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血痕》作者是(日)石川啄木、武者小路實篤等。本書主要是日本現(xiàn)代愛情的寫照。包括如下作品:兩條血痕 (石川啄木)一日里的一休和尚 (武者小路實篤)嬰兒屠殺中的一小事件 (武者小路實篤)某夫婦 (武者小路實篤)潮霧 (有島武郎)西行法師 (長與善郎)嬰兒殺害(社會劇) (山本有三) 兩條血痕。ㄊㄗ哪荆 夢一般的幼小時候的追憶,喜悅和悲哀都只是天真純潔的事情,朦朧地連續(xù)著,現(xiàn)在想到,仿佛是隔了一層微微的哀感的淡霞來看那華麗的兒童演劇似的,覺得很可懷戀,其中有兩件事,就是在十五六年后的今日,還是鮮明的留在我眼前。 那一件在前,那一件在后,很難于明了的記出來了。我在六歲時進了本村的小學(xué)校,在從二年級升到三年級去的大考里,我遇著了這半生里只有這一回落第。在那落第時候藤野姑娘正還存在,因此其中的一件記得確鑿是第二次做二年生的八歲的那一年,暑假中的事情。還有一件因為是盛暑中的事,大約也是那時候的事情罷。 現(xiàn)在是教育部令很嚴(yán)緊,叫學(xué)齡前的兒童入學(xué)的事,全然沒有了,在我幼小的時候,又因為是偏僻的鄉(xiāng)間,卻似也不要費怎樣麻煩的周折。但是只有六歲,又很虛弱像我這樣的人,去入學(xué)的卻很少。當(dāng)時實在因為我的游嬉的同伴,比我年長一兩歲的小孩,都五個一回七個一回的進了學(xué)校,寂寞的了不得,天天去逼迫和善的父親“要上學(xué)去”,當(dāng)初只是說你還太小,不準(zhǔn)我去,但原來不是什么壞事,父親也似乎心里很歡喜,所以末了有一天他終于去和高島先生說妥,從第二天起我也請父親給我買兩枚對折的紙石板,以及石筆硯臺等,同大家一起的上學(xué)校去了。因為這緣故,我的入學(xué)比同級的學(xué)生要遲一個月了。我的父親是少有的喜歡學(xué)問的人,在沒有工作的冬天的晚上,時常拿了熏黑得幾乎連字也看不出來,書面也粉碎了的《孝經(jīng)》或《十八史略》的殘本,到高島先生那里去喝茶談天,順便請他指教。 那時父親大約是三十五六歲,在鄉(xiāng)間是稀有的晚婚,或者因為這緣故,我沒有兄姊和弟妹,只是一個獨子,連一句硬話都沒有被說過,這樣的養(yǎng)育下來的,所以身長雖然同平常一樣,卻是瘦削細(xì)長,和近地的小孩們也常常赤著腳作戶外的游戲,但不知怎的臉色總是蒼白的,無論競走或是角力為我所敗的人一個都沒有。因此,即使這樣的游嬉著,偷偷的溜走,回到家里去的事也常有之。上了學(xué)校去以后,這個脾氣終于不曾改,雖然因為墻上寫字,或者從柵欄里鉆出,被先生呵斥,也如別個學(xué)生一般,但總是怯弱,不大說話。倘若被命令去讀寫在黑板上的字,便漲紅了臉,低著頭,也不回答,變成石頭一般的堅硬了。雖然是自己愿意進學(xué)校去的,對于學(xué)校卻終于沒有興味,而且有時還乘中午放學(xué)回家,不給別人知道,躲在后面堆積什物的屋里,不再去做午后的功課了。病身的母親有一天曾經(jīng)摩著我的頭頂說道,這個孩子只要肯略略和人家的小孩們?nèi)ゴ蚣,那就好了,我聽了也不說什么,但是心里想道,倘若打起架來,我是一定要輸?shù)牧ā?br/> 我家是村里只此一家的箍桶鋪,單靠箍桶的生意,不能夠維持生活,所以又從近村的號稱近江屋的一家大地主那里賃了幾畝田來耕種。因此整年吃的是雜著許多稗子的飯,一點都沒有黏氣,偶然晚上有人來談天,母親便拿一握的米放在火鏟里炒焦了,〔泡上開水,〕拿出來代茶;家里是這樣的境況,我也就終年穿著滿是補釘?shù)难蟛佳潱坏窖g為止的洗舊了的小袖衣服,跟了穿著同樣服裝的小孩們赤著腳走路,這些事也都已習(xí)慣了;頭發(fā)長了的時候,父親便親自給我剃。名字叫作檜澤新太郎,但是村里的人,大家只叫我作“箍桶鋪的新太”。 