉間,時滿此聲,如人嗚咽。 予深惡人類,然人類亦甚惡我。彼等蠢蠢之行動,頑固之習慣,詐偽之言行,褊狹之氣量,以及一二小善小惡齷齪之行,皆令予憎恨。而彼等于予之鯁直愚戇,不拘末節(jié),不容忍社會之壓抑,不徇從俗世之體法,乃亦多所非難。今獨居于曼水之彎,覺甚清凈,朝夕與書畫藥物為伴,安閑散逸,遣此生涯,一任此蜂蟻之人群,自相擾攘,以爭所謂政治道德文學者,終予之世不復(fù)見聞。然予閑居,非真一無所事,予日從事于一己之研究,而求進步。予已考有確據(jù),而知大爾敦氏原子說之非,且予已知水銀為非一元素。 晝間從事蒸溜分析,卒卒鮮暇,每至忘食。入夜則燃燈靜坐,讀排康代加士司畢那然康德諸大家之文。此等所謂哲學者之遺書,雖不無至理名言,而空漠無涯,終鮮實際,唯余滿紙艱澀之文字,殆如荒山掘金,黃金不可得,反拾取許多之土蟲,聊以夸所得之富而已。研究之際,有時心忽擾亂,不能寧居,突然走出,每狂走三四十里而不息,間竄入鄰近之諸村,蓬頭垢面不自知。婦人孺子遠遠見之,倉皇奔避,田舍童稚,游行路旁,每見予至,莫不提挈入戶,麥酒屋中之田夫野老,相率來觀,由是“曼水狂夫”之名,傳于遠近。然予雖狂走,而村落闌入,亦不常見。蓋予最喜逍遙于海濱,吸黑強之淡巴菰,以慰吾心神,荒磯獨立,日以為常,浩浩之大洋,實為予一生之最好友。 曼水之灣,每當日麗風和之日,俛視水面宛如銀盤,野水長天,一望寥廓。其遮映眼簾者,距岸不遠,有一帶之黑影,蕩漾水面,微露鋸齒狀,儼似滄海巨靈,露脊就曝,斯蓋為一暗礁,甚危險之地,漁人莫不畏而避之,名之曰“曼水之巖”。有時海風東吹,波浪激撲,大聲如雷,水花飛越,直過我家之屋脊,而達背面之沙山。此荒涼寂寞之區(qū),人跡罕至,怪異之事,所在多有。嘗于晴和之日,泛舟海濱,伏瞰水底,巨魚游泳,歷歷可見,其狀奇怪如鬼物,為魚類學者所不知者,令予見之悚然,幾疑為曼水荒灣,精靈出現(xiàn)也。又一夜獨立磯邊,忽聞大聲發(fā)于海底,悲慘激越,如婦人之呼聲,四周空間充滿此音,忽升忽沉,歷三十分鐘而始消滅。凡此諸事,皆予親自聞之者,顧不以為意,海濱之逍遙如故。 予謝絕人世,寂居曼水者,既將一年。研究學業(yè),陶養(yǎng)性靈,又時訓老婢,俾養(yǎng)成沉默寡言之習慣。渠每歲二次,省其親屬于危克,此數(shù)日間,恣其談吐,平日之間,則不使喋喋。初猶不慣,殆數(shù)月以來,此饒舌之姿竟能閉口如 。予斯時塊然默處,無異遁跡深山,碧水為鄰,紅塵不到,竟不知尚有人世,并自忘其為人類之一,而我之外尚有人也。 是年,入六月三日,陰沉之天氣后,忽一極平靜之日出來,其夕無一縷之風。夕陽漸下,隱見于西方一條紫云之間,曼水灣之水面,反照影射,染猩紅色,沿海岸一帶,退潮殘水,涓涓自流,映黃沙間如血,恍似負傷戰(zhàn)士,經(jīng)過此途,斑斑血痕,點染沙石。未幾暮色蒼然而至,有數(shù)重鳶色之云,下垂于東方之水平線上,成一層奇形之疊云。返視晴雨計,忽然低下,予知天氣又將釀催風雨。黃昏九時,有聲嗚嗚起于海上。未一時,饕風自東吹來。至十一時,風益暴。夜未半,變?yōu)轱Z風,擊沖海岸,波濤如雷,其猛烈為未曾有。 