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汪曾祺作品精選集


作者:汪曾祺     整理日期:2015-11-29 11:40:12

遠(yuǎn)走他鄉(xiāng),難離故土。
  那些流轉(zhuǎn)在時光中的點點溫情……
  黃油餅是甜的,混著的眼淚是咸的
  就像人生,往往交織著復(fù)雜而美好的味道
  一路走來,笑語仍在回蕩……
  荒蕪歲月里一個儒者抒寫的愛的文學(xué)
  1.汪曾祺被譽為中國*后一位士大夫,**一位銜接現(xiàn)代文學(xué)與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散文大師。在散文和短篇小說方面具有突出的成就。
  2.本套作品精選汪曾祺**代表性的散文名篇和短篇小說,內(nèi)容經(jīng)典,可讀性強。
  《食事》《憶昔》為散文,其中《食事》主要是談吃的散文作品;《天鵝之死》是短篇小說集。
  3.本書精裝版,設(shè)計精美,適合閱讀收藏。更多經(jīng)典名家套裝:魯迅作品精選集(全兩冊):《吶喊》《朝花夕拾》(全新修訂超值紀(jì)念珍藏版!一代文豪*負(fù)盛名的傳世佳作!林海音作品精選集(全4冊)**修訂超值珍藏版!全面收錄林海音小說與美文代表作,完美呈現(xiàn)臺灣“京味兒”作品之精粹。)雅舍全集(精裝典藏新善本!刷新現(xiàn)代散文出版的**紀(jì)錄!季羨林經(jīng)典文集(**修訂圖文典藏版全五冊)
本書簡介:
  《憶昔》內(nèi)容簡介:
  《憶昔》是一輯回憶性散文,包括作者的家人以及自己,遇見過、交往過的各色人物。這本散文集平淡自然,人物事跡似信手拈來,但讀后卻又讓人感懷至深。
  書中展現(xiàn)的是凡人凡事,但表現(xiàn)出了人與人之間最真誠最溫暖的情感,像一江平靜的春水,卻處處透露著生意盎然,讓人讀后心生感動。
  《食事》內(nèi)容簡介:
  汪曾祺不僅是一位作家,還是一位道地的美食家。無論是家常小食、還是地方風(fēng)味,甚至于生活里最平淡無奇的一碗熱湯,在汪曾祺的筆下都添了一分文化意蘊,多了一筆閑情雅致。
  本書收錄了汪曾祺有關(guān)談吃的散文名篇,讓人在閱讀中感受到美食的誘惑,感悟到美食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動人的人間真情。
  《天鵝之死》內(nèi)容簡介:
  汪曾祺的小說沒有苦心經(jīng)營的玄奧題旨,總是透露著最自然平淡的靈氣。
  這本小說集收錄了汪曾祺的成名作和許多極具代表性的小說作品,文字看似平淡,讀來卻有一種幽遠(yuǎn)意境,隨處透露著一種傳統(tǒng)和諧的“文人”情調(diào)。
  本書收錄了《受戒》《天鵝之死》等名篇以及汪曾祺在90年代創(chuàng)作的很多經(jīng)典作品。
  作者簡介:
  汪曾祺(1920-1997)
  江蘇高郵人。1939年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中文系,師從楊振聲、聞一多、朱自清先生學(xué)習(xí),是沈從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曾任北京劇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理事、中國作協(xié)顧問等。出版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
  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被賈平凹譽為“文狐”。也被人們高度贊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士大夫,唯一一位銜接現(xiàn)代文學(xué)與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散文大師。
  他擅長于從日常生活瑣事入手,隨筆寫來,仿佛是即興偶感,但卻能從中揭示人情的的溫暖和樸直。代表作品有小說《受戒》、《大淖記事》,散文《端午的鴨蛋》等。
  目錄:
  《憶昔》
  自報家門
  我的家鄉(xiāng)
  我的家