我在學(xué)校里,既然如上文所說,對于各種學(xué)科一點都不用功,當(dāng)從第一年級升到第二年級去的時候,在三十多人的一班里,考在倒數(shù)第二名總算勉強及格了。但是不幸我家兩邊鄰舍的小孩,一個是上級的男生,一個是同級的女生,在那時都領(lǐng)到用“水引” 束著的幾帖白紙當(dāng)作獎品,我雖然幼小,但心里也覺得不很舒服,這一天從學(xué);丶,并不同平常一樣的到門外去,直到天黑只是蹲在很大的地爐的角上,茫然的弄著火筷。父親吃過晚飯,買了兩條黑羊羹 來,說因為你是最小,安慰了一番。 這件事到了第二天也完全忘記,還同以前一樣的時常不做下午的功課,這樣過去,七歲這一年完了,就是正月,第三學(xué)期正開始的時候,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一件頗為稀有的事情,這就是名叫佐藤藤野的在村里是無比的美麗的一個女孩子,突然編進一年級里來了。 百余的生徒都撐起眼睛來了。實在這藤野姑娘,即使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不大常見的美麗的女兒,前發(fā)垂到眉邊,圓的臉龐,大而且黑的眼睛很是明澈,顏色極白,笑起來的時候頰上現(xiàn)出笑窩。男生不必說了,便是女生也都只用什么紅布片之類束發(fā),頭上包著齷齪的月白手巾,或者在下雪的日子,穿了笨粗的雪屐,從頭上披著半截的紅毛毯上學(xué)校來:在這樣一群人的中間,夾著身穿染出大朵菊花的華麗縐綢衣服的藤野姑娘,正是比在村端泥田里開著的荷花還要鮮明的映在我們的眼里了。 藤野姑娘據(jù)說以前曾在離村不過十里的盛岡市的學(xué)校里學(xué)過,現(xiàn)在同母親寄住在近江屋的支派,開著綢緞鋪的稱作新家的家里。 據(jù)村里的傳聞,藤野姑娘的母親便是從二三年前患著眼病的新家的主母的妹子,本來在盛岡也開著頗大的銅鐵店,不知怎樣的破了產(chǎn),丈夫上吊死了,她便帶了遺腹子藤野姑娘,到新家來寄住,一面給他們助理家務(wù),這個傳說,就是我們小孩也都知道的。藤野姑娘的母親是一個身材瘦小,顏色很白而且美麗的人,又和她的姊姊那新家的主母不同,很是快活而且待人非常之和善。 村里的學(xué)校在那時不過是很簡陋的國民科的單級,此外補習(xí)科學(xué)生六七人,教師只是高島先生一個人,教室也只一間。學(xué)級雖然不同,每當(dāng)藤野姑娘用了鈴一般的好聲音朗誦讀本的時候,一百多人便都停住了石筆和毛筆,向著那邊看。我因為最不喜歡習(xí)字與算術(shù),常常茫然的望著藤野姑娘的那邊,這其間先生便用竹鞭輕輕的敲我的頭頂。 藤野姑娘無論什么學(xué)科,成績都很好。有一天,二年級的女生們在上課的時候做頑皮的游戲,先生引了藤野姑娘的例,曾加以訓(xùn)戒。上級的學(xué)生略有點不服,但是我卻毫不覺得詫異,因為藤野姑娘在那時候是全校里的,全村里的,——不,在當(dāng)時的我的全世界里的,第一個美而且好的人。 這年的三月三十日,照例的舉行給發(fā)文憑的儀式,從近江屋的主人起,村長,醫(yī)生,以及別的村民共有五六人,都到學(xué)校里來。我也穿了珍藏的長袖衣服,用半幅的白棉布當(dāng)作“兵兒帶”,和大家一同去。穿著黑色洋服的高島先生,覺得比平日更為像樣了;教室也裝飾得很像樣,正面交叉著日章旗;前面是蓋著白布的桌子,仿佛記得上面擺著大花瓶,插些松枝和竹。教育敕語的捧讀,“君之代”的合唱都已完了,十幾個畢業(yè)生輪流的被叫上前去,都高高興興的拿下畢業(yè)文憑來。其中的優(yōu)等生又被叫到村長的面前,去領(lǐng)獎品。其次按著三年二年一年的順序,宣讀新升級的姓名,但不知怎的里邊卻沒有我的名字。旁邊的小孩都說道,“新太落第了,落第了!”看著我的臉。我在那時候是怎樣的心情,現(xiàn)在記不起來了。 