迨予就寢,江沙海草,隨風打樓上窗紙颯颯有聲?耧L怒號,嗚咽如哭,如訴海底亡魂之幽恨,予聞之憒。此暴風雨聲,不啻子夜之歌,入耳清快。四周鼠色之壁雖古,顧尚可支,室外何事起,無預(yù)于我,快然就枕,倏入睡鄉(xiāng),風聲水聲,悉離我耳。 次日風猶未止。黎明三時,忽有大聲起枕畔。予從睡夢中驀然醒,則老婦梅琪叩予戶,喘且呼。予驚起,自哈墨克下,疾問其故。 梅琪自門外語,蘇格蘭土音磔磔可厭,大呼云, “密思忒!速下來!人!……彼處有一大船觸礁破,委沙磧。彼等皆呼號乞援,吾恐彼等皆將溺死。密思忒麥!速下來!……” 予聞之怒叱, “笨奴!默!默!人溺死與否,干汝甚事?!速離去!歸汝室,毋擾吾! 予乃復(fù)臥,引罽被自覆,心中思, “難船中人,今已感半死之恐怖。若救之活,不數(shù)年又必須再感同樣之苦痛,故彼等不若此時死卻為妙。若待異日之死亡,其苦痛為更甚! 予于是定心再眠。蓋予自研究哲理,破除死生觀,以死為尋常事,至人生所必由。故予心淡然,不以為意。然終未能超脫人間世,輾轉(zhuǎn)未能入夢。久之風聲益急,有大聲隆然,隨風而至。予聞之,知為求救之號炮,心大激動,不能自制,即起著衣,燃煙斗吸之,獨行至海邊。 其時,天地晦冥,黑暗如墨,暴風迎面,不能前行。予側(cè)肩旁行,破風而進,驚沙逆飛,亂撲予面,痛如針刺,煙草之火,順風疾行,如流星投入黑暗去。予行至磯邊,直造怒濤如雷,水花亂飛之處,以手障目,防泡沫之濺入,窺望海天,不見一物,惟有風浪叫號,挾人聲而至予耳。予時猶凝睇,忽青磷色之一道火光閃閃起,斯蓋難船之號火,照灣岸如白晝。見此船乃一史枯那形,二檣之外國船,船脊乘鋸形巖礁之上,向岸傾側(cè),前桅之間,焚明亮之燎火,船上檣帆橫木綱索,暨甲板上物,皆歷歷可見。船之外面,如山之黑浪,層層卷撲,速率漸加,勢力益猛。船身震動,搖搖不定,即欲傾覆。桅下有水手十一二人,捧帆索而立,回其蒼白之顏,向予舉手求援。予見之,不覺又引起癖性,自思曰, “弱蟲!卑怯漢!古來幾多之英雄豪杰,莫不從此狹路去。汝何避為!” 爾時忽見彼等中,有一人令予注意。一壯夫,離眾獨立,不攀附繩索,而能保其身體之平均,突立于傾斜不定之甲板上,垂頭負手,嘿不一語,睹其狀態(tài)之強毅而知其必為一決斷堅忍不易絕望之丈夫。有時昂首四顧,似暗計處置之方,又頻頻注視撲岸之怒濤。予一人之黑影,早已見及,而彼以自尊之念,或以他理由,不向予作一求援語,惟是昂然直立,注意視此無情之黑海。 無何,一兇猛之洪濤踵至,其大逾常,高出眾濤之上,如牧人之驅(qū)群羊。一轉(zhuǎn)瞬間,洗船面而過,前檣頹折,附索之水手,紛紛墮水,如一群之蠅。破裂之聲繼作,巖角銳處,切入船底,斷之為二。其頃壯夫疾走甲板上,屈身取起一束白色之物。初不知其為何,迨舉起之時,火光映照,始辨其為一女子,著白衣。壯夫抱護之甚謹,又對之似有所言。女子不答,舉纖手打壯夫面。壯夫無言,少頃,復(fù)就與語。女子走避。然壯夫以腕圍之,不使去,屈身慰之,以吻接其額。此頃一大浪又掠船面至,打此破船傾倒于一邊。壯夫急扶女子至舷上平處,其保護之周至,一如慈母之于嬰兒,抱之入搖籃而煦育之。