  花園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
  大蓮姐姐
  我的小學(xué)
  我的初中
  多年父子成兄弟
  舊病雜憶
  隨遇而安
  七十書懷《憶昔》
  自報家門
  我的家鄉(xiāng)
  我的家
  花園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父親
  我的母親
  大蓮姐姐
  我的小學(xué)
  我的初中
  多年父子成兄弟
  舊病雜憶
  隨遇而安
  七十書懷
  本命年和歲交春
  《逝水》自序·我的世界
  草巷口
  三圣庵
  陰城
  牌坊—故鄉(xiāng)雜憶
  道士二題
  和尚
  風(fēng)景
  看畫
  文游臺
  他鄉(xiāng)寄意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一個暑假
  一輩古人
  名優(yōu)逸事
  譚富英佚事
  裘盛戎二三事
  老董
  潘天壽的倔脾氣
  哲人其萎—悼端木蕻良同志
  趙樹理同志二三事
  老舍先生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沈從文轉(zhuǎn)業(yè)之謎
  七載云煙
  翠湖心影
  跑警報
  新校舍
  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
  觀音寺
  白馬廟
  蔡德惠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
  聞一多先生上課
  金岳霖先生
  唐立廠先生
  晚翠園曲會
  地質(zhì)系同學(xué)
  午門憶舊
  釣魚臺
  《食事》
  五味
  四方食事
  故鄉(xiāng)的食物
  故鄉(xiāng)的野菜
  家常酒菜
  食豆飲水齋閑筆
  宋朝人的吃喝
  昆明菜
  米線和餌塊
  昆明的吃食
  蘿卜
  豆腐
  栗子
  馬鈴薯
  韭菜花
  干絲
  蠶豆
  豆汁兒
  菌小譜
  肉食者不鄙
  魚我所欲也
  手把肉
  貼秋膘
  面茶
  煙賦
  泡茶館
  尋常茶話
  王磐的《野菜譜》
  吃食和文學(xué)
  顏色的世界
  昆明的花
  蠟梅花
  紫薇
  北京的秋花
  果園雜記
  草木春秋
  夏天
  淡淡秋光
  冬天
  人間草木
  夏天的昆蟲
  昆蟲備忘錄
  貓
  靈通麻雀
  踢毽子
  故鄉(xiāng)的元宵
  昆明年俗
  八仙
  羅漢
  城隍·土地·灶王爺
  水母
  旅途雜記
  天山行色
  湘行二記
  猴王的羅曼史
  《天鵝之死》
  受戒
  大淖記事
  寂寞和溫暖
  七里茶坊
  晚飯花
  異秉
  云致秋行狀
  故里三陳
  曇花、鶴和鬼火
  鑒賞家
  天鵝之死
  遲開的玫瑰或胡鬧
  小芳
  撿爛紙的老頭
  護秋
  生前友好
  可有可無的人
  鮑團長
  黃開榜的一家
  小姨娘
  憂郁癥
  仁慧
  露水
  賣眼鏡的寶應(yīng)人
  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喜神
  丑臉
  獸醫(yī)
  水蛇腰
  熟藕
  萊生小爺
  釣魚巷
  關(guān)老爺
  小孃孃
  合錦
  百蝶圖
  禮俗大全
  金冬心
  捕快張三
  鹿井丹泉他的文章應(yīng)當(dāng)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rèn)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還是態(tài)度,“寵辱不驚”!
  ——沈從文
  他是我認(rèn)為全中國文章寫得最好的,一直到今天都這樣認(rèn)為。
  ——黃永玉
  他帶給文壇溫暖、快樂和不凡的趣味。
  ——鐵凝
  汪是一文狐,修煉老成精。
  ——賈平凹
  他的文章應(yīng)當(dāng)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rèn)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還是態(tài)度,“寵辱不驚”!