儀式完了之后,只有說是近江屋所賞的紅白年糕,我也分得一份,大家聚在一起,很快活的歸家去了,我們落第的六七個人,因為先生說是另有事情,被留下在后面。住在村端的灰棚里的小姑娘也在其內(nèi),已經(jīng)哭出來了,我卻想道,或者先生隨后給我文憑也說不定,想著這種沒有理由的事,專心等候著。 過了一刻,大家輪番的被叫到教員室里去,或受訓(xùn)戒,或受勉勵,我卻正是末后的一個了。先生對我說道,“你年紀(jì)還小,身體又弱,且在二年級里再讀一年罷!蔽?guī)缀趼牪灰姷拇鹆艘宦暋笆恰保幸粋禮,先生摩著我的頭頂?shù)溃澳闾犴樢稽c!庇谑菑淖郎系谋P里取了三片麥粉的煎餅給我。我在那時候深深的感謝先生的慈惠,再也沒有了。在這屋里,村長以下還有兩三個老人們留在那里。 我將包在紙里的紅白的年糕和麥粉煎餅,用兩手抱在胸前,悄然的出來,剛走到階口,無端的覺得悲哀,將要哭出來了。好容易才將來到喉間的哭聲竭力鎮(zhèn)壓住,但是想到先生的慈惠,被朋友們冷笑的羞恥,回到家里將說些什么,小小的胸脯里完全塞住,眼淚便籟籟的落下來了。這時候忽然覺得有兩三個女生,不知怎的還留在校里,正從校役室那邊出來,我感著說不出的羞恥,心里猛跳起來,便緊貼的靠了柱子站立著,垂著頭,使她們看不見我的面貌。 覺得輕泛的草履的聲音,急速的從后面走近前來,又聽得人聲道,“怎么了,新太郎?”這原來是藤野姑娘。向來還不曾交談過一句話的人,現(xiàn)在這樣的見問,我不禁抬起頭來,藤野姑娘在她的清明的眼里充滿著柔和的光,正注視著我。我又即俯首,緊咬著下唇,但是啜泣的聲音終于泄露出來了。 藤野姑娘暫時沉默著,隨說道,“不要哭了,新太郎。我這回也是第末名勉強及格的呢!狈路饘χ约旱男值芩频倪@樣說了,又接著說道,“明天給你拿好的東西來,不要哭了;大家怕要笑話哩!彼f著想來窺探我的面貌,但是我將面龐貼著柱子,竭力的隱藏,她便又急急的走去了。藤野姑娘雖然無論什么學(xué)科成績都很好,因為在第三學(xué)期才進去的,所以列在第末,升到二年級去的。 這一天的傍晚,父親正在店堂里冬冬的嵌桶箍,母親出外汲水去了,我悄然的蹲在地爐邊,在幾乎不能辨別人的面目的薄暗中間,將竹屑拋進火里去,一心看著他仿佛吐舌一般的燃燒下去,忽聽得有人在后門口小聲叫道,“新太郎,新太郎!蔽页隽艘惑@,突然的跳下泥地,也不穿草履,便奔向后門去。 藤野姑娘獨自一個人靠了門立著,見了我便莞爾一笑,說道,“啊呀,赤著腳?”似乎略略皺一皺眉,于是急忙從袖底里取出一件用紙包著的東西來,遞在我的手里。 “這個送給你。你要竭力的用功,我也去用功,……”這樣說了,我只是茫然的立著,一句話都不說,她已經(jīng)在昏黃中走去了;走了三四丈遠(yuǎn),又回過身來,用手在面前左右搖動;我省悟這是教我不要對別人去說,便點頭示意,她就跑進梨樹下去不見了。 紙包里是一冊洋紙的筆記簿,一枝用去一半了的舊鉛筆,此外裹在桃紅的羽紗小片里的是一個鉛制的玩具手表。 夜里,我在薄暗的洋燈的影下,舔著鉛筆,在給我的筆記簿上,從讀本的第一課起,很端正的抄寫了四五頁。我感到學(xué)習(xí)文字的喜悅,實在是以這時候為最初了。 人的心是很奇妙的東西。第二次的二年級的功課又開始了,我不知怎的覺得上學(xué)校去很愉快,向來厭倦的無法可想的五十分鐘的授業(yè)現(xiàn)在卻不知不覺的就過去,被竹鞭敲頭的事也沒有了。 在廣大的教室里,南北兩面的墻壁上各掛著兩塊黑板;高島先生急急忙忙的在這四塊黑板前面走來走去的教;二年級生向著西北角的黑板,兩行粗糙的桌椅并排的放著;聚集在前面桌子旁邊的是女生,藤野姑娘自然也就在這中間了。 新學(xué)年開始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先生所稱贊了。只要沉靜的聽著,先生所教的事情必定懂得;在兒童的記憶力強盛的頭腦里,曾經(jīng)理解的事情很不容易忘記。