爾后予惟見其白衣飄飄,隱現(xiàn)于黑浪白沫之中,火光漸微,四望朦朧,不能瞭然。大浪繼來,已不見壯夫之影。 予睹此,心大動,人世感情,已戰(zhàn)勝哲學,平昔厭世之主義,棄置一旁?褡叨≈坶,小舟敝且漏,顧予不暇他思,大無畏,大無怖,一躍入舟,鼓楫沖波去。楫未十下,水已半舟,幸尚浮而不沉。洪波夾舷,忽高忽下,杳不知其所止,四圍浪花,飛舞頭上,直撲此陰沉慘肅之天空。耳邊隱約聞老婢之呼號,予亦不顧。且棹且窺,良久忽見水中隱隱一條之白痕,予知為女子之衣,急引起之,遍身濡濕,置舟中。事方了,浪又來,挾予舟直擱沙上。予躍出,負女子至家。梅琪隨予后,喜甚,喃喃自語,贊予之英勇,且幸予之平安。 方是時,予亦自喜,幸女子猶有生望,途中荷之歸,耳當胸際,覺其心臟猶鼓動,故知未死。既入門,放置地下。徑上樓,投身哈墨克,少休息,亦不問少女如何,或美人與否,蓋予已有數(shù)年,絕不留意于婦女之容貌。乃一任梅琪為之換易衣履,撫摩解救,繼而聞其低聲獨語云, “噫!此可哀之娘子!此可愛之娘子!” 予乃知此女子尚少且美。 暴風之翌朝,天氣和平。予臥少頃天已曉,即起,如例逍遙于沙原之上。微波未息,荒海微喘,暗礁之傍,時起漩洑,海濱一帶,細流潺潺。舉目四顧,已無難船之影,亦不見有一片船身之殘物,然此無足異,予素知此灣海底之潮流甚強,必已挾赴他處。半空有二羽之海鵝,徘徊翱翔于巖礁之上,似窺 水底之奇景,有時嚦嚦嗚呼,如互相告語以所見。 及予散步歸家,昨夜之女子,已待于戶外。予見之不覺后悔,思未免擾我隱居之寂靜。渠年甚稚,多不過十九歲,面蒼白,甚美,發(fā)作黃金色,水色之眼,灼灼射人,曼理皓齒,風度綽約,其體輕柔而色白,宛如昨宵浪花之化身,著老婢之舊衣,狀甚奇異,而無不相宜,愈見其媚。予于于入門來。渠見之伸舉雙手,其嬌小之態(tài),尚如一小孩,向予走來,意欲相謝昨日之恩。予急揮手止之,自前徑過。渠似少傷心,淚承于睫,然不相舍,從予入至客堂,耽耽視予。予卒然問曰, “汝從何國來?” 渠聞予言,嫣然微笑,搖首不答。 予又問, “法蘭西人乎?獨逸人乎?西班牙人乎?” 予一語,渠輒掉首,既而答予數(shù)語,其音啁 ,予一字不能解。 朝餐后,予復(fù)外出。至海邊,忽見暗礁之缺處,有一片之木材夾其上。予掉舟取之至,系杉板船尾柱之一部分,其上書有一字,字體奇異,曰“愛倉格耳”。予覽之自思云, “是矣,此白衣之女子,為露國人無疑。是誠怡合白帝之臣民,白海岸之居者也!保ㄆ湟庖耘由,故云。白帝,White Czar,即露國皇帝。愛倉格耳,露國北部一都府,在白海邊。) 然以渠風度觀之,似亦一上品之人物。何以乘如此之小船,涉荒涼之大海,則殊不可解。歸家后,予故改變音調(diào),以種種之方法,述愛倉格耳一字于少女之前,然少女終似不解。 午前,予入試驗室,為炭素與硫黃之研究,考其性質(zhì)之異同,與化學的成分。迨午始畢,出就食堂,則見少女方坐桌傍,縫紉補綴其白衣之破綻。雖渠風致楚楚,頗動人憐,而予有人間嫌惡之病,心甚不懌。惟既已救之,則必不能再逐之去,頗用躊躇。渠見予至,即起迎,以指自指,又指破船遭難之所,復(fù)豎一指,其意似謂遭難之人,惟彼一人得生。