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系周作人先生翻譯作品。這小冊子里所收,凡海羅達思(Hērōdas)作七篇,諦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作五篇,共十二篇。 序 一九〇八年起首學(xué)習(xí)古希臘語,讀的還是那些克什諾芬(Xenophōn)的《行軍記》和柏拉圖(Platōn)的答問,我的目的卻是想要翻譯《新約》,至少是四福音書。我那時也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從一九〇一年后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當(dāng)學(xué)生,大約是聽了頭班前輩胡詩廬先生的指點,很看重《圣書》是好文學(xué),同時又受著楊仁山先生的影響,讀了幾本佛經(jīng),特別是《楞嚴》和《維摩詰》,回頭來看圣經(jīng)會所出的“文理”譯本,無論如何總覺得不相稱,雖然聽說這譯文是請縷磬仙史們潤色過的。一面讀雅典哲人的雅言,有時又溜到三一書院去旁聽《路加福音》講義,在這時候竟沒有注意到使徒多是“引車賣漿之徒”,福音的文字都是白話(Koinē),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假如感到了這個矛盾,或者我也就停止了學(xué)習(xí)的工作了吧。 辛亥革命之年,從東京回到鄉(xiāng)間,在中學(xué)教書,沒有再用功的機會,不久又知道《圣書》的“官話和合譯本”已夠好了,從前的計畫便無形的完全取消。于是荏苒的二十年就過去了。這其間也有時想到,仿佛感著一種惆悵,覺得似乎應(yīng)該做一點什么翻譯,不要使這三年的功課白費了才好?墒窃趺崔k呢?回過去弄那雅典時代的著作么——老實說,對于那些大師我實在太敬畏了,雖然讀了歐列比臺斯(Euripidēs)的《忒洛耶的婦女》(Trōiadēs )曾經(jīng)發(fā)過愿心,還老是掛在心上。總之這些工作是太難太重大了。又是生在這個頹廢的時期,嗜好上也有點關(guān)系,就個人來說,我所喜歡的倒還是亞力山大時代的諦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與海羅達思(Hērōdas),羅馬時代的路吉亞諾思(Loukianos)與郎戈思(Longos)。這樣,便離開了希臘的興隆期而落到頹廢期的作品上來,其中又因為擬曲的分量較少,內(nèi)容也最有興趣,結(jié)果決定了來譯海羅達思等的著作。如是又有兩年,總是“捏捏放放”,一直沒有成就,這回因了我的朋友胡適之先生的鼓勵,才算勉強寫完。起因于莊重的福音書,經(jīng)過了二十年以上的光陰,末了出來的乃是一卷很不莊重的異教的雜劇,這可以算是一個很奇怪的因緣了。 在英國查理士二世的時代(一六三〇至一六八五年),有一位柏更汗公爵(Duke of Buckingham)在上議院演說,曾說過一句妙語道:“法律并不像女人,老了就不行!痹谝话硕迥甑南奶,哈士列忒(William Hazlitt)引用了這句話來應(yīng)用在書籍上面。這如拿來放在希臘文學(xué)上,自然更是合適,因為荷馬(Homēros)這老頭子本是永久年青的。海羅達思等是晚輩了,但是距現(xiàn)在已有二千二百年,計算起來是中國周赧王時人,這也就很可佩服了。雖然中國在那時候也有了關(guān)關(guān)雎鳩,不過個人著作中總還沒有可以相比的東西,我想假如《國語》《左傳》的作者動手來寫,也未必不能造出此類文學(xué),但是他們不寫,這便是絕對沒法的事情,我們不能不干脆的承認人家的勝利了。有人說,讀海羅達思的著作,常令人想起一個近代法國作家來,——這自然就是那莫泊三(Guy de Maupassant)。又有人說他是希臘文學(xué)上的德尼耳士(Teniers),他的作品是荷蘭派的繪畫。用了東方的典故來說,我們覺得不大容易得到適切的形容,中國似乎向來缺少希臘那種科學(xué)與美術(shù)的精神,所以也就沒有這一種特別的態(tài)度,即所謂古典的,寫實的藝術(shù)之所從出的大海似的冷靜。翻二千年前蘆葉卷子所書,反覺得比現(xiàn)今從上海灘的排字房里拿出來的東西還要“摩登”,我們不想說什么人心不古的話,但總之民族能力之不齊是的確的,這大約未必單是愛希臘者(philellēnes)的私言吧。 這十二篇譯文雖只是戔戔小冊,實在卻是我的很嚴重的工作。我平常也曾翻譯些文章過,但是沒有像這回費力費時光,在這中間我時時發(fā)生恐慌,深有“黃胖磉年糕出力不討好”之懼,如沒有適之先生的激勵,十之七八是中途閣了筆了,F(xiàn)今總算譯完了,這是很可喜的,在我個人使這三十年來的岔路不完全白走,固然自己覺得喜歡,而原作更是值得介紹,雖然只是太少。諦阿克列多思有一句話道,“一點點的禮物捎著個大大的人情!编l(xiāng)間俗語云,“千里送鵝毛,物輕人意重!惫们乙齺碜鳛榻獬。 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周作人序于北平苦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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