以后每逢先生說“知道的人舉手”的時候,我?guī)缀鯖]一次不舉手的。 我對于各項學(xué)科并沒有嫌憎的東西,但是其中習(xí)字的時間尤為我所喜歡。先生大抵命令我去辦注水的差使。我拿著洋鐵的水壺,在各桌子前面走來走去注水。桌子的兩頭各放著一個硯臺,大都是虎斑石或是黑石所做;只有藤野姑娘的不知道是什么石頭,卻是紫色的。我給他們注水的時候,略略俯首行禮的也只有藤野姑娘一個人。 最是擔(dān)心的是算術(shù)的時間。我同藤野姑娘都是八歲,同級里還有一個叫豐吉的小孩,卻比我們要大兩歲,身體也大,頭腦也發(fā)達(dá)了;我所知道的事情,藤野姑娘大抵也都知道,但是我們兩人舉手的時候,大抵豐吉也舉起手來。兒童時代的兩歲之差,在頭腦活動的優(yōu)劣上大有懸隔,最顯著的便是算術(shù)。豐吉的算術(shù),是他最得意的課目。 先生出題后,又轉(zhuǎn)到別的黑板前面去,隨后回來,高舉著竹鞭說道,“做好了的人舉手!碧热暨@是不大容易的算題,藤野姑娘舉著手,或是并不舉手,必定回過頭來望著我這邊。我在她的眼睛里能夠明顯的看出那起伏的微波;兩人都舉起手而豐吉不會的時候,她的眼里閃著喜悅的光;她與豐吉都不會做,只有我舉手的時候,便泛著天真羨望的波;她與豐吉都舉起手,只有我不會的時候,便流露出惋惜的眼光;或者兩人都不會做,豐吉獨自傲然的舉著手的時候,美麗的藤野姑娘的面上霎時間便為暗影所遮掩了。 藤野姑娘讀書的聲音,和別的女生低聲誦讀連鄰席的人都聽不清的相反,極其清楚而且響朗;她的讀法里,又有一種為村中兒童所沒有的聲調(diào)。過了一兩個月之后,我不覺無意中也用這樣的聲調(diào)讀書了。朋友們覺得了便都笑我;我被笑了心里想改過,但臨時高聲讀起來,這聲調(diào)一定出來了。有一天,六七個人聚集在校役室外的井邊,談著種種事;豐吉忽然說到這事情,大加嘲笑之后,說道, “新太和藤野姑娘配做夫妻,倒很好哩! 藤野姑娘正站在相距約五六步的地方,這時候突然回答道,“自然會配的,自然會配的。”把大家都驚倒了。我漲紅了臉,急忙的跑了出去。 大家雖然都是兒童,但男子與女子到底還有界限,在學(xué)校里幾乎沒有一同游嬉的時候;到了傍晚,人家的屋檐與破風(fēng)都繞著晚飯的炊煙,我們常常走到街道上,玩那些“奪寶”或“捉迷藏”之類的游戲,有時男組與女組合在一起,大家熱心的玩耍,直到天色全黑才止。藤野姑娘輪到做“鬼”的時候,一定向著我追過來。我覺得非常歡喜。雖然我體質(zhì)很弱,到底是男孩子,所以即使藤野姑娘緊閉著嘴,極敏捷的追來,也很不容易將我捉住。后來她跑得氣喘了,本來便是故意的給她抓住了,也未始不可,但是這些地方終是孩子氣,偏是竭力的逃避。雖然如此,每回捉迷藏的時候,藤野姑娘卻仍是只向著我追來。 在新家里有藤野姑娘的三個中表兄弟:大的兩個是學(xué)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還沒有入學(xué);那兩個人成績都不很好,和同年紀(jì)的近江屋的孩子們感情極壞。據(jù)我朦朧的記憶,仿佛藤野姑娘也常被他們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見她在什么地方被他們所打,但是記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著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后門口的井里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里靠了門枋立著,獨自哭泣,我便問“怎么了”,她并不回答,只用前齒咬著長袖的下端。我見了便不能再說什么,只覺得連自己也仿佛含淚了,沉默著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擔(dān)來剛要走,卻被叫住道, “新太郎! “什么?” “給你看好的東西! “什么東西?” “這個!