予乃頷之。渠忽大喜,倏然躍起,發(fā)歡喜之聲,將其所補之衣披罩頭上,回旋雀躍,羽衣紛披。旋自戶出,猶躍不止,并唱長歌,其音清亮。予聞之煩甚,疾叱, “咄!默!速入內(nèi)!默!” 少女如不聞,跳舞如故。既而乃止,入戶,取予鉛筆于小紙上書“蘇菲蘭模生”五字以示予。又自指,似告予以此乃其名。既乃以紙筆交予,意欲予與之筆談。予不言,收入袋中,以示否意并不能。 予于時癖念又起,深悔救此少女。究竟少女之生死,于渠何與,于我更何與?予何鹵莽,乃如彼熱血少年之所為。家中置一老媼,已不堪擾,但彼老且丑,差可相安,今少女少艾活潑,且美麗殊,足擾吾清凈。將如何安置之,抑將送往何地乎?然如送之?,則官吏與好事者,必將陸續(xù)來訊問,偵伺窺探,喋喋甚可厭。無已,則不如偕少女居稍可。 數(shù)日后,一日之夕。紅暈之夕陽,漸隱入沙山后,長黑山影,印沙磧上,惟剩少些美麗之日光,留映水際。此頃予攜書籍,如例至海濱散步。方伸體地上,取書欲讀,忽有黑影濛然,介于日光與予之間,朗然入目。予驚起四顧,則一身高之壯夫立予后,約距四五碼。彼不見予,惟自茫然獨立,昂首望曼水灣暗礁一條之黑影,面色淺黑,玄發(fā)如漆,短髯拳曲,鼻如鷹,耳著黃金環(huán),目煜煜有光,年約二十許,身穿褪色剪絨之短衣,與赤色法蘭絨之襦,足著船中所用之長靴。予視之,蓋即前夕破難船甲板上突立之壯夫。 予乃大聲呼之曰, “嘻!汝登岸無恙乎?” 壯夫回身操英語答云, “然!淮朔怯枰。巨浪擲予上灘際,予意則反不如溺死為佳。彼處二漁父援予上,且承彼厚待,然予實不能謝彼惠! 言時微帶外國之音,然甚清楚。予聞之不覺詫異,乃又問, “汝言不如溺死何故?” “其故?……”壯夫答時,伸張其壯腕,似表其不勝絕望之情,繼語曰,“……此——此碧色笑靨之灣水,實失我精神與生命,與全身所注之愛物!一生經(jīng)營之資財!” 予曰, “此何足悲?五濁惡世,禍患何地蔑有?然愁苦何益?——我今告汝,汝所立之地乃我地,望汝速去,勿相擾,則幸甚。汝等伴侶之一人已苦我甚! “予之伴侶?” 壯夫急問予曰。 “然。——如汝能攜彼女去,則予不勝感謝! 渠聞言,注視予面,如此言極難索解者。然少間忽大叫疾馳去,循沙徑徑向予家,步履極速。予亦急起追之。未及至門,見壯夫已疾竄入。逮予行近,忽聞號聲發(fā)于內(nèi),又聞壯夫之辯聲,甚響且疾。少女戰(zhàn)栗一隅,瑟瑟退避,觀其顏色舉動,顯露恐怖嫌惡之意。壯夫目光爍 ,口中滔滔不斷,神情激迫,似是辯論。予方入戶,壯夫忽進行一步,少女銳聲呼號,恍如山兔為鼬鼠所嚙,向后退縮。 予怒甚,疾進從中遮止,叱曰, “咄!何事?汝何為?汝以此處為道旁之宿屋,抑酒家乎?” “貴君!恕予。此女子為予妻。予方憂其已死水中,不圖在此為貴君所救……”壯夫答甚恭。 予怒問, “汝何人?” 壯夫以短簡之語答云, “予自愛倉格耳來者——露國人! “汝何名?……”予又問。 “予名濠玕尼夫……”壯夫答。 予曰, “濠玕尼夫!渠名蘇菲蘭模生。渠非汝妻,渠無指環(huán)!” 壯夫仰天曰, “上帝鑒之!予二人已奉神命為夫婦。高尚之結(jié)婚,實勝地下之法律萬倍! 