  ——沈從文
  他是我認(rèn)為全中國文章寫得最好的,一直到今天都這樣認(rèn)為。
  ——黃永玉
  他帶給文壇溫暖、快樂和不凡的趣味。
  ——鐵凝
  汪是一文狐,修煉老成精。
  ——賈平凹
  受戒
  明海出家已經(jīng)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里兩三家,那里兩三家。一出門,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皩殑x何處?”—“荸薺庵!扁直緛硎亲∧峁玫!昂蜕袕R”“尼姑庵”嘛?墒禽┧j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xiāng)不叫“出家”,叫“當(dāng)和尚”。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dāng)和尚。當(dāng)和尚也要通過關(guān)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yuǎn)。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zhèn)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dāng)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dāng)和尚。他當(dāng)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dāng)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xiàn)成飯。哪個廟里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xué)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dāng)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后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dāng)嘚—”說是:“明子準(zhǔn)能當(dāng)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dāng)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rèn)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開蒙入學(xué),讀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xué)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里都夸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lǐng)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xué)時起了個學(xué)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于是“明!本蛷膶W(xué)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h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wù)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只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里,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dāng)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dāng)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fù)u了搖頭。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o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
  “嘩—許!嘩—許!”……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shù)這片地勢高,當(dāng)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里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
  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彌勒佛背后,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cè),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lián):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里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里的和尚不興做什么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豬。然后,等當(dāng)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jīng)。
  教念經(jīng)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jīng),徒弟面前一本經(jīng),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jīng):一要板眼準(zhǔn),二要合工尺。說:當(dāng)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臺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dāng)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里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xiàn)金身……”
  “諸佛現(xiàn)金身……”
  ……
  等明海學(xué)完了早經(jīng),—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xué)一段,叫做晚經(jīng),—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xù)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nèi),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guān)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么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yōu)榇髱煾、二師父;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dāng)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dāng)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干的是當(dāng)家的職務(wù)。他屋里擺的是一張賬桌,桌子上放的是賬簿和算盤。賬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jīng)賬,一本是租賬,一本是債賬。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dāng)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guī)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里合伙。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里合伙費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jīng),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jīng)錢不是當(dāng)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后才還。這就得記賬。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lǐng)唱,而且還要獨唱。當(dāng)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fā)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jié)賬時賭咒罵娘!@庵里有幾十畝廟產(chǎn),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賬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賬呀。除了賬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dāng)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么?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jīng)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里走走,那里走走,發(fā)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庵里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干凈,整天地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里乘涼。白天,悶在屋里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干的人。有時一筆賬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zhuǎn)兩轉(zhuǎn),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后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彼坏(jīng)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zhuǎn)。然后,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jīng),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fēng)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后,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后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fēng)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調(diào),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據(jù)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墒呛芤(guī)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diào)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場上乘涼的時候,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xiāng)的。家鄉(xiāng)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
  一轉(zhuǎn)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
  姐兒生得漂漂的,
  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jīng)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jīng)人。收鴨毛的擔(dān)一副竹筐,串鄉(xiāng)串鎮(zhèn),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
  “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礈(zhǔn)了一只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jīng)跟這位正經(jīng)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
  “要死了!兒子!你怎么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
  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jié)局,大都是當(dāng)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并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dāng)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jié)大桑椹,三棵結(jié)白的,三棵結(jié)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墻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lián):
  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門里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里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guān)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筑,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fā)黑。兩邊是臥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xiāng)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fēng)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dāng)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zāi),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里,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里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腌咸菜,—她腌的咸蘿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里嫁閨女,陪嫁妝,瓷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
  “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里的風(fēng)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里有話。大英子已經(jīng)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jīng)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xiàn)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后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賬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
  “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里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
  “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蠟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
  “你真聰明!你給我當(dāng)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zhuǎn)。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jīng)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按蛲簟,是明子的事!E挛米。這里的習(xí)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xué)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w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dāng)嘚—”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zhuǎn)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cè)起耳朵:
  “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
  “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
  “一十三省數(shù)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
  ”荸薺,這是小英子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xì)細(xì)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dāng)中要經(jīng)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dāng)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里,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發(fā)瘋啦?為什么劃得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dāng)和尚的一大關(guān),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yuǎn)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lǐng)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
  “我劃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yuǎn)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jǐn)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里果然是氣象莊嚴(yán),到了這里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家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按笮蹖毜睢,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么緞子的,那么厚重,繡的花真細(xì)。這么大一口磬,里頭能裝五擔(dān)水!這么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jīng)樓。藏經(jīng)樓沒有什么看頭,都是經(jīng)書!媽吔!逛了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里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里面插著紅絨花,后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fā)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后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fā)”,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墻根底下的荒地里。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xiàn)在還疼嗎?”
  “現(xiàn)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xì)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xì)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lǐng)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佛。有個山東和尚罵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
  “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
  “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guān)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dāng)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jīng)。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dāng)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dāng)方丈,F(xiàn)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dāng)。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dāng)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dāng)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dāng)方丈!”
  “好,不當(dāng)。”
  “你也不要當(dāng)沙彌尾!”
  “好,不當(dāng)!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yuǎn)了。
  ……
  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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