闭f著,從袖子里用心的拿出一枝美麗的花簪來給我看。 “好齊整!” “……” “買的么?” 藤野姑娘搖她的頭。 “要來的么?” “母親給的!钡吐暤恼f,又抽咽了兩次。 “給富太郎(新家的長男)欺侮了么?” “他們兩人! 我想說些什么去安慰她,但是沒有話可說,只是沉默著望著她的臉,藤野姑娘忽然說道,“這個給你罷?”一手弄著花簪,卻又說道,“因為你是個男人,……”便裝作將花簪隱藏背后的模樣,在為眼淚所濕的臉上現(xiàn)出美麗的笑容,隨即帖達(dá)帖達(dá)的跑進門里去了。我在幼小的心里想象藤野姑娘被兩個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約母親給她花簪去寬慰她的,不知怎的覺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長臉很可惡,懷著一種奇妙的心情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覺的四個月已經(jīng)過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學(xué)期的考試,成績發(fā)表出來是豐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后就是暑假了。我還記得富太郎到各處宣揚,說藤野姑娘因為輸給豐吉了,說是氣憤不過,終于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連安放書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記了,每天都往山陰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時常同去,但大抵獨自先回家,在父親的作場,店堂的板臺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間,流著汗溫讀本,或是習(xí)字;或者毫無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陰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現(xiàn)。 這其間,重大的事件發(fā)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里,這是在中旬,還是下旬呢,都記不得了,只是一個非常炎熱的日子,空中并無一片云,烤在頂上的太陽正如烈火一般,也沒有一點微風(fēng),一切樹木都仿佛垂死的掛著葉子。在人家前面的狹隘的溝里,從臭泥里涌出無數(shù)渾濁的水泡,浮在并不流動的污水上面;太陽曬著大路上的石子都熱得燙腳,蒸發(fā)出來的泥土的熱氣使人惡心而且?guī)缀趸柩!?br/> 村的后面是廣闊的草原,草原盡處是幾十畝的青田,這都是近江屋的產(chǎn)業(yè)。灌溉這田的約二丈寬的一條小河,貫通草原中間奔流過去,河岸邊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終年在那里搗米。 在草原上春天長著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時都有各樣的花草,我們平日常去游玩,但在那時原上一面盛開著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圍開得尤為繁茂。小屋里邊有直徑丈余的一個水車。終日回轉(zhuǎn)著,發(fā)出澀滯的聲音,十二個大木杵毫不間斷的搗著米。 