方言時,少女潛逸至予后,力握予手,似求保護。壯夫又續(xù)云, “貴君,望歸予妻,俾予得以他去。” 予厲聲曰, “雖然,——汝事如何予不論。予無需少女在此,予亦不愿見渠。渠即死亦無與我事。然渠憎汝懼汝,若以渠與汝,予決不能。汝速去!予尚有事。予以后不愿再見汝面! 壯夫嗄聲曰, “貴君!汝信不能以少女還予乎?” 予曰, “然!不能! 壯夫面色忽現(xiàn)悲慘象,疾聲曰, “如予強取之,將如何?” 予一時遍身血忽沸,自爐旁拾得一片柴,低聲語之曰, “去!速去!不去將傷汝! 壯夫遲疑視予面,少頃始出戶去。未幾又返,自窗外望予等。彼語予云, “少女乃我妻,我必將得之,汝留意!異時爭端起,汝須知露國人,不下于汝蘇國人! 予躍起大呼, “來!試之何如?” 奔出。壯夫避去,蒼然高大之影,漸漸隱入暮色中去。 自此次之恐怖消滅后,少女居予家甚欣悅,日助梅琪處置家事。渠甚慧,理家政井井有敘,梅琪甚倚賴之。惟予性孤僻,自入門以來,未與交一語。渠亦不言。有時予獨居試驗室,渠事暇,輒潛入來,寂坐,注目視予。其初予甚以為煩,久之覺其靜坐于傍,亦不擾我思慮,遂亦聽之。爾后少女亦漸漸移坐近我杌。數(shù)禮拜間,一日又一日,益益相近,殆后竟坐予杌旁,視予試驗化學。渠在予旁,非徒無所妨害,且為予取筆玻璃管藥盅,一切器具,凡予所需者,渠甚敏黠,永無謬誤之時。此少女雖為人類之一,然以予視之,不啻一極有用之自動器械。渠居予旁既久,每見一度不在,輒令予記念。 予有夙癖,每于試驗之時,精心研究,得意忘言,輒高聲獨語。少女聞之,雖不能解說而記之不忘。其記憶力之強大,寔為可驚。予每見其向老婢前,滔滔述化學式及代數(shù)之記號,老婢一字不解,徒掉頭微笑,推彼之意,蓋以為露國語。予思此景,輒令予失笑。 少女居予家中,不輕出戶。即有時外出,亦必先探首戶外,見無人始敢出,出亦不數(shù)碼即返。予推其意,蓋恐露國之壯夫,尚潛伏未去,而為所擄。此外諸事,亦均精細有深意。予向有古式旋條銃一挺,及彈藥若干,委棄雜具匣中。渠一日忽檢得之,取出拂拭極潔,且為加油。又作一小袋以裝子藥,與銃俱掛戶上。每值予至海岸散步,渠必取下,強納予袋中。迨予外出,則扃戶加鍵以為常。 未幾,予亦發(fā)見露國人尚潛伏鄰村未去,以是知少女之防閑為有因。一夜予不眠,偶啟窗外望。時天上有云,四周甚暗,僅能見海面一線,及海岸小舟之黑影。既而復(fù)視沙上,則見屋前有一黑物,朦朧不甚清楚。少頃蔽月之浮云,漸漸流去,清寒月光,已朗照于寥廓荒茫之海上。予再細視,乃可辨認黑物非他,蓋即露國之壯夫蹲踞沙上,如大蝦蟆,耽耽注視少女與老婢之寢室,瞬息不離。月光迎射面上,其容貌威嚴優(yōu)美,其額上深刻之皺紋,與頷下卷曲之虬髯,皆表其深情之態(tài)度。予初怒發(fā),即欲以銃射殺之,既而思之,憤怒之心,一變而為憐憫輕侮之意,獨自思曰, “噫!愚人!吾觀汝亦大好男兒,于死迫眼前之時,能坦然不懼。獨奈何戀魔不遣,兒女情長,至不惜集全力以求一女子。即不然,以汝之風儀,世界女子不乏愛汝者,而汝乃偏欲千中選一,求此憎汝恨汝漠不相關(guān)之女子。此惡因緣,殊不可思議!瓦!戀惡魔也!” 予念及此,心中竊笑,復(fù)返臥。予思予家之門戶甚堅,必無虞,遂不介意,讀書如恒。一夜遲至五更,伏案蜷曲已不快,又吸入有毒之瓦斯。次日頭岑岑作痛,乃泛舟海濱,以吸受新空氣。沿岸行不數(shù)里,忽覺渴甚,纜舟登岸。是處予知有清水,乃往尋之。泉流清潔,注入海灣,潺潺有聲。予以手掬飲,涼沁心脾,宿渴頓解。起立欲行,則對面直立一人,即露國壯夫。彼以莊嚴之音語予云, “貴君!予今日有數(shù)語,欲以相告可乎?” 予出懷中時計視之曰, “有語速談。予無多暇,聽汝喋喋! 壯夫少怒云, “喋喋?——嘻,蘇格蘭人,其行何奇。貴君之顏毅而言粗,吾觀予同居之漁父則不如是,彼等皆親切而正直。雖然,予知貴君雖表面粗豪,亦必親切而正直無疑! 予曰, “止!止。汝自去,言所欲言,行所欲行,凡是云云,予不欲聞。” 壯夫以溫然之色復(fù)繼語云, “嘻。君心甚硬。然豈予真無法以感動汝歟?此!此……”言次,啟鵝絨上衣,取一小十字架出曰,“……視此!吾國之教,雖與景教形式不同,然教旨則無異。君試視此記號,豈竟無同情之感乎?” 予曰, “予不知。汝不必多言,言亦無益! 壯夫凝視良久云, “嘻。君異甚。君尚未悟,猶立于予與蘇菲之間。予實告君,此危道也。迨事后,君當信吾言非妄,然已晚矣。予于此少女,如何為其頹喪我之精神,如何為其拋棄我之生命,予既戰(zhàn)勝此諸魔障,今貴君之阻力,其小者耳。與前相比,不啻一口之匕首,與一拳之石子,復(fù)何所畏?予事已如此,勢無中止,茍達目的,予不論如何,悉無所惜! 予曰, “汝愚甚!汝何自苦?予思汝在此擾擾,不如歸國去。汝去后,予將送此少女至安定堡,致之露領(lǐng)事保護之下,以后何如,予不問。惟此時在予家,則予為之保護,不能與汝,亦不能與他露國人! 壯夫詰問, “何故?……貴君疑予,豈以予為欲殺子乎?渠為予妻,故予至不惜生命以保護之。貴君必欲使之絕予,何為?目的究何在?” 予率然答, “此我出于當然,一己之事不能告他人以理由……” 壯夫暫無言,既而忽大怒,握拳躍起,目光如炬,鬢發(fā)逆立,大聲曰, “咄!汝聽之!如汝于少女,有不良之心,或有一卑賤之舉動,上帝決不宥汝,予亦必手刃汝腹!” 言次,恨恨不已,面色暴怒,舉動狂亂,勢幾用武。予一手按手槍上,叱之曰, “狂奴!速離去!如汝以一指加予,即殺汝!” 壯夫亦即以手入袋中,良久,予意其亦取兵器,抑知不然,彼取一本之卷煙草,燃火銜口中,急吸入,似聊以解其憂憤者。少頃氣已平靜,乃和聲復(fù)語云, “貴君!予心狂亂,適得罪,勿介意。今實告君,予名濠玕尼夫……亞力山濠玕尼夫。生于芬蘭,少壯出游,足跡遍天下。予性不喜寧靜,登予舟后,年年航海,自愛倉格耳往濠州。予粗豪不文,然有愛妻,即此少女,已訂嫁娶之約。惟予浮海去,相隔已久。數(shù)月前,予因象牙事,有黑茂佛司之行。及歸來,則少女已為一人所誘取。彼都雅善詞令,乘予久客,奪予戀人。予舟至愛倉格耳之日,彼等方行婚禮,已往禮拜堂去。予聞之怒甚,不知所為,即率同舟之乘員,平日以肝膽相與者,登岸疾行。追蹤至,則見新郎與少女,立于長老之前,即將成禮。予直前捕少女,負之,同伴將新郎洎觀者撲打倒地,逃出回舟中。