這一天,我穿著漂白布的無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帶,黑褲底下躡著一雙草履,用臂膊拭著額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對門的一家粗點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遠(yuǎn)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里的一個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變了顏色向著這邊跑來。 “什么事?”有人攔著問。 “藤野姑娘被水車的軸子卷住,給木杵搗壞了!彼舐暼轮卮。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覺得仿佛是被強烈的電氣所擊似的,不禁發(fā)了大聲叫道“呀!” 在少年的后面,大約相距六丈,那個全身雪白的沾著米糠,滿面胡須,骨格雄偉,六尺許高的搗米的男人,脅間挾著什么東西,也是疾風(fēng)似的向這邊跑來。仔細(xì)看時,這〔所挾的〕不是藤野姑娘卻是什么! 他走到新家的門前,正要進去的時候,先來通報的那個少年,同著正赤著膊還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飛奔出來,嚷道, “醫(yī)生家去。醫(yī)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隨即跑過我的面前,向醫(yī)生家去了,這幾秒鐘時,藤野姑娘的異樣的姿態(tài)很明了的映進了我的眼里。那個男子宛如大鷲抓住黃雀一般的將她挾在脅下,藤野姑娘的美麗的臉頹然的垂在前面,后邊是從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兩只腳,很柔軟的掛著。左邊的腳上從膝頭斜到后跟,是一條約有三分寬的新鮮的血痕! 后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著。主人的后面是穿著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親,手里還拿著什么東西。 在火一般熱的石子路上赤著兩腳,…… 那緊閉著的嘴,我暗想這與捉迷藏時候向我追來的藤野姑娘很像,——這當(dāng)然只是在一秒鐘的幾百分之一的短的時間里罷了。 這是在將近百度的熱天,連微風(fēng)都沒有的正午所發(fā)生的情狀。 我見了那一條的新鮮的血痕,忽然覺得惡心,像要嘔吐的樣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時候還能看見藤野的母親的面貌,幾乎是不可思議了。我昏昏的跟在后邊快跑。我家正在醫(yī)生住宅的這邊,相隔兩三家,我便奔入,突然的伏在正在工作的父親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這樣的死了。 還有一件回憶,同是那時候的事情,雖然已經(jīng)忘記是那一件在先,但還記得也是夏天太陽赫灼的午后的事。 往離村一里 許的K車站的馬車,每日兩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長過去的國道上,駕著滿被塵土的黑馬,踢起灰塵,來回的走著。那一天,我們五六個人,趁著這空馬車,到村外三四町水車左近的土橋那里去游玩。同去的都是頑皮的鄉(xiāng)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曬頭頂?shù)奶枺昧舜蟮目疃~戴在頭上,當(dāng)作涼帽的。 