即日出?,橫跨白海而西。予居少女以上等之室,而予與水手睡艙下。予方冀渠感予之真心,捐棄舊恨,至英倫或法蘭西而結(jié)婚。由是向前航行,一日復(fù)一日,遇此岬,沿那威海岸而南下。途中予盡予之心,;厣倥。而渠以奪彼情人,不許予之贖罪。不幸暴風忽作,遂使予之船舶,與予之希望,并歸流水。噫,予為彼少女而飄零至此,亦可悲矣。嗚呼!——貴君!……”言至此,聲甚悲顫,語益無倫次,云,“……彼少女豈竟不能感予之心,棄前之戀人而愛予乎……?” 予俟其言竟,徐云, “聞君長談,令予倦甚。惟以予思之,此汝自不達之故耳。夫少女于汝,愛情既已消滅,汝何必更從之糾擾?正可清凈一身,逍遙沒世,何悲之有?——即不然,亦何妨絕頸自死,長辭此苦惱之孽海?此為逃避戀愛之最捷徑。汝何勿為,而自苦乃爾?君休矣。予亦不能徒廢時間,與汝談無益之事也。” 言已,即起下舟,棹槳徑去,亦不回顧。惟沙上履聲橐橐,隨予而行。彼又云, “貴君!予既告汝以此事之本末,則其數(shù)日后之結(jié)果,君可想而得之。吾為君計,思不如歸告少女之為便。” 予不答,自棹舟行。少頃,距岸已遠。予回顧,則見尚立沙際,茫然望予。又數(shù)分鐘后再視,已不知所往。 自后不見壯夫之影者數(shù)日,惟予常于沙中見其足跡,屋后山上,遺有彼所吸之煙殼,知彼尚潛伏未去,左右窺伺,若有所圖。 一日,予從事于一極煩重之研究后,不覺倦甚,乃思散步海濱。一出戶,見海之形狀,似異于昔。平滑如鏡,水波不興,而空氣中發(fā)一種不可思議之異聲,如予前次之所記。聲嗚嗚然,恍如水底精靈,預(yù)告人以風波之險惡。隔浦漁婦,聞此皆出戶來視,知此凄音一發(fā),天氣必有大變,莫不倚戶而望天末之歸?。予歸視風雨計,水銀柱已低下念九度,以是予知今夕必將有暴風雨。 薄暮,予又出游。至小山之下,覺涼意徹骨。山頂為殘照所映,色如胭脂,余光閃閃,渲染水面。天空寂靜,了無云物,惟四空風雨之先聲,已颯然至。遙望東方,一帆船疾行,向?巳ァF浯L已知氣候之惡,故航行甚速。船后水面,一帶蒼白色之云霧,茫茫固鎖,隱蔽及地平線。予自思, “速!速歸家!不然,未及到,暴風雨且踵至!” 予乃疾行。約半里許,忽聞有聲息遠來,急立定,屏息聽之。予寂靜慣,耳官極聰,凡自然界之音響,如風之吹,如波之動,雖距離少遠,尚可聞。今少待,果然!聲又作,長而銳,似求救之聲,自沙原渡,返響發(fā)于背后之沙山中。又聽,嘻!此聲自我家之方向來,甚不妙!甚不妙!予急穿沙徑,疾馳向家而歸。 離予家約四分之一里,其處有一沙丘,可以望遠。予乃登之。某處灰色之屋,某處小舟,均無異事。方欲下來,忽呼聲又作,銳厲勝于前。予家中有一高大之影子出來,見之知為露國之壯夫,其肩負著白衣之少女。天色雖就昏,惟予能聞少女之野號,與其掙扎之狀。二人之后,老婢梅琪隨之詛詈,似欲奪救之而未能。壯夫倏至海邊,取小舟將行。予大怒,狂走下山,循海濱馳去。 惜哉!予來晚矣!奈何!——當予走至磯邊,距小舟已有三四碼,加以壯夫有力之揮槳,舟如矢激,順流去。予不覺狂叫跌足,踴躍沙際。壯夫聞聲,肅然起立,向予一屈膝,揮手告別。彼之舉動,既非夸示,亦非嘲笑,神情懇切,狀甚恭敬。既乃就座,鼓楫復(fù)行,速力忽加,沿灣疾駛。此時太陽漸沒,惟余一條微弱之光線,遠射水面,混合于地平線上。紫色云霧之里,小舟行于波光云影之中,漸遠漸小。蒼然暮色,倏忽而至,只見一點黑痕,朦朧可辨,既而黑影漸消,四山黑暗而入暮。 噫,予亦不自知其何故,滿身血沸,怒氣填臆,躑躅于荒江之濱,宛如牝狼之失其乳兒。豈予真有愛于此俄國之少女乎?蛾眉皓齒,雖足移人,而予非其人,予心如古井,微波不生久矣。然今日之事,實傷予心,予枉自負大好男子,而不能庇一無助之弱女。渠深信予,求予之保護,噫,予重負渠。予心血騰沸,神經(jīng)錯亂,而今乃病,乃將發(fā)狂! 入夜,暴風自海起,怒濤叫吼,直撲海岸。天地寂寥,助予悲切,予心郁郁,亦與怒濤相似。通夜不成寐,時時蹀躞于海濱,大風吹面,浪花濕衣,而尚不知返。有時握拳絕叫曰, “如何如何?如何將令彼返乎?……而竟如何?……嘻,彼真返矣!” 翌日之朝,雀色之朝陽,復(fù)現(xiàn)于東方,下照昏黃之荒海。大風已去,水波不聲,惟有灰白亂云,滿天疾走。其時予復(fù)出視,見距岸不遠,有物體暗然,為怒濤沖擱沙上。就而驗之,乃予之小舟,已摧殘破碎。破舟之旁,約距數(shù)尺,又有一個之黑色物淺水瀠洄,海草回繞。予一瞥見,即辨其為露國人,已俛伏而死。急躍入水,曳之上岸。果露國壯夫也!嘻,彼已,以其身為戀之犧牲矣! 予又細視,則傷哉!少女之尸,在其懷中!壯夫以手摟之,宛似保護之于暴風之中者。吁嗟壯夫,其行何莽,其情何深!生死不足懼,財產(chǎn)不足惜,而于娟娟此豸,不能忘情,迨至死生一發(fā),猶能揮其強腕,以戰(zhàn)風波,為之保障。嘻!獨逸海之荒波雖惡,然能奪其生命,而終不能隔此多情男子,對于戀女之愛情。地球雖滅,而愛之花尚開,于此婉孌之少女,乃亦不能不回其一掬之芳心,感壯夫之誠意。予檢視尸體,見少女之頭,正當其廣胸,黃金之發(fā),致糾結(jié)于虬曲之下髯。壯夫淺黑之顏,現(xiàn)喜悅之色,似雖死而不足滅其愉快者!叭x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毕氡硕耍m死猶生矣,抑又生不如死矣。 予與梅琪,乃為之葬于北海濱之荒磯。海天茫茫,此二人遂同墓長眠于黃沙之下而不復(fù)醒。浮世苦辛,奇變疊起,新國興,人民滅,戰(zhàn)云亂,王統(tǒng)絕,塵事勞勞,正未有已。惟此愛伴,相抱相憐,安眠于波浪荒茫之太平洋海岸,終古而不知,無十字架,無墓石,以為之標志。惟有老婢梅琪,時時捧野花以為供。 予時而逍遙海邊,偶經(jīng)其側(cè)。墓草青青,野卉開落,間有野鳥雙飛,白羽飄忽,啁 相語,宛鳴二人之幽怨。 惟有無情碧海,長此終古。江潮嗚咽,日夜如語,仿彿有聲發(fā)于水底云, “戀,惡魔也!” *載一九〇五年三月十五日上海《女子世界》第二年第三號,署會稽萍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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