過了土橋,邊旁都是小松樹的平林;在路旁松樹陰下夏草的中間,俯伏的躺著一個身穿污穢的衣服的丐婦,旁邊是一個不滿一歲的嬰兒,沙聲叫喊,一面在草里亂爬。 拉馬車的定老兒看見了,便止住馬車,高聲問道,“怎么了?”我們也都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丐婦很困頓似的從草里抬起頭來,滿面垢泥塵土,被汗流成斑駁的條紋,掀著鼻子,一個很丑的面貌,現(xiàn)出說不出的疲勞和苦痛的顏色。左邊眉毛上有一個新鮮的傷痕,一條鮮血沿著面頰轉(zhuǎn)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給馬踢了,走不動!彼龑⒁獨饨^似的說,隨又俯伏下去了。 定老兒暫時注視著這丐婦,說道, “不如往村里去;那里有醫(yī)生,警察也在那里!闭f了隨即趕著馬車一直去了。 我們整列的站在女人面前,看著過了一刻,豐吉拍著立在旁邊的萬太郎的肩頭說道, “好臟的化子呀,頸子漆黑的! 草里的嬰兒現(xiàn)出怪訝的神情,爬在地上看著我們。女人一動都不動。 豐吉看了這情形,忽然發(fā)出元氣很好的聲音道, “死了,這個化子!”說著拔了一把野草,撒在女人身上道, “給她蓋上草,埋葬了罷。” 大家見了也都嘴里罵著,同豐吉一樣的動手撒草。我〔不去加入,〕覺得仿佛獨自遠(yuǎn)隔似的,看著他們的動作。 嬰兒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喊起來了。女人從草里抬起頭來。 “呀,活了,活了!還活著哩!”大家嚷著,由豐吉領(lǐng)路,往村的那邊跑去了。我不知怎的卻沒有走。 丑陋的丐婦也并不擦去流下的血,怨恨似的睜著渾濁的疲勞的眼,注視著獨自留下的我的臉。我也注視著。傾斜的夏日放出強烈的光線,毫無顧忌的曬著她那為塵土和汗所污的面龐。沿著面頰,從頸間流到胸里的一條血痕,非常新鮮的刺人眼目。 我目眩了,覺得四周變成黑暗,忽然感到不可言狀的寒冷,使我全身顫抖了。我便也向村里跑去,已經(jīng)比別人落后了三十間 了。 但是我不知怎的并不想去追上那先走的小孩們;跑了二十間的路,隨即停住了,回過頭去看。那個丐婦隱在二尺長的夏草里,看不見了。再看豐吉那邊,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化子的事情,都高聲唱著“我是官軍”的歌跑著去了。 我那時候懷著一種奇妙的心情,彳亍走上前去。在幼小的胸中,勉力想驅(qū)去映在心里的那個血臉的幻影,一面這樣的想著, “先生說過不可嘲罵殘疾的人和化子,豐吉卻干了那樣的事,那么即使豐吉考在第一,我是第二,豐吉的人卻比我更是不好了! 這以后的十幾年中,我在本村小學(xué)校里最優(yōu)等畢業(yè),因了高島先生的厚情,在盛岡市高等小學(xué)校肄業(yè)。那邊也好好的畢了業(yè),進了縣立的師范學(xué)校。在這年的夏天,父親生肺病死了。不久母親回到鄰村的母家去,過了半年,因為某種事情,聽說往北海道去了,現(xiàn)在是生存著呢,還是死了呢,沒有人得到她的消息,也沒有尋訪的線索。 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進了高等師范學(xué)校,在六個月前也已畢了業(yè)。從畢業(yè)考試的前幾時發(fā)作的惡性的咳嗽逐日厲害起來,在這鐮倉過病院生活也已經(jīng)有四個多月了。 學(xué)窗的傍晚,病院的長夜中,我從言語和書簡里感到朋友的交情,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夠像許多朋友一樣,親密的嘗過戀愛的滋味。有一個朋友批評我說,這是因為你太謹(jǐn)慎,常常過于警戒著的緣故;蛘呷绱,也說不定。別一個朋友說,因為從早到晚沒頭于書卷堆里,全然不和社會接觸,所以沒有這樣的機會。或者如此,也說不定。又有一個朋友說,因為全然成為知識的奴隸,養(yǎng)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緣故;蛘邔嵲谌绱艘舱f不定。 在這活了幾多人,死了幾多人的病床上,吸著聞慣了的藥香,靠在遠(yuǎn)聞濤聲的枕上,似夢非夢的夢見的,正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唉,藤野姑娘!僅僅八歲時候的半年短夢,自然不能說是戀愛。這樣說了,人家會要見笑,自己也覺得可哀。但是,這樹陰下的濕氣似的,不見陽光的寂寞的半生里,不意的從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點的紅來,那便是她這個人了。說起紅來,——唉,那個八月的暑天之下,在雪白的腳上流著的一條的鮮血!明明白白的想起這個情景來,我不知為什么緣故必又想到倒臥在夏草里的那個丐婦,而且我又即將可怕的想象移到行蹤不明的母親的身上去?┭螅杷,不能言狀的疲勞之夜的夢屢次反復(fù),現(xiàn)今我所想起的母親的面貌,已經(jīng)不是那真的面影,卻似乎與那從夏草里怨恨似的看著我的,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向何處去的丐婦,是同一的面貌了。抱著病而且冷的心胸,感到人生的寂寞,孤獨的悲哀,百無聊賴的晚間,非?梢詰褢僬,只是不曾知道學(xué)習(xí)文學(xué)的喜悅以前的往昔罷了。至今我所學(xué)得的知識,當(dāng)然只是些極零碎的東西,但是我卻為此注盡了半生的心血了,又為此得了這個病了。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學(xué)得什么東西了呢?倘說是學(xué)得了,那便是說人到底不能真實知道一切的事物這一個漠然的恐怖而已。 唉,八歲那年的三月三十日傍晚呵!自此以后,藤野姑娘最先死去了。見了倒臥在路旁草里的丐婦了。父親也死了,母親行蹤不明了。高島先生也死了。幾個朋友也都死了。不久我也就將死去罷。人都是零零落落的,各自分散的。人們雖然都是一樣的死,但是也不能說是死了便可以睡在同一的墳?zāi)估铩T嵩诖蟮刂系教幧⒅牟蛔懔叩耐裂ɡ,言語也不相通,面貌也不相見,上面只有青草生長罷了。 男女貪著不用意的歡樂的時候,便從這不用意之間生出小孩來。想到人是偶然的生來的,那么世間更沒有比人更為可痛,也沒有比人更為可哀的東西了。這個偶然或者正是遠(yuǎn)及永劫的必然之一連鎖也未可定,這樣想來,人就愈覺可痛,愈覺可哀了。倘若是非生不可的東西,那么生了也是無聊。最早死了的人豈不便是最幸福的人么? 去年夏天,久別之后,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老栗樹下的父親的墳?zāi)孤裨诜e年的落葉之下了。記著“清光童女”的法號的藤野姑娘的小小的墓碑,被風(fēng)侵蝕到文字都已漫漶,隱在茅屋草叢中幾乎不見了。 壯麗的新筑的小學(xué)校,聳立在先前的草原,村后的小河的岸邊。 不曾改變的只是水車的木杵的數(shù)目。 豐吉在十七歲時參與倉前神社的祭禮,跌下馬來,折了右腳,瞎了左眼,現(xiàn)在充當(dāng)村中自治公所的聽差,當(dāng)我去訪問的時候,正在揩著額上的汗,用謄寫板印刷上忙地丁附加稅